◎玩得再刺激,不也只是玩具吗?◎
帕里斯既然不上当, 朱寿也无计可施。闷酒到头来也化作苦水,他回到酒店,房门在他眼前被推开, 映入眼帘的又是完全陌生的陈设。他总是不断变换居所, 就像没有脚的候鸟一样,寻不到长久的安宁。
宿醉醒来,他只觉头痛欲裂。他从松软的被子里伸出手,摸索着接了电话, 父亲的声音从大洋彼岸传来, 带着溢于言表的欣喜:“儿子,你那边已经是十一点了,吃饭了吗?”
只是一句问候而已,朱寿听起来却像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他下意识就想挂掉电话, 可父亲就像看到了一样,他不断地软语哀求:“儿子,爸爸不会耽搁你太久的时间, 就说几句话就行了, 几句话就好了。你过得好不好, 身体还好吗?”
朱寿的眼眶发酸,他仰起头,一开口声音哑得可怕:“我很好,你们钱够用吗?”
听到他应了, 父亲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又开始担心起来:“你的声音怎么是这样,是不是着凉了?去看了医生了吗?”
朱寿忙摇铃要了一杯水, 他说:“没什么, 昨天有应酬, 喝了一些。你们还好吗?钱够花吗?”
他又问了一次钱,他能给他们的,也只有钱了。可父亲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父亲脾气温和。从小到大,不论他怎么调皮捣蛋,父亲都没有动过他一根指头,只会想方设法地保护他,照顾他。而这个老好人第一次对他发火,是五年前他又一次拒绝了家里回国团聚的要求。
在听到他又拒绝的那一刻,父亲的怒火仿佛要顺着电话线烧过来:“人家说父母在,不远游。我从来没想过限制你的自由,可你都去了三年了!平时连电话都不给我们打几个,我连你是胖是瘦都不知道。现在秀秀已经脱离危险了,我们本来就是平常人家,一个人只有一张嘴、两只手、两条腿,我们花不了那么多钱,也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我宁愿一家人继续清贫,也不想再过这种骨肉分离的日子了。你明天就给我回来!”
那时的朱寿能说什么呢,只能继续拿工作忙去搪塞。可父亲显然是不打算退让了,他逼着母亲去找找舅舅,问清楚他们到底在哪儿,既然儿子不回去,那么他就亲自来找。
然而,电话打到舅舅那里去,压根就没有接通。这个蠢货,干别的不行,见风使舵还是有一套的。父亲气坏了,他也终于起了疑心,质问母亲,她的兄弟就把孩子带到哪里去了。而母亲,她维护起自己的娘家人,就像炸了毛的猫。他们在电话那头吵得不可开交。父亲从来不会和母亲争执,可那天却寸步都不肯让:“要么,让张延把儿子给我带回来,要么,我就报警告他人口拐卖!”
即便三年不回,父亲也从来没有放弃过他。可这样的执着,只会给家里带来祸患。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的朱寿明白,终于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我早就没和舅舅在一块了。”
电话那头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母亲的声音既惊惶又无措:“不在一块?可你舅舅明明说……”
他嗤笑一声:“他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
母亲追问:“那你到底在哪儿,你究竟在干什么?”
朱寿不答反问:“你现在知道问了,张延是个什么货色,你不知道吗?我一次一次地告诉你,他不可靠,你不记得了吗?当初是你趁着爸出差,又哭又闹说他是带我参加比赛挣大钱,去一趟就回来。我要是不去,就是存心要秀秀去死。我听话了,你的女儿救回来了,你也有钱继续去当扶弟魔了,你怎么还不满意?你还问我干什么?”
母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哭声断断续续。父亲接过电话,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朱寿,你在哪儿!告诉爸爸,你在哪儿!”
他眼泪从始至终都没有落下:“我没那么傻,让他一直在我身上吸血。在美国时,我就把他甩掉了。我现在在另一个国家……我正在读研,我签了人才培养协议,公司资助我完成学业,而我必须要给公司工作足够的年限,创造足够的价值。”
“……为什么不告诉你们?”他冷笑,“告诉你们,好让张延和张鹤继续找到我吗?”
父亲听到这里,终于长松一口气,他和母亲一起保证,绝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了。父亲说他再也不会包庇和稀泥,母亲声泪俱下地给他道歉,承认都是她的错。多好啊,他一直盼着他们能这么说,他们就能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说:“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回去过那种日子了……你要我回去也可以,跟他们断绝关系,永远不见他们一眼,你能做到吗?”
母亲迟疑了。他终于找到了理由,彻底和他们闹翻。自那以后到现在,过去了整整五年。
他以前说打钱的时候,父亲会愤怒难过。可现在,父亲再也不敢说气话,他再也承担不起断联的后果。
他永远都是笑呵呵地描绘家乡的图景:“我们早就够了。多的那部分,你妈妈投入了妇联基金会。昨天她还说,她们准备在社区试着建设公共日托活动,来减轻妇女身上的负担。你别说,你妈妈的调解员做得还真不错。她去山区访问时,看到有一个姑娘因为重男轻女,家里不让她读书了,她居然还真拿法条和资助把人家说转了……”
朱寿当然明白他说这些是为什么,父亲声音更加小心翼翼:“儿子,你妈妈真的不一样了……”
他依旧沉默,父亲不敢再说了。时光就像刀刃一样,让他们每个人都面目全非。
他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们过得好就行。有什么需要就和小杨说。”
杨玉是他信任的兄弟,他多和父母交流迟早会露出端倪,可要是毫不关心,他心里又怎么过得去。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杨玉这个中转点,他能掌握家里的境况,又不至于太亲近。
他的手指已经按在了那个红色按钮上,父亲忙急急叫住他:“小杨告诉我们一件事,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是吗?”
朱寿的眼神在瞬间由和缓变得锐利,他一句话都没说,可父亲却能敏锐地察觉出他心绪的变化。
父亲乐呵呵开口:“小杨也是担心你。听说,你在那个女孩身上吃了不少苦头。小杨说她性格强势,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打人,而且还很多情风流。”
朱寿脱口而出:“她才不是这样!”
父亲的声音都透出浓浓的笑意:“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他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又一次弥漫开来。父亲想要叹气,可最后还是强笑:“你不愿意说,没关系。爸爸不是来责怪你的。我相信你的眼光,你看中的女孩,一定是世上最好的。你妈妈也很高兴,你终于有喜欢的人了。小蔚和秀秀都盼着有一天能见到嫂子。追女孩,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在其他方面是天才,有骄傲的资本,可在追求人时,你恰恰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别那么骄傲……爸爸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保重。”
电话又一次挂断了。朱寿听着连续不断的嘟嘟声,心中五味杂陈。他起身换了衣服,餐车很快就送到了房间,一碗六虾面端到他的面前。金色的面条上铺着一层饱满红润的虾仁,他慢条斯理地吃尽了,才问:“杨玉呢?”
十分钟后,杨玉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柔软的地毯,好像上面的绿色枝叶要长出来了一样。
朱寿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杨玉终于抬起了头:“该说的我都说了一箩筐了,您就是听不进去。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去找伯父伯母聊聊,盼着他们能劝您回心转意。没想到,您是被下了降头了,谁说都不顶用。”
朱寿心平气和地问:“她有什么不好吗?”
杨玉深吸一口气:“平心而论,她没什么不好。”
朱寿讶异地挑挑眉,杨玉说:“我也看过她的资料。父母都是老师,一路成绩优异读到大学,毕业之后没有选择和初恋男友一起回乡,反而果断决定分手,抓住了X集团的机会,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步步爬到行政总裁的位置,接着又辞职创立自己的品牌,不仅做得风生水起,还能把控话语权。哪个大洲的人都知道,李月池设定的《随园食汇》分为甲等、丙等、乙等,是评价美食最权威的标准。能进这个系统,才称得上是真正的高级餐厅。”
朱寿点头:“她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并且这还只是她成就的一个方面。你那天也看到了,她的剑术也相当好。”
杨玉:“……”随便夸几句,你还真就与有荣焉了。
杨玉话锋一转:“我知道,我知道,可就是因为她太好了,所以我不得不警惕。她非但不是恋爱脑,而且还十分精明。你们走得越近,她迟早会察觉出您的不对劲。那时你要怎么办?是把她绑去沉海,还是让她去向检举您?”
又是这些话,他听得已经烦不胜烦:“我还要说多少次,我会小心,我不会漏出马脚!我们已经在伊利昂这么久了,社交、宴会、商贸洽谈,不是也没人发现端倪吗?”
杨玉依旧苦口婆心:“那是社交场合,谁不是带着假面具呢?可您现在,是巴不得黏在那个女人身边,这个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您成功了,她爱您爱的死去活来,甘心对种种不合理的事视而不见。她的朋友也不是吃素的啊。”
杨玉开始掰着手指头列举:“时春,维和部队的参谋军/官;方贞筠,国际律师事务所管理合伙人;夏婉仪,萨尔茨堡大学的文学教师,还在孔子学院里任教。这三个要么本人就是公职人员,要么就和官方走得很近。您能叫一个人瞎,总不能叫这三个人都瞎吧!”
杨玉越说越觉得前途无亮:“国内现在不管我们,是因为我们身在海外,也不会害华人。可要是让他们知道,这里的掌权者居然是中国人,您觉得他们会放过我们吗?谁都知道,中国的军/方和警察是最难缠的,一旦被他们盯上,我们的案底就都藏不住了!”
朱寿的面色在霎时间沉了下去,他没有大声怒斥,只是一字一顿说:“记着,我没有案底,我没有主动害过任何人。我杀的每个人,都是恶贯满盈。不管按哪国的法律,他们都该死刑。”
杨玉咽了口唾沫,他的汗毛直立,可他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那等国际刑警找来时,您也打算这么说吗?”
朱寿依靠在沙发上,他满不在乎:“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谁也没办法。我已经累了。”
他明明笑着,可却有无尽的苦涩:“你想家吗?”
杨玉一下呆住了,他的眼圈发红:“……谁能不想,可想有什么用。”
他本来想劝老板别冒险,可没想到人家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反而还勾起了他的愁肠。
朱寿垂眸:“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是顾问,见过你的人本来就不多。整容伪造身份,说不定还有机会。”
杨玉的心在狂跳,他下意识问:“那您呢?”
朱寿摊手,他扯了扯嘴角:“我?我已经混成掌权者了 ,你说我要怎么走?我走了,那么多兄弟又该怎么办?”
杨玉一窒,他半晌方说:“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您救过我的命,我走了,您怎么办。再说,不是走了就能摆平一切的……”
低沉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朱寿问:“可你留下,我也不会改变心意。”
杨玉感觉头痛欲裂:“我承认,她是很优秀,但就见了两面而已,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您真是被下了降头了?”
朱寿失笑:“我也不知道。或许,真是前世有缘吧。”
杨玉嘟囔:“说了别成天看小说……就算有缘,也是孽缘!”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杨玉终于明白这已是覆水难收了。他只听朱寿又问:“让你查得那个人,怎么样了?”
杨玉默了默,只能又把张彩的资料拿过来。张彩查朱寿,什么都没有。朱寿查张彩,可是把他的父母兄弟全部都翻了出来。
杨玉问:“他们可都在国内,要在那边动手,风险太大了。”
朱寿在张父的名字上打了个圈:“谁说要动手了?”
随园中,张彩在不久后就结束了假期,回到了工作岗位。月池对此如鲠在喉。
贞筠听完始末后叹气:“这就是摊子铺得太大,你们以前又绑定得太牢了。他已经有了掣肘你的资/本。”
时春问:“找到通风报信的小鬼了吗?”
月池说:“找到了又怎么样,我既然不想撕破脸,就不能闹得太僵,好在我已经收回了一大半的事务。”
婉仪皱眉:“可另一小半该怎么办呢?能不能想法子,让他再休一段时间的假。”
月池都被逗笑了:“他又不是傻子,都到了这会儿了,他已经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跟着我了。”
张彩也打得是先赖上的主意,时不时送花和礼物,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可以先试一试。如果她试过之后,还觉得不合适,他立马滚,绝无二话。说得好听,不就是以退为进吗?现如今,只能盼着另一方给力一点了。
然而,她没等来契机,却等来意外。一天,张彩红着眼找她请假,原因是父亲在体检时查出得了癌症,是肝癌。
月池大吃一惊:“已经确诊了吗?”
张彩的身形已经摇摇欲坠:“是晚期。”
月池更加不能理解,中国的医疗保障是出了名的好,城约乡约的医院都提供检查,怎么会没查出来呢:“之前就没看出来征兆吗?”
张彩坐在椅子上,茫然失措,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听我妈说,他一直呆在老家,哪儿都不肯去。这次要不是在路上摔了一跤,好心人非要送他去医院,也许我们到现在都不会发现。”
早就听说父子关系不好,没想到居然到了这个地步。月池拍拍他的肩膀:“你打算怎么办,伯父入院了吗?”
张彩说:“哥哥已经赶回去了,准备带他去慈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月池听到慈济医科大学的名字就松了口气。
慈济医科大学的前身就是巴蜀慈济堂。正德一朝,多少中药百年老字号,都被官府侵夺产业,只有慈济堂苟延残喘。后来,建昌、宁番地震,慈济堂应当时四川巡抚谢丕所请,竭力全力救助灾民,在西南彻底打响了名声。经这一场大难,朝廷也终于意识到官营垄断的弊端。内阁首辅李越下令归还民间产业,她还亲自为慈济堂题写了匾额。慈济堂和其他中药老字号由此连成一线,蓬勃发展,在世界上都享有盛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