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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后续陆舫要怎么做,那就随便他了。

‘记得,不过后来不是没事了吗?陆舫不会还想让乌斯一直假扮下去吧?’郦黎有些吃惊。

但想了想,好像也有必要。

在不知道敌军会怎么出招的情况下,与其漫无目的地处处提防,不如直接竖起一个靶子,让对面主动上钩。

‘没事,皇宫很安全的。’郦黎对此颇为乐观,‘乌斯也不是傻子,他可是教主呢。’

不过这样一来,又要欠他一个人情了,郦黎哭笑不得地想,好不容易才还清上一个,怎么感觉,还没完没了了?

他们并没有在乌斯的话题上过多纠结,几乎一整个晚上,郦黎都在耐心地向霍琮讲述着接下来的安排。

因为是一个字一个字手写,霍琮理解的速度也很有限,偶尔因为思考,还会忘记之前郦黎写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肯定不算是一个很愉快的谈话对象,但郦黎就像是完全不会感到烦躁一样,无论重复多少遍,他依旧不厌其烦地写下来。

“想看看你,”霍琮忽然说道,“感觉……已经很久没看见你的样子了。”

郦黎牵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抚摸感受着自己的眉眼和轮廓,因为霍琮没有触碰的感觉,他还强迫对方用了些力气,脸颊都微微泛起了红。

“快了,”他说,“很快了。”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劫,那他们很快就会迎来注定的归宿。

“轰——!!!”

箭矢纷飞的战场上,一道巨响震撼天地。

郦黎捂住耳朵,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身边簇拥着一众霍琮帐下的谋士武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缓缓倾倒的城墙——

这是……神迹吗!?

除了天雷,还有什么武器能有这么大的威力,顷刻间便能令地崩山摧!?

尘烟喧嚣的战场上,竟出现了短暂的死寂。

无论是哪一方的士兵和将领,包括提前已经被郦黎打过预防针的几位己方将士,望着那段坍塌的城墙,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半天回不过神来。

方才激烈的攻城战让郦黎肾上腺激素疯狂分泌,握着缰绳的手掌也汗津津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樊王军中也有火。药,但威力没有他们的这么大,而且因为运输困难,方才炸掉的,已经是全部的储备了。

——机会只有一次。

“全体将士听令!”

郦黎霍然拔剑,直指前方高大的濮阳城墙,红着眼睛,厉声高喝道:

“濮阳城破,天命在我!”

“先登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短短几句话,让众士兵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纷纷握紧手中兵器,怒吼咆哮着,顺着坍塌的城墙,如潮水般朝着城内惊慌失措的樊王守军冲去。

原本还洋洋得意、以为霍军起码得在城下耗上个把月、死上几万人的守城大将,还没等重整军纪开始反击呢,便被一马当先的副官捉住头发,一刀抹了脖子。

“为了主公和小霍先生,”副官咬牙道,自从郦黎开始代霍琮掌管军中事务后,大家都开始这么称呼他了,“——请你去死吧!”

他提着守城大将的脑袋,居高临下地朝着城中仅剩的守军喊道:“主将已死,尔等贼寇,还不束手就擒!?”

“降者不杀!”

不过半日功夫,濮阳城易主,兖州大势尘埃落定。

此役就如同当初霍琮在城外与通王的那一战,震动天下。

消息传回京城,樊王军中一日内竟出现了两次哗变,虽然不过多久就被镇压,但陆舫在听闻这个消息后,还是第一时间召集了几位朝中大员,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他们要动手了。”他说。

第116章第116章

“李道长,这就是你的解释?”

阿禾揉着因为看情报而酸痛的双眸,半阖着眼睛,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城中派来的探子?交给你的任务就这样轻易失败,竟然还敢回来在我面前狡辩!”

她用力一拍桌案,厉声道:“怎么,把我当成了一介女流,没读过什么书,连苦肉计都不知道是吗!”

李臻忙道:“不不不,大人,我绝无此意!我……”

阿禾不耐烦地挥挥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来人,给我拖出去继续打!”

“大人饶命啊!”

李臻大呼小叫地求饶,却仍被拉出去狠狠打了几板子。

待阿禾喊停时,他趴在长凳上,疼得浑身都在哆嗦,眼泪鼻涕早已糊了一脸。

“大人,我、我真的不是……探子……”

神智混沌间,他察觉到有人来到自己面前,艰难地抬起被血污迷蒙的双眼,颤声辩解道:“被发现下毒,非,非我告密,是那陆舫……说是,入宫前,必须所有人搜身……”

“李道长,你这又是何苦呢?”

阿禾见他始终不曾松口,也放缓语气,躬下身劝道:“我敬佩道长的风骨,也知道你对陛下赤胆忠心,可照日月。但都到了这一步,你我都心知肚明彼此的立场,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对你交托信任,还不如就这么承认了,对吧?”

“如此一来,我还能给你个痛快,届时天下人也都知道你李臻铁骨铮铮,是个义士。”

“——否则的话,你只能与我们这些反贼同流合污了。死得悄无声息毫无价值,或者是,万人唾骂。”

李臻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从肺腑之中叹出一口气来:“大人,可我真的不是城中派来的探子啊。”

阿禾扬起嘴角,嘴上却道:“看来李道长是打算坚持己见了,那好吧,我就成全你的赤胆忠心。”

她朝方才对李臻用刑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在阿禾离开后,立刻挥起了板子,但专挑不致命的位置打。

虽然不至于要了李臻的性命,可对于受刑者来说,疼痛却是实实在在的,李臻眼前一黑,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

该死的陆舫,说好的对面不会杀他的呢?

自己都还没当上国师呢,该不会真的要死在这里吧……

李臻死死咬着牙关,一下一下地痛苦闷哼着,牙龈都咬出了血来,却仍只是喊冤。

“行了。”

阿禾终于喊停了,她快步走过来,听到李臻奄奄一息地说道:“我真不是……”

他没来得及说完后半句,就眼一闭,昏过去了。

“叫军医来,”阿禾却满意了,“看来他的确和城里保皇派不是一条心,仔细把他治好,我留着他还有大用。”

“是。”

但等转入帐中,阿禾的神情就很快重新恢复了冷凝。

兖州的军报传来时,她惊怒交加,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案——偌大的濮阳城,怎么可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就被攻陷了?

守城的将领军士都是废物吗!

可军情不会骗人,虽然阿禾第一时间下令严禁外传,兖州失守的消息还是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

军中一日内发生的两起哗变给了她重重一击,但最让她感觉到心冷的,还是一些中层将领对樊王命令的敷衍态度——

虽然大部分人都还以为她和樊王是一条心,但谋逆这个罪名,也不是谁都愿意担上的。

铤而走险决定反叛他们不敢,那消极怠工一下还不行吗?

自那天起,阿禾就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要想办法进城,越快越好!

李臻是她目前找到的关键突破口之一,但对于主动送上门来的人,阿禾一向谨慎,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试探。

当初跟在乌斯身边,为了那场比试,阿禾也了解了不少关于这位李道长的事迹。

在阿禾看来,这位就是个贪慕名利的高级骗子,曾经在各地靠着一手骗术招摇晃骗过不少富人,只不过运气比同行好,骗到了皇帝头上,还侥幸成功了。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这种骗子一向没什么底线,阿禾本来也不相信,李臻会是什么忠君爱国之人。

要是那小皇帝还在城中,许以高官厚禄,或许还有可能说服李臻冒着生命危险来当这个间谍,但很可惜,单单一个陆舫,可做不到这点。

——世人都说黄龙教教主有读心之能,但论起对人心的揣测,她顾禾才是真正教会乌斯这项技能的背后之人。

而这次试探的结果,她很满意。

她上次交给李臻的下毒任务只是个幌子,从一开始就没指望李臻真的能做到。

对于李臻这个人,她只会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用。

*

李臻悠悠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问正在为自己换药的军医:“那位大人,可有留下什么话给贫道?”

军医瞥了他一眼:“大人她说,已经给你种下了蛊毒,三日内若无解药,必定七窍流血而亡。”

这是假话。

以李臻如今的虚弱体质,要是蛊虫进入身体,估计没有一时三刻便要一命呜呼了,阿禾自然不会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但作为把柄恐吓一番,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果然,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李臻的表情就塌了下来。

他苦笑着心想,自己这次真是亏大发了,早知如此,他就万万不该揽下这桩倒霉差事!

就算没了官身,找个富贵人家招摇晃骗,不也能平稳富足一生吗?哪像现在……

可李臻想起陛下在任命他时说的那番话,眼神又逐渐变得晦涩难明起来——

“李臻,朕派锦衣卫调查过你,你祖上三代都是靠行骗为生,祖父本是祖籍地一县官,却因沉迷修仙炼丹而误了上司布置的差事,被剥夺官身,半生流浪郁郁而终;”

“你祖母独自把你父亲拉扯大,孤儿寡母,总是遭人欺负,于是你父亲也学了你祖父那一套,靠行骗维持补贴家用。”

郦黎不顾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你祖母发现真相后被气得一病不起,拖着病体也要强撑着把你送到当地的教书先生那儿,说一定要叫你走上正道。谁知饥荒数年,祖母去世后,为了糊口,你竟还是走上了和祖辈相同的道路。”

“在看到这些后,朕也大概明白了,你为何执着于当上国师——祖父因沉迷求仙问道丢掉的官身,你想靠同样的手段再挣回来,朕说得对吗?”

“但你可知道,骗术终究是骗术,再精妙再高明的骗技,也终有被拆穿的一天。朕一直没给你国师之位,不是因为你的骗术不够高明,而是因为你的心术不正。”

那时他惶恐抬头,正要跪地请罪,却看到坐在御座上的陛下冲他微微一笑,眼神犹如洞悉一切般明澈深邃。

他愣了愣,可胸膛中那颗高高悬起的心,忽然就飘飘悠悠地落了地。

“朕让你去做反迷信反邪。教的宣传,正是考虑到了这些。若是有朝一日,你这身本事能用来行善积德,不为利己而利天下人,那朕便给你国师这个位置,你也不用再处心积虑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行骗,如何讨好权贵,如何昧着良心和祖母的教诲遗训去做事了。”

李臻醒来后,军医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上报,大概是想要与他重新拉近关系,没过多久,阿禾就过来了他帐中一趟。

这一次,李臻终于如愿以偿,得知了他们接下来真正的计划。

“李道长,先前之事,多有得罪。”阿禾恳切道,“但身为主帅,我总得谨慎些,想必您也明白我的苦衷吧?”

李臻言不由衷道:“这是自然。”

阿禾也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她相信,李臻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能给:“既然确定了李道长并非城中派来的探子,那我们谈好的条件依然不变,国师之位,只要李道长替我办完这件事,便唾手可得了。”

李臻垂眸盯着阿禾交到自己手上的名单,上面不少人名他都十分眼熟——樊王果然手段非凡,在陛下和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居然都能发展出这么多暗探眼线……

看到名单中竟然还有朝中正二品大员的小妾,李臻的心脏不由得剧烈跳动起来,他咽了咽唾沫,谨慎收下这份名单后,抬头看向阿禾:“大人,光靠这些人,真能达到您想要的效果吗?这帮人虽然和朝中重臣关系匪浅,可手中一没兵二没将的,哪能和皇城禁军比啊。”

“我也没说让你带着他们和禁军对上,你只需要利用他们,为城外的军队创造一个机会……一个入城清君侧的机会,就足够了!”

“对了,李道长,你不必对他们心软,哪怕这些人全死光了也不要紧,是非成败,千古大业,就在此一举了!”

阿禾睁大眼睛,语气无比亢奋,笑容犹如孩童般灿烂,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率领大军浩浩荡荡进入京城的那一幕。

尤其是那双受过伤的眼眸,因为长期暴露在空气中,已经变得犹如百岁老人般浑浊可怖。

她的精神状态让李臻看了都有些心惊肉跳,但碍于种种顾虑,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并假扮成使者团的一员再次回到了城内,强撑着病体,把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陆舫。

解望松了口气:“既然有了名单,那便按照名单一个个抓捕审问吧。”

陆舫摇头:“不行。”

“为何?”解望皱眉,“难不成,你还在怕打草惊蛇?这已经是她的最后杀招了,若是此计不成,只有攻城一条路可走!此时不果断出手,你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因为乌斯的事情,解望这段时间对陆舫一直没什么好脸色,这甚至是自那天后他们的第一次交流。

可惜,陆舫依旧坚定自己的看法:“不行。若是事发前按照名单抓人,那必定会有大臣替他们喊冤,到最后大概率只是杀鸡儆猴,不了了之。只有他们的计划开始实行后,才能够真正一网打尽。”

李臻被他的想法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半点血色都无了。

“荒谬!”

解望喝道:“陆元善,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十几万大军就在城外虎视眈眈,城中若闹得人心惶惶,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外敌当前,你要派锦衣卫抓人,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来得及的,”陆舫喃喃道,尽管他的额头也渗出了冷汗,“陛下那边……已经成功一半了,接下来就是匈奴,如果陛下能够打赢,及时回援京城,那就算城中乱起来,他们也进不了城!”

“你疯了。”解望肯定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风险吗?只要有一处疏漏,大景就会在你手上万劫不复!”

李臻也劝道:“对啊陆尚书,还是稳妥些吧,名单都在咱们手上呢,先处理了樊王这事儿,事后再跟他们算账不就行了?”

陆舫冷声道:“守城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我还能白得大功一件;可陛下回来后,内忧外患,明枪暗箭,樊王多年栽培的暗探死士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什么秋后算账,真要涉及到了这些官员家属、身边亲侍,哪一次到最后不是不了了之?”

“搞不好到了最后,就算樊王没了,这帮人也会被策反,成为下一个樊王!”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女人真带兵打进了皇宫,我也早就在宫门下埋好了工部新造的炸。药,能把千斤巨石炸得粉身碎骨。”

“——到了那时,我会拉着她和樊王一干将领一同下地狱,后续也不必给我收尸,直接通知穆将军让禁军逮捕贼军,全城戒严即可。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李臻无话可说。

解望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良久,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道:“陆元善,你真是个疯子。陛下明明是个仁义温良的君主,怎么手底下重用的人,你也好,季默沈江也好,甚至包括主公在内……一个个的,都是疯起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狂徒?”

“多谢夸奖。”陆舫淡淡一笑,“不过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我仔细想想,好像的确是这样。追溯原因的话……”

“——大概是因为,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吧。”*

第117章第117章

“再清点一下手术需要的器具,该有的一个都不能少,还有什么纱布、酒精之类的,都再多备一份,听到没?”

安竹连连点头,又忍不住道:“少爷,您今早已经清点过第五遍了,纱布酒精也都准备了至少三人份的。”

郦黎:“……那就再检查最后一遍!”

他的脸上并没有刚打完一场胜仗的喜悦。

因为郦黎知道,他即将迎来的,是一场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战役。

只能胜,不能败。

从确定手术具体时间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就变得异常焦虑。

他甚至不能让自己有片刻停歇,只要一停下来,脑袋里就会胡思乱想,各种糟糕至极的念头拖拽着他,就连副官都看出了郦黎的脸色很差,还关切地问他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

但郦黎怎么可能安心休息?

发展到最后,他紧张到连早饭都吃不下去,他看着碗里那些被水泡过的干粮,几乎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肚子里就像是装满了一群横冲直撞的蝴蝶。

但郦黎还是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进行一场大手术,对于主刀医生来说,绝对是心理和体力上的双重考验,因为条件简陋,也没有什么可靠的前期检查,即使手术顺利,郦黎预估也至少会花上从前两倍的时间。

他匆匆一抹嘴巴,放下空碗,起身去找霍琮。

霍琮正在换郦黎给他准备好的手术服,抬起的手腕上,一抹银辉一闪而过。

郦黎突然发觉了一件事:他是按照霍琮从前的身材做的衣服,现在看来,好像做大了些。

原本应该正合身的尺寸,挂在男人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他真的瘦了很多。

郦黎飞快地低了一下头,借此掩饰自己酸胀的眼眶。

等初步调整好心情后,他紧抿着唇上前一步,帮霍琮一颗一颗扣好扣子。

感受到他来的霍琮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手,精准地落在了郦黎的脸颊上,带着薄茧的指尖顺着眉骨直至下颌,因为失去了触觉,所以力道很重,不像是抚摸,倒像是想要透过皮肉,切身感受面前人的每一寸骨骼。

五感丧失后,经过一这段时间的适应,霍琮已经能做到基本的生活自理了。有时候,如果不是因为郦黎下意识开口说话没得到回应,他甚至都会以为霍琮还和原来一样,是个健健康康的正常人。

霍琮的手掌按在他的颈侧,问道:“还有多久开始?”

郦黎写道:‘半个时辰,他们还没吃完早饭。’

“他们”指的是郦黎为自己挑选的助手,这次来霍琮军中的人,除了他和安竹外,还有郦黎从太医院挑选的几位。

否则光靠他一个人的话,也没办法独自完成一台大手术。

“你吃过了吗?”霍琮问他。

郦黎敲了他一下,意思是自己吃过了。

霍琮又说:“你今天起的很早。”

‘你怎么知道的?’

郦黎的注意力被霍琮分散了,他有些疑惑,霍琮又没办法得知时间,自己也没告诉过他什么时候天亮,他是怎么猜到自己昨晚失眠了、还比平时早起了足足一个时辰?

“我也没睡着。”霍琮握住他的手,“昨晚和你道完晚安之后,我就一直在心里默数,一直数到第20084下,你就起床了。”

郦黎呆了一秒,随后脸蹭的一下就红了。

那岂不是说,昨天晚上自己悄悄对霍琮说的那些话……哦太好了,他现在是聋子听不见。

虽然有点儿地狱笑话,但郦黎是真的松了口气。

顺便在心里敲了两下功德木鱼。

“你的心跳变快了,”霍琮微微眯起双眼,空茫的眼睛准确地捕捉了郦黎所在的方向,看得郦黎不禁心虚起来,“为什么?你在紧张吗?”

‘当然紧张,今天不是要做手术吗?’

“那该紧张的是我。”

‘我觉得你不怎么紧张。’郦黎实话实说,‘我见过的病人,基本都会在手术前一晚失眠。’

“我也失眠了。”霍琮从容道,“不过确实,我不怎么紧张。我的第二次生命将交托到我所爱之人的手上,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郦黎愤愤地在他掌心写道:‘可是我紧张!’

他还以为霍琮会安慰他呢,谁知道,这人居然说:“医生紧张点对病人是好事,反正你又不是麻醉师。”

郦黎:……???

人言否!

‘都要上手术台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话吗?’

“好听话,”霍琮沉思起来,“你是说那种像电影里的,youjumpIjump,还是什么生死相随之类的?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感觉有点说不出口,太肉麻了。”

郦黎:“…………”

“不紧张了吧?”霍琮唇角微勾,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把这台手术太当回事,郦大夫妙手回春,这样的小手术,连你的学生都不知道做过多少台了,更何况你本人这位学术泰斗亲自出马,哪有不成功的道理?”

郦黎沉默了一会儿,写道:‘其实在我们院,学术泰斗是用来阴阳人的。’

霍琮:“为什么?”

‘有些人只会发论文啊,临床经验少得可怜,好多病人慕名而来,结果碰上这种只有理论厉害的半吊子医生,哭都没地方说去。’

提起这个,郦黎的精神头一下子又足了:‘我跟你讲,你不在这几年,我们医院超多八卦的!等你好了之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写完后他自己都愣住了,原来,他已经在想着那么久远的事情了吗?

以后……

这真是个好词啊。

昨天一整晚,他辗转反侧,最绝望的时候,郦黎甚至都想不到明天之后自己的人生会变成怎样。

没有了霍琮的陪伴,他独自一人留在这个时代……除了身为君主的责任感能让郦黎勉强坚持一段时日,再没什么可让他留恋的了。

但郦黎觉得自己不是恋爱脑。

他对霍琮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爱情,在这个时代,只有他们两个穿越者相依为命,因为霍琮了解他的过去,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也绝不会猜忌彼此,可以毫无顾忌地袒露心声,述说遭遇。

他们既是知己,也是恋人,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上辈子在霍琮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郦黎觉得自己走出来了,可生活中的处处点点滴滴都在告诉他,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灵魂中的一部分。

“少爷,快到时间了。”安竹在外面探头提醒他。

手术最好在白天完成,入夜后照明是个大问题,没有无影灯,古代做手术只能用蜡烛来照明,消毒和防火都是个大问题,所以郦黎干脆就把手术时间定在了大清早。

“再叫我一声。”郦黎忽然把霍琮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喉咙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霍琮从郦黎喉咙的震动中判断出了他在说话,但具体说的什么,他并不清楚,因此疑惑地喊了一声:“郦黎?”

“嗯。”

郦黎却满足地笑了,在他掌心写道:‘一起走吧,等喝完药,睡一觉就好了。’

“醒来能见到你在我旁边吗?”

霍琮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微微笑着问道。

郦黎放轻了语气:“一定。”

他拿着剪刀,亲手剪去了霍琮的一头长发,又看着霍琮喝下一碗麻沸散,闭上双眼躺下。

不多时,男人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

郦黎的表情也渐渐沉静,他和其余几位医师一起洗净手,戴上手套,开始进行大景有史以来、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人类诞生以来的第一场开颅手术。

“术前我讲的几个要点,都记住了没?”

几位医师纷纷点头。

“好,那就开始吧。”郦黎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术刀,忽然又朝着他们躬身道,“——这一次,拜托诸位了!”

几位医师都是清楚他身份的,见陛下竟然朝他们行礼,顿时大惊:“这怎么使得!?”

“性命攸关,自然使得。”郦黎的下半张脸被口罩遮挡,眉眼弯了弯,“废话不多说了,抓紧时间吧!”

“情况怎么样?”

晌午时,副官又过来晃悠了一圈。

之所以要说“又”,是因为这已经是他自打今早手术开始后,第三次从城头晃悠过来打探消息了。

安竹:“还没动静呢。”

“都两个时辰了,”副官望着紧闭的大门,失望道,“那我待会再来看看。”

安竹皱眉:“你很闲吗?陛下之前不都布置了任务下去,城墙上的弓弩都准备好了吗?城中粮草清点完毕了吗?还有被炸塌的城墙,也都重建好了吗?”

副官笑道:“放心吧安公公,陛下的圣旨我哪敢怠慢,更何况主公的身家性命还在陛下手上呢。”

他在京城曾见过陛下一面,自然也能猜出来安竹的身份。

其实副官也不是没阴谋论过,以主公如今的病情,陛下若是稍微松懈些,那这几十万大军,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而易举到手了。

可在亲眼看见这几日郦黎围着霍琮忙里忙外、殚精竭虑得人都瘦了一大圈的模样,副官便把这个念头全然打消了。

自古以来,从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做到这样。

哪怕是演戏,也演不出这份真情实感。

陛下是对主公动了真感情啊,他在心中感叹。

同时,也不禁佩服起了主公的本事——能让一朝天子对自己死心塌地,主公果然不止用兵如神,媚上……咳咳,他是说揣摩上意的本领,也是相当的出神入化啊。

“不行,我觉得还是得去庙里拜拜,”副官嘟囔道,“找个灵验点的土地神,给他老人家上柱香搞点贡品啥的,保佑顺顺利利,不然我这心里总归不踏实。”

他看了一眼面色始终淡定如一的安竹,佩服地心想,不愧是跟在陛下身边的掌事大太监,瞧瞧这位,一看就是见过世面、能干大事业的。

谁知刚转身走出去一段路,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副官诧异转头,发现正是一脸平静的安竹,手中还捧着几根不知从哪儿找来、足足近一米多长的高香。

副官谨慎问道:“……那个,安公公,您也要去上香吗?可土地庙不在这个方向。”

“咱俩分工合作,你去找土地,”安竹冷静道,“我去旁边的月老庙,替陛下和霍大人上柱香。”

副官:“…………”

分工合作,是这么用的吗?

第118章第118章

副官和安竹在门外对话时,手术也恰好进行到了最关键的环节。

通过狭小的颅骨开口,郦黎小心翼翼地将一条只有米粒大小的蛊虫取出——果然如他所料,中了这种蛊的病人并不是死于什么“蛊虫啃噬”,而是蛊虫在进入繁殖期时,造成的畸形血管和肿块压迫。

这也是霍琮渐渐失去五感的真正原因。

在没有影像学检查、血液检查、也没有脑电图确定病灶位置和血管造影帮助医生判断的前提下,如果郦黎没有上一世丰富的主刀经验,仅靠这段时间对霍琮病情的细致观察和病症评估,就算是医神转世,估计也做不了这台手术。

万幸的是,手术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郦黎的手极稳,精准地避开了脑部所有复杂的血管和神经。

令所有人欣喜的是,这些蛊虫的状态不怎么活跃,说明他们的针对性用药也起了效果。

一滴汗顺着郦黎的前额缓缓淌下,他的瞳孔因为极度专注收缩成一束,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他隔绝在世界之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做好当下的每一丝微小操作。

还有最后两处……

“陛,陛下……血!好多血……”

突然身边响起了医师焦急的呼唤声,郦黎的动作猛地凝固住了,一条蛊虫在取出的过程中垂死挣扎,影响了旁边一根原本就脆弱的血管,大量的鲜血顷刻间从伤口涌出,染红了他的双手。

隔着口罩,浓郁的腥气钻入他的口鼻,那刺目的鲜红弥漫在眼前,视野仿佛都要被那铺天盖地的血海吞没。

但仅仅一秒钟的晃神后,郦黎便立刻稳住了心神,继续心无旁骛地操作起来。

他用急促的语气飞快下达了一系列指令,原本慌张的几名医师也受到这份镇定的感染,渐渐冷静下来,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开始实施抢救。

郦黎的手至始至终稳得可怕。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一刻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成年后的他,因为恐惧失去,永久地徘徊在那条苍白冰冷的医院走廊上;一个则是儿时的他,独自站在溢满阳光的花园里,仰头望着高高的树干踌躇不决。

如果重来一次,自己真的能做得更好吗?

郦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能尽自己所能,让自己更快速、更精准地处理术中的各种状况,同时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思考这起突发情况会对霍琮术后的恢复造成怎样的影响。

他不是神。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从残酷命运手中全力抢救挚爱之人的医生。

血渐渐止住了。

医师们悬起的心缓缓放下,神情也变得欣喜而放松——

但就在最后关头,郦黎猛地停住了。

“……陛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隐藏在最深处的肿块。

这个东西生长的位置很不妙,如果能够提前在检查中发现,必须要经过专家组开会讨论,共同商议手术方案。

如果不切,可能霍琮从此便会永久地丧失某一个、甚至数个感官;可如果切了,结果可能会好,也可能会更加严重。

大脑的每一寸都关联着全身,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瘫痪、癫痫甚至是植物人的严重后果。

一位医师注意到霍琮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惊呼道:“陛下,麻沸散的效果好像要退了!”

郦黎咬紧牙关。

他知道,能让自己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最多在十几秒内,他就必须要做出这个会影响霍琮后半生的重大决定。

可他的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了一样,僵硬地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陛下!”

“……当你们成为医生时,尤其是主刀医生,将来肯定会不可避免地在手术中遇到种种困难和突发情况,在这个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你们毕生所学与医生素质的关键时刻。”

导师的话回响在耳畔。

郦黎的额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甚至都来不及擦汗,手指就自动动了起来,飞速开始了切除。

“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而选择逃避,是最愚蠢的行为!你们的任何一次判断都会彻底改变某个人的一生,记住,你们手上的,是生命的重量!”

我记住了,导师。

郦黎在心里回答。

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

不仅是在手术台上,当他身居庙堂之内、万人簇拥之时,当兵临城下、情况危在旦夕之时,郦黎都在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

手要稳,心要狠。

他是主宰病人性命的医生,也是杀伐果断的帝王;是医病救人的大夫,也是治国安邦的君主。

他当然可以恐惧,也可以软弱,但在真正需要做出抉择的关头,哪怕是硬着头皮流着泪,也要逼着自己跨过阻碍,继续前行。

最终,郦黎选择抓住了那只在浓荫里伸向自己的手。

傍晚的霞光浸染了整片天空,古老的城池像是被印在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里,副官心不在焉地听着属下的回报,余光注意到那边的安公公已经绕着那棵老槐树念念有词地打转了几百圈了。

怎么还不出来……

吱呀推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人齐齐回头望去,惊喜道:“怎么样了!?”

郦黎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一言不发,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安竹见状连忙冲上去扶住他,眼眶瞬间就红了:“陛下,生死有命,您还是节哀……”

“节你个大头鬼,少乌鸦嘴。”郦黎嗓音嘶哑,“去,给我准备点稀粥,饿死了。”

尽管被骂,但安竹的脸色还是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我我我这就去!陛下您稍等我马上就回来!”

同样喜不自胜的是副官,他一个箭步跨到郦黎面前,接替了安竹的活计,扶着郦黎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主公这次真没事了?”

“目前还不确定,手术总体是成功的,但还要看后续恢复得如何。”郦黎疲惫道。

最后切除的操作……他现在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做对了,一切的结果,只能等霍琮醒来再说了。

副官忙道:“那您也辛苦了!您赶紧回去歇息着吧,这边臣来守着就行。”

“不,”郦黎摇了摇头,“我答应要陪在他身边的。叫人另外放张软榻在病床边上,这几日我就在这里办公了。”

副官感动得眼泪汪汪:“陛下,您可真是天下第一号痴情人啊!”

郦黎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觉得这人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家属生病了,陪床不是应该的吗?

但他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止是家属和医生,还是君主。

在旁人眼中,这样一个有人情味、重感情的君王,悠悠青史几千载,也是极为罕见的。

“我算是知道,为何主公对您如此死心塌地了。”副官感叹了一句,然后立马撸起袖子,亲自帮郦黎搬家具。

郦黎喝了一碗稀粥下去,但没用勺子。因为这场手术几乎横跨了一整个白天,他现在别说拿勺子了,端碗都有些吃力,手腕的肌肉酸胀难忍,稍微不注意控制就会止不住地颤抖。

副官和安竹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安竹心疼得要死,立马要去叫医师来做针灸,可惜被郦黎拒绝了。

他连吃饭都是见缝插针,根本没时间搞这些慢悠悠的诊疗康复。

副官则暗暗把这些都记在了心里,决定等之后去找一趟若雪先生,叫他们这些文化人写个传奇故事,替陛下和主公宣传一波。

——为臣者,最担心帝王狡兔死走狗烹。

但像陛下这样的深情之人,想必就算是以后对待他们这些普通下属,也一定会顾念旧情的!

囫囵吃完饭,郦黎又第一时间去查看了霍琮的情况。

虽然还在昏睡当中,不过霍琮的呼吸心跳基本都平稳下来了,他给霍琮把了一会儿脉,稍微放下心来,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回头继续处理正事。

“边关那边,最近可有情报消息递过来?”

副官立刻收敛起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严肃道:“没有,季英侠那小子也不知道最近在暗搓搓搞什么名堂……咳,臣的意思是说,除了咱们自己派出去的探马,目前各方没有任何匈奴的具体消息。”

“怎么,匈奴还能原地消失不成?”郦黎拧起眉毛,“有人在隐瞒消息?”

“也不一定,”副官猜测道,“如今京城那边的情报很难传递过来了,也有可能他并不清楚陛下的动向,所以直接把消息传给了兵部。”

副官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郦黎直觉季默的决定不会那么简单。

“你可知道,霍琮之前对他有什么安排吗?”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都忘了问霍琮本人。

季默就算后来效忠于他,也一直是和霍琮保持着密切联络,上次兵部尚书走。私军饷的事情就是霍琮派他去查的。

“这臣哪知道啊陛下,”副官唉声叹气,还带着几分酸溜溜的味道,“那姓季的死人脸就是好命,主公对他委以重任,陛下也对他看重,不知道上辈子修来的什么福分,啧。”

郦黎:“…………”

他还以为只有自己手底下这帮大臣喜欢互相弹劾,原来霍琮这边的职场环境也差不多啊。

“那咱们这边的探子,有没有探到什么?”

他果断选择跳过了这个话题。

“五十里开外,有匈奴前哨出没。”副官道,“这是半日前传来的消息。”

“五十里……”

郦黎点了点头,面不改色道:“摸清楚大概多少人了吗?”

“这个还没有,探马是在一处河谷上游发现他们的,不敢再深入了,怕被发现。”

“河谷上游?”

郦黎一怔,说:“把地图拿来,我看看。”

他记得霍琮跟他说过,濮阳城附近有且仅有一处河谷,上游开阔平坦,下游人称“鬼哭崖”,只有一条前朝修建的古栈道可供人通过。

罕有人知道这条路,就算知道,也不敢走,因为栈道一侧就是滚滚大河,春季汛期,一旦坠入河中,基本是十死无生。

相比之下,从上游出发的另一条路虽然绕远了些,但平坦好走,郦黎进攻濮阳城走的就是这条路。

匈奴这是打算奇袭,还是光明正大地攻城?

郦黎闭上眼睛,回忆起脑海中关于匈奴二王子的情报。

霍琮和他分析过这个人,说他特别喜欢中原兵书,尤其钟爱三十六计,老单于还曾专门为他请过一位汉人老师——相比起并不怎么受重视的老大,可以说从一开始,老单于就是把这个二儿子当做继承人在培养。

老单于死后的这几个月内,匈奴内部的斗争已经渐趋白热化,这次战役对于他们来说,一定是个关键节点。

但这位二王子没有率军与四王子一同前往京城,而是抄近路来了兖州,郦黎不相信他对京城没有野心,甘愿拱手把这么大的功绩让给弟弟。

除非,这位二王子另有打算。

他是个胆大心细、很相信自我判断的人,郦黎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个心思缜密的异族形象,这是他第一次在父亲死后领兵作战,其中有自己的心腹,也有父亲留下的老部下……

作为父亲最宠爱也是最年长的儿子,他必须要在这一战中确立威严,要打得又快又漂亮,才能超过弟弟,要让草原上的部族都对他心服口服……

而且不能和弟弟一同作战,因为他以勇武出名,堪称草原第一猛士,所以必须要想别的法子。

中原人讲究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濮阳城易守难攻,时间有限的情况下,该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攻下一座城池?

郦黎死死盯着地图上河谷的方位,将自己代入到二王子的视角中,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些什么。

可无论他怎么思考,那个念头都始终在脑海中若隐若现,难以捉摸。

“说起来,我记得主公好像说过,”副官摸着下巴,看着地图上的山川方位说道,“开春若要急攻,可效仿下邳之战……可下邳不是在东海郡吗?那里什么时候爆发战争了?”

郦黎霍然抬头,浑身一震——

他知道了!

是引水灌城!

“快,”郦黎快速道,“去召集城中所有将领,到议事厅开会!”

第119章第119章

一束光穿透黑暗。

那亮光深处,仿佛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引着霍琮一步一步地向它靠近。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光的来处时,霍琮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妈妈?”

“你长大了,”年轻的女人喃喃道,眼中泛着细碎的泪光,“长成了这么高的帅小伙,真好。”

霍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失了魂似的看着她,霍母捧起他的脸颊,微微笑道:“妈妈很高兴能见到你,但这里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呢。”

“还有人……在等我?”

他原本一片混沌的脑海中,却因为母亲这句话而掀起了惊涛巨浪,霍琮立刻抓住了母亲的手,急切询问道:“是谁?谁在等我?”

可母亲却只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无论霍琮如何呼唤,都一言不发。

茫然之际,他的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

初见时因为怕鬼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的小萝卜头,道路前方逐渐抽条活泼开朗的校服少年,意气风发众星捧月、人群中却独独朝他回望过来的青年,还有庙堂之上穿着玄黑龙袍,隐秘注视着角落里的少年帝王,夜半趴在桌案上疲倦睡着、脸颊印上医书墨迹的年轻军医……

霍琮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就像是跨越洲际的飞机终于回到了出发点,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影逐渐浅淡、直至消失在眼前的母亲,收回视线,朝着光亮的反方向笃定走去。

那才是他该回去的地方。

恢复意识的那一刻,霍琮最先听到的是声音。

翻书的声音,烛火的噼啪声,落雨潇潇、树叶哗哗摇动的声响,还有一道近在咫尺、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恍如隔世。

霍琮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突然亮堂起来的视野让他有些不太适应,眼球微微刺痛,一滴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缓了片刻,仍坚持着睁开双眼。

夜深人静,屋内烛光摇曳,他感觉到头部被什么东西包扎着,钝钝的痛,但尚且可以忍受。

霍琮微微偏头望去,看到郦黎就靠在他旁边的床头,应该是刚刚洗漱完不久,发尾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睡得正香,身上还带着淡淡清新的皂角香气。

窗外的风吹动他手中的书册,不出所料,依旧是一本泛黄的医书。

时光在这一刻像是沙漏中缓慢流淌的细沙,霍琮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烛光在青年细密纤长的睫羽下投出密匝的影子,这么近的距离下,就连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但比从前瘦了许多,霍琮想。

他看到郦黎的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脊背蜷缩着靠在床头,像是一只独自在枝头上打盹、没有安全感的候鸟。

霍琮不知不觉看入神了,但因为长时间未进食,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在寂静的房间中很是明显。

郦黎猝然从梦中惊醒,

他的意识都还没完全恢复,就下意识扭头去看躺在旁边的人,一抬头,就正对上了霍琮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滞了。

“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郦黎直起身子,表情还带着些许不可置信,连珠炮似的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霍琮沉吟了一会儿,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看到郦黎的脸色飞速褪去了血色,“切除之后,果然还是有后遗症吗……”

但很快他又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强笑着安慰道:“没事的,说不了话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咱们可以通过纸笔交流,说不定还能开发出大景第一套手语呢!”

霍琮很缓慢地开口:“我,只是,嗓子哑。”不是哑巴了。

郦黎呆了一秒钟,喜出望外,立马蹦起来:“我我我去给你找水喝!”

霍琮无声叹了口气,看着郦黎着急忙慌的背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喝了点水,郦黎又叫安竹送了碗稀粥进来,一勺一勺喂给霍琮喝。

安竹站在旁边抹眼泪:“太好了,陛下和霍大人都好好的,前两天我可真要担心死了,陛下还说要是城破了,就让我带着霍大人一起跑呢。”

霍琮皱眉:“怎么回事?匈奴打过来了?”

“咳咳!”郦黎大声咳嗽打断他,不满道,“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这儿吗?说什么有的没的呢。”

安竹捂住嘴巴,一脸愧疚自己不该多嘴的表情,但郦黎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瞧瞧,还在偷笑呢!

“去去去,别碍事,”他板着脸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明天就出发了,别忘了什么,再去检查一遍。”

“是,陛下。”

安竹完成提醒霍琮的任务后,溜得那叫一个迅速,关门的动作都快出了残影。

门扉合上,夜雨的潮气被隔绝在了屋外。

“这家伙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郦黎咬牙道。

霍琮笑了笑,但并没有放过他:“说说吧,怎么回事。”

“就……匈奴来了,中途可能出了些岔子,咳,”郦黎干咳一声,着重强调道,“但最后花式被我用聪明才智一锅端了!兖州守住了,之后就等着班师回朝,解京师之围了。”

他说得轻而易举,但霍琮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凶险。

他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郦黎,忽然闭上眼睛,蹙眉露出一副隐忍神情,但不管郦黎怎么问,都只说没事。

“你存心急我是不是?”郦黎又慌又气,坐在他床边哐哐锤枕头,急得眼眶都红了,“你明知道我见不得你受苦,你到底哪儿难受,倒是跟我讲啊!”

霍琮睁开眼看着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我生病了,没法替你承担这些,可就连跟我说说,你都不肯。”

郦黎抿着唇,低头沉默了半天,才说:“那好吧,我就长话短说。”

霍琮手术后的这几天,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

与匈奴的一战,也远没有他方才说的那么轻而易举,相反,过程凶险至极——

“这个时节,为什么会下暴雨!?”暴雨之下,郦黎披着蓑衣,站在城头神情凝重地瞭望远方。

这场雨太大了,只要再下个半天,河谷中水位暴涨,濮阳城就危险了!

郦黎一开始与众人商讨的计划,全部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匈奴距离他们不到二十里,虽然从这雨势来看,他们应该也不会再前进了,但一旦雨停,说不定都不用匈奴引水淹城,暴涨的河流就会自己决堤。

“老子城墙都还没建好呢!”副官骂骂咧咧道,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雨中,“贼老天,这雨来得也忒不是时候了!”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郦黎说,“战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不在我们,那就只能要借助河谷地势,趁暴雨伏击他们了,至少得确保河谷安全,濮阳城不被淹没。”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如果此次伏击不成,那就只有等天晴后,在城下打攻防战了。

副官毫不犹豫道:“那我带队伍打头阵!”

“看样子,你们的伏击被发现了?”霍琮问道,“雨天山高路滑,仓促之下,其实不适合伏击战。”

郦黎沉沉点头:“你说的没错。”

他们的手头已经没有足量的火。药了,就算有,这么大的雨也用不了,所以只能靠冷兵器硬碰硬的交锋。

好在副官离开前,郦黎多给他拨了些人马,又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他——不是别的,正是陆舫先前自己做出来的“千里眼”。

“幸好我当初多留了个心眼,”郦黎庆幸道,“那个匈奴二王子确实有两把刷子,居然冒雨行军,给马戴嚼子,也不叫部下点火照明,只抓了个本地的向导在前面带路,完全摸黑往前走,下面就是湍流河水……他的这份胆识,我是佩服的。”

霍琮想起他第一次去京城时,好像也是这么做的,半路上还正好碰见了沈江。

然后就听到郦黎笑道:“哦对了,后来两军交战,那二王子被我亲手抓了,还说对你慕名已久,嚷嚷着要见你一面呢。”

霍琮:?

他愣住了,等下一秒反应过来,怒意瞬间涌上心头:

“你竟然亲自上战场了!?”

“这,这个,”郦黎磕巴了一下,心想完蛋,居然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当时副官放了焰火向城中求援,我不放心,所以就……”

“所以就亲自带兵出去救援了?”霍琮的嗓音更冷了,他光是想想都后怕,气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城中那么多将领!军中光是能打的就何止十几位?这些都是我给你培养的班底,随便挑几个合心意的派出去,何至于你亲自上战场!”

郦黎心虚低头:“这不是担心你那副官嘛。”

“那你就不担心担心我?”霍琮的眼神锋利,几乎要洞穿他的身子,“我还躺在这里人事不省,要是我醒过来,发现你有个三长两短,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

郦黎发现霍琮是真生气了,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你还有下次!?”

霍琮只觉得脑袋一炸一炸地疼,一半是因为手术的刀口还没完全愈合,一半是因为被气的。

“继续说,”他哑声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许省略关键部分。”

“好吧,”郦黎无奈道,“其实这次能大获全胜,第一要多亏陆舫的望远镜,不然副官没法发现他们的动向,阻止他们挖开河堤;第二就是那位向导了。”

“虽然没能在河谷处伏击成功,但那位向导还是成功把他们带进了沟里,匈奴擅骑兵,那地方多泥泞藤蔓,绊马脚不说,还容易陷人,要不是那向导大声呼喊提醒我们,估计我们也得栽。”

霍琮:“那向导是间谍?汉人?”

郦黎唏嘘道:“不是汉人,是个匈奴混血,不然那二王子也不会那么相信他。你还记得周伯吗?”

霍琮:“当然。”

当初郦黎去城外季家村微服私访后,就一直惦念着周伯,担心他妻儿老小走后,孤老无依,一个人死在家中都无人问津。

后面高尚告诉他周伯又收了个能干的养子,加上扶贫助农政策卓有成效,郦黎这才放下心来。

“他和周伯有什么关系?”霍琮疑惑。

“这向导就是周伯的养子,”郦黎朝他眨了眨眼睛,“他说自己是和妻子一道来濮阳城做茶叶生意,正好碰见匈奴军队在路过乡镇抓本地人带路,就自告奋勇站出来给他们当了一回向导。”

霍琮却觉得不对:“怎么会这么巧?匈奴人内部很排斥混血,而且普通商人百姓碰到军队,可是有多远逃多远的。”

“是啊,所以他其实也是被逼的。”郦黎说着说着,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他妻子逼的。”

霍琮更加迷惑了,世上还有逼自己丈夫主动潜入狼窝的妻子?

“他妻子,不,还是说相好的吧,两人还没成婚呢。那人你也认识的,是个有勇有谋、聪明伶俐的姑娘,”郦黎说,“叫季杏。”

“姓季……”霍琮恍然,“难不成,是季英侠的那个妹妹?”

“对,他找到他妹妹了,这次季杏就是被她哥派来查中原走私茶的线索的。她找的这位相好人很老实听话,还是个妻管严,不过既然敢上战场,也是个有本事的。”

“英侠这妹妹当初被这小子救了一命,对他一见钟情,两人已经私定了终身,不过她偷偷跟我说过,英侠还不知道这事呢,叫我别写信告诉他。”

想着等季默听闻消息后,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可能会露出的崩溃神色,郦黎又笑了起来。

他的睫毛很长,在只有烛光照耀的夜色下,眼睛很亮地看着霍琮,眉眼弯弯的样子,像是倒映在波光粼粼池塘里的月牙。

霍琮发现,郦黎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已经彻底消散了,原因自然不必说。

“明天就启程回京啦,”郦黎牵起他的手,把霍琮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等把这些事情了了,咱们就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嗯。”

但霍琮心里想的是,只要郦黎还是皇帝,想要过上安生日子,那就基本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那群大臣也会一直盯着皇帝的后宫。

所以还是要尽快培养继承人。

人生短暂,有知己挚爱相伴,自然要珍惜光阴。把那位置外包出去,他就可以带着郦黎去游山玩水了。

霍琮注视着郦黎的目光愈发温柔深沉,正欲开口,却见郦黎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复杂起来。

他说:“其实,还有一件重要事情。京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乌斯死了。”

第120章【修】

当你花费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栽种一棵树,即使那棵树长歪了,你依然会依照先前的习惯,继续倾注心血在它身上。

解望一直认为,自己对乌斯就是这样的想法。

他从不指望自己的教导对乌斯能有多深的影响,算起来,他们满打满算也不过相处了五个半月……甚至都不到半年。

半年时间,能改变一棵树的长势吗?

恐怕很难。

那天在离开御花园后,解望不出预料地又在宫廊里看到了等待自己的青年,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曾开口说话。

乌斯默默走到解望身后,替他推着轮椅。

“我一直想同你道个歉。”

许久后,解望终于开口。

“阿禾的种种不对劲,我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但那时的我只顾着自欺欺人,不愿去深究过多,最终造就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活着,唯有恨你,才能消解我心中的些许悔恨,”解望垂眸道,“我一直在逃避一个真相——你们那时身不由己,而我沉溺于虚假的幻象中一叶障目。”

“若是我能早些做出反应,你和她,大概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一镇百姓,也不至于……”

“你现在说这些,”乌斯粗鲁地打断他,“不过都是自己臆想揣测罢了。”

他顿了顿,忍不住用上了一点嘲讽的语气:“解游云,你真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天尊了?你的腿是怎么断的,莫非如今都已经忘了?再者说,我和那个女人手上的人命可不止一条两条。”

“像我们这样从深渊泥地里爬上来的,就算跌得粉身碎骨,那也是自己选的,用不着你同情怜悯,解老爷。”

解望的心脏抽痛了一瞬,疲惫地闭上双眼。

是啊,路都是自己选的。

这也是陆舫笃定,他绝不会把他们之间谈话告诉乌斯的理由。

那座烈火中焚毁的边镇,终究是在他和乌斯中间划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可悲沟渠。

阿禾……他已经无法拉她回头了。

但乌斯,因为心里那一点愧怍,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应该是乌斯对不住他,可解望还是希望,他能回到正道上来。

“不用送了。”解望遥遥望着前方的宫门,喉咙眼因为方才的情绪激动而微微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你回去吧,虽然陛下留你在宫中养伤,但皇城中人多眼杂,以后最好还是避着人些。”

乌斯停下脚步。

他喊来两个禁军护卫,把轮椅抬出宫门。

就在解望即将离开时,他又叫住了对方:“解游云。”

解望回头,看到神情阴郁苍白的青年站在脊兽屋檐下,冲他笑了笑。

“我想了想,”乌斯说,“你果然还是不适合草原。”

解望怔了怔,但乌斯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摆了摆手,朱红的厚重宫门就在他眼前缓缓合拢。

那也是解望最后一次看见他。

次日深夜。

“走水了!走水了!!”

尖锐的呼喊声划破寂静夜空,无数人从梦中惊醒,好多大臣连衣带都没系好就跌跌撞撞冲出了家门——这次可和中央武库着火不一样,皇宫要是出了事,那还了得!

解望也并未安寝,因为陆舫告诉过他,李臻那儿传来情报,今晚就是他们动手的时间。

果不其然,他们等不及了。

“开城门!”

城外有樊王的将领在高声呼喝:“皇城走水,陛下有难,吾等要进城相救!快开城门!”

守城的士兵自然不肯,他便冷笑着挥戟直指城头:“看来城中已经被一群祸国殃民的贼子全权把控了,近日陛下称病不上朝,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了那陆姓贼人的毒手!”

说白了,他们在城外等待这么些天,只是为了要一个表面上光明正大、能站得住脚的入城借口而已。

那将领喊完,便勒马回转,与万军之中的阿禾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举戟大喝道:“来人,随我一同进城救驾!架云梯!”

陆舫听闻锦衣卫千户来报时,眉心直跳:万万没想到,自严弥和霍琮后,他陆舫居然也有被人骂是祸国贼子的时候了。

何德何能啊!

陆舫对那名叫茂坚的千户吩咐道:“在城中趁机捣乱的,叫沈江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皇宫这边的不用管,让太监们去救火就行。”

“是。”

茂坚应下出门,片刻后又回到了御书房。

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陆舫却仍在御书房中淡定提笔挥墨,也没问茂坚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没有办好差事,“对了,陛下那边,可有转来消息说何时返京吗?”

“陛下只说会尽快。”

“哎,”陆舫叹了一口气,“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没办法,谁叫他是陛下呢。”

这话茂坚可不敢接,诺诺低头。

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哗嘈杂声,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大人,真要任由他们闹下去吗?若是一开始就抓,这火根本就烧不起来,禁军全都被您就算有什么后手,现在也该用出来了吧。”

“不急,”陆舫淡淡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火不烧起来,就算有李臻给他们传信,那女人肯定也不会相信的。”

“陛下若是回来怪罪于您,那该如何是好?”

陆舫大义凛然道,“那也没别的办法,一人做事一人担,舫就只能含泪挥别陛下,辞官归乡了啊。”

茂坚:“…………”

“乌斯那边,安排好人手了吗?”

茂坚猛地回过神来,点头道:“安排好了,您要去看看吗?”

“我?”陆舫抬起头,望着他的笑容略显玩味,“我为何要去看他?”

茂坚心中一咯噔,忙解释道:“属下只是觉得,那小子现在毕竟是陛下的替身,若是有失,很有可能会间接影响到陛下和您。而且,解先生不也挺关注他的吗?”

陆舫停下笔,思索片刻后,微微一笑:“说得有道理,那便去看看吧。”

茂坚略松了一口气,立刻后退半步,恭恭敬敬为他打开房门。

“大人,请。”

空气中弥散着滚烫焦灼的气息,夜风席卷来飞散的火星,在飘过门槛时,被陆舫袖摆卷起的风顷刻间吹熄。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当着茂坚的面,随手把写好的纸张折给候在门口的小黄门:“老样子。”

茂坚盯着那封信,本想开口问这是不是寄给陛下的,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再多问。

于是一路无话。

旷寂的宫殿灯火通明。

一柄利刃被乌斯握在手中,锋锐的刀刃划破皮肉,鲜血淋漓的掌心因为两相较力,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响。

但乌斯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一样,嘴角渐渐拉大,咧出一抹让刺客胆战心惊的弧度:“你,你……”

“我什么?”乌斯还俯身凑近了些,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没想到我还活着,对不对?我的这里——”他用完好的那只手点了点自己的腹部,眼中倒映着熊熊烈火,“可还记得你的那一箭呢。”

刺客浑身一颤,瞳孔中爆发出不可置信之色,被乌斯趁机抓住破绽,一脚踹下了阶梯,滚地葫芦似的倒在陆舫的身前,吐出一口血,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刺客艰难地撑起身子,却又颓然倒下。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一双绣着青云松柏的靴子迈过门槛,踏进了这处血流成河的宫室内。

陆舫一进来就看到了尸横遍野,锦衣卫的,刺客的,还有作宫人打扮的,不过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竟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他抬起头,看到乌斯穿着郦黎的那身玄色龙袍,屹立在高台之上,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双手染血,一滴滴坠落在阶梯之上。

陆舫面不改色地问道:“殿里的锦衣卫呢?”

乌斯扯了扯嘴角:“陆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这不是全都在你脚下吗?”

他一步一步,蹚着血泊走下阶梯,隔着那刺客的尸体,笑意未及眼底,“我很好奇,为何禁宫深处会出现如此之多的刺客?还都前赴后继地朝我这里奔来,难不成,这些锦衣卫都是摆设不成?”

“我也有一个问题,”陆舫不答反问,“为何你今晚是这身打扮?按照先前商量好的,你应该乖乖待在陛下的寝宫称病。”

乌斯哈哈一笑,抬起广袖,“怎么,陆大人觉得不妥了?当初可是你亲手把这件龙袍交给我的,如今我穿上,觉得这感觉甚好,不想脱下来了,你又待如何?”

陆舫看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有时候,凡事仅在一念之差,”他说,“这条路,我不希望你走,游云也同样不愿。”

乌斯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你懂什么?”他冷笑道,“陆大人不愧是国士,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你当真以为,区区一个解望,就能成为拿捏我的条件吗?”

陆舫:“陛下已经同意借兵给你了,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

“是啊,但万一他反悔了呢?”乌斯的神情复杂,“我已经被中原人欺骗太多次了,他虽然是我的……”他飞快地朝陆舫身后看了一眼,像是顾虑着什么,最后还是没把“弟弟”两个字说出口,“无论如何,他现在是你们中原人的皇帝,也只会为中原人考虑。”

“那个女人虽然同样反复无常,但她能给我当下最需要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城外的匈奴军队就是她送给我的投名状,她承诺了,只要我替她打开城门,就会帮我解决我的好四哥。”

乌斯今天似乎格外多话,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在陆舫面前滔滔不绝地把计划全盘托出。

陆舫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我一早就向陛下进谏过,最好将你关押起来严加看管,但陛下与你交谈过后,对我说,他决定相信你。”

乌斯的表情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他还欲说些什么,但陆舫身后传来一道忍无可忍的暴喝:

“够了,这种时候,还废话什么!”

噗嗤一声利刃没入皮肉的声响,陆舫瞳孔骤然,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紧紧捂住左腹,指缝间,血液顷刻间染红了布料。

他艰难偏过头,看到身后的茂坚嘴角扯出一抹狰狞弧度,手中紧握一把匕首,还用力在他的身体里扭曲旋转了一下。

“尚书大人,抱歉了,属下这就送您上路。”

陆舫的脸色惨白,定定地注视着茂坚。

先前沈江就有所察觉,告诫他陛下身边或许有一枚隐藏极深的钉子,说不准就藏在锦衣卫之中,否则樊王那边,不会那么快知道陛下不在京城的消息。

但在阿禾交给李臻的那份名单上,没有锦衣卫的名字。

沈江彻查了一遍镇抚司内部,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所以也只是叫陆舫多长一个心眼。

他闭上眼睛,没想到,这枚钉子,竟然是锦衣卫千户……

陆舫倒在了那死不瞑目的刺客身旁。

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和呼喊声。

“快走,”刚准备探查情况的茂坚收回视线,语气急促地催促乌斯,“咱们耽误的时间太久,已经有人来查看情况了!万一被包围,就真走不了了!”

乌斯沉着脸,目不斜视地跨过陆舫,大步流星地跟着他离开殿内。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宫外就来了人。

火光连成长龙,为首之人身穿飞鱼服,手按银鞘长剑,身后跟着十余名锦衣卫,黑暗中犹如一群掠食的乌鸦,在一阵急促如雨点的脚步声后,包围了整座宫殿。

“指挥使,这……”

看到殿内凄惨的景象,沈江身后的锦衣卫登时倒抽一口冷气。

“乌斯呢?”沈江问道。

一群锦衣卫四散开来,但没有在殿中发现任何身影。

在看到倒在刺客身旁的陆舫时,方才那名出声的锦衣卫更是差点心脏都停跳,“陆大人居然也遭了他们的毒手!?”

沈江又问了一遍:“乌斯呢?”

锦衣卫慌张抬头:“不,不知道大人,我这就带人去追捕!”

“没问你,”沈江冷淡垂眸,盯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陆舫,“别装死了,陆大人,赶紧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在其他锦衣卫惊悚的视线中,原本悄无声息躺在血泊中的陆舫竟还真的打了个哈欠,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才来,”他还哎呦喂着抱怨道,“你们要是再晚些来,他肯定就发现我假死了,万一真捅我一刀怎么办?”

沈江微笑:“那只能说大人咎由自取了。”

一众锦衣卫目瞪口呆地看着陆舫啧了一声,拍拍屁股站起身,解开衣裳,露出下方缠绕着上半身的猪肉护甲,又从里面掏出了几袋漏光的血包丢到一旁。

“陆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名锦衣卫迷糊了,视线扫向一地的同僚尸体,“难不成,他们也都没死?”

陆舫看了他一眼:“你先仔细看看,这些人究竟是不是锦衣卫再说吧。”

他一愣,立刻快步上前,翻过一具脸朝下的尸体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根本不认识!

“这是死囚犯里提出来的人,”沈江道,“去仔细检查一下,还有没有活口。”

陆舫问道:“李臻呢?”

“半个时辰前就不见了,应该是去接应他们了。”沈江回答,又忍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句,“不过陆大人,你确定乌斯会替我们办事?他这一去,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了。”

“是啊,”陆舫叹道,“我其实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如若能成,或许我们不需费一兵一卒,也能打赢这场战争。”

他深邃的视线望向远方的黑夜,凛凛夜风中,就连沈江也不由得朝他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停,这段没有任何讲述的必要,可以直接跳过。然后呢?”

霍琮追问道:“乌斯是怎么死的?”

郦黎老实放下信,摇摇头:“这个陆舫在信里没说,但我猜,可能是和陆舫做了什么交易吧,就是不知道陆舫是怎么说服他同意的了。”

他刚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才搞懂,原来陆舫想说的是乌斯其实算是双面间谍,真正的立场还在他们这边……那直接说不就成了?还搞得这么复杂,跟拍谍战片似的。

“今晚就出发吧,”霍琮的声音还很虚弱,但却猛地让郦黎回过了神,“你是为了等我醒,才多留了这半天吧?”

“……倒也不是,这边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完,”郦黎咕哝道,“那帮匈奴也挺能闹腾的,我都没来得及仔细审问呢。”

霍琮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找理由,但还是劝道:“先回去吧,那边现在更需要你。”

“可你的身体……”

“没事的,接下来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郦黎想说其实手术后还有很多可能发生的并发症,但事有轻重缓急,陆舫如今写信都不正经说事了,也是另一种委婉地劝说——劝说他该回来了。

啧,陆舫以前还天天跟他一起骂文臣腐儒,说这帮人就是不好好说话,结果到头来,自己也是一个样子。

“最难的那一关,我们已经一起挺过去了,”霍琮安抚地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左边的胸膛上,“我很好,Lily,比任何时候都好。”

他还能看到,还能听到,还能有足够的力气拥抱自己最爱的人。

他的心脏,将会在未来始终如一地为郦黎跳动着。

有那么一刻,郦黎露出了一种让霍琮很难理解的表情,他死死盯着自己放在霍琮心口上的右手,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上怔忪,随后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强笑道:“好像确实恢复了。”

但那笑容就像是在哭似的。

“你……”霍琮有心想问,但郦黎毫无预兆地打断了他:“我听你的,今晚就走。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郦黎刚开口,却又犹豫了,说:“等下次见面时再说吧,记得你欠我一个承诺。”

“好。”霍琮一口答应下来。

“不问问我想要你做什么吗?”

霍琮漆黑的眼眸温和地注视着郦黎,扣紧他的五指:“以后再问也不迟。”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很多很多的以后。

所以,不必执着于当下。

屋内雀然无声,雨滴轻轻扫在窗棂上,许久之后,郦黎长吁一口气,就像是要把曾经压抑在体内深处的所有不甘、愤懑、和痛彻心扉全部吐出来似的。

“你说得对,”他展颜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