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恍惚中,燕珝看见云烟缓缓抬起了头,投来澄澈的目光。
眸中水光盈盈流转,带着几分喜悦和恬静。
“怎么了?”
无论相隔多久,他始终会在她身边。而她也一定不会再离开他。
燕珝展颜,主动询问:“在许愿?”
“也不算是,”云烟摇摇头,“怎么说呢……陛下可去过北凉?”
燕珝看她一眼,眸中有些意味不明的神色,云烟不知道他这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道:“哦,原是妾说错了,是凉州。”
“陛下若去过凉州,便知晓凉州哪里是如何贫瘠,根本生长不出来作物,更别说像这样的花朵了。”
云烟脑海浮现出些画面,却怎么也看不明晰。记忆的缺失让她忘记了很多原本应该记住的东西,但最基本的一些,她还是能知道的,就像人生下来便会呼吸一样,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告诉她那些事原本是什么样子。
她声音扬了些,像是因为害怕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燕珝会听不见一般,又或是因为提起了她如今几乎是毫无印象的凉州家乡,从依稀的记忆中搜寻,比空口胡诌还让人心虚。
她想了想,道:“反正凉州极其难见这样的美景,陛下知不知晓妾从前摔坏了脑子忘了许多东西?”
“凉州的许多事情妾都给忘了,但此情此景如同仙境般,便是画册上也没有这样好的风景。妾的阿娘从前告诉妾,开心的时候就赶紧闭眼许愿,记住这瞬间的开心。日后回想起来印象就比随便看的那几眼更加深刻……”
她忽地住了嘴。
阿娘?
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词好像打开了什么,又在一瞬间从脑中引出了一大片的疼痛和肿胀,云烟皱起眉头,听到燕珝轻声回应:“朕知道。”
知道什么?是知道她从前忘了许多东西,还是知道她方才所说的话?
云烟无暇顾及,只是在燕珝看不到的侧面揉了揉脑袋,希望能将那点胀痛压下去。
燕珝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异样,上前揽住她,温热的大掌在她之前受伤的地方轻轻按揉,动作熟稔姿态亲昵,像是做过许多回一般。
男人身上好闻的冷香一点点钻入鼻腔,宛如丝绸般在她的脑中旋转着抚平了脑中的胀痛。头上的难受让皱起的眉间都觉得紧张,直到燕珝轻柔地为她舒缓着,让她放松。
不过须臾,燕珝掌下的那一小块肌肤缓缓放松下来,云烟的呼吸也放缓了些。像是感受到了女子的变化,燕珝垂眸,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药瓶。
药瓶不大,棕色的瓶身看着平平无奇,云烟头痛缓解了些,哑声问燕珝:“这是什么?”
燕珝将手收回,打开瓶身倒出三颗药丸,“止痛的。”
“……这,怎么喝?”
云烟倒是不怕燕珝害她,要真想杀她,她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只是看着这其貌不扬的小药丸,疑惑道:“有水吗?”
“含着。”
燕珝将药丸递给她,最后又将瓶身放回袖中。
“胡太医早便调制好的,专程治愈你的头痛,”燕珝拉过她的手,继续缓缓往前走,“你脑中还有瘀血,不能多思多忧,否则便会头痛不止。太医叮嘱的话都忘了?”
“妾也没有多思多忧……就是刚才想了一下什么。”
云烟低声为自己喊冤,将药丸塞进嘴里含着。
不知道里面是添加了什么,入口即化。但口感不算很好,化开外面一层,里面便是有些刺人的感觉。
云烟咧咧嘴,还未反应过来便听燕珝立刻道:“不准吐!”
他一巴掌按住云烟的唇,让她瞬间丧失了张口的机会。
云烟瞪大了水蒙蒙的眼睛,双眸眨巴眨巴地看着他,直到药丸完全化开,确认她咽了下去之后才被松开。
云烟捂着唇,忍着难受的味道扬声道:“也没说要吐呀!你太粗暴了……暴君!”
燕珝被这样指控着倒也没心情不好,还点点头道:“朕认可你的说法。”
“……”
云烟背过身子不去看他,自己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踩在泥里,像是泄愤。
燕珝慢悠悠跟在身后,道:“出来玩就开心些,别垮着个脸。你不开心,只有朕一人放在心上,时刻都念着。”
云烟抿着唇,转头道:“陛下一直如此么?”
燕珝罕见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什么?”
云烟深吸口气,最终还是在看向他眼眸的时候泄了气,丧气道:“陛下一直同娘子都这样亲密,花言巧语么?”
回应她的是短促一笑。
脸颊上又被男人的手捏了捏,燕珝像泄愤似的都要气笑了,将她脸上捏出了点红痕才罢休,背过手道:“云贵妃,你何时瞧见朕同旁的娘子亲密了?”
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可不一定,云烟想。
他这样熟稔,对这些亲密的举动和话语这样信手拈来,怕是也没少经历过娘子的温柔乡。
云烟撇撇嘴,没什么肉的小脸上皱皱巴巴,“谁知道呢。”
她说完,迅速跑开,和燕珝甩了一段距离,自己往前走,直到看见一座凉亭,双眼亮了亮,在里休息。
燕珝瞧见她这副模样,只能垂眸叹气。
终究还是不信任他。
云烟坐在凉亭内,亭内有早便准备好的花茶和糕点,但云烟刚用完午膳吃不下,抱着热乎乎的花茶小口小口轻啜着。
这处景色应当是整个梅山上最好的,从此处往下望去,几乎能看见半座山头的梅花,依稀还能看见山腰处的别苑。
两人坐了会儿,也没说什么话,一人赏景,一人欣赏赏景的人,时间流逝恍然不觉,燕珝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直到瞧见不远处一点侍卫传来的信号。
他叹口气,一国之君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闲暇,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但是看着云烟那样放松的模样,还是稍等了会儿,等她再度收回目光的时候,才道:
“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罢。”
燕珝开口,望向她。
乌黑的发间与瘦削肩头落上了些细小的花瓣。她穿着素色的衣裳,或淡粉或艳红的梅花花瓣落于其上,分外有些惹人眼,让人挪不开视线。
云烟听了他的话,点点头不再眷恋,时辰确实不早了,再走会儿回去应当便要用晚膳了。她拍拍手,抖落半身花瓣,抬眼看向他。
“回……回别苑还是,回宫啊?”
云烟只是小声询问道:“这个时辰回宫会不会太晚了呀。”
燕珝每每听她说话,都忍不住笑意,她的一举一动在自己眼里都万分可爱,有种毫无抵抗力的错觉,在这样的语气中,她要什么都忍不住顺着她。
他敛住眸中的神情,刻意沉思:“好像是这样。”
“对吧!”云烟一乐,声音脆生生的,“就在外面留一宿,可以吗?”
燕珝学着她的语气,重复着,“可以吗?”
“那朕想想吧。”
燕珝起身,向她伸出手。
云烟立刻会意,没有半点犹豫地将手伸过去牵住,握紧了他,道:“想好了吗,陛下?”
燕珝没回话,只是道:“今晚会好好用膳吗?”
云烟赶紧点头,“会的会的。”
保证得倒是快。
燕珝勾唇,继续不语。
云烟皱眉,急了,“陛下想好了吗,可不可以呀?”
“那你说,留在这里,朕还有什么好处?”
燕珝脚步放缓,给她留着时间思考,朗声道:“朕在这处,批阅奏折也不方便,要会见大臣也不便,更不用说此处简陋,比不上宫中半分。”
云烟咬牙,都这个时候了,她自然看出了燕珝眼中的半分戏谑。
这人就是故意的!
奈何这会儿还真不想回宫,这次回去了,且不知下回是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云烟拽燕珝的手紧了紧,道:“……那陛下想要如何?”
“依旧是,”燕珝声音带着微微的蛊惑,“看贵妃表现咯。”
男人缓缓往前走着,云烟只能跟上,直到别苑已然远远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云烟才一狠心。
“郎君!”
她压着嗓子,从喉咙里憋出这样一句。
等燕珝一愣,转过头时,云烟耳垂都泛上了粉意,不等燕珝反应,踮起脚尖一蹦,双手捧住燕珝的下颌,冒失地撞了上去。
她矮了些,没找准位置,柔软的唇瓣撞上了男人的下颌,牙齿被撞得生疼。燕珝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表现”,下颌处被撞到的位置瞬间泛起了红。
云烟这样撞上去,本意是想亲亲他讨好他,谁知道撞到了牙,手一松站稳了身子,捂住唇。
……牙疼。
燕珝也忍不住“嘶”了一声,云烟看着不声不响,牙还挺尖,只怕破了层皮。
知晓自己讨好不成反倒撞伤了人,云烟来不及思索,只能抬眸,怯生生地看着燕珝。
男人最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深吸口气。
将她捂住唇的手拉下来,道:“现在在外面,你收敛点。”
云烟一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好像是听说燕珝身边有不少暗卫侍从,虽然目之所见看不到任何人影,但是只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都被旁人尽收眼底了吧。
原本只是带上些粉色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云烟被燕珝拉着手大步流星地拽进了别苑。
茯苓和小菊瞧见主子捂着唇被拽进来,眼中还有着清晰可见的水光,身前的男人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怎样的心情,但其中压抑的气氛仍旧吓到了两个宫女。
茯苓想要开口,被燕珝轻轻扫了一眼,赶紧适时闭嘴,二人出了屋子,将场地留给两人。
门刚关上,云烟的手便被拉了下来,燕珝皱眉瞧着她,“还疼吗?”
云烟点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要说疼,方才那一瞬间还真挺疼的,要不眼中也不会瞬间便盛出了水光,但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不疼了。”
她放下手,弯弯的柳叶细眉渐渐松开,任他看着自己的唇瓣。
燕珝瞧了瞧,“都撞红了。”
指尖轻抚上去,云烟还没懂是什么意思,只是道:“谁的唇都是红的呀。”
跟撞有什么关系?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燕珝被撞破了皮的下颌,全然未曾注意到男人慢慢暗下来的目光。
唇瓣被揉了揉,在她始料未及的时候,被人轻柔地含住。
像是吮.吸,又像是安抚,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带着强硬的吻,这个吻温柔又眷恋,一点点舔|舐着。从唇角到唇瓣,又慢慢深|入,引得人不由自主沉溺其中。
云烟起初还想着要反抗一下,可被亲得全然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了,手软乎乎地搭在男人的肩头,倒像是在主动献吻。
这个想法让她更加羞赧,紧紧抿上唇不让男人进来,手上也有了力气半推开。
稍一分离,云烟看着眼前之人稍暗的眸色,与薄唇上带着的点点水光,倒像是……她轻薄了他一般。
“陛下……”
云烟嗓音有些软,听得燕珝都松了松手,正值此刻,云烟赶紧将手从他的身前收回,道:“时辰不早了,可以用晚膳了吗?”
燕珝瞧她一副急于撇开此事的模样,眼中浮起些笑意:“那便用膳罢。”
“用了膳……今晚便歇在此处好了。”
燕珝说完,看着云烟忍不住亮起的眼眸,摇头一笑,转身进了里间。
用了膳,云烟坐在园内,看着渐沉的天色同茯苓一起吃茶。
别苑她也熟悉,从前和季长川来过一回,各处场地自己也知晓,跟着转了转,又在燕珝的默许之下同茯苓几人一道外出逛了逛。
她有分寸,赶在月光洒在身上之前回了别苑。
燕珝晚间应当是也忙了会儿,处理着政务。云烟在门口,瞧见几个搬着书册的太监和侍卫离开之后,才推门进屋。
她饭后散了步,心情不错,一直到躺在床上的时候都有些睡不着。
燕珝洗漱完,躺上榻,挨在她身旁,瞧着她的眸子,忍俊不禁道:“就这样开心?”
“自然开心,这里的气味都比宫里好闻,”云烟晃晃脑袋,“宫里哪有这里大。”
“这可不对,”作为自小在宫中长大的燕珝自然要维护自己的家,“宫中比这里可大多了,只不过许多地方你没去而已。”
云烟转过头,对他的反驳很是不满。
在她嗔怪的目光中,燕珝连声道:“好好好,是这里更好,我大秦的皇宫半点都比不上梅山,可好?”
“哼,”云烟闷哼一声,“本来就是,怎么好像还在安慰我一样。”
燕珝轻笑,“你若喜欢,日后常带你出去玩便是。”
“真的?”
云烟转过身子,面对着他,“陛下认真的?”
“又不难。”
燕珝一笑。
“朕将你留在身边,只是想你陪着朕,同朕一同看这天下。这是朕的私心,”燕珝比往日坦诚许多,或许是知道这样说话她会更加开心,坦然道:“朕用自己的私心将你留在身边,但也不想你真就一辈子便待在宫中了。你在宫中不开心,对吗?”
云烟迟疑一瞬,点点头。
眸光盈盈瞧着燕珝,只听燕珝道:“朕想过,等过阵子热起来了,便去山庄上避暑,或者……你若是不嫌折腾,南巡也成。”
“真的吗?”
云烟几乎要坐起身来,燕珝赶紧按住,冷声道:“你好好睡觉,否则一切免谈。”
压抑住自己的心跳,云烟扯了扯燕珝的手,“真的吗?莫不是这会儿哄妾开心的罢?”
“哄你做甚,朕就算不哄你开心,也能将你留住。”
燕珝瞧着她这副笑得不值钱的模样,摇头忍不住捏住了她的鼻尖。
云烟也没反抗,心情不错就顺着他,直到憋不住气了才瓮声瓮气道:“陛下要憋死妾吗?”
“笨,”燕珝下了评价,“不会张口呼吸吗?”
云烟本来想应下,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捂着唇警惕地看向他,将自己大半个身子缩在被子里。
“……不会。”
云烟别过脑袋,一看就是害羞了。
长臂将她一捞,捞进怀中。
“不会就学,以后就会了。”
察觉到女子在怀中的紧绷,燕珝叹气,“睡吧。”
云烟羞完了,也放松了下来,今日又是赶路又是赏花,还爬了山走了不少路,这会儿也真累着了。躺在男人坚实的怀中,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燕珝闭上眼小憩,可不知是否今日忙碌,周身又浮现起了那等熟悉的感觉。
他睡着了,燕珝忽地意识到。
不能睡——燕珝皱起眉头,在梦境中挣扎。
为了不让云烟看到梦境中的从前,他已经许久未曾同她一道入眠,大多数时候闭眼小憩,或是等着白日处理政务的间隙偶尔休息。
已然习惯了夜里不入眠的他骤然慌乱起来,云烟就在他怀中,他还不知今日究竟会梦到什么,但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不想让云烟看见。
哪怕云烟第二日醒来便会忘记,哪怕从前的经历都是他们一同发生的。
悲伤就留在过去吧,燕珝祈求着,云烟如今已然稳定了,别再,别再……
然而此事不受控制,除了阿枝的去意,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身为帝王,身为丈夫的无奈。
他能掌控这世间大部分事务,却留不住自己妻子的心,也控制不了这样如同神仙降临的梦境。
燕珝皱起的眉头倏然一散,彻底进入了梦乡。
是秋天。
下了几场连绵的雨,龙泉山上草木开始落叶,南苑时常雨打落叶,落了一地残花。
阿枝没有那等伤春悲秋的心,她并不为这些伤感,只是觉得这么多落叶,扫着心烦。
小顺子和茯苓两人忙前忙后,扫完了又落,落了又扫,终于在某日,阿枝开了口。
“要不先别扫了,等落完了再说?”
小顺子自然一口应下,茯苓拍他一巴掌,“那哪行?”
“怎么不行,娘子都这样说了。”小顺子理直气壮,跑到阿枝身后躲着。
茯苓叉着腰,“小顺子你就会躲懒!”
阿枝咯咯笑,同他们说了会儿话,瞧见燕珝从门外走来,手中还拿着书册。
笑意慢慢收回,阿枝小步上去,将他手中的书册接过,“郎君回来啦。”
燕珝“嗯”了一声,瞧着满园狼藉,也没说什么,只是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阿枝近日有些不大好意思同他说话,随口胡诌了什么,赶紧跑进屋去了。
起因是下了好大一阵子的雨,南苑毕竟年久失修,阿枝的那个屋子开始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