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罪恶的源头】

社区服务室的空调有点老化, 声音大雨点小，努力了半天，喷出来的也还是冷热不知的浊气, 杜曹在热死人不偿命的烈阳中把最后一张表格写完, 正准备挂牌下班偷溜走时, 哐当一声, 玻璃门被推开了，进来个陌生人。

她手一顿, 心中隐隐有些叫苦。

这老小区里里外外都是些熟人, 除了大晚上打乒乓球活络身子骨的, 几乎没人会往这儿来, 所以她才闲着没事儿跑来替老妈上岗——这人是来办什么的？填填表格登登记还行, 不会要她去帮忙通下水管道吧？

这陌生人是个年轻女性, 似乎也有些犹豫, 但很快在她面前坐下了。小曹试探着道：“请问贵姓, 有什么事？”

“姓卓。”这位卓女士斟酌了片刻, 掷地有声道, “我要做心理咨询。”

小曹：“……”

虽然当初物业入驻时的确打了个“提供免费心理咨询”的旗号, 但谁会真的来这种地方做咨询啊？不担心今天说的事明儿都传到埃塞俄比亚的亲戚那了吗？

不成, 稳住，不要露出异样的表情, 小曹扯起嘴角道：“卓女士，如果你需要，这边可以帮你拨打医院的电话……”

“不用。”眼前人笃定道，“我的病情也还没到那么严重。”

她坐下来了。并把门禁卡放在旁边。小曹看见了，她叫卓禇。也明白了，或许她只是想找个人来聊聊天、吐一吐苦水, 骂一骂生活的苦闷，并不是真的需要什么心理咨询，于是心安了些，又提起精神，温言问道：“那是什么情况呢？”

卓禇肃然道：“我在梦里能看到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

小曹二话不说抄起手机，卓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拿下：“别！我没病，我真的没病，我是在说真话！别打，一会儿我真给抓进去了——你就当在听我说梦话行吗？！”

三分钟后，两人面对面坐下，呼呼喘气，汗流浃背。小曹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叹了口气，顺着问道：“什么另一个世界？”

“玄幻世界。可以叫修真，也可以叫仙侠。总之，也是穿着古装，但人们可以在天上飞、呼风唤雨使用法术，比起传统的修仙，又多了几分武侠的江湖气息。”卓禇言之凿凿地如此回答。

她一说起这个就有些来劲的样子。

小曹虽说平时不太爱看电视，但还是能明白她大概是什么意思的，就是类似小时候看的《仙剑奇侠传》：“你是电视剧看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会连续一年每次合上眼入睡都做同一个梦吗？”卓禇平静道，“每次看到的场景还随着时间线不断前进，能通过看到的画面推测事情经过，感觉自己一关上眼皮就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天眼超清摄像头的梦吗？”

她眼皮下的黑眼圈快要掉到地上，衣着虽说干净，却毫无穿搭可言，头发看上去很久没有修剪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和太阳格格不入的阴暗死宅气息。

卓禇注意到她观察的视线，疲惫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是做什么的。”

小曹善解人意道：“现在情况不好，待业也没什么……”

卓禇道：“我是一个作者。”

小曹：“嗯？？”

“就是你想的那样，靠贩卖文字生活。但我写了十年小说了，依旧无人问津。论文笔，苍白无力，论人设，平平无奇，论拉扯，缺乏激情，论脑洞，没有新意。”卓禇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她看上去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当我为了这个奇梦去看了很久精神科未果后，我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一个想法。但这个想法让我更痛苦了。”

“我想把我看到的东西都写下来，作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发表。”卓禇说，“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就当这个前提是真的吧，小曹疑惑道：“看到什么就写下来什么，这有什么做不到的？”

“当然做不到了！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你看到极光时，是会引经据典写出八百字散文赞叹它的美丽，还是傻张着嘴只会说‘好，好看！’？”这个问句像是突然戳到了卓禇的什么痛点，她莫名激昂起来，“没有主要演员表，没有镜头语言，大家衣服都穿得差不多，长得也都很好看，我该怎么才能知道哪个是‘主角’，哪个是‘正派’，哪个又是我该详细写的内容，哪个该略去不写？！”

小曹道：“你先冷静一下！所以，你写了吗？！”

卓禇：“我很冷静啊！！我写了！我当然写了！”

“我一心想着这次一定要搞一个大的。”卓禇冷静下来了，抱头往后一靠，“光是开头，我就打磨了不知道有多少遍。逐字逐句都要精心打造，不仅详细地构建了世界观，还有里面一些新颖的妖魔鬼怪设定，我都足足写了一小本，文章标签怎么打我都想好了——这绝对是正剧，非常严肃的风格！为此，我在自己看到的世界内精心挑选了一位适合的人选作为主角，然后胸有成竹地开始了连载。”

她满脸颓然简直不似作伪，小曹已经莫名其妙地接受这个设定了，情不自禁追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卓禇道：“避世孤立的点苍圣女，如仙子一般飘然出尘、不问世事，对所有事物一视同仁，具有高洁的品性，绝代的容貌，还是第一仙门掌门座下首席，公认的年轻一辈第一人。”

哦？小曹赞道：“这听起来很不错啊。”

卓禇道：“她还有一只独特的坐骑，当然，其实这坐骑不是专属于她的，但她坐着的时候比较多一些。”

小曹道：“圣女的坐骑吗？让我猜猜，祥云？仙鹤？莲花台？”

卓禇道：“是一只长得很老的赤狐。”

小曹道：“等等，这看起来风格不太一致吧……”

卓禇：“名字叫阎笑寒。”

小曹：“谁问你坐骑名字了？你连圣女名字都还没说吧！还有一个坐骑起这么像人的大名是要干嘛，它是能做三菜一汤吗？！”

看卓禇的表情，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好像是可以。小曹短暂地呆滞住了。

“她叫徐青仙，应该是这三个字没错。座下还有一个童子，名叫小将。徐青仙声望极高，众人都对她很是尊敬。”卓禇道，“我认为她是主角的原因，并不是出于她的外在，而是她看起来情感淡漠，私下里却有着比较奇异的爱好——反差萌，你明白吗？”

不明白。小曹道：“什么爱好？”

卓禇道：“她非常喜欢香蕉。”

小曹：“？”

卓禇道：“不是普通的那种喜欢。这么说吧，你有听过那个‘博物馆失火是救猫还是救画’的辩论问题吗？如果把一盘香蕉和她的坐骑放在火里，我想她应该会先救香蕉。”

小曹：“又关坐骑什么事啊？倒是把画放进去啊！还有喜欢吃香蕉这是哪门子的反差萌，就算是苹果也好啊，这只会让她看上去很像一只猴子好吗？？”

卓禇突兀地沉默了。

小曹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怀疑自己是不是说的有些过分了。

卓禇道：“她确实会抢过路人的钱包。”

小曹：“那不就是一只猴子吗！！！”

“……”

沉默中，卓禇再一次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看起来很绝望，这绝望在于她发现自己有哪里出错了，不太对了，但已经为时已晚，火烧屁股，没办法再改了。

少顷，她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其实，连载到三十万字的时候，我就发现有点不对了。”卓禇道，“我本来以为她会在狐守之地……哦，你不知道那是哪里。把它当做一个妖怪窝点好了。我本来以为她会在这里大展神通，将心怀不轨的妖怪一通收拾，但她全程竟然好像在梦游一样。见死不救就算了，还随地乱踩，不仅如此，她睡觉的时候竟然连肚脐都不盖。最重要的是……感情线根本就没有发展啊！我可是选的言情频道，这怎么能可以呢？！”

小曹竟然一时没办法从“顺序错了吧！”和“好坏的猴子！”中选出该先吐槽哪一个，因为这段话的槽点实在太密集了，已经无处下嘴了。

卓禇道：“直到她们一行人离开那里，我都找不出有什么好写的。但我总不能真的就看到什么写什么，读者绝对会骂死我的，所以我灵机一动，在后续情节里进行了一些细微的改动。”

小曹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转机：“这又怎么说？”

卓禇静静道：“我在这里添加了一位男士。”

小曹：“……”

卓禇道：“他的名字叫瞿不染。说实话，做出这个决定时，我还真是松了口气。因为论感情戏，这还算是我的舒适区，不用多想，素材就源源不断的来了。奇幻题材么，什么鬼市啊，什么幻境的，非常自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