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情仍是冷静的,手起刀落,匕首以最精准的角度切割下去,将腹囊包裹在肢体上的那一层皮割破,只是天不作美,在刀尖下去的那一瞬,黄绿色的鲜血便不要钱似的喷洒而出,正正好喷了两人满头满身。
黄时雨很想说什么,但他不敢张嘴,也不能闭眼,牙关咬的更紧,神情中已隐隐约约有一种视死如归之相。
就算鲜血涌溢,亭画的手仍是没有丝毫颤抖,继续按着原定方向往下割剥,徐行有种这刀割在自己身上的寒颤感,她紧盯着那道伤口,还有种莫名的不详预感,果不其然,随着“噗哧”一声,似是什么被戳破的声响,腹囊中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卵像活物一样伴着血淌了出来,黑白相间,像鱼眼睛,粘粘滑滑的,还摇摇晃晃不让自己落在地上,竭力往亭画的袖口里聚堆攀爬。
黄时雨再也管不了什么血不血的了,和徐行一同抱着脑袋崩溃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实在太讨厌虫子了。普通的虫子还好,长得这么恶心的另说。更何况,没有任何一个木属性的人或妖会喜欢虫卵。绝对没有!
徐行跳将起来,随便拿了个什么玩意儿先把虫卵从亭画身上扫走,结果扫了没两下,眼尖地发现有几团虫卵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领口这里,还在肥硕又亲昵地扭扭爬爬,顿时天崩地裂般闭上眼,自牙缝中挤出来:“二……师兄……救……”
好恶心!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东西!!
二师兄自己都快不行了,又找不到合适的器具,徐行催得急,他脑子一抽,伸手上去就拂了两下,湿濡濡的虫卵滚了两滚,自衣领哆嗦着掉在他虎口上,两人又异口同声地惨叫道:“啊啊啊啊啊啊!!”
亭画的动作也不顺利,刀尖卡在一处始终下不去,她直接一脚踩在了那硕大的腹部上,手背上青筋一条一条绽了起来,额角渗汗,全身都在使力,奈何刀尖仍是纹丝不动。她眉目冷凝,反手往后一探,徐行只感腰间一紧,野火铮然出鞘,被她抽出,顺着切口再度向下。又是“噗哧”一声,铺天盖地的虫卵噩梦般滚滚而出,声势之大,大到六长老都快被淹没了!
已经没空管六长老死活了。反正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黄时雨抓狂道:“到底还有多少个?!要生多少个!不会整座山底下都是这些东西吧?!”
徐行冷不丁道:“喂。你头上那个开始长脚了!”
黄时雨要疯了:“这种事别告诉我了吧??!”
“砰”一声,失踪的宗门执事被丢在祥云背上,小腿扭曲地折起,周身覆盖着粘液,但伤势不重,呼吸尚在。只是神志不清,无法言语。亭画把另外半截尸体丢了,睨了眼自己不成器的师妹师弟,唇瓣翕动,似是想要骂人,最后还是压下,只黑着脸道:“吵死了。赶紧,下一个。”
“…………”
又是傍晚,黄昏吞没天际,小溪潺潺流水。
亭画用手舀起溪水,将自己体肤上沾染的秽迹一丝不苟地洗净。黄时雨身上沾的最多,他干脆将衣服全脱在岸边,躲在岩石后头动静极大地洗涮起来,徐行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躺在水里,慢悠悠自上游缓缓顺着水流飘过来。
林外,六长老已经将那几人暂且救治唤醒,正在商议该如何归宗。
说到底,这山本就不是穹苍的地盘,说不准这些像人的虫子在此盘踞的历史比天妖还悠久。七月中旬要来求偶对虫子来说是天要下雨一般自然的事,至于长得恶不恶心,那也绝然不是人族管得着的。没什么要整治的,只需回去发条告令,让天下诸人在这个时节绕着这里走,此事就算了结。
不过,徐行一行人算是来得及时,没耽误多少时间。若是再拖下去,那几位执事的神识都会被逐步侵染,最后变成一只顶着自己原本样貌的虫子,这也是再惊悚不过了。
徐行自亭画面前飘飘而过,见她低垂着眼,不知在看什么,辨不清神色,便道:“你不高兴?”
亭画没理她。
越是不理,徐行就越来劲。她几下将自己划回去,道:“你不想回去?”
“无聊不无聊。”亭画冷冷道,“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吗?没事就起来,回去了。”
可惜,这等微弱的讽刺对徐行的面皮来说宛若无物。她嘻嘻笑了笑,忽的正色道:“那就来玩点不无聊的。打水仗,谁先被水泼到谁就输了!”
话音未落,那一捧水就已经实打实地淋到了亭画的脸上。亭画下意识闭了闭眼,水珠顺着她的眉尖往下落,她淡色的唇角肉眼可见地抽搐了起来:“……”
黄时雨在一旁呼吸都快停滞了,裤子差点忘记穿,瞪大眼看着这边,不敢吱声。
哇!看这表情,原本没生气的,现在是货真价实地恼火了!
而且你刚才说了“输了”这两个字对吧?!要死啊,小徐行!
气氛静止了一瞬,亭画一个翻手,溪水砰然炸起,带着千钧之力往徐行身上拍过来。徐行一开始还没想跑,直到发现这挨一下估计得减寿十年,立马奋力扑腾起来,怎料还是迟了一步,整条人被拍的凌空而起,咚一声,身影竟然消失了。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
徐行也不知道自己到哪儿来了,好像恰好撞上了什么漩涡,一头卷进了这个水下的溶洞里。
按理来说,这只是一条溪,还是一条挺浅的溪,绝不该有什么水下溶洞,但整座山体已经被虫子钻的不知为何物了,地形相当之诡异,她晕头转向地呆了会儿,看见面前人影一闪,亭画也跟着跳下来了。
那道漩涡变大了,泛着一种不太妙的黑色光泽,现在两人都上不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听到上方传来一阵绳子滑溜溜的声音,黄时雨的声音隔得有点远:“我马上下来——”
徐行和亭画道:“别!”
这边的声音传不过去,黄时雨已经跳下来了。他一向谨慎,下来时腰间绑着一道粗粗的藤绳,可惜,那道藤绳只是险险擦过漩涡边缘,便霎时被绞得粉碎,黄时雨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点懵地抬头。
现在是三个人面面相觑了。
亭画打破了沉默。
亭画:“你下来时,长老看见了么。”
“没有。他们一直在絮絮叨叨讲什么宗门的事,反正,好像避着我一样。”黄时雨挠头道,“我这不是以为……很快就上去了么。”
徐行道:“那现在怎么办?”
“只能等了?”黄时雨干巴巴道,“等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应该很快就找到我们了吧?”
好吧。
也只能这样了。
徐行又猜到另两人在想什么了。那些事情,听得就头痛,只想处理完事情就安安静静待着休息一阵。在宗门,休息不了。
好在这溶洞还算宽敞,三人各找一个方向坐下来,看上方昏暗的天光。
黄时雨没话找话道:“不过,看样子快天黑了。这地方有点隐秘,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快找到,希望六长老眼睛好使点。你们听说了么,那个虫子会侵蚀人的神智,还是挺危险的。”
徐行奇道:“如果真变成虫子,会是什么感觉?”
亭画却是连这个可能都不想去设想。她只利落道:“如果要变成一个顶着同样面孔却全无本身思想的怪物,倒不如死了为好。”
她这么说自然没错,可一下便将话题截断了,令人不知怎么接是好。徐行又发现了,她不怎么会聊天。
但徐行没发现,论不会聊天,还是她自己更胜一筹。
冷场永远只能靠黄时雨来救。他笑呵呵地又七拐八拐说了几句,最后终于“图穷匕见”,彷如无事般嘶道:“我总觉得,你们两个之间有很多误会。”
亭画顿了一顿,挑眉道:“误会?”
“对。误会。”黄时雨很正经地将两人的手抓住,叠到一起晃晃,道,“反正这里也没别人,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出去之后,就都不作数了。”
“说实话。”徐行忽的偏头,眼睛黑白分明,很是诚恳道,“你很讨厌我吧?”
黄时雨:“也没让你这么直白啊!”
亭画不置可否道:“谁知道呢。”
徐行道:“这是默认的意思了?”
亭画将手撂到一边,凉声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那我就当做你不是了。”徐行坦然地自说自话道,“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我不讨厌你,也不希望你早点死。”
亭画和黄时雨一块怔了怔,随即,她好笑道:“不希望我早点死?”
“当然。”徐行道,“因为……”
因为你接下来要做掌门,如无意外,还会做很久;因为你的聪明才智对宗门很有贡献,很有用;因为你的武学造诣只在我之下,如果没有火龙令,你就是那个冠绝古今光芒四射的天才……这些,好像都不是,她不想将这些说出口,但她更不想把真实的理由说出来。
寻舟需要她保护,师尊需要她的力量,这些都很好,但是不一样。
如果亭画和黄时雨死了,就没有人和她一起上山下海打虫子钻溶洞,没有人和她“一样”了。
于是她没有下文了。
亭画却道:“多少岁死才不算太早。”
“好说了。”黄时雨接话道,“要我说,活久了也没意思。你看那群鲛人,个顶个的活得长,在海底下天天对着一样的脸,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那不知道有多无聊!况且,早死的免操劳,也不用成日想那么多了。”
亭画嗤道:“不愿意想的人,活多少岁也照样不动脑子。要多想的人,越是死得早,越是要考虑身后事,结果都是一样。”
“我们就一定要说这死死死的事么?”黄时雨受不了道,“我们才多大啊?聊这些为时过早了吧?”
徐行道:“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
“……是啊。”亭画垂着眼,低声道,“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
静了。静得让人有些煎熬。
半晌,徐行不容置喙地一槌定音道:“下次,再去找别的地方玩吧。”
又静了。这次的寂静并不煎熬,因为不知有谁在笑。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过去,曦光升起,亭画等了又等,水面上仍是毫无动静。
她起身,难得有些焦躁地起身,正要蹙眉去试探那漩涡,便听徐行在身后轻声道:“再等一等吧。”
不知为何,这语气竟然有些陌生。
亭画停下,转头,看着徐行将目光从身旁黄时雨的面孔上缓缓移开。她不知看了他多久,黄时雨早就靠在石壁上睡着了,脸颊上还有少年转向青年间尚存稚气的轮廓,她的目光成熟而沉静,定在自己眼前。
“不能再等了。已经够久了。”亭画道,“出发前,穹苍北面战场就已经有些吃力,战况仍在僵持,据我猜测,至多能再支撑十五日……”
徐行道:“会解决的。”
亭画道:“你能保证?”
“我能保证。”徐行道,“无论什么,都会解决的。”
亭画看着她,忽的发问:“你是谁?”
徐行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目光一动不动,眼珠微微颤动,像是要捕捉她面上每一个神情,全部刻印在记忆中,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掉。亭画知道这是不该出现在徐行脸上的表情,但她并不觉得诡异,也不厌恶,只是有些奇怪。
徐行道:“再等一会吧。”
有那么一瞬间,亭画第一次被这种毫无道理的要求给说服了,真的打算再等一会。可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冷着脸摇了摇头,再度重复道:“不能再等了。已经足够了。”
徐行竟然笑了笑。仍是看着她。
亭画笃定道:“把你师兄叫醒。不要懈怠,你要记得,我们都有事要做。”
徐行道:“一定要走吗?”
亭画道:“一定要走。”
徐行道:“不能再待着一会,就只是一会?”
亭画道:“不能了。”
说完这话,她决意不再给徐行撒娇的机会,伸手抓住徐行便往外拖,身后的徐行反手扣住了她手腕,她一滞,重重皱着眉转头,恰好撞上徐行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神情,她似乎感到了一种漫长又隐痛的悲伤,从两人相触的掌心间传递过来,她愣住了,听见徐行开口,说——
“我知道你们已经不在了。”
“……”
回忆如水墨一般散去,徐行睁开眼,看向窗外。
窗外,皓月当空,婆娑树影映在月亮上,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身旁的呼吸声匀称,徐行没惊醒寻舟,只是慢慢抬手,遥遥用指尖去触摸那轮满月。
那次约定的同游,最终还是没能成行。
风越来越轻了,似是有人耳语,徐行笑了笑,收回手,闭上眼。
然后,平静地等待着陷入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下一次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