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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妇 赫连菲菲 19112 字 2天前

“去洗漱。”

他简单的令道,眉头紧蹙,就连玉书和玉轩也不曾见过他对宋泽之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玉轩张了张嘴,到了唇边的话被这寒凉的语气激住。

茶室中等候的人在刚刚点燃的灯火之中站起身来。

宋洹之没料到祝琰和许氏会在这儿。

旋即忆起,自己找到人后先遣了玉轩来回话免叫家里忧心。

许氏已经等了五日,听说有了宋泽之的消息又如何肯走,央了祝琰特来院子里陪她一同等着……

宋洹之握拳凑唇咳了一声。

宋泽之难堪地瞥了眼许氏,攥住衣摆想要整理好衣冠。

“泽之……”许氏望着眼前这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的年轻人,实在无法将他和自己那个神采奕奕风度翩翩的未婚夫郎联系在一起。

“究竟发生了何事?”许氏上前两步,宋泽之知道自己此刻形容狼狈,又如何敢靠近,当即退后数许,求助般望向宋洹之。

“先去洗漱。”宋洹之重复了一遍。

这短短四个字,对宋泽之来说仿佛是种解脱。

他朝许氏投去个歉疚的眼神,快步绕过她进了房内。

玉书忙吩咐人去备水。

**

正厅里,宋泽之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饭,不时抱起茶壶灌一大口清茶。

祝琰担忧地望了眼宋洹之,见他紧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屋子里气氛冷凝至极,这么僵持不是办法。上院那边还等着这头的回话,再不去给嘉武侯夫人请安,只怕就要派人过来寻了。

“我先劝宝鸾妹妹回去了,她担忧了好几日,没怎么合眼,叫人给她煮了宁神茶喝了才去。”

宋泽之扒饭的手一顿,红着眼睛低下头,“谢谢二嫂替我照顾她。”

祝琰点点头,“你慢慢吃,不着急。”

宋泽之瞥了眼侧旁的兄长,将手里快见底的碗放在桌边。

“二哥……”

宋洹之闭了闭眼睛,“你准备如何跟母亲、跟许氏交代你安置在客馆里的女人?”

祝琰有些吃惊,下意识掩唇望了眼宋泽之。

她与宋泽之虽见面不多,但对方一向行止端方,又与许氏情谊甚笃,无论怎么瞧,也不像会在男女之事上犯糊涂的人。

宋泽之抿住唇不吭声了。

祝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刻也不好多置唇舌,见气氛僵绝,只得道:“母亲那边兴许已经等急了,不若先想想如何应付眼前?”

宋洹之别过眼,冷哼一声,总算没有再逼问下去。

宋泽之站起身来,抚了把脸。

“我去见母亲。”

“兄长放心,我不会让母亲跟着挂心,外头的事我能处理好,求您暂别跟母亲提及了。”

说着,还瞥了眼祝琰。

——意思不言而明,也希望祝琰不在许氏面前多嘴。

宋泽之整了整冠带,提步朝外走去。

祝琰慢一步没有跟上,目带疑惑地望着宋洹之。

**

宋泽之是如何搪塞过嘉武侯夫人的,祝琰并不知晓,她与宋洹之跟到上院去时,里头已是言笑晏晏的一片和煦。

夜里回到蓼香汀,夫妇二人背身各睡在一侧,各自想着心事。

祝琰望着帐顶缀着的明珠反射出的莹润幽光,低声开口,“不若,明日我去见见那位?”

宋洹之抬手捏着鼻梁,心口一阵阵紧缩般的绞痛,“你别理他,他自己惹出来的乱子,叫他自己去处置。已经及冠的人了,这么点事都平不了,还指望他成什么大器?”

祝琰回身抚了抚他的肩膀,“二爷别这样说,泽之对宝鸾如何,大伙儿都是有眼瞧的,想必里头有苦衷,二爷是个男人家,对付人一个小姑娘也不像话。等我见了人,再慢慢计较。”

她想到这几天许氏为宋泽之的安危忧心的模样,不由替她难过。方才见面,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想问,却生生忍住,怕他为难,怕他在兄嫂面前拉不下脸面。许氏一句抱怨和吵嚷都没有,顺从地被劝回去了。

宋洹之握住祝琰的手,额头抵在她的额上,“又要辛苦你……”

祝琰苦笑:“我是二爷的妻子,泽之的嫂子,责无旁贷。再说,我不单为泽之,也为宝鸾。”

宋洹之把她揽在怀中,轻吻她鬓角,许久没再说话。

**

次日一早,祝琰备车去了一趟南棠里。

那是宋家一处别院,长久没住人,只留两个婆子负责洒扫守门。

街角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路边,瞥见祝琰的车走远,里头的人掀帘露出脸来,“跟上去。”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城南。

跟在祝琰车后的亲卫很快发觉了后车的动向,玉轩靠近车窗,向祝琰回禀:“奶奶,有辆没有徽纹的马车从出府后不久就一直跟在后面。”

祝琰点点头,吩咐道:“绕一圈,去香梧馆。”

香梧馆是间茶铺,嘉武侯府在外经营的产业。马车停在茶馆门前,祝琰扶着梦月的手下了车,回过身来,朝玉轩吩咐,“把她请过来。”

片刻后,玉轩将面容憔悴的许氏带到了祝琰面前。

祝琰手里捧着帐册,含笑与她寒暄,“这么巧,许妹妹来买茶?”

许氏知道自己行踪已露,当下也不再装模作样,她上前握住祝琰的手,哀声道:“我知道泽之有事瞒我,如果真是路上车子坏了,包袱丢了,他根本用不着避着不敢瞧我。我同他从小在一块儿,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了解吗?二嫂今儿一大早出门,绝不是来茶庄看账这么简单,泽之到底瞒着我什么,二嫂要帮着他一块儿骗我吗?”

事情究竟如何祝琰自己都还不十分清楚,宋洹之是个大男人,大抵也不好过问弟弟的私密事太细,如今只大略知道,回京的路上宋泽之的马车出了岔子,随从小厮尽数走散,他和同行的一个姑娘又一块儿给山匪绑了,是宋洹之出面将人救了出来。

那姑娘要死要活不肯离开宋泽之,说几日来一同被困在一间房里自己名声全然毁了,要宋泽之务必给她个交代,否则眼前只余下死路一条。

对方是什么性子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万一见到许氏知道她是宋泽之的未婚妻,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祝琰实在不敢想。

她搂住许氏的肩,轻拂道:“宝鸾,你可愿意信我一回?”

许氏转过来,困惑地望着她,“二嫂,我……”

祝琰柔声道:“事情究竟如何,咱们都还不清楚,泽之他脸皮薄,又怕激怒他哥哥,有些话他不好说。我今日先去探探路,了解一下内情,你等着我带消息回来好不好?”

许氏怔怔掉下泪来,摇着头道:“二嫂,我不瞒你,我单是想到宋泽之他有可能对不起我,我就、我就……”

祝琰拍了拍她的脊背,温柔地安抚着她,“不要往那些坏的方向去想,你了解泽之,了解他的为人,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咱们先努力尝试着信他、帮他,好不好?”

许氏埋头在她肩窝,忍不住哭出声来。

“二嫂……”

外头风雪如旧,冷如刮骨。车帷掀开,祝琰独自坐入车中,她垂眼淡淡吩咐,“走吧。”

许氏站在茶馆厢房窗边,含泪目送她的马车走远。

**

宋泽之睡到晌午才醒来,他脸色很不好,夜里频频发噩梦,眼底透着淡淡的乌青。

睁开眼睛,见纱帐外头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杏黄袄翠蓝裙子,歪梳着云鬓,耳朵上细长的米珠坠子点着一颗指甲大小的水晶,随着斟茶的动作滴溜乱晃。

他哑声唤她的名字,“宝鸾。”

阳光从窗纱外透进来,照着她姣好的侧脸。

“你醒啦?”

许氏端着茶,袅娜地走到床边,将刚斟好的那杯茶递到他手里,“渴不渴?喝点儿吧?”

宋泽之撩开帐子,接住茶盏却未饮,抬眸柔情地望住她的脸,“宝鸾……”

许氏垂下眸子,轻轻抚了下他松散的衣带,“瞧你,还不快起身换件衣裳来?”

他眼眸发涩,强忍住眼底的泪意。

一手扣住茶盏一手攥住她的指尖,“宝鸾,我好想你。”

许氏瞥了眼外头,好几个侍婢在帘外立着候命,等待服侍宋泽之洗漱。她脸一红,小声地道:“先起身换衣裳,洗洗脸,再来说话。”

宋泽之点点头,抬腕擦去眼角的泪花。

许氏背转身走到窗前,迎着和暖的阳光,眼底却一丝温度都没有。

她和他之间,不再是无话不说无事不晓的透明。

他心里竖起一道屏障,用谎言堆砌起高墙,将她推隔在另一边。

但二嫂说,事情如何还不分明,先给他时间,给他机会,等他分辩……

她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

从小到大,她从未怀疑过宋泽之的品行和他对她的感情,如今却忽而有些不敢信了。

**

祝琰坐在静厅里,已经等待半个时辰。

梦月脸色很不好,一再想派人去催促,被祝琰使眼色给阻回来。

雪已经停了,外头日头高照,坐在温暖的室内,叫人有种正逢春日的错觉。

潘柳儿站在帘后,沉眸打量着厅里坐得笔直的女人。

白色狐裘大氅随意地挂在椅背上,毛针上一点杂色都无。头发乌黑亮泽,堆成云鬟用两把坠流苏的步摇簪着,肌肤莹润赛雪,竟找不出半点瑕疵。

祝琰没有回头,端茶慢慢抿着。

等潘柳儿自己瞧够了,施施然走了出来。

她这才含笑向对方颔首,“潘姑娘?”

潘柳儿扶着小婢的手,高抬着下巴坐到祝琰对面,“你就是宋泽之嘴里念念叨叨的那个许宝鸾?”

梦月蹙眉道:“潘小姐错了,这位是我们府里的二奶奶,三爷的二嫂。”

潘柳儿笑了笑:“原来是二嫂啊。他叫你来,是想怎么处置我?他自己不来见我,是怕了我吗?”

祝琰不疾不徐放下手里的茶,温声道:“不若咱们开门见山,潘姑娘有什么需求,尽管与我说,瞧瞧我是不是能满足姑娘的要求。”

“啪”地一声,潘柳儿重重砸了下桌案,“你当我是什么?来跟你做买卖讨价还价的吗?叫宋泽之来见我,今儿谁来都不管用,我只跟他一个人说话!”

祝琰叹了声,瞥一眼窗外暖意融融的光线,徐徐站起身来,“我本是为了姑娘着想,彼此都是女子,有什么话也好说。既然姑娘今日没心情,我便不多扰了。”

她掸了掸裙摆,提步朝外走。

潘柳儿瞪视着她的背影,咬着牙半晌没吭声。

等她走得远了,出了院子,潘柳儿身边的小婢子不由着急起来,“小姐,她真走了?”

片刻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凑近门来,“小姐,那女人命人把咱们住的院子围了,说什么,小姐在京人生地不熟,派人保护小姐。”

潘柳儿一脚踢开面前的单几,“宋泽之,你真是好样的!”

第67章 内情(宋泽之事件之二)……

祝琰没有直接回侯府,在广平街打个转买了些年节要赏人的东西后才慢慢往回行。

到家时正值午饭时分,她换了衣裳去上院陪嘉武侯夫人等一道用了饭。

宋泽之明显失了往日的机灵和鲜活,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连宋瀚之几番问他话都没有听见。

嘉武侯夫人自然瞧出几分蹊跷,见他推说因路上劳顿,没有休息好,便未曾继续追问什么,等人散了去,方吩咐韩嬷嬷留意近来宋泽之的动向。

“去了哪儿,见过谁,一一回禀给我知道。”

三个儿子里,宋泽之向来是最喜欢黏在她身边,也是最和气心细的一个。如今骤然变得这般失魂落魄,定然曾发生过什么,大抵为了不想她忧心,因此有意瞒着。

嘉武侯夫人不愿拂逆孩子这份孝心,但也不能明知出事而坐视不理。

韩嬷嬷笑劝道:“清早三爷还跟许姑娘在院子里瞧雪说笑呢,兴许这会子真是觉着累了。”

嘉武侯夫人垂眼拢着手炉,“不用拿这话来哄我,我不逼问他们几个,只是不忍瞧着孩子们为难。”

韩嬷嬷讪笑着不言语了。

院子外头,宋泽之快步追上先行离开的祝琰,瞥了眼她身边的侍婢,艰难地开口问道:“二嫂,那边……她怎么说?”

祝琰朝身侧的雪歌梦月打个眼色,二人会意退开,只远远跟在她与宋泽之身后。

祝琰先没答这问话,倒反问宋泽之道:“你二哥与我交代的囫囵,今日见了那人,也不过打个照面寒暄一阵。究竟当如何处置,还得瞧三弟你的意思。”

她目光望过来,直白坦荡,倒不见半点揶揄或轻视神色。宋泽之心里微微好受些,他纠结地绞着袖子,呐呐道:“不是、不是二哥说的那样不堪。”

“我同她之间其实……没什么的,当日因被山匪劫持,为了救人,是不得已……后来我俩被绑在一块儿,那些山匪想欺负她,我是个男人,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就……”

通过他断续的描述,大抵可以猜知当时的情形。

但这并不是潘柳儿理直气壮赖上宋泽之的全部原由。

祝琰点点头,语气不疾不徐地道:“你先同我说一说,潘姑娘的出身来历,你们是如何识得,又为何同行?”

宋泽之有些挣扎地道:“二嫂您定、定要问吗?”

祝琰苦笑了一下,“你不同我说清楚,我如何去与人谈判?遇上这种事,到底于姑娘声名有损。该如何把握说话的语气和尺度,你总要给我交个底啊。”

宋泽之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靴子好半晌,才终于抬起脸来,羞愧地道:“她、她是牡丹舫里唱曲的船娘……”

祝琰含笑的面容微沉,连眼里柔和的光芒都变得有些阴冷了去。

宋泽之知道她误会了什么,忙不迭地摆手道:“不是,不是嫂子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去风月场里胡闹,我与她也不是在那里认识的……她、她原同我的一个师兄是旧识。柳儿她、咳……潘姑娘她也是卖艺不卖身的清白姑娘……”

祝琰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抬手捻掉侧旁枝叶上落着的一抹霜雪。

“我进门时日不长,但兄长过身后,许妹妹是如何牵挂体贴你,我有眼瞧的。”明知这些话不该说,她不过是个当嫂子的,又不是亲娘亲姊妹,何苦做个恶人惹小叔不快。

许氏热忱灵慧,对嘉武侯府上下无不亲切和善,因为宋泽之要守丧期,婚事推迟一个年头,她半句怨言没有。他外出求学,长久不归,她在家里日夜盼着他的来信,是如何满怀期待,如何惊慌欣喜,所有人都瞧在眼里。

可宋泽之却是如何做的?他肩上背负着众人的期待,盼他求学成才,盼他有所建树,他却在外寻欢作乐,狎妓同游。

他实在对不起许宝鸾待他的情意。

“我自然明白,宝鸾是如何待我。我也同样的敬重她、爱惜她,嫂子你信我。”宋泽之紧张地辩解着:“我与柳、潘姑娘她没有什么,当真没什么的,只是跟师兄他们一同,与她饮过几回酒,她时常会来参与当地的文人集宴。嫂子你别误会,不是那种、那种胡来的宴饮,就是联诗作对、咏风颂雨的雅集……”

祝琰没参与过文人雅集,但也在闺中听说过不少相关的事迹。海洲才子每逢花朝、冬至,总要聚在一块儿,以诗文会友,以美酒怡情。座上自是少不得歌舞相伴,美人添香。画卷里的图景,诗赋里的颂歌,总少不了这样的场面。

她试着去理解宋泽之,一字一句地道:“相识后,你并未曾与她私下往来,又是如何会同行入京?”

风月场里的姑娘,行动向来都不自由,除非,潘柳儿已经赎身。

赎了身,才可以出樊笼。

宋泽之支吾道:“我同几个师兄觉得她身世可怜,就、就出钱替她……”

祝琰笑了声,“身契在谁身上?在你这儿?”潘柳儿姿色上佳,又能出席文人雅集,自然也是有才情的,这样的摇钱树,若不出个十足的大价钱,鸨母如何肯依?

而宋泽之不过是个学子,遮掩身世在外交游,每年带在身边的银子,不会多过二百两。

宋泽之头垂得越发低了:“我将从前二哥给我的两幅古画,跟爹送的一块儿宋时的砚台……出给了当地的一个富家公子。由他出面,赎了潘姑娘。”

祝琰点点头:“那不必谈,这番遇到山匪,定然便是此处漏了风声,知道你是块肥肉,所以有心设计。”

“二哥也是这样说……”宋泽之绞着袖角道:“嫂子,我如今全都说了,来龙去脉你知道了,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劝潘姑娘走?”

祝琰沉默了片刻,抬眸郑重地望着他,“你当真希望潘姑娘离京?从此与你再无瓜葛?”

宋泽之这回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自知对不起宝鸾,也对不起潘姑娘,但我实在……我当真是无心招惹她的,我原以为不过是同路,既是认识的人,护送一段倒也无妨,后来的事……我也不想的。我对她从头至尾,都不曾有任何私情。二嫂,你相信我,我可以发誓!”

“罢了。”祝琰摇了摇头,“这些话,你留着对宝鸾说。”

见宋泽之高高瘦瘦的身段,萎缩成一颗垂头的柳树般,杵在自己面前,一副做错了事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又觉着有几分可笑。

她年纪还不及宋泽之大呢,不过当了几天的“嫂子”,哪好意思再多摆什么架子。

“我会和二爷商议一番,再瞧怎么劝服潘姑娘。”她又温言宽慰了他几句,等他悻悻地走远了,祝琰提声唤过梦月。

“吩咐洛平一声,着他看紧三爷。这些日子,三爷在家中休养,哪里也不去,尤其是南棠里。”

宋泽之涉世未深,明显不是潘柳儿对手,若是见了面,三言两语一挑拨,受伤的只会是许氏。

婚约已经定下,明年就要完婚,她不能让嘉武侯的名声毁了,也不能让许氏的幸福给人毁了。

**

宋洹之傍晚才回来,祝琰同他一道去上院请了安。

净室里,水汽蒸腾,浴池四面帘低帏垂。

祝琰背身倚靠在男人身上,闭目细细的喘着。

宋洹之薄唇掠过她的鬓,擦过粉红的耳尖,滑过流畅的颌骨,落在雪白优美的颈侧。

他启唇,牙齿开合,在纤细血管跃跳的位置。

祝琰微微蹙起眉,倒抽口气道:“别咬……”

落了痕迹,如何出门见人?

现在她不是那个能悠然躲在自己院子里自处的二奶奶了。

每日见不完的人理不完的事,迎送不竭的人情体面。

宋洹之在雪颈上留恋地吮了下,勾住她的腰将她抱离浴池,用一张厚巾裹住她,踏着水迹一路走出净室,走到帐里。

屋子里铺了地龙,床前支了炭盆,饶是如此,一出水中,仍是觉得发寒。

祝琰头昏昏的,歪靠着枕头,宋洹之将锦被盖在她身上,自己也跟着钻进来。

男人身上很温暖,惹得她忍不住朝他身侧贴近。

宋洹之轻喘一声,扣住她的腰窝低声道:“别动。”

“再动——你待会儿又要不依……”

令人脸热的话从这个清冷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竟是无比的顺畅自如。

身体上日渐的亲密和习惯,让两个原本各自别扭孤寒的人,被迫熟稔起来,紧密难分。

祝琰臊得脸泛红,缩进锦被里不肯理会他。宋洹之捉住她的手将她扯到自己身边,贴近她的耳朵低问,“你还未答我方才的问话。”

方才在水池里,摇曳浮荡至失魂之瞬,他问的那些话,简直没一句能听。

祝琰说不出口,也不许他说。

抬手堵着他的唇,掀开眼睛怒瞪着他,“二爷!”

宋洹之捉住她那只手,翻身将她摁在枕上以唇封住了她的嘴。

许久才气喘吁吁的分开来,宋洹之指尖流连在她温腻的脸颊上,柔声唤着她的小名,“阿琰……”

祝琰怕他又说出叫人受不住的话来,忙醒了醒神,道:“二爷查的那件事,可有结果了吗?”

宋洹之眼底浓重的欲色瞬间淡了。

祝琰说的,是宋泽之的事。他与潘柳儿回京前后的细节,处处有蹊跷。

第68章 风寒

宋泽之和潘柳儿是在半路遇上的。

彼此熟识,对方又是自己出钱救赎过的姑娘,半路遇上大雪封路,车夫半路反悔勒索钱财,正无助之际遇上,苦苦向他求援,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雪里难赁车马,宋泽之将车让给她乘,自己跟车把式挤在外头坐着,前半日还算相安无事。这夜在客馆休息,潘柳儿身边的婢子找了上来,说姑娘白日受寒发了高热,需找郎中来看诊。

宋泽之也正身上不自在,他虽隐了身份在外求学,到底是侯门公子,白日那么冻在车外,自己也正七晕八素咳嗽流涕。

强撑着起来吩咐人去请郎中,潘柳儿那边还未曾如何,倒是他自己先病倒了。

次日勉强睁开眼,便见姑娘婢子守在床前,这一夜竟是潘柳儿不顾病体衣不解带亲自照看。姑娘两眼哭得红肿,口口声声不尽感激,累他受寒实在过意不去。

宋泽之便是再迟钝单纯,也知道继续相处下去不妥。

待稍有精神后,便悄声命人再去租车。

当日傍晚,从人进来回话,说车已有了,宋泽之见租来的车马不及自己那辆条件好,想到姑娘家身子骨柔弱,又在病中,一时心软,便决定将自己的马车留给潘氏主仆,自己当日便要乘新车离去。

不知如何惊动了潘柳儿,姑娘泪眼婆娑,问他是不是嫌自己拖累。

宋泽之向来是个温润和气的性子,那些狠心疏离的话不忍出口。

潘柳儿外表柔弱,却是个硬气性子,当即便赌气要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大雪封山,冰冻十里,处处是要命的绝境。

风雪里宋泽之慌忙乘车追着出走的人。

就在岭子里头迷了路。

接着就是祝琰知道的那段,山匪劫车绑人,宋泽之又一回舍身救美……

宋洹之披着袍子倚靠在床头,眉眼阴沉,嘴角噙了抹冷笑。

“那贼窟是个旧寨,原先闹的匪早给官府剿完,这些人虚张声势闹的阵仗大,当日我不过带着‘两支’人过去,不足十数,就吓的他们落荒而逃。”

“人在岭子外陆续搜着,供状上说,受人使钱雇佣,要吓一吓某对‘鸳鸯’,出一口恶气。”

“至于对方是什么人,约定在哪儿交付余数,竟是半点不知情。”

宋洹之给气得笑了。

“这么蠢的局,只有他这个呆子会钻进去给人算计!”

祝琰幽幽叹了声,伏在枕上低声道:“三叔这样的性子,对许妹妹来说,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为人热忱温良,乐善好施,怜贫惜弱,本是优点。

可若是对谁都毫无保留、一般无二的好,那做他的妻子,与外面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宋洹之侧眸凝视她的脸。

听她怅然道:“若许妹妹得到的,和外头的柳姑娘、翠姑娘都没两样,何苦要成婚呢?其他的姑娘什么都不必付出,只要示弱求援,说几句婉转动人的话,也一样能得他体贴温言、舍命相护。”

宋洹之只觉心内某处,仿佛被触动了一下。

祝琰缓缓闭上眼睛,倦意袭来,她换个姿势,转身窝进被子里。

宋洹之俯身贴近她,伸指摩挲她的头发。

“阿琰,我待你与旁人是不同的。”

饶是他的声音很低,但距离这样近,又如何能听不清呢?

祝琰闭着眼眸没有动。

但身上裹着的锦被似乎绷紧了些许。

宋洹之捧住她的脸颊,在她唇上浅浅啄着。

“你是我唯一动心过的女子。”

“也是……”

后面的话,含糊在唇齿间,听不见了。

他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肩,柔声道:“睡吧。”

**

祝琰晨起便有些鼻塞,脑袋阵阵发昏,在屋子里烤着炭裹着袄子还觉发冷。管事娘子们来回话的时候,均瞧见她脸色不大好。

“二奶奶别是着了寒吧?抓紧喊郎中来瞧一瞧,吃两副药培着,马上就年节了,到时候街上药堂几日不开门儿,没处抓药。”

张嬷嬷昨晚睡得早,清早听见几个丫头嘀咕清早收拾净室,就有点儿心里发窒。

小夫妻俩年纪轻,守丧半载又遇上小月子,这些时日好不容易亲近点儿,原该替他们高兴。但毕竟是寒冬腊月,泡水里头那么久,一出来见风可不要着寒?

宋洹之是半句也说不得的性子,她心中思忖,是不是跟二奶奶私下提点两句。

抬眼见祝琰端庄沉静地饮着茶,眸光落在管事奉上来的礼单子上,正凝神细细的看。

瞧见一处不妥当的地方,开口温声提示那婆子,“嬷嬷忘了,还是你昨日报我,说库里的金宝地余数不足,要从礼单里头划去。别处倒都改了,只这处还同昨日一样写法。”

那婆子觑眼一瞧,当即拊掌自责起来:“瞧我真是老糊涂了,亏得奶奶瞧的细,否则,去哪儿匀八匹现成金宝地做礼?”

祝琰在上用朱砂点了一笔,依旧还给她由她去改。

转身又对着另一个婆子呈上来的礼单细看。

张嬷嬷这多半年在她身边,瞧着她一路走过来。当家理事,吃亏在她经验不足,闺中没受教引,起步吃力了点。可长处也明显,年轻机灵,脑子活,记性好,又肯钻研。

如今底下管事的婆子在她面前,轻易不敢胡乱卖弄。

祝琰是个实诚人,不会过分说些好听的话来笼络人心,但只要是事情做得好,能帮得上忙的下人,她肯擢拔重用,也舍得赏。

在她发作过几个爱掐尖露头的“老人儿”后,底下人也渐渐认清了形势。如今府里二房正兴,不论是老夫人、夫人还是二爷,都着意看重这位二奶奶,自然再没敢在她面前弄鬼的心思。

祝琰把手里几件要紧的事吩咐完,便觉腰酸背痛得厉害,余下几件不疼不痒的官司,请托了张嬷嬷代拿主意。

她回身走到里间,身边再无外人,才低声吩咐梦月,“我躺一阵,若外头有事来回,立刻报我。”

梦月瞧她脸色苍白,鼻音又重,情知定是着寒了。一面服侍了祝琰睡下,一面忙不迭跟张嬷嬷商议去请郎中过来。

张嬷嬷早叫厨上煮了浓姜水,到帐子里把祝琰喊起来催她先喝一碗再睡。

祝琰自嫁进门来,白日几乎甚少挨着床,如今身上不自在,连坐起来也难,就着张嬷嬷的手将姜水饮了,低声吩咐他们:“别声张,免得母亲那边又要兴师动众的派人来问。”

她是个小辈,累长辈忧心总会有些不自在。

素来身子骨不算差,前番着寒也只是偶然咳两声,吃了副药很快就好了。不想这回却不比从前,到得午后,连宋洹之那边也得了信,知道家里的二奶奶病的无法起身。

昨晚两人才说过宋泽之得风寒的事,不想今儿就轮到了祝琰。

宋洹之将差事交代明白,告假就往家里赶。

进屋的时候正听见祝琰低声吩咐人:“就说二爷有交代,不准三爷今儿出门。”

“知道了,奶奶。”听回话的声音,像是洛平。

走进稍间,果然见着洛平在落地罩前立着。

宋洹之朝内看去,珠帘背后,里室纱帐垂了半边,祝琰侧倚在床头,手里还拿着一册卷在瞧着。梦月雪歌都在床侧候着。

小泥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汤水,一抹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屋子里。

洛平向宋洹之行了一礼,垂头退出去。

门隙间吹进一丝凉气,惹得里室轻纱飘曳。

宋洹之解去大氅丢给迎上来的雪歌,快步走到床前。

探手去试祝琰的额温:“怎么病了?”

祝琰躲了他的手,下意识瞥一眼来递茶的梦月,温声道:“你们下去吧。”

宋洹之坐在床沿扣住她的肩,着实又在额上摸了片刻。

“你在发热,用药了么?郎中怎么说?”

祝琰瞭他一眼,小声道:“说是有点着凉,吃两副药就好了。”

宋洹之下意识想问怎么着的凉,余光瞥见她耳尖泛红,别眼避着他的模样,登时想到了原由。

罪魁祸首正是他。

她软声说了好几回,能不能回帐子里再……

他正兴浓,又喜欢百样捉弄。

着实在池子里甚久。

出来又不曾好好抹拭水迹,叫她湿淋淋的一路从净室到帐子里。

宋洹之轻咳一声,握住她的手。

“……委屈你了。”

祝琰垂着眼睛没吭声。

半晌,才跟他说起自己没准宋泽之出门的事。

“假借二爷名头,把人扣在家里头。”

他点点头道:“你拿主意就是。”

想了想又道:“你人病着,交代玉轩他们看着办吧。”——

作者有话说:不小心睡着了,迟发了会,对不起

第69章 前夜

还有三两日便是年节。

祝琰这一病就甚少踏足上院,怕过了病气给嘉武侯夫人等,只在蓼香汀里跟管事们议事。上门来送年礼的客一律由嘉武侯夫人那边出面接迎。

洛平傍晚回院向祝琰禀报南棠里那边的动向。

“起初两日还叫嚷,说奶奶无故拘禁他们主仆,镇日闹着要闯出来寻三爷。这两日嗓子也嘶了,也没气力闹了,今儿我去,那潘氏身边的小芬姑娘跟我说好话,叫我问问能不能劳奶奶大驾再去一回。”

听得雪歌在旁冷笑道:“奶奶好声好气与她谈的时候她非要摆架子闹脾气,如今自己没了脸,奶奶不理会她了,又伏低做小主动来求。眼瞧着就是年节,谁有功夫跟这起子人费唇舌,奶奶还病着呢。要我说,冷她个十天半月,她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

好人家的女孩子对这些风月场里出来的姑娘一向是不屑的,更何况这潘柳儿不但心术不正算计宋泽之,还对祝琰无礼顶撞,雪歌对她就更没有好印象。一提起她来,就一百个瞧不上。

祝琰淡淡掀着碗盖,撇去水面一层细沫,“再等一日,别急着去说话。”

既已摆出款来,要叫对方知难而退,自然不能任由对方拿捏步骤。

将手里的药碗放在几上冷着,别过身去跟洛平吩咐:“你隔日去,便告诉她,说我这边年节处理家事走不开。着小芬姑娘问潘氏的意思,愿不愿意回故乡,或是投奔旁的亲友,若是愿意,咱们这边出人出车护送,我手里有五百散银子,给她拿着路上花用,算三爷最后一点善意。只一条,今后再不许跟三爷来往,若是答应下,随时能走。”

洛平琢磨这话的意思,是软硬兼施,一面守足了生杀予夺的上位派头,一面给机会示以活路,好叫那潘柳儿认清她跟宋泽之再无可能,不敢继续纠缠。

宋泽之为她赎身凑钱,出的是大头,贱卖古卷古砚,作价八千多两银子。嘉武侯府阖府上下年节采买备货,也不过花用这个数。路上宋泽之两番相助,就算山匪是西贝货,可他当时抉择半点不迟疑。

不论是银子还是情义,宋泽之都不欠她。

祝琰自知将人扣在南棠里,做派是霸道了些,同为女子,她也同情潘柳儿的身世,知道进那火坑是不得已。可潘氏得了自由后的选择,她分毫都不赞同。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应该将自己的私利,凌驾于旁人的幸福之上。

若是祝琰心狠一点,大可以追偿之前宋泽之之前使出去的银子,威逼潘氏写欠条,叫她一辈子扛着巨债过日子。或是干脆宋洹之将“山匪”之事报官,扣她一个勾结匪盗勒索钱财的罪,叫她一生在牢里见不到日头。

她没有这样做,反而亲自出面去找潘柳儿,一来是不愿宋泽之一番善意尽数空流,二来何尝不是存善念给潘柳儿再选一回的机会。

但无论潘柳儿怎么做,她都不会容许这件事发展下去,再带给许氏更多的伤害。

宋洹之就在这时进了来,站在外间听见后面几句,他面色微沉,瞥一眼向他行礼的洛平,跨步走入里间,先探了探祝琰的额温。

“没再发热么?”

说话间,洛平等人已乖觉退出房去。

祝琰瞥了眼窗外的天色,“二爷这几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打从廿三小年祭灶王爷开始,至今好几日宋洹之不到点灯时分就回来了。他负责宫里的差事,跟旁的官员不大一样,没什么年节大休的说法。内廷禁卫是日夜不能停的差。

他又是宋氏宗子,族里修祖祠,大小细节都要报到他这里,要费心拿主意。跟各家往来走动,也诸多事烦碌。

宋洹之笑了声,“你病着,我在外亦难安心。事情多分派管事幕僚们答对着,详情及时回禀一声,适时给个主意就成。”族老管事们都是有经验的人,只要不过分揣私心谋私利,就出不了大错,他只全程着自己的人紧盯着就是。

祝琰失子那段日子,他也是这样时常回来陪伴着,可那会儿两人之间有嫌隙,多数时候隔着一重帘幕,许多话咽在肚子里说不出口。

相近却不知心,相见却不亲爱。

如今她肯给机会缓和,他也愿敞怀将心事说与她听。

蓼香汀里近来才有几分过日子的模样。

夫妻俩在房里一块儿吃了晚膳,饭后嘉武侯夫人那边使人过来问候祝琰的病情。又议事耽搁些功夫,就到了入睡的时辰。宋洹之去净室洗漱了回来,见祝琰歪躺在床里,还在翻看今日新送进来的礼单。

他踱步到床前,把灯火的光晕罩住。

阴影落在纸面上,祝琰抬起头来,见他解衣靠近过来,不由有些脸热,将礼单卷好放回床里的匣子。

宋洹之自后拢住她的腰,轻声道:“不是说好了交给底下人办?你还在病中,要听话。”

祝琰轻轻推了下他的手,“别这么近,仔细过了病气……”

话音未落,人被紧扣在枕上吻住了唇。

呼吸交错的瞬间,昏昏听见他在耳际低语,“病气过给我,你会不会快些好起来?”

**

腊月廿八,祝瑜在百忙里拨闲来瞧了祝琰一回。

“早前派人来送年礼,就听说没在上院见着你。喊人去找洛平问,才知道你病着。”

祝瑜把带来的药材补品推过去给张嬷嬷等人收入库,回身絮絮叨叨嘱咐祝琰。

“也不必太逞强,身子是自个儿的,休养好了才能有往后的好日子。”

祝琰抿嘴笑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吃几日药已快全好了,姐姐家里事忙,何苦巴巴跑这一趟。”

祝瑜携着她坐到炕上,替她将一旁的毯子披裹在身,“你年纪小,怕你不知道深浅,逞强显能作践自己身子,我说错你没有?”

从炕桌底下翻出几个账本,啪地一声丢在案上,“打量我没瞧见?”

祝琰连忙软言告饶,惹得梦月等在旁都跟着笑了。

外院思幽堂,乔翊安漫不经心翻着架上的书卷,外间厅中,宋洹之吩咐玉书去办件差,乔翊安没一点儿做客的自觉,搜到本没见过的残卷,捏在手里头走去窗下的软榻上歪着瞧。

博山炉里轻烟袅袅,氤氲着男人宝蓝底织金线绣鱼纹的袍子。

宋洹之那边交代完差事,走回内间,就见乔翊安支颐靠在榻上,已经睡着了。

那册孤本手抄的典籍,随意丢在榻底下。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拾起那书,不及直起身来,便对上乔翊安泛红的一双眼睛。

那眼里布满了血丝,明显未曾睡好,疲倦中带着几丝戒备之意。

——宋洹之心意一转,便明白了这个眼神代表着什么。

身处朝堂,历经倾轧构陷,被算计多了,为人自然便警觉起来。

乔翊安瞧着像是个什么都不过心的洒脱人,却原来也要时刻紧绷提防着旁人。

倦极入睡,稍稍有人靠近过来,便立时惊醒。

宋洹之没停留,回身将书放回阁层。乔翊安伸了个懒腰,笑道:“昨儿晚上在明月楼跟他们吃酒,清早才回院儿。”

宋洹之哂笑一声:“我若是刺客,只怕你阖眼的一瞬就没命了。”

乔翊醒了会神,抬手掸掸袍子,坐直了身,“北边那些人,近来小动作多得很。我瞧八成不等年节过完,京里就要出大事。”

宋洹之坐在桌前提笔写字,垂着眼道:“你自己北边那些生意和人,盯紧着些,别银子还没落袋,就给人抢了回去。”

乔翊安眯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哂道:“他隐忍了这好些年,说起来也颇不容易。这回皇孙一进宫,他才坐不住了。我听说宫里已经传开,说皇上有意拟立储的旨意。”

宋洹之没抬头,淡淡地道:“皇上龙体违和已久,早立储君,也好安定社稷臣民。他若是想得通,兴许还有路走。”

乔翊安摇头道:“我已是累了。等这回事了,便向陛下请辞,朝里的官有什么好做?往后只守着银子和美人度日,要多快活便有多快活。”

正说到此处,外头来报,说祝瑜从内院出来了,乔翊安便站起身来,掩嘴打了个哈欠,“除夕一早,宫里头见。”

宋洹之笑了下,只朝他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房中。

**

外头发生着什么,祝琰暂没闲暇去管。

距离年节只余最后一日,要忙要顾的事千头万绪,南棠里传消息过来,说潘柳儿没答应她指的那条路,开始闹绝食逼宋泽之现身。

祝琰闻言叹了口气,硬起心肠道:“由她。”

她带着管事娘子们巡了一趟内外各院,该安置的,该打点的,该准备的,亲眼过目瞧一回,哪里有疏漏及时调整。

她不想自己头一年掌家,就在年节这样的大日子里被挑出错来。

除夕当日一早,嘉武侯宋洹之等入宫参与年节朝拜,带了宫里的赏赐回来。

宋洹之马不停蹄,带领族人往祠堂祭拜。

内院上房里挤满了人,宋氏族里的长辈晚辈,比任何时候祝琰瞧过的都多。

虽说丧期内不大肆铺排,到底年节不同于别的时候,屋里屋外置了几张大席,摆满了宴客的茶点。

屋里头说笑、摸牌,好不热闹。

一会儿婆子来请示下,一会儿侍婢过来问话,又要应对宾客寒暄,祝琰精神一直紧绷着,这一整日都没个放松的时候。

天色暗下来,屋里掌了灯,宾客陆续离去,各回各家去守岁。

祝琰回到蓼香汀,撒了一把赏钱给屋里的服侍的人,只留两个守门看茶的小婢,余下的尽数放出去由着她们自己去玩。

宋洹之回来的颇迟,心下猜度祝琰兴许睡了,放轻脚步走到稍间,就听里头传出温软的声音。

“是二爷么?”

宋洹之应了声,跨步进来,见她斜倚在床上在做针线。

屋里光线很暗,惹得他蹙眉,“风寒才好些,仔细又熬坏了眼睛。”

祝琰闻言笑了笑,“想等二爷回来,怕自己先睡着了,才拿针线来支着。”

瞧见宋洹之肩头上落着一层白霜,不由又问:“下雪了吗?”

他点点头,瞥一眼她身上穿的袄裙,“下得还挺大,要不要同我去院子里走走?”

第70章 过年

白日浮躁的喧嚣褪去,夜晚的除夕却也不是一味的萧索。

远近垂挂的大小彩灯点缀着幽凉静谧的夜色。

雪花纷纷落着,将枝头妆点成晶莹的银柱。偶尔几丝风,抚过耳际,吹起鬓发,不觉多冷,倒有种倍觉熨帖的温柔。

即便是这个已经住进来七八个月的府邸,祝琰也尚未仔细的逛过。虽从没有谁约束过她的行止,在她心内,却有许多不可随意擅闯的去处。

此刻她身上披着厚厚的夹棉斗篷,一圈洁白不掺杂色的兔毛滚边围在领口,风一丝也吹不进衣裳里头。

今晚留在院内服侍的下人很少,多告假回家过年节去了,留下的人也没了往日的拘束,凑在一处或是摸牌赌钱或是吃饭饮酒。院子里静悄悄的,偶然听到几声不知从哪传出的笑语,囫囵的哄闹一阵,随着步行渐远,又听不到了。

脚底下踩着轻薄的雪面,像踏在柔软的细沙上,发出轻微的吱吱轻响。走了一段路,偶然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留下长长的两串足迹。大一点的脚印旁边印着小一点的,有些脚印只有半只,两个人的步伐时而重叠,时而疏远。

手被收进他的掌心,牢牢牵握了一路。在冬夜里这样走着,指跟上也渗出了薄薄一重汗来。

有一搭没一搭的言语,说着家里的琐事。他偏过头饶有兴味的听着,偶然提问两句,让话题能顺畅的继续下去。

缓缓走到花园里,沿着石阶登上太湖石叠成的假山。

“小心。”

石阶上落了雪,踏在上面容易打滑。宋洹之走在后面,伸手扶住祝琰的腰。

稳稳走入亭中,将手绢垫在石椅上坐了。

俯瞰下去,整片花园尽收眼底。

登临高处,风从四面拨入,这才感觉到几丝寒凉。宋洹之张开玄裘,自后拥住她的腰身,将她拢进自己的臂弯里。

男人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湿湿热热撩拨着小巧的耳朵。

她稍稍歪过头去抵制那抹难以忽视的酥痒。

眼底倒映着上百盏橙红的灯笼,从花园一路铺开向外,与更远处的屋脊连成一片。

纷纷细雪仍在下,除夕之夜,万家团圆,不知怎地,却叫她想到自己远在海州的夕年岁月。

所有人都挤在大伯母的屋子里讨吉利、要赏钱,笑语声从上院一路传进祖母的屋子。

昏暗的光线中,她跪坐在炕下替祖母按揉不良于行的腿。

偶然失神,思绪顺着那些笑语飘得远了。

纵是再如何假装坚强,也做不到半点不思乡。

想念那些狠心逼她远走的人,想念那个没有她、仍旧和乐安顺的家。

蓦地一杖打下来,正落在她消瘦的手背上。

左边手上挨得重,高高肿起一片红。

祖母那双浑浊的琥珀色眼睛半眯着,讥诮地道:“想出去玩儿?恨我这老不死的害你被拘在这儿是不是?”

扬手将摆满果点的小几也推翻开,东西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她不敢呼痛,连眼泪忍住不敢流,忙挤出笑来说着熨帖的话,好不容易才哄住了祖母的坏脾气。婆子们带着酒意赶进来,脸上的笑还未曾散去,一面安抚着老太太,一面把她推下去涂药酒。

她躲在昏暗的没有点灯的屋子里,抱着比自己小两岁的丫鬟翠儿,忍不住委屈的哭了。

这样的日子,连侍婢们都归家过年节去了,只她有家回不得。远远被隔离在大海的这一端,再怎么踮起脚也望不见故乡的影子。

如今站在嘉武侯府花园的假山顶上,又逢一年除夕。再回想从前,心里却不再觉得难过。这一刻她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平和。

也许是经历过波折过后,心志变得更坚硬了。也许是随着年纪渐长,将小女儿心思看得淡了。

她双眸亮晶晶的倒映着那些暖意融融的灯火,回转过头来,向他牵唇一笑,“二爷,新岁长安。”

宋洹之捧着她的脸,定定地打量着她秀巧的眉,灵动的眼,裹在厚毛披风里的她,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加上嘴角这抹甜笑,竟有几丝孩子气的喜意热闹。

他在她唇上轻印上一个吻。

低声道:“新岁长安,阿琰。”

如果她能依旧唤他的名字,而不是“二爷”就更好了。

遮住眼底幽幽一丝失落,他温笑着说:“明日初一你定走不开,初二初三,寻个空,上午在母亲那边点个卯,下午叫洛平套车,带你去西城打牌听戏,可好?回门定的是哪日,或者就在回门日的下午?”

祝琰一向不爱这些东西,依她所知,宋洹之也不喜欢凑这些热闹,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颇有几分怪异。

“谁家办的场?叫我猜猜。”她抿唇一笑,回眸睨他道,“大姐夫?”

宋洹之扣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脸颊更压低几分抵在她耳侧,“你倒很了解他。”

其实并不难猜,宋洹之这样冷硬的性子,在他身边的朋友里头,大抵只有乔翊安这么一个热闹人。年节里无拘无束能出来跟友人混着吃酒打牌的人也没几个,就算是京里排得上名号的纨绔公子哥,这时候也得乖乖缩在家里跟着长辈迎来送往当花架子摆设,只有乔翊安这样的人,不受管束自由自在惯了,又是一向的大手笔,重金请个戏班子驻留京内,专给他一家唱堂会也没什么不行。

祝琰原定要初三这天回娘家,祝瑜也会去,姊妹俩相互做个伴,在祝夫人跟前的时光就能过的快一些。

“和姐姐约的是初三,还不知二爷这边得空不得空。”按理是该夫妻同行,但她并没提前预算上他,到时候跟家里解释一句他事忙走不开,祝夫人等也不敢当面怪罪他。

“……”宋洹之似笑非笑站直了身,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那就初三。我跟乔翊安说好,叫他别弄些奇奇怪怪的人过去,你同姨姐她们一道听听戏,偷闲半日,就当休沐。”

听说祝瑜也去,祝琰便没有拒绝。

**

守岁到后半夜,祝琰熬不住先睡了。

临睡前还喊了当值的梦月过来,交代好明早厨上的事。

宋洹之坐在侧间榻上,捧着本《梦得杂记》随意翻着。

窗外偶然传来几声梆子响,瞧瞧更漏,已是四更天了。

他朝内室瞥了眼,隔帘只看见一片幽暗昏黄的光。纱帐垂着,内里静悄悄的一片。

他起身披着衣裳走出去。

关门声很轻,但屋内的祝琰仍是张开了眼睛。

隐约觉得将有什么事要发生,虽然他行止一派淡然,根本瞧不出破绽,但仍有种紧张焦灼的氛围,令她隐隐的不安。

他去的很久。

足够走到外院去商议一些事,再缓步走回来。

院子里伺候的婆子侍婢少了,可内外巡院的侍卫个个整装戒备。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什么都瞧不懂的未婚闺女,被摆上世子夫人的位置,手里有了可以拨动内宅的权力,看事情的角度与从前大不相同。

她无疑仍会担心宋洹之。

担心眼前宁和的日子能否长久。

**

风卷着残雪推开一道门。

禅室里穿着尼姑袍的女人冷得瑟缩了一下。

“谁!”

她哑着嗓子喝了声,辗转回过头去,洞开的门隙间一片黢黑,只有扑簌簌的雪片,随风吹涌进来,落在黑沉沉的砖石上面。

女人摸索着起身,手持烛台走去关门。

她步伐很慢,走得十分吃力。火烛摇曳地照着她的脸,细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瞧不出半点昔日的美貌。这行走艰难的女子,正是被迫在家庙里为陆老夫人“祈福”的谢芸。

当日被从陆家撵出来,陆夫人怕她怀上陆家骨肉,命人强行给她灌了大量的红花。

她本就体弱多病,那几年又为得嘉武侯夫人怜惜,刻意作践自己的身子,如今便如风雨中飘摇难定的叶子,越发比从前单薄伶仃。

走到门前,冷风扑面袭来,她缩起身子,艰难地按住门板。

外面一片漆黑,小庙里连灯笼都未点。

这样黑暗孤寂的日子,她早已习惯。先时还会害怕,会哭喊着叫人去求陆三爷接她回家。

如今却再也不会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叫嚷了。

再如何痛哭哀嚎,都不会有人理会她。

她被世人遗弃,被夫家放逐。

此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推上门的一瞬,依稀瞧见门前阶上摆着的东西。

她视线顿住,缓慢地跨出门槛。

是只小包袱。

嫩绿的绸缎质地,她不知已经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她把包袱打开来,颤巍巍地取出一只油纸包,里头卷着一只熬煮得软糯透明的肘子,因在寒风里太久,油脂已经凝固在上头。

再往下瞧,是件新衣。

青色夹棉的绫袄,绣着白色的栀子花。

一瞧那针脚,谢芸眼睛就酸痛起来。

大颗大颗的泪水渗出,滴在青色的衣料上面。

“书晴妹妹……”

书晴的针线是她手把手教的,那会儿姑娘年岁还小,总觉着以后还有机会学。

转眼就发生了那件事,书晴性情大变,活泼灵动的姑娘变得死气沉沉,从此甚少拿针线了……

她捧着衣裳蜷缩在落雪的阶上,哭得不能自已。

曾经有许多人,是真心待她好过的。

可惜她被贪妄蒙住了眼睛,到头来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

**

初三上午,宋洹之陪祝琰回祝家去。

在祝家门前的转角处,遇上祝瑜跟乔翊安的马车。

“特在这儿等着你,不想单独跟母亲说话。”祝瑜挽着她的手朝院里走,“洹之同你讲了不曾,下午咱们去想月楼听戏?”

祝琰笑着点了点头,“正想跟姐姐说呢,今儿还邀了谁一块儿?”

“都是你认得的人,徐家大奶奶,韩二奶奶,徐家姑娘、许大奶奶同她几个小姑。”

祝琰心内一顿:“宝鸾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