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病人
祝老夫人张开浑浊的眼睛,定定望着祝琰。
她眉头紧蹙,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仍旧是往昔那个严肃得叫人生畏的表情。
只是太过瘦弱,皮肤明显多了不少褶皱,从前挺拔的背脊弯成了弓形,令通身威严减弱了许多。
祝琰发觉自己面对着她时,心中已然没有了恐惧和忐忑,更多的是心疼,和亲眼目睹她走向枯朽的酸楚。
“你……”祝老夫人张了张嘴,艰难从口中挤出字句。
祝琰从进来时起,就隐隐有种感觉,祝老夫人应当是认得她的嗓音的,方才她一开口,老夫人就下意识去找声音的来源,甚至激动得想要站起身,——上回祝振远也告诉过她,自她走后老夫人经常念叨她的名字。
在祖母心目中,自己是有一席之地在的……
可此刻面对着祝老夫人,瞧见她眼眸里的困惑和防备之色,祝琰又有些不确定了。
果然,就听祝老夫人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人?来我这里做甚?”
她边说话,边捏紧了袖角,下意识退后,拉远与祝琰之间的距离。
大堂嫂无奈地笑道:“祖母,是琰妹妹啊。二叔家的琰妹妹,之前一直在您身边服侍您,您不是日日夜夜惦念着她吗?如今人到了眼前,怎么却又……”
祝老夫人摸到炕边的拐杖,重重的锤在地上。
她摆了摆手,口中喃喃自语道:“走,都走!出去,出去!”
老夫人口中边呼喝,边作势要用拐杖打人,对大堂嫂和祝琰都极为抗拒,一副不许生人近前的模样。
祝琰险些被拐杖挥到脸颊,杖尾在肩胛上扫了一下,大堂嫂忙抬手护住她,推着她朝外走,“罢了罢了,祖母这会子又犯糊涂,二妹妹咱们先出去,迟些时候等祖母醒过神来再说。”
两人狼狈地出了门,站在檐下,祝琰悲从中来。
明明她离开的时候祖母还是好好的。短短一年时间,怎会恶化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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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沥沥下着,海洲的天总没个见晴的时候。
宋洹之陪着大伯父和祝家几个族里的长辈饮了不少酒,回来时已是子夜时分。
祝琰坐在帐子里,手里盘玩着半幅没做完的绣活。宋洹之夺过来瞥了眼,松香色的绸子上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只勾出了半边雏形,另外半边尚未收尾。
“是我去年春天替祖母做的护膝。”祝琰垂着眼,望着那绣活幽幽地道。
“后来匆匆发嫁回京,没有绣完,原本交给了祖母身边的侍婢,今儿从旧箱子里翻了出来。”
她声音很低,听来情绪淡淡的,但宋洹之能感受到,她心情很不好。
“我走后不久,祖母的病情就恶化了,不仅脾气更坏,还时而犯糊涂打骂人,身边伺候的都怕了她,轻易不敢上前。”
说是“不敢上前”,实则是身边人难免越发怠慢。祖母清醒的时候尚能威慑下人,可如今人糊涂了呢,谁还惧怕一个说话不利落,思路不清醒的重病的老太太?
所以这幅二小姐交代要继续做完的绣活,被随意的丢弃在箱笼深处。再没人会亲手做这些小东西哄祖母高兴了,也再不会有人处处关心细致照料。
祝琰猜度过,祖母病情每况愈下,难道未有越发寂寞、无人关怀的原因吗?
大伯母管着一大家的事,大堂嫂带着两三个孩子,二堂嫂刚刚生产不久……祖母又是那样倔强嘴硬的性子,会有谁不计前嫌的日日来她跟前讨骂呢?
祝琰低着头,抬手捂住脸颊,“我回京的时候,心里隐隐松了口气,有些感慨,也暗暗的高兴,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的侍奉她了,终于不必再担心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会惹人不高兴,一句话说不好就会被当众狠狠责骂……我不能否认,我那一瞬真的觉得很轻松。”
宋洹之坐到她身边,将她拢到怀里轻抚着她的脊背,“你没有错,人之常情,你又不是木头,岂会没有情绪没有感知?病人不听话,受折磨的往往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你已经做的很好,我方才在席上都听说了,过去这些年,多亏你在跟前……”
祝琰额头抵在他胸口,肩膀不受控地轻颤,“我觉得很矛盾,过去我分明是恨她的,甚至想过永远不要再回到她身边。可今天我看见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好痛,这一路我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她无数种反应,却唯独没想到我自己,会这样的心疼……”
“我好悔啊洹之……”
她埋头在他衣襟,难受地啜泣着。
“我至少应该写信来……我至少应当常常问问她的……”
宋洹之拥着她,温热的手掌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阿琰,不能怪你的,没有能苛责你,你不要这样自责。”
他把她抱起来,令她坐进自己怀抱中,“如果实在难受,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我会陪着你,会陪着你的阿琰。”
夜色深了,祝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她还趴在宋洹之怀里,他半倚在枕上,保持着回抱她的姿势。
她堪堪动了下,宋洹之便张开了眼睛。
微弱的晨曦透过窗纱照进来,明灭的影子落在他眉眼上,声线微微沙哑,问她:“醒了?”
祝琰不好意思地从他身上溜下来,瞧他蹙眉揉了揉被枕得酸麻的手臂。
梦月听到屋中响动,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前禀告:“奶奶,昨晚上老太太病情反复,在床下跌了一跤,清早寿宁堂那边匆忙请了大夫。大奶奶问您,要不要一块儿过去瞧瞧。”
话音刚落,就见祝琰抿着头发打开了门,急匆匆的连腮边的水痕都没有擦净,“病情反复?如何反复?还跌了跤,伤了不曾?”
她边说边急着朝外走,梦月连忙拿了件披风,要替她披着,“才下了雨,外头还凉着呢……”
祝琰根本不耐烦等她,脚步匆匆地往寿宁堂的方向去,梦月身边人影一闪,宋洹之快速掠过她身侧,从她手里夺过那件披风,“你慢慢跟上来,我陪她过去。”
梦月脚步顿了一瞬,就见二爷已经跟上了奶奶,耐心哄她穿了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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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宁堂外静悄悄的,一个粗使的婆子正在角落里扫地。祝琰夫妇在门口遇上了祝振远夫妇和匆匆赶来的祝至安,几人没什么心情寒暄,略点了下头就依次走了进去。
大堂嫂脸色灰黄,看起来没有休息好,后宅请大夫绕不过她,她应是最早赶到寿宁堂的人。
大伯母还未过来,只几个婆子陪在屋里守候着。
大夫坐在炕前正替祝老夫人诊脉,脸上表情凝重,诊了左手,又诊右手。
祝老夫人面如金纸,躺在被子里不时发出粗粗的喘声,看起来呼吸的极为吃力。
祝至安进来后,就被推到外间主位上坐着,大夫诊完脉后,径直朝他走来。
隔着内室一挂稀疏的帘子,听得大夫道:“老夫人这病缠绵日久,难以根治,原本用药培着,也仅能支撑三五个月份。如今心绪大起大浮,加剧内腑的损耗,再加上跌伤,影响元气调理,家里还是尽早有个准备。方才我进来时,听得老夫人念叨个女孩名儿,想是很亲近的儿孙辈,放心不下,一直挂念,若能够,尽早喊她回来瞧一眼吧……”
大夫沮丧地摇了摇头,祝至安听后,心中震恸不已。
“我再开服药,加大安神方的剂量,让老太太尽可能舒舒服服的……”骨痛难熬,年轻人尚扛不住,何况这么个病弱的老太太。
大堂嫂红着眼睛去随大夫开方抓药,祝至安跨步走到里间,握住老夫人的手,“母亲,不孝子至安回来了。”
他双膝跪地,重重在炕沿叩首。
老太太艰难地转过头来,用浑浊的眼睛瞥了瞥他,“至安……”
这一声虽弱,却极为干脆。祝振远惊呼道:“祖母认得人了!祖母记着二叔!”
老太太枯瘦的手反抓住祝至安的袖角,“二、二丫头嫁的好不好?那宋家、那宋家郎君,待她怎么样,可有受什么委屈……委屈吗?”
她极力平复着呼吸,压抑着痛呼,极为艰难地说完了一连串的问话。
门前,祝琰再也忍不住了,她冲进屋中,伏跪在老夫人炕下,“祖母,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老太太撩起眼皮,有气无力地望向她,下一瞬,眼底波光闪动,仿佛落在炉中的灰屑复燃起来。
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靠近祝琰,看上去似乎想要抚一抚她的脸。
可不等祝琰将脸颊靠近过去,老太太面色陡然一变。
“回来做什么!回来做什么……出嫁的妇人,远行在外,成何体统,我是这样教你的么?岂不令宋家、令京中人耻笑?”
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一如从前,老太太训斥她不懂规矩的语气和神态。
祝琰摇摇头,难过地道:“祖母,琰儿想您,挂念您,所以回来瞧您了。他们不会怪罪,您放心,琰儿知道您是怕,琰儿太任性,在宋家的日子不好过。可是您放心,真的没关系,您瞧,您瞧啊,琰儿的夫君、宋家二郎宋洹之,他也瞧您来了。”
宋洹之缓步上前,向老夫人行礼。
“晚辈洹之,代家父、家母,向老夫人问安。”
面前的男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同祝琰站在一块儿,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婉约明丽,真是一对璧人。
老太太撑着手臂,似要坐起身,同宋洹之客气两句,众人忙上前,搀住她再三劝慰,这才不甘不愿地躺回炕上,口中道:“失礼、失礼了……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第82章 旧事
祝振远等人均面露喜色,老太太如今清醒的时日少,不想祝琰夫妇这一来,她倒认得人了。
可旋即想到大夫方才说的那些话,心里又惶惶不安起来。病重之人骤然清明,会否是回光返照……
那边老夫人再三命人给“贵客”上茶,说了许多谦虚的话,“我这孙女儿年幼顽劣,不足之处,皆是老婆子未悉心教导之过,万请亲家海涵……”
话中回护之意甚明,听得祝琰阵阵心酸。
老太太在她面前,一向严苛冷淡,可对着她的丈夫,又如此的重视珍怜,句句恳盼对方善待于她。
到底是重病在身,说上一阵话便气力不继,喘息艰难起来。
众人忙劝她快快休息。
好不容易将老太太劝住,大家退出寿宁堂,只留祝琰一人,同侍婢们照看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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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渐小了,只有些微湿意,氤氲着衣袍。南边的窗敞开着,苦洌清香的植物气息潮湿地铺满屋室。
老夫人昏睡一阵,又被跌伤的膝痛折腾得醒过来。祝琰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坐在炕边服侍她喝,被老太太一挥手给打落在裙子上。方才还十分清醒的老人此刻目中带着戒备神色,缩进炕里许久不肯近前,右手紧紧捏着左袖,仿佛护着什么不能给人瞧的宝贝。
侍婢慌忙过来收拾,关切地问祝琰,“二姑奶奶烫伤了没有?这可是刚烧好的药,老太太啊,二姑奶奶是您最疼爱的孙女儿,您怎么又认不得人了?”
好在身上裙子质地厚实,祝琰躲得也算快,没有被药烫伤。换过衣裳回来时,侍婢还在收拾洒在地上的汤水。老太太头发蓬乱坐在炕里,神色呆滞地望着窗外。
祝琰细声唤了两次,老太太都没什么反应。只要她不抗拒,还肯接受自己靠近,祝琰已经觉得很知足。
一刻钟后,祝琰侧坐在炕边,手持黄杨木梳子慢慢替祖母梳拢头发。
她为祖母梳过无数次头,却从没像今日一般伤感。
老者的长发干枯稀少,只梳了半边,就见不少白色断发落在炕席上面。
安静下来的老夫人神色呆滞,兴许方才已经用尽了力气,这一刻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任由发梳轻柔地穿过发丝,拢成一小束绾回在脑后,然后用一根通体碧绿的发簪别住。
“好了。”祝琰拿过镜子摆在老夫人面前,“祖母瞧瞧,好不好看?”
一侍婢在旁赞道:“从前老夫人最喜欢二姑娘梳头发了,二姑娘手巧,用劲又轻,老夫人嘴上不说,每次二姑娘梳完头发,老夫人总会对着镜子瞧许久。二姑娘走后,老夫人照镜子的次数也少了。”
另一个侍婢忙拽了拽她的袖子,朝老夫人努努嘴,压低声音道:“老夫人听着呢,仔细待会儿又——”
祝琰放下镜子,又替祖母掖了掖衣襟。近距离瞧着,才发现老太太秋香色的外裳里,白色的中衣边角泛黄,再拉开来看,手臂下的系带系到了领口,勒得锁骨位置一条明显的红痕。
祝琰面色冷了下来,瞧那对侍婢还在一面收拾汤污,一边小声的交谈些什么。
她无法想象,这一年多来,祖母身边的人就是这样服侍的吗?所有人都知道祖母脾气不好,便是为着她们服侍不周而发怒,大家也只会认为是祖母任性胡闹、又在苛待身边的人吧?
从前还有个秦嬷嬷可以管着屋里的事,如今秦嬷嬷告老,眼前这两个就是寿宁堂里最体面的侍女,在院里说一不二,即便祝振远等人到来,因是长辈房里的人,都要对这二人客客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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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际飘着几朵混沌的云,一轮清冷的月亮隐身在云层里,只露出丁点痕迹。
祝琰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站在窗前看月亮。
这一年在嘉武侯府经历过许多,遇过难处,见过世面,对许多事有了新的看法和思考。
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在磨砺中渐渐长成一个沉稳坚定的内宅妇人。但眼前这个问题不容易解决,关系到海洲祖宅里的女主人——大伯母和大堂嫂的声誉。
发作一两个侍婢并不是难事,服侍的人不中用,换一批就是。可大伯母这个内宅管理者势必要为此落入他人口舌,说她照料婆母不精心,才会给侍婢钻了空子,连德高望重的老太太都敢随意侍弄。
而大堂嫂这个明面上负责老太太日常饮食汤药的人,也势必因此受带累。
祝琰更倾向于相信,大伯母等人对侍婢敷衍的照料是不知情的。
祖母的日子过得不好,对大伯母来说并无实际好处。
而她这个已经出嫁的妇人,曾经客居在此的借宿者,又有什么立场指责她们呢?
祝琰想的太出神,连身后什么站了人也不知。
方才她下床的时候,宋洹之就醒了,瞧她站在窗前抱臂望月,窈窕的身姿投下一片优美的影子映在地上,不知想些什么,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无意识地咬着指尖。
——她有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兴许连她自己也未发觉过。
宋洹之对观察了解她、探知她从不示人的另一面很有兴趣。
窗敞开着,早春的风还凉沁沁的,她只穿着薄绸寝袍,披了件软薄的单衣。骤然一件外袍轻轻落在肩上,祝琰回过头去,便看见宋洹之近在咫尺的脸。
“担心祖母?”
夜半醒转,声线略有些沙哑,他顺势拥住她的腰,“乔翊安托人请的两个大夫,其中有一个明后天就到。届时叫他替老夫人瞧瞧,会有旁的医治法子也说不定。”
祝琰没言语,只默默靠在他的肩头。
这些日子心绪复杂,多亏有这么一个人,时刻开解宽慰,陪伴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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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祝琰几乎寸步不离寿宁堂。
从老太太清早的穿衣洗漱,到夜晚的散发膏沐,事无巨细的贴身照料。
她知道余下的时间和机会不多,不想祖母最后的日子活在他人的厌恶敷衍里。
她没有选择惊动大伯父或者大伯母,也没有将侍婢的事对任何人说,除了宋洹之。
借着他引来的医者名义,留下了一名懂药理会推拿的小医女,帮忙照应寿宁堂祖母身边的一应事。
两个名医都来替祖母瞧过脉,说法几乎是一样的。
人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药石无灵,神仙难救。
祝老夫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屋中气氛的紧绷。
祝琰在身边服侍的这段时日里,她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少,安静瞧着窗外的时候越来越多。
那是个午后,祝琰前一晚没睡好,又有些着凉,大堂嫂推她去暖阁里午睡片刻。
静谧的室内洒满春日的阳光,祖母坐在那片光晕里,眼望窗外,任医女替自己按摩着容易抽筋的小腿。
医女声音很轻,含笑问她:“老太太见天儿瞧外头,是想看什么?是在等什么人吗?”
原以为老太太又会如平常一般不予理会,谁知这日却反常。
她幽幽地叹了声,答道:“等我那个痴傻的二孙女儿。”
医女讶异地瞥了老夫人一眼,方才这句话听起来并不像一个糊涂的人说出来的,难道,这会子又清醒些?
医女试探问道:“您等二孙女做什么?”二孙女分明就在隔壁住着,老太太一心惦念着的人近在咫尺,却是相见不识,何其讽刺。
老太太缓声道:“她服侍我一场,吃的苦最多。”
右手去摸左袖,拨开内里的暗袋,抽出里面藏着的蓝色绸子做成的荷包。
“她快及笄了,我这支钗,是要给她的……嘘,你可别对别人说。”
医女哑然失笑,半晌方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不说出去。”
暖阁里早已醒来的祝琰,站在帘边。
再看不清眼前的景色,记忆将她带回了三年前,及笄那天——
作者有话说:祖母的事大概还有一到两章,然后回京
原以为0点前能发,没想到这时候才传上来
第83章 告别
祝琰的及笄宴,大伯母在三个月前就已张罗着办了。请了海州太守家的二夫人做加笄主宾,程校尉府的奶奶和族里的三堂婶为辅宾,给足了她体面。
大伯母又命人替她做了两身新衣裳,一件水红色绣百蝶穿花的预备在上头礼的仪式穿,一件烟紫色绣玉簪花的细纱裙子见客穿,一切打点妥当,又事先都知会了仪程和时辰,只待宾客齐至,为祝琰庆贺。
前一晚祝琰便紧张得有些睡不着,生怕仪程步骤上出了岔子给人见笑,这几年贴身服侍祖母少有外出见客的机会,这样盛大隆重的场合,那么多要紧的宾客要为她而来,她作为主角,自然是忐忑的。
次日一早起身,小婢珠儿就发觉她脸色有些泛白,“好好地日子,小姐这么副没睡好的模样,如何见客?将胭脂多用些,遮一遮疲态吧?”
顶着晨妆进了屋中,就听见老太太在跟几个嬷嬷发脾气,祝琰下意识地拢了拢袖角,怕唇脂太艳太惹眼,用帕子沾去了些才敢跨入进去。
盛夏时节,天闷热的厉害,屋子里未开窗,一瞬热气潮气笼在一处,才走入就闷了一身的汗。
婆子见祝琰进来,似乎见了救星,赔笑道:“今儿是二姑娘的好日子,大喜的吉日,老太太消消气吧。”
另一个笑道:“可不是?老太太有这样得人意儿、仙女似的孙女儿,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姑娘,您可来了,快帮老奴们劝两句。”
这话不说倒还好,一开口,老夫人幽冷的目光便朝祝琰瞟过来,见她少见的明艳鲜亮打扮,想到今日是她及笄,冷哼一声,勉强停了责骂。
几个婆子笑着寻个借口散了去,祝琰从侍婢怀里接过脸盆,对方小声提醒道:“大爷把老太太房里的一件古物作礼送了出去,给老太太发觉了,因此发作屋里管钥匙的人。”
祝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走上前来挽起袖角,拧了只温热的帕子替老太太擦手。
这裙子比照当前时兴的样子做的,宽袖大摆,拖曳至地,水点溅在袖子上,渗出明显的一圈湿痕,祝琰下意识地瞥了眼,尚未抬起头,面前就飞来一只湿哒哒的帕子,正是她刚递过去那件——
“既不耐烦伺候我这个老婆子,何苦惺惺作态装什么孝子贤孙,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盼我早死了,免拖累你们过清净富贵日子!”
那时祝琰只是慌惧,未曾体会过这些话语背后暗藏的寂寥无助,她无法理解,为何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祖母也不肯好好与她说句话。
生大伯父的气,为何要迁怒到她?她又能左右这个家里的什么事呢?
侍婢们在旁不敢吭声,秦嬷嬷在外听见了,忙进来护着祝琰打圆场,“老太太哎,今儿是二姑娘的喜日,您何苦来?有什么事儿,往后慢慢说慢慢教,外头一大堆宾客等着,二姑娘不去见客,一早儿就过来服侍,心里头最惦念您。”
见祝琰红着眼睛垂首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上前把她往外头推,“姑娘快去洗把脸,别哭,仔细眼睛哭肿了,待会儿夫人们要问起来。”
老太太怒道:“有什么怕问?便说是我这老不死的刻意为难!你们一个二个全是好的,唯我是个恶人,滚出去,都给我滚!”
老太太在气头上,连秦嬷嬷也劝不得,一时屋里个个垂了头,在院子里立着。
大伯母那边派人来催祝琰,“好些个宾客都到了,夫人说,二姑娘是小辈,最好早点儿过去迎着才好。”
祝琰瞥了眼屋里,祖母尚在盛怒,她分寸不敢挪,秦嬷嬷细声劝她:“来客要紧,老太太这边儿有我们呢,姑娘只管去。”
那天的宴会办的喜庆热闹,但祝琰对很多细节都回忆不起来。
因着清早的那段插曲,她一整日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着宾客,机械地在大人们的催促下完成了仪程。
她甚至忆不起那天,自己第一回 穿大礼服的样子,侍婢端来镜子,她只在里头瞧见自己委屈的眼睛。
在无数次自我劝慰过后,她逐渐淡忘了生命中那些时而发生、不大不小的遗憾。
如今乍然听祖母亲口说,原来曾在那一日也曾替她备了及笄礼,还如此藏放了多年,她一时有些心酸。
替自己难过,也替祖母难过。
只是那时她还年幼,生活得太单纯,远没有想到祖母的处境。
祖父过世后,祖母自己也重病在床,行动不便。
曾经众星拱月的老夫人,一朝变成了行动都需人搀扶的病患。煊赫体面不再,只能听凭身边人摆弄。隐居在寿宁堂里,当年那样的日子,那么多的宾客,竟无人先至后宅来拜一拜这位老夫人。
守了一辈子的体己,被儿孙做主处置,屋里陪伴了一生的心腹,不经问她,私自便开库房。
她早已无身为老夫人的尊严,唯一能做的,只有凭着“发脾气”这唯一的手段,发泄心中说不出的苦闷。
最终只落得个“不好伺候”、“难相与”、“脾气坏”、“苛待子孙”的恶名。
当年的祝琰依附着祖母而活。
祖母又何尝不是,依附着她活着?
只有这个京城远来的二孙女,还肯听她的话,还畏惧着她。肯事事迁就,肯时时陪伴。
祖母怕瞧见她对外面的世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因为没人比祖母更害怕她会离开。
而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祖母又狠下心来,直接斩断她心里的不舍。
这一瞬祝琰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只离开了一年,祖母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在她走后,祖母身边,没有任何倚仗了。
也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再有期待。
在她时而清醒的那些瞬间,唯一还记得的人,只有祝琰。
祝琰生命中委屈痛楚的十年,是与祖母相互支撑相互依附一起艰难走过的十年。
祝琰站在帘后,默默擦干腮边的泪痕,挤出一丝笑来,走到炕前。
**
祖母走得很安详。
那是个午后。
祖母枕在祝琰腿上,最后一次散开头发,任祝琰手里的发梳穿过银丝。
她捏紧袖角的手轻轻垂落下来,袖中藏着的细长盒子掉在炕上。
祝琰看见那根钗,是一只再简单不过的抱头莲,金累丝座托,拱着一枚圆润的南珠。
祖母怕连它也被人随意翻出来处置,所以贴身藏着吧?
余下还能攥在手里的财产,也在神志尚还清醒的时候,悄悄托付祝振远带给了她。
祝琰将钗插在鬓边,弯唇笑着道:“您瞧我戴着,好不好看?”
可惜,这一生都听不见祖母赞她,曾经往昔,以后将来,都听不见。
祝琰闭上眼睛,弯身抱了抱祖母。
“祖母,来生琰儿再同您作伴,您说好不好?”
第84章 回京
十九天。
祝琰后来细细算过。
不计来回路上花费的时日,她最后陪着祖母的日子,一共有十九天。
这十九天里,她同过去的自己、同祖母,达成了和解。
就在自己生活了十年的这间院落里,告别了少女时期满心的委屈和遗憾。
祖母过世,大伯父和父亲等人少不得要辞官丁忧,已向朝廷和各方报丧。
家中为采薇匆匆办了喜事,可惜祝瑶还未来得及完婚,少说也要守丧满二十七月。
宋洹之陪着祝琰,待祖母出殡后才动身回京。
一来一回一个多月时间,他抛下京里的公务、和族里府中各种繁杂琐事,专程陪她来了却心中的遗憾。
若说夫妻之间从前尚有隔阂,感情停滞不前,如今二人之间便多了些许旁人不知的默契和依恋。
他从这一趟路上,了解她的过往,追溯她如何长成如今的模样性情。
在尊重和在意之中,不免更多了一重爱怜。
**
回程路上,祝琰整日整日的在车中昏睡。
在海州这些日子,她几乎夜夜睡不好,过往的回忆和对祖母的担忧不时折磨着她,要凝神静听着外头的动静,怕万一有什么突然状况赶不及去寿宁堂……
她实在太累了。
宋洹之望着倚在自己怀中熟睡的人,她比来海州前又清瘦了一些,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落下蝶翅般的阴影。
浅红的嘴唇略显干燥,轻抿着。
他抬手,拇指柔柔落在上面,似有若无地捻了捻。
环住她腰肢的手微微收紧,令她更贴向自己。
这样拥抱的时候,心里会生出几丝隐秘的欢喜和满足。
对宋洹之来说,这种感觉很新鲜。
原来男女之间不止肉身情-欲,这样简单的陪伴眷恋也同样令人着迷。
他很喜欢看见,她不带任何防备地枕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下一个停驻的目的地到达……
**
因雨季的关系,回来的路程走得比去时久。
回京那天是四月初三。
京郊的杏花和海棠都开了,姹紫嫣红点缀着山野。
祝琰这天睡得格外沉,宋洹之几回想喊她瞧路边的景色都没忍心。
直到进了城,喧嚣的人声惊醒了祝琰的梦。
“到了?”
她揉着眼睛问身边的人。
宋洹之倚在车壁上,张开清明的眸子,笑望着她,“前头就是广平街,泽之来接我们了。”
祝琰有些诧异地掀开车帘,瞧见记忆里熟悉的景色,和车外骑马跟随的宋泽之。
“怎么没喊我?”连声招呼也没打,多失礼呢。她虽是嫂子,也不能这样托大。
宋洹之轻笑了声,抬手替她捋了捋鬓边的头发。“瞧你睡得好,特地吩咐他们小声些,别来吵你。”
“睡得好么?”
祝琰抚了抚腰后,“还行,背后有点酸。”
“车上躺着不舒服,回去再睡。”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回来了,要不要着人告诉岳母和姨姐一声?”
祝琰摇摇头:“等两日吧。”她觉得好疲倦,这时候不想见人,尤其不想见她那个爱抱怨的母亲祝夫人。
祝瑶的婚事没能在祖母丧礼前完成,母亲定然满心满口的埋怨。
“姐姐那边,我到时候叫洛平去说一声,二爷就别管这些事了。”
**
回到嘉武侯府,自然又是一番兴师动众。
宋友卿和沈氏夫妇也过来了,向祝琰道了“节哀”,又说了不少宽慰的话。
嘉武侯夫人拉着祝琰的手坐到自己身边,“瞧这小脸越发瘦了,路上辛劳,受了不少罪吧?脸色也不大好,这些日子什么都别管,好生歇着。今儿原本族里你几个婶子要过来,我没应承,想你们夫妇二人走了这些日子,路上吃不好睡不着的,别叫那么多人来闹腾,待会儿用了膳就快回去歇着。”
果然晚膳后,祝琰就被再三催促着回到蓼香汀,宋洹之去见了嘉武侯,又同幕僚们简单了解了些落下的公务,回到院子里时已是戌时。
祝琰还没入睡,慢悠悠地泡了澡,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在同张嬷嬷对账。
宋洹之没扰她,这些日子她情绪起伏大,为祖母过世伤怀,叫她有些事忙,也好过成日的沉浸在悲伤情绪里头。
他自行去沐浴更衣,拿了本书靠在床里瞧了阵。
外头张嬷嬷刚走,祝琰还没进里室,就见个小丫头掀帘进来,说祝家夫人身上不好,喊二奶奶明早回去瞧瞧。
雪歌出去打点了丫头,在外跟梦月小声嘀咕:“太太也太心急了些,奶奶才回来,路上累成什么样儿,她也不心疼……”
梦月朝她打个眼色,朝屋里指了指,压低声音道:“二爷在呢,别瞎说。”
这些日子祝夫人六神无主,老夫人一去,祝至安的职务就不得不停,他又不是什么能臣要臣,不存在什么“夺情”的可能,大概率要丁忧满三载。他这个官做的本就摇摇欲坠,再这么停职三年,再起复时只怕早就杯冷茶凉,变了天了。
祝琰和宋洹之并头躺在枕上,总算回到熟悉的环境,躺在自己的床上,本该疲累不堪的两人却都没有睡意。
祝琰轻轻唤他的名字。“洹之。”
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手,摩挲着将她拢在怀里。
“我这些日子,好像不大对劲。”
她声音很轻,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说自己的猜测。
宋洹之倾身坐起,覆过来捧住她的脸。
“怎么不对劲?哪里不舒服,还是,心里不痛快?”
祝琰摇了摇头。
“都不是。我……”
她拉住他覆在她腮边的手,移至自己的小腹上。
“我怕你太紧张,在路上没有告诉你。”
他手掌触到温软的肌肤,听见这句,骤然顿了下。“你是说……”
“嗯。”她咬着唇,轻轻地道,“那天给祖母梳头的时候,我第一回 有那种熟悉的感觉。不是恶心,也不是难受,就是……好像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它来了……”
“后来我想了想,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腰酸,容易疲倦,起初一心扑在祖母的事上,并没在意。后来再想,这四十多天,小日子也没有来……”
宋洹之攥住她的手,“你就这样瞒了一路,太冒险了。”又有些后怕,怪自己粗心,这一路上她嗜睡憔悴,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想到那个可能,还傻傻的欣慰她肯依赖自己……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替她抚平了衣摆,将被子拉过来遮住她的肚子,“明天一早就叫大夫来诊脉,不许你再乱来了,大夫过来之前,连上院也不许去。”
他声音听来有点冷硬,带了点气急败坏。
下一瞬又疼惜得不行,捧着祝琰的脸蛋在她唇上亲了亲,“你听话,好不好?”
祝琰抬手遮住眸子闷闷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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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蓼香汀请大夫的事就传到了上院。嘉武侯夫人很紧张,这么久不见儿子儿媳,一路往海州去那么远那么久,还不知路上怎么受罪。忙打发了身边的韩嬷嬷去探消息。
过得不到半个时辰,韩嬷嬷带着满脸笑意回了来,尚未进院便一叠声呼道:“夫人,夫人!”
嘉武侯夫人本就悬着心,听见她一路这么喊,不由越发焦急,起身迎着她问道:“怎样?是洹之还是他媳妇儿,身上怎么不好?”
韩嬷嬷瞥了眼屋里服侍的众婢,意识到自己一时高兴忘了形,亲家老太太刚走,便是喜事也不宜太过张扬,压低声音道:“是二奶奶,有身孕了!大夫说已经两个多月!”
嘉武侯夫人身子一晃,“你说真的?”
这一年多来,家里发生了太多事,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彻骨哀伤。
没想到这么快,祝琰又能有……
曾经家里盼着有个新生的孩子,盼了那么多年都不成,她几乎都不敢再奢望。
韩嬷嬷扶住她的手,跟着她这么多年,如何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红着眼睛道:“夫人,这是天大的喜事,您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眼前二奶奶的身体,跟她独自里的孩子才是最要紧的呢……”
一句话提醒了嘉武侯夫人,“对,你说的对。”
她坐回炕上,扶膝道:“如今胎还未稳,先别声张,二奶奶那边,饮食上要注意些,你亲自去吩咐厨房,按着太医上回说的禁忌,给二奶奶调理饮食。补品要跟上,一日断不得。对了,洹之呢……去把他喊回来,叫他少往外头跑,多陪陪二媳妇儿……”
韩嬷嬷笑道:“二爷就在院里呢,哪儿都没去,比您还先知道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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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香汀里,祝琰被迫躺在床上,刚喝了一大碗补药,就被勒令不准下床乱走。
她哭笑不得地望着张嬷嬷,“您别这么紧张,我真的不打紧。”
正说着话,宋洹之掀帘从外进来,方才的话都听了去,抿唇笑道:“我正愁拿她没法子,有嬷嬷管束着倒好。”
祝琰嗔怪地剜了他一眼。
宋洹之挥退了屋里服侍的人,走到屏后宽衣,声音隔屏传过来,“我叫张管事跟玉书走了一趟,请了个大夫给岳母瞧病,倒是不打紧,只说是忧虑过多,开了几幅宁神茶。跟岳母那边告了罪,说家里有事绊住,过几日再去探望她老人家。”
祝夫人本就是装病,他倒好,还大张旗鼓的叫大夫去瞧。
这人看起来寡言清冷,心里坏主意倒不少。
祝琰坐起身,有些发愁地道:“这回母亲格外紧张,喊韩嬷嬷亲自来盯着饮食,屋里又有张嬷嬷带着人严防死守,我连屋子都走不出去。”
“二爷,你跟他们说说,别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行不行?”
宋洹之换了寝衣从内出来,坐在床沿抚了抚她平坦的小腹,“这个孩子得来不易,别说母亲紧张,就连我也……时时刻刻牵挂着。”
他攥住她的手,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阿琰,你委屈几日,大夫说,虽你身子骨算不错,但路上这么折腾,到底有点伤胎,要养一段时日才行。”
“我答应你,等过了头三个月,你想去哪儿,只要不是危险的事,我都陪着你去,她们若来拘着你,我替你撑腰。”——
作者有话说:补一章
第85章 惊胎
园中花树纷繁,又有了往昔鲜妍活泼的生气。
才走近上院,就听见内里传出的笑声,几个侍婢守候在廊下,瞧见梦月扶着祝琰进来,纷纷凑上来行礼。
“乔夫人跟大奶奶来了,正说起二奶奶呢。”
瞧婢子们脸上带笑,殷勤不已的样子,祝琰知道,此刻屋中的话题,必然关于她的肚子。
想到此,不免脸上微微发烫。
侍婢打了帘子,通报“二奶奶到了”,屋中迎出来一人,浓紫织金褙子,石青绣牡丹裙子,正是祝瑜。
对方朝她挤挤眼睛,视线果然落到她的小腹上,伸手将她搀扶着,亲热地将她带到里面。
“乔夫人……”
祝琰弯身行礼,上首坐着的妇人忙唤“使不得”,朝祝瑜令道:“还不将你妹子扶着。”
祝琰被乔夫人拉到身边,上下打量一回,握着她的手道:“听你母亲说,才跟宋世子出了趟远门儿?歇过乏来没有?我们这一来,倒惊动你奔波一趟。”
祝琰垂首摇了摇头,“乔夫人客气了,您难得过来,晚辈自当来行礼问安,也好些日子没见姐姐,心里头正惦念。”
寒暄了一阵后,嘉武侯夫人含笑开了口,“你乔伯母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束。你这些日子胃口不好,早膳是不是又没用多少?韩嬷嬷叫厨上给你做了几样开胃的点心,你陪着乔大奶奶一块儿用些吧。”
祝琰起身道声“是”,扶着祝瑜的手朝外间走。
乔夫人半眯着眸子目送姊妹二人身影消失在帘后,似笑非笑地道:“你这二媳妇儿,倒比她姐姐强些,我却没你这样的好福气。”
嘉武侯夫人笑了声,“您呀,别不知足,我瞧大奶奶精明能干,又体贴孝顺,样样都好。孩子的事,随缘吧,哥儿也好,姐儿也好,都是您的亲孙,您都当几回祖母了,家兴业旺的,我羡慕您才是呢。”
乔夫人笑了笑,啜茶不言语了。
外间小厅桌边,祝琰替长姐夹了一块杏仁酥,“怎么今儿乔夫人也过来了?有事?”
前几天她刚回京,祝瑜就一直想来,因家里的事耽搁了些日子,“你还没习惯做嘉武侯府的世子夫人?你有身孕,这么大的事,我婆婆还不得亲自来道声贺么?”
祝琰失笑:“不想我竟有这样的体面,只是为我来的?”
祝瑜抿了口茶,“主要是为道贺,其次么,也想替她娘家的幼弟谋个差事。乔翊安那边说不通,只得她亲自出面走动。”
祝琰想不通为什么乔翊安不愿帮衬自己的亲舅父,见她一脸困惑,祝瑜压低声音道:“前几年,他这个小舅父,在扬州害死了一个女娃儿,吃了官司,用银子封了受害人家的口,更名换姓进了京。乔翊安听说,十分不齿他的为人,但凡是他的事,不论他娘怎么哭求,总是无用,乔翊安一概不肯管。”
“想不到大姐夫这个人,还挺有原则的。”官场上的人,想必这些阴私都看许多了,有些人会对此变得麻木不仁,有些人不得不随波逐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势贪欲面前,人命往往是最不起眼的东西。
祝瑜冷哼一声,“他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手上沾的血还少了?”
“你知道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有利可图,他向来荤素不忌。只一点,不论跟对方有什么仇怨,绝不向小孩子下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瞧不上,那些欺辱孩子的人。”祝瑜说完,忍不住又嗤笑一声,“假惺惺的,学人家怜惜弱小,分明自己就是个喜欢祸害人的东西。”
她这样嘲讽乔翊安不是一两回了,祝琰不好接话,只静静听着她说。
祝瑜收了笑,话题岔开,问起她回海州的事来,提及祖母过身,姊妹二人自又伤感了一回。
祝瑜道:“我上一回见祖母,还是小时候随父亲回海州探亲那一回。如今回想起来,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楚。与你和她的情分比不得,说起来倒是你替我们尽了孝。有你在她身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她心里应当也好受些。”
她捏着帕子替祝琰擦了擦眼角,“怪我,好好的又提起叫你伤心的事。”
祝琰摇摇头,“祖母心气高,自尊心强,于她来说,这样清清静静的去,倒比浑浑噩噩的活着好……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敢说给姐姐你听听。”
祝瑜拍拍她的手,唏嘘着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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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头三月,肚子的胎儿越发稳妥,祝琰有孕的消息才渐渐传了开。新婚不久的祝采薇专程上门一回,来探望祝琰。大红阔袖底下,穿着素白的绢衣,采薇忍泪道:“不敢替祖母穿孝,怕触了梅家的霉头,我这个不孝孙女,也只好偷偷表一表心意。”
祝琰宽慰她几句,将海州那边的近况说与她听,“二堂兄本是要亲自过来观礼的,因着祖母的事,一家人都没能起行,叫你一个人空落落的出嫁,他们都觉着挺遗憾的。”
采薇摆摆手,“京城这边有二婶替我筹谋打点着,处处都妥帖,日子定的这样急,二婶都累坏了。我听说她这些日子身上不爽利,姐姐可去瞧过?”
祝琰听这话的意思,倒像是祝夫人特地拜托了采薇来做说客,家里同时操办两门婚事,采薇顺顺利利出嫁,祝瑶却要等上三年,为此采薇心里颇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占了二房的便宜。她的婚事又是祝夫人出面替她谋的,自然不好拂逆祝夫人的意思。
“也正想回去看看的,哪日瞧你得空,咱们姊妹一道回去聚聚?”
祝琰没有为难祝采薇,痛快地跟她约定了一起回门的日子。
嘉武侯夫人等再三嘱咐,又指派了数名以韩嬷嬷、张嬷嬷为首的“妥帖人”跟随照料,祝琰这才艰难地出了门。
祝夫人躺在帐子里唉声叹气,人都瘦了一圈,一见祝琰就紧紧抓住她的手,“你这狠心孩子,这么多日不回家来!不若等你娘急死了你再回来!”
采薇怕她失了分寸伤了祝琰,忙横臂扶着她的手劝道:“二婶有话慢慢说,仔细二姐姐的肚子。”
祝夫人这才想起祝琰的情况,慌忙撒了手,讪讪道:“我也是太心急了,琰儿,你给你爹去信,叫他快回来吧,啊?户部的差事本就做的勉强,好不容易寻得这么个值缺,真等个三年回来,怕是连七品吏目的位置都没了。还有你妹妹的亲事,你倒说说,这可怎么办啊?”
祝瑶站在旁边,一脸的疲倦,“娘,都跟您说多少回了,丁忧丁忧,就是三公九卿,位极人臣,家里长辈有丧,也得停官守制,只要皇上不夺情,自个儿就不能擅自回职上去,您为难姐姐没有用的啊。”
想来这些话,这些日子祝瑶没少劝,只是祝夫人一味闹腾,半句也听不进。
见祝瑶语气微冲,不由掩面抹起泪来,“连你也要这样待你娘?你大姐嫁了人攀了高枝,便不把你娘放在眼里了,连你也如此,平素真是白疼了你!我这样着急,究竟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这没良心的傻孩子!你爹丢了官,咱们家更是不济,你的婚事拖三年,还不知到那时会有什么变故!”
祝琰一直没说话,直到这时大概将祝夫人的意思听明白了。
她与徐家交好,祝夫人是想她出面,向徐家施压,稳住这门亲事。最好再有宋洹之出面,替祝至安保着职位。
“您放心,双方庚帖互换,合了八字,六礼过半,已是公开的姻亲关系,徐家又怎么会反悔呢?”
祝琰耐心宽慰着她,这些日子在宋家被照料的太好,人也变得娇气起来,站了这么会子,就觉得腰酸背疼起来。
她顺势坐在床沿,耐着性子开解母亲,“您别太着急了,事已至此,咱们都得接受现实。爹在官场这么多年,他自己有分寸的。您也要相信瑶儿,她这么好,徐家又怎么忍心错过她呢?”
祝夫人要的也不过是句安心的话,见祝琰肯这样顺从抚慰,情绪便好转许多。
片刻又支祝瑶带着采薇去外头赏花喝茶,将祝琰留在身边,跟她提起另一件事来,“如今你有了身孕,宋家的丧期也过了,你跟洹之的屋子里,是不是要选个人出来?”
祝琰一时没听懂,抬眸困惑地望着母亲。祝夫人被她澄澈的眸子盯住,下意识别过眼,轻咳一声,“就是——服侍枕席的人。”
“我调养雪歌梦月,为的就是处处帮衬着你,两个都是家生子,知根知底,模样都过得去,又是在你们房里服侍惯了的。”
祝琰别过头去,瞥了眼帘外走动的侍婢们。
祝夫人凑近按住她的手,“你可别傻,男人到什么时候,都是克制不住的,你瞧瞧你爹,这个年岁了……”
——祝琰霍地站了起来。
“长辈房里的事,我哪里听得。”
她脸色泛红,不知是恼还是羞,抬手捂着雪腮,低声道:“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自会跟洹之商量,娘您不要再提。”
新婚的时候,祝夫人就几番劝她给雪歌和梦月开脸摆在房里替她笼络丈夫。
那会儿倒不是为着拈酸吃醋才不允,只是心里觉着她和宋洹之彼此都还不熟悉,要做长久夫妻,应当交心合意,掺进太多人在他们之间,对双方培养感情和默契不利。
到如今,她很清楚宋洹之心里有她,她也不厌恶与他相处,她本就不需要伏低做小笼络讨好,又何必作践自己去扮贤妻,搭进旁人的一生?她这样做,难道不是寒了宋洹之的心么?
今日祝瑜没有来,没姐姐帮忙挡着母亲,果然就提起这些听不得的话来。
“你这孩子别错了心思,我是为了你好,就算洹之脸皮薄不开口,他爹娘祖母也难保不心疼,怀孩子少说八九个月……”
祝琰叹了声,越发觉得姐姐说得很对,母亲这个人,吃硬不吃软,又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
前一阵她还为着戏子的事闹,这会儿又大义凛然的劝自己接受通房。
回程的车上,祝琰就觉得左下腹有点胀痛,手刚触到裙头,就给张嬷嬷眼尖发觉,“二奶奶觉得如何?可是坐车颠着了?肚子痛吗?”
祝琰摆摆手,“无碍的,嬷嬷别紧张。”话虽如此说,但额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瞧得张嬷嬷心惊不已,一面唤停车换轿,一面吩咐人速去请大夫过府。
祝琰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去海州这一路都没有出现意外,孩子稳稳妥妥的跟着她,不想有孕三个月后,却变得这样娇气。
仆从们一路大惊小怪地将祝琰扶进院子,连嘉武侯夫人那边都惊动了,嘉武侯夫人、沈氏、带着书晴书意等小辈,一并挤进蓼香汀。
“怎样?大夫,我二媳妇儿如何?”
大夫一从内出来,就被众人团团围住,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夫人宽心,虽是动了胎气,情况尚算稳妥,多加休养,自会无虞。方子照上回的吃着,过得半个月后,老朽再来为少夫人请脉。”
听说没大碍,嘉武侯夫人松了口气,叫人送大夫出门,又叫小辈们不许进去吵着祝琰,只扶着沈氏的手进了里间。
祝琰换了家常衣裳,半卧在床上,见长辈进来,忙慌着起身。
嘉武侯夫人按着她道:“不许你起来。”
祝琰抬眼,见嘉武侯夫人眼眶微微泛红,赧然道:“对不住,叫母亲跟三婶替我担心着急。”
沈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的什么话,咱们是一家人,我跟你娘疼你不应该?”
嘉武侯夫人一辈子沉稳大气,城府甚深,喜怒不显,今儿听说祝琰有事,一路匆匆过来,慌得连头上的发钗都歪了。祝琰替她扶正了珠钗,心头微涩,也顿感压力倍增。
她们都太在意这个孩子了。
在意到,不容许任何可能的意外发生。
经历过太多的苦楚,再也受不住又一次的失望和打击。
“觉着还好?”
嘉武侯夫人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