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10(1 / 2)

宗妇 赫连菲菲 22467 字 1天前

第101章 新人

繁忙的家事令祝琰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感情上的细枝末节。

婚礼当日天还未亮,她就早早起身,带着院中陆续到齐的大小管事嬷嬷,安排这一日的各处细节。

门上迎客处和后厨的事情打点好后,交由各处管事全权管理,祝琰回院重新更衣梳妆,以长媳身份去往上房见客。

有些外地亲眷于几日前就已上门,住进了府里,这些日子因着待客,祝琰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入上房后与客人们寒暄没几句,就有无数管事娘子或各处管事的婢子来后门处通报,要她拿主意请示下。

屋子里闹哄哄的挤满了人,后门处掀开了帘子,露出祝琰半张脸来,从屋中带出的笑容尚还蕴在眼角未曾息隐,眉头片刻便轻蹙起,沉吟片刻后拿定了主意。管事娘子们来回事时个个紧绷面容如临大敌,待她有了示下,又纷纷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地行事去了。

不远处转角,一位年长的妇人指着她道:“瞧见没,那就是宋家如今负责管事的奶奶,听说年纪还不足二十,生得是副温柔腼腆模样,手段倒有几分厉害。”

另一个不由抿嘴含笑,掩袖道:“不是个厉害的,又怎么哄得动这全家老少为了她除去王爷府的郡主?便是京外头也都在传,说是怎样一个祸水奇胎,才进门就克死长房一大一小两个男丁。换我是宋家二郎,也稀罕这宝贝,平白拾了个天大便宜,生生占了他哥哥的爵位。有这么一位在,怕是以后许家丫头的日子也不省心,稍稍露些能耐才干,还不给她挤兑死?瞧那模样,眼睛一转就是一个主意,许家丫头实诚,哪里能当她的对手?”

梦月雪歌得了令,带着几个粗使的小丫头才往外头处事回来,迎头正听见后面几句言语,登时气得脸色发青。依着雪歌的脾气,就要上前申斥理论,被梦月强行阻拦住,刻意弄些声响惊动了两位奶奶身边的侍人。

梦月含笑行了礼,“廊上风大得很,奶奶们说话儿,何不往屋里寻个暖暖和和的所在?”

那后头说话的妇人讪讪然笑道:“不妨事,我们恰巧半路上遇着,也正要去前头陪太太们去呢。”

梦月颔首顿了步子,回身吩咐两个小丫头,“服侍两位奶奶进去,备着手炉给奶奶们暖暖。”

小丫头忙应了,簇拥着两位妇人进屋去了。

经过门廊下,正经过与管事娘子商议事情的祝琰,祝琰就发觉宾客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

她含笑回过头去,就瞧见不远处气得跺脚的雪歌。

“你拦着我做什么?也不知从那冒出来的便宜亲戚,在家里头好吃好喝供着,倒嚼起主人家的舌根子来了!外头传的那些黑心烂肺的瞎话,她们不帮忙分辨解释便罢了,还拿到咱们宅子里头来当面说嘴,要是依着我,闹大了给她些难堪才知道厉害呢!”

这两年祝琰掌家理事,雪歌梦月二人为她副手,在家里管着不少事,行走到哪儿都被尊称一声“姑娘”,渐渐也养了些说一不二的气势出来。

梦月拉着雪歌的袖子,不住给她打眼色,“外头的娘子姐姐们都瞧着呢,你我是奶奶身边的人,你闹出事来,还不是奶奶给人瞧笑话?再说这大喜的日子,三奶奶要进门来了,咱们二房这时候出乱子,人家还不更犯嘀咕了?”

祝琰朝二人招招手,命她们近前来,掐了把雪歌的脸蛋,含笑道:“是谁这么大胆子,给咱们雪姑娘气受了?”

雪歌待复述方才听见那几句闲话,被梦月以目示意劝阻,垂头绞着袖子不言语,脸色因激愤而涨的通红。

梦月息事宁人道:“也没什么,才那两位奶奶说话不中听,失礼了些,奶奶别在意,没什么大事。”

又回道:“前院的事情处置好了,许家一位舅爷喝多了酒,又太体胖,拽着两个小厮一块儿掉进养鱼的池子……玉轩已经带着人服侍去暂歇的院子里更衣,瞧见的人不多,二爷那边已叫人都劝回厅里去了。”

祝琰点点头,吩咐道:“待会儿跟嬷嬷说声,安排个稳妥的小厮在桥边上守着,凡事经过的都提醒一声,远远避开了才好,这么冷的天掉进水里头,丢丑些还没什么,染了风寒落了病倒是该咱们招呼不到了。”

梦月忙应了,推搡着雪歌搀扶祝琰回屋。

正听见里头一阵笑,传话的丫头立在外厅前,喜滋滋地道:“新娘子进大门了!”

平素众人走的多是东西两边角门,正门只有喜丧大事或是宫中有旨到时才会开启。今儿门庭大开广迎宾客,新妇过门为宋氏添喜,房里被拘着不能乱跑的孩子们一哄挤出了上房,口里欢声嚷道:“新婶婶来了,新婶婶来了!”

女客们转头向嘉武侯夫人道着吉祥话,纷纷过来簇拥着她朝外厅走。

祝琰被人拉到嘉武侯夫人身边,“你是长媳,待会儿新妇进了门,还要给你这个当嫂子的行礼呢。”

屋子里烧着炭,气氛又热烈至极,祝琰前后走动处理大小事,没一刻闲时,这会儿只觉粘湿的薄汗轻沾着贴身的丝绢衣裳,额上也不知见汗了没有,许久没听见驰哥儿的声音,是乳娘给抱到里屋去了么?稍后就要开宴传菜,方才厨上那几件麻烦事可处理好了不曾……

就在这时两个红色的影子在无数人的拥簇下跃入视线。

宋泽之脸上微带几许红晕,与穿着大红喜服遮着盖头的新妇一道跨入院中。

爆竹声噼里啪啦地震动着耳膜,鼓乐声随着他们响了一路,孩子们手里抓着喜果和五谷朝新人纷洒。

宋泽之在众人称赞声中腼腆地垂首提醒新妇注意脚下。

许氏走得很慢,曳地的裙摆轻轻拂过被洗刷锃亮的台阶。

“新人停步。”喜娘高声唱着仪程。

嘉武侯夫人被推在主位上坐正,两个丫头抱着蒲团过来,摆放在她面前的地砖上。

不知谁推了祝琰一把,“还不去?要受新人的礼啦。”

几个族中有地位的族婶也正襟危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祝琰站在嘉武侯夫人身后,目视一对新人越众走到近前。

红色的丝穗随着许氏的动作摇曳不住。

喜娘高声唱“跪——”

宋泽之不放心地伸出手,想要搀扶看不见脚下情况的许氏,听得人群发出一阵打趣的窃笑声,又红着脸慌里慌张地收回了手。

“三郎很疼新媳妇儿呢!”长辈们掩着嘴,小声议论,也有熟悉两家的妇人向身边人介绍两个人的情况,“自小就认识,真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喜娘高唱着行礼。

许氏和宋泽之在喧嚣的人声里跪下去叩首。

祝琰目光落在许氏裙边一角繁复的牡丹花刺绣上,恍然回到了自己出嫁那日。

那天紧张又忙乱的心情仿佛和今天很像,只是角色全然不同。

当日她顶着一夜没有睡好、又因受出嫁气氛影响而哭过红肿的眼睛,被大红的穗子遮住视线,心内满是不安地跪在那个男人身边,与他一块儿向长辈们行礼,情况一如眼前。

她不知他性情如何,生活习惯怎样,会不会待她好。

她心里揣着无尽的企盼,对未来的向往,希冀着往后的日子安稳和顺,夫妻同心。

如今,转眼两年过去。

当年的那些遐想和绮思,仿佛早已想不起了。

她投入无尽的繁杂琐事当中,忙碌的没有空闲去关注与他之间那些亲密旖旎的点滴……

而她也才只有二十岁。

婚后的日子,和她当年想象的还一样吗?

新人叩首下去,反复三回。

又在太太奶奶们的哄笑声中,被送出门,转向新房而去。

新妇会长久的停留在那儿,与夫婿分开,独自面对满室女眷们的审视打量,调笑试探。

祝琰很快收拾好飘远的思绪,向司掌礼仪的婆子们低声嘱咐几句。

许氏被送进新房,坐在床边上摘去头上沉重的冠,换了身与行礼的衣裳同样繁复鲜红的礼裙,在喜娘的搀扶指点下一一与那些亲眷们寒暄见礼。

几个婶娘上前,送了各自的心意,许氏脸蛋通红,小心翼翼地道谢,命贴身侍婢仔细收好。

人群之后,方才那两个对祝琰指指点点过的奶奶依旧凑在一处,脸色复杂地盯视着新人的一言一行,不时凑近了说笑几句。

祝琰朝梦月打个眼色,后者忙带着两个小丫头上前,请那两个妇人到一旁吃茶。

雪歌并没向她复述那些难听的话,但依着对方的神情表现,祝琰也能猜出几分。这两年见过太多人,遇过太多事,她在坎坷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走到今天。

也许她不及嘉武侯夫人,甚至比不上祝瑜和徐大奶奶那般精明老练,但应对这种人这种事,她早就驾轻就熟。

被中伤得多了,甚至能从旁人的讥讽中听出几分有趣来。

但她不想许氏一进门就经历这些不堪。

如果可以不必见识人性阴私的一面,永迎善意和笑言,那该是件多幸运的事啊。

两个妇人被打断了私语,蓦然被请去偏厅喝茶,自然知道主人家在意。眼里含着讪讪的笑容朝祝琰这边瞥了眼,见那个今日一整天都笑脸待人、温柔和善的宋二奶奶,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

**

许氏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就快要断了。

沉重的金冠牵扯得头皮生疼,腰背挺直太久,酸胀得不像话。

她的脸也快笑僵了,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怪异至极,有没有人前失仪……

一大清早没睡够,没吃饱,饿着肚子忙碌了大半日,这会儿前头含宾客们入席赴宴,自己还得在此安安静静的等在这儿,晚上还有正式的仪式,以及叫人不安的合卺礼。

筵席开始,宾客散了些,屋子里空了一半。但许氏仍然觉着呼吸不畅,有种气息难舒的憋闷之感。

也不知是小腹还是胃,一直隐约的反酸犯疼,小日子也不是这几日……许氏说不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几个年长的婆子过来,拢着宾客回去上房吃酒,梦月走过来贴在许氏耳畔低声道:“隔间暖房里背了热水和饮食,这边有奴婢们看顾着,奶奶叫嘱咐您去歇一会儿喘口气。”

许氏堵在喉咙里那一团闷,仿佛一瞬松泛开了。她抬眼瞧见祝琰闪身消失在门外的裙角。

——如果没有二嫂嫂帮衬她可怎么办。

她想喝水,想吃东西,想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想洗洗身上粘腻的汗,想方便,还想在软乎乎的床上躺一躺。

她心里喊了好几遍的“好嫂嫂”。

在梦月等人的“掩护”下,她提着裙摆躲去了后面的暖阁。

如果可以,她还想拉住祝琰陪她说说话,安抚一下她对未知的、即将到来的那些事的慌乱恐惧……

嫁过来了,下定了决心。可她和宋泽之会过成什么样,她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吃了些东西后,胃里那抹酸疼淡了,小丫头替她捏揉肩背,她闭着眼就那样睡过去。

喜娘们高亢含笑的声音响在门外,侍婢们进来慌里慌张地替她整理妆容和衣裙。

不知不觉间屋子里已点了一排排红色的烛灯。

暖融融的光线照在宋泽之织金的袍子上,瞧他一步一步挪进屋中。

**

祝琰卸了钗环,解去衣裙浸入温热的水中。

宋洹之在外院陪客,到子时都还没有回来。

张嬷嬷带着人巡视了内院各门,向祝琰回报外头的情况,“姑娘们的院子都已落了钥,宾客女眷们也都安置好了,在北边留了门,专派了几个人盯着,免有贵客饮多了酒走错院子。各处的守卫们是二爷亲自吩咐过的,玉书亲自带着人夜巡,保准出不了岔子。”

祝琰点点头,道:“您也跟着忙到这么晚,事情交代下去就行,您快早些安置吧。”

张嬷嬷笑道“不妨事”,又放心不下地提点祝琰:“叫人给二爷留着门,炉子上温着醒酒汤和几样简单饭食,二爷陪酒定然喝了不少,待会儿回来奶奶说话小意儿些。”

家里办喜事,作为兄嫂,又是长房,夫妻俩都忙。已经好些日子没着面,整日由着底下的丫头小子们传话通声商议事情。

自打有了驰哥儿,二人也难有独处的夜晚,前些日子驰哥儿又着凉一直咳嗽,祝琰不时就要起夜来陪看。

今日正值良辰,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利日子,三房办喜事自是温情喜气无边,张嬷嬷也盼着祝琰和宋洹之美满无间。

其实这样的话,张嬷嬷一向说得不少,不时提点催促,要祝琰主动多说些话,怕宋洹之性子硬拉不下脸面。

祝琰每每只是含糊地应,态度有些敷衍。

他们夫妻之间没什么隔阂,两人私下里有商有量,相互尊重,一向和睦,连闹别扭都很少有。只是张嬷嬷到底比别人敏锐些,她能隐约察觉到,那抹旁人注意不到,甚至连小夫妻自己也未曾发觉的生疏。

——他们之间太客气了。

时时温和有礼,时时相敬如宾。

不是不在意对方,兴许正是太在意的缘故,所以不愿自己有任何错漏处,委屈了彼此。

祝琰更是沉稳妥当到,从来不会耍小女儿脾气。

她对宋洹之,从没提过任何无礼的要求,不,情况更甚,——她几乎对他,根本就不曾提过任何要求。

瞧张嬷嬷一脸有口难言,牵挂不安,十分勉强地叹着气离开,祝琰有些无奈地笑了。

她披上袍子,赤足从水池中出来。

裙摆上湿漉漉的,踩在软绵绵的毯子上,拖出一道深色的水痕。

不染铅华的脸光洁如玉,在灯下泛着莹润的色泽。

她今日总是想到新婚那一晚。

慌乱无措的在他身畔,又怕又隐隐期待……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样长久难忆,恍如隔世一般。

张嬷嬷的担忧没有直白说出口,以她聪慧敏感,自然也猜得出几分。

就如宋泽之努力挽回许氏的心一样,宋洹之为他们这段婚姻也是努力过的。

他总是在想办法补偿,总是在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喜好,在不惹她厌烦的边缘,试着更靠近一点,试着多给她些关怀。

她不是没有感觉,也不是不感恩这份用心。

张嬷嬷的直觉没有错,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太怕“出错”。

怕破坏了这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亲密。

怕将对方再次推远。

**

宋洹之回来得很迟。

外头隐约还能听见细微的人声。

玉书带着人巡夜,大抵是巡到附近来了,遇上深夜归来的宋洹之,向他回报了巡夜的情况。

门被拉开,幽凉的风呜咽着扑进屋子里,烛光摇曳得厉害,他颀长的影子映在宝相团花的地毯上。

祝琰听见他轻手轻脚地在外解氅衣,小心翼翼越过稍间走去净室梳洗。

她听见窸窣的声音,撩起的水响,听见他洗漱过后走到床边,掀帘静静凝望她时刻意放轻缓的呼吸。

祝琰说不上为什么,这一瞬突然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宋洹之是个温厚可靠的人,他尽一切所能地待她好,他已经做了一个男人对妻子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

身边没有妾侍红粉,肯为她撑腰出头,凡事有商有量,提携她的娘家,宠爱她所出的孩子。

她到底还求什么,心里那丝缺憾到底是什么,她自己都说不清。

宋洹之掀开被子一角,躺到她身侧的枕上。

他试探摊开掌心,小心将她拥抱在怀。

祝琰没有动,她闭目顺从地任他抱着自己。

他回首挥灭灯烛,所有的光芒隐息了去。

体温相贴,时光在沉默的黑暗中缓缓流逝,她感受到身后熟悉的反应。

他在房\事上不算十分节制,她也不曾反感亲昵。

好像一切发生的都很自然,拥抱或亲吻,死死生生灭顶般的愉悦。

第102章 不适

虽然疲倦至极,身体几乎已经扛不住这样激烈的需索。

她还是紧紧攀住他的肩膀,压抑住了莫名想要哭泣的情绪。

极度的乏累过后,在涣散的意志中昏然睡去。

她知道他披衣起身,在窗前对着冰冷模糊的月色默立良久。

她偏头躺在里侧的枕上,任由自己沉入梦里。

祝琰梦见自己小的时候。

那年刚到海州,在祖母那受了委屈,带着比她还小两岁的珠儿躲开侍婢跟随,从内宅逃去了外面。

她循着来时的记忆朝城外走。

那是个冰冷的雨天。

海州的冬季一点都不比京都容易熬。

湿冷的露汽将身上的袄裙沾染得冰凉沉实。

走到一半她的伞柄折断,大风将漂亮的伞骨拆得零碎不堪。

人群朝她们相反的方向涌来,各自神色匆匆地躲回家里。

雨水顺着发丝滴到前襟,身上颜色深重的袄裙越发湿冷沉重。

她看见一个破败的草棚,一个穿着粗布红裙的女孩子背身站在里面躲雨。

珠儿脸色都冻紫了,可怜兮兮求她回去。

祝琰决定去草棚下面躲一躲雨,以免自己和珠儿变得更加狼狈。

待走进去,才发觉原来女孩儿不是一个人在。

瞧她主仆二人过来,女孩儿惊慌地推开了身边的人。

那一瞬祝琰有些后悔,——那是个穿着很潦草的男人,这样阴冷的天气只贴身披了件单衣,袖子还卷到手肘处,露出肌肉虬结满是伤痕的小臂。

方才原来女孩儿正与他拥抱……

察觉到这一切时,祝琰已经带着珠儿闯了进去。

她慌乱地攥着手里的破伞,想要折返回雨中。

身后,女孩儿涩声唤住她:“哎,别走啊……”

祝琰涨红着脸回过头,瞧女孩儿不好意思地推了男人一把,“你出去,仔细吓着人家。”

祝琰手足无措地摆摆手,“不用,我……”

那男人嘿嘿一笑,将搁在地上的破草帽往头上一扣,“没事儿,我出去。”

女孩儿有些羞涩,偷觑了眼祝琰,又望了望男人的背影。

“他皮糙肉厚的,是个男人家,淋个雨怕什么?”

祝琰听见不远处男人发出一声低笑,跟着顺着女孩儿的话头重复道:“对,淋个雨怕什么。”

女孩儿脸色更红了几分,似娇似嗔地道:“你少吭声!谁跟你搭话来?”

男人又是一笑,干脆在雨里摆弄起一旁的独轮车。那车不过是几块板子简易搭就,上头用防水油布遮着车上的东西。有什么正在那油布下鼓动着,发出沉闷的一声声水响。

——原来是对来城里卖鱼的小夫妻。

女孩儿应当是新嫁不久,还穿着大红的衣裙,脸蛋也是红扑扑的,有常年被海风吹过的痕迹。

祝琰沉浸在自己惆怅的情绪中不说话。珠儿胆子小,担惊受怕地想着待会儿要被她带到哪儿去。

那女孩儿倒很健谈,靠在身后半腐朽的柱子上跟祝琰搭话。

“你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么?”

祝琰回身瞥了她一眼,蹙眉没有答话。

女孩儿笑道:“你穿得颜色沉,没什么绣花,但瞧上去是好料子。尤其是脚底下这双鞋,这种滑溜溜的布,还坠着珠子……”

祝琰不自在地收回脚,把鞋子藏进裙子里。

她想回京城的家,知道外面世道险恶,不敢穿戴过分华丽,只偷偷装了个小包袱,带了两件半新不旧的衣服。

女孩儿还在说话,不知从哪抓了把瓜子递给祝琰主仆,“天气不好,海上风浪大着呢,外头坏人也多,待会儿雨停了,你们还是早点儿回家去。”

“——不然,一会儿家里人要担心的。”

男人似乎听见这话,回过头来打量了一遍祝琰。

女孩儿朝他扬扬下巴,虎着脸瞪他。他嘿嘿一笑,又背身转去。

“你别理他,他这人瞧着凶,不是坏人。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小姐独个儿出来,瞧着新奇。”

女孩儿说话时,目光不时落在那男人身上。

两人眉来眼去,时时注意着对方。

他站在雨里,戴着顶破草帽根本不顶事,女孩儿瞧上去不是不心疼,却虎着脸不让他一同进来避雨。

年幼的祝琰当时的心思并没放在那对小夫妻身上,所思所想只有自己心里那点委屈。

待多年时光过去,却不知又突然想到了那天的情形。

仿佛重回那日情景,将对方每一丝举动都认真研究探看。

那两个人,始终关注对方,不时投过去,粘腻交织的视线。

嬉笑怒骂,可以发脾气可以凶巴巴的说坏话,可以颐指气使可以差遣对方……

是那份没有刻意留心,不假思索,不必提防不必惶恐的理所当然。

是那份即便在人前刻意拉远距离却从没减少半点的亲昵。

是不需解释便彼此读懂的眼神和笑意,是那份真实的烟火气。

没有算计,不需衡量。

是对再平凡不过,又幸福至极,相互爱着的人。

祝琰好像一瞬明白过来,为何于今时今夜,梦到了这番场景。

也明白过来,她与宋洹之之间,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至亲至疏夫妻。

**

次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清早新人要认人敬茶,要入祠堂祭拜。

早早就有婆子管事们聚在院子外。

小丫头端着水盆等候在回廊下头。

片刻听得一声门响,宋洹之一袭灰蓝衣袍,手臂上搭着玄色大氅,沉默地跨下门阶。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来,垂首恭送他离去。

少倾屋里也有了动静,很快梦月就掀帘出来唤众人进去。

祝琰眼下有重淡淡的青色,用脂粉遮了,强行打起精神来,听今日的回事。

“祠堂那边打点好了,香烛蒲团,点心贡品,经幡纸钱,依着过往的惯例摆在那边院子,待会儿二爷带三爷和众位族里的爷过去,上个香就行了。侯爷清早有点儿咳嗽,带病祭祖怕忌讳,吩咐二爷代为行礼,已跟二爷说了。”

祝琰听完,拾起茶盏抿了一口,“如今各处都用了炭,祠堂那边火烛又多,着人仔细看顾着,莫大意走水,灯烛纸钱都要照看妥当。”

又有个婆子上前,禀道:“新人那边叫开了小厨房,清早我去瞧过,做的还算像样,提早跟三奶奶跟前的婆子打听好了,做的都是三奶奶惯吃的菜式。三爷不能吃辣,特意又加了几色清淡的。夫人那边也备着,三奶奶不论在哪边儿用膳都得宜。”

前些日子商量给三房的院子开设小厨房,祝琰就将蓼香厅这边的伙房停了。

她镇日各处料理,宋洹之又多数在衙门,两个人几乎没什么机会吃小厨房的东西。留了个婆子能治些简单的点心粥食能温个汤给驰哥儿也就够了。

院子里简省些活计和人手,她也能少操心几样事。

许氏进门后,三房那边就由他们小夫妻自己管着,又能多少帮衬她些,能比从前轻松不少。

吩咐了几件紧要事,祝琰把余下的琐碎事交给张嬷嬷拿主意,自己带着贴身侍婢往上院那边去。

乳娘抱着驰哥儿跟出来,用厚棉被裹着的小人儿张手就朝祝琰这边扑。

孩子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养的又白又胖,两颗眼睛好似水洗过的黑葡萄,澄净得不得了。

祝琰一瞧见他心便软成了一滩水,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自己抱着走了一路。

她隐隐觉着后腰有些酸痛。

起初还以为是昨晚,本就疲乏,还那样不加节制。

在上院站着跟族里的女眷寒暄几句,后背疼得针扎似的,过去从没试过这般。

许氏在闹哄哄的气氛中走进屋来,一向爽朗大方的姑娘,在众人一脸“过来人都明白”的笑容里羞得抬不起头。

祝琰的手被许氏紧紧攥着,新妇整个人依偎在她身侧,小声向她求救,“二嫂嫂快帮帮我……”

祝琰含笑替她挡住了几个婶娘,催促众人落座用茶。

侍婢拿来铺垫,摆在明堂正中。

祝琰牵着许氏的手,将她带到嘉武侯夫人跟前。

“给母亲敬茶吧。”祝琰温柔地拍拍许氏的背,后者乖觉地弯身跪下去,从侍婢手里接过茶盘。

昨日已经叩过首,今日却又不同些。

昨天的许氏是许家送进门的闺女。

今日的许氏已是宋家三房的少奶奶。

嘉武侯夫人眼角有些湿润,心里生出几分感慨。

这个女孩儿自小常在她跟前,在两家长辈的期许中长大,如今终于嫁入进来,同他们成为一家人。

她身后那个该领她进门,向她介绍亲眷的人,原本应是长房的葶宜。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死的死,散的散。

这满堂的喜庆热闹,他们终究是看不见了。

一双温热的手,落在她臂弯,侧过脸去,见是祝琰。

搀扶着她,用温柔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提醒她收拾心绪,接过新妇奉上的茶来……

嘉武侯夫人对祝琰笑了笑,眼底快要泛滥的水光退去,慈爱地笑着接过新妇的敬茶,她听见新妇又羞涩又欣喜地唤了声“母亲”。

“好孩子。”嘉武侯夫人微抬眼,韩嬷嬷立即奉上早已备好的见面礼,交放在许氏身后的侍婢手里。

侍人抱着铺垫来到下一个长辈跟前,祝琰弯身去扶许氏的时候,背上陡然剧痛起来,眼前跟着黑了一片,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重新站定。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新妇身上,几乎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妥。

新妇行跪拜礼的时候,祝琰忙退后数步,借着吩咐事情的由头躲到了无人的角落。

她扶着柱子努力平复呼吸,好一会儿才觉着那抹剧烈的疼痛稍缓。

过往也有因他孟浪而被弄伤的时候,多是皮外小伤,或是失手攥得淤青,她皮肤娇细,又薄嫩,很容易留下唇齿捏揉的痕迹,往往两三日也便好了,从没试过这样痛法。

屋里爆出一阵哄笑,祝琰忙调整状态,深吸一口气转回头去。

原来是位长辈姨母打趣许氏,新妇被闹得红着脸抬不起头,觑见祝琰进来,忙可怜兮兮地以眼神向她求援,片刻又被女眷们团团围住。

人群之外,嘉武侯夫人身边的韩嬷嬷扶住了祝琰的手臂。

“夫人瞧您脸色不好,叫我过来问问。奶奶可是晚上着凉了?”

祝琰抬起脸来,正对上嘉武侯夫人投来的视线。

韩嬷嬷道:“这几日突然变天,冷得厉害,连侯爷那样强健的人也得了风寒,奶奶身娇体贵,还是要多注意着些,夫人吩咐了,待会儿宴上您别跟着招呼,留几个得用的大丫鬟照应就是,你回院子或在暖阁里头休息会子。”

祝琰摇摇头,笑道:“劳母亲费心,这样记挂着我。不妨事,多半是这些日子没睡好,待过了今日闲下来,多歇阵就好了。”

韩嬷嬷又关怀嘱咐了几句,告辞向嘉武侯夫人回话去了。

前院那头祭了祖,各自回客院更衣净手收拾整齐,片刻后内外院同时开正宴。

嘉武侯夫人又派人来催促几回,祝琰也觉得自己不大熬得住,便趁势从上院退了出来。

驰哥儿留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儿没跟着过来,她只带了雪歌,悄悄从后头园子绕回蓼香汀。

在炕上抱着汤婆子伏了一阵,腰背的酸痛和缓不少。

雪歌絮絮叨叨在旁说起昨日那两个多嘴妇人,“要不是梦月一味拦着,我非得跟她们分辨分辨。奶奶这样仁慈的人儿,怎么到她们嘴里就成了那样?奶奶当家这两年,何处不精心,何处不妥当?奶奶刚嫁进门就遇上大丧,要不是为着这事儿,先头奶奶肚子里那个孩子,又怎会掉了?”

说到后面哽咽得说不下去,又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打自己的嘴,“呸呸呸,瞧我说什么呢,好好的提起这个,奶奶别往心里去,梦月说得对,我这个性子是要改改了,奶奶你……”

祝琰侧脸趴在炕上,有气无力地瞥她一眼,“没事,你下去吧,我一个人躺会儿。”

雪歌放心不下,瞧祝琰疲倦得不愿多言,只得惴惴不安地退到外面。一掀帘,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门前。

**

阳光透过窗纱洒在房里,祝琰睁眼望着手边的一片光斑。

窗格的影子将光分割成冰裂纹状的小块。

一片片散落着,金色的,暖融融的。

她已经很久没想过那个失去的孩子。

自从有了驰哥儿,心里空的那块渐渐被填补起来。

她也已经很久很久,不去回忆那一段时日,自己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说过向前看。

她一向务实沉稳。

可那一片寂寥的时光,却渐渐腐败成心底一块不能触碰的疮疤。

偶然揭开,仍会觉着疼。

她只是已经变得足够坚强,足够成熟,也早就说服自己学会放下。

淡淡的光晕从她指缝间穿过,睫毛一张一合的恍惚中,宋洹之沉默地朝她走来。

她知道他进来了。

知道他听见方才雪歌说得那些话。

知道她背负的诋毁受过的委屈。

祝琰毫无形象地趴在那儿,固执地没有回眸没有起身。

在宋洹之不知该说句什么才能安慰她的时候,她率先开了口。

“给我倒杯茶。”

毫无预兆,轻轻巧巧,这么一句吩咐。

宋洹之怔了下。

狭长的眸子轻轻眯起,蹙眉望了她片刻。

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就那么,就那么一句没头没尾的吩咐。

旋即,宋洹之启唇,轻轻地笑起来。

第103章 改元

他走到案前,掂了掂手里的茶壶。

水已经冷了。

他轻声说,“稍等。”

走去外间将炉上扑腾扑腾冒着热气的大铜壶提起来,在半盏冷茶里加入滚热的水。

“来了。”

茶盏递到唇边,她抬手接过,他也没有松手。

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杯中的茶。

不凉不热,温乎乎的,没什么茶的香气,却也解渴。

这么稍动一下,腰上的疼痛就清晰起来。

他瞧她脸色发青嘴唇泛白,十分的憔悴。

把茶盏扔到一边,抚过她散在耳侧的碎发,捏着她的脸颊打量她神色,“听说你不舒服,这么一瞧,果然不大好,叫人喊个大夫来把把脉?”

祝琰摇摇头,心里头憋了些闷气。

当年她嫁进府,葶宜就称病没有参加婚礼。却在次日容光焕发地来受她的奉茶。

这无疑是个下马威,是不给她这个新妇体面。

自己历过这些糟心事,如何又能在别人的大喜日子里重蹈覆辙。

宋洹之耐着性子哄她,“宾客都在前头,没人注意这边儿,不声张出去。再说,病了瞧大夫,人之常情,没人会指责什么,何必多想。”

祝琰默了一阵,哑着嗓子道:“也不单单是怕人说。”

她说半句,就闷声抽了口气。

宋洹之察觉了,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背上,“这里?疼么?”

祝琰点点头,手指划过腰窝,“还有这儿——”

“不知怎么回事,针扎似的,难受,站都站不住。”

男人掌心很暖,隔衣传来清晰的体温。

他声音放得柔缓些,眼里带了抹忧色,“怎么回事?昨晚——”

祝琰别过头去,不愿意他继续说。

羞于回忆昨夜温存,也不想听任何歉疚的话。

宋洹之叹了声,今日的祝琰不大容易哄。兴许是疼得太过厉害?

“你稍稍等一阵,我吩咐玉轩几句。”

祝琰不回答,伏在枕上不知想什么。

他离开了,腰背上温暖的触感消失,莫名的空虚和烦闷袭上心头。

她侧耳听见屋外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方才他倒的那杯茶放在不远处的小几上。

她说不上,这份复杂的心情到底由何而来。

她听见门声重新响起。

男人迈着轻缓的步子重新靠近。

那片离开半晌的暖意回了来。

祝琰没说话,没睁眼。

她在他耐心的轻抚下睡着了。

**

这一觉睡得很沉。

比夜里困倦至极昏昏入眠之时,还更安稳。

醒来时屋子里有些暗。

鼻端嗅见浓重的草药味道。

小炉上咕嘟咕嘟煮着什么。

侧过头去,身边空空的,她躺在床里,身上盖着绵软的被子。

梦月很快进了来,“奶奶醒的正好,药才煮好呢。”

祝琰没问宋洹之去哪儿了,撑身坐起,背上仍有些发酸。

“驰哥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那边屋里,方才哭起来,二爷过去瞧了。”

梦月走过来拿件袍子披在她肩头,“奶奶往后可不能再强撑了,这些日子累成什么样,年纪轻轻就害了腰酸背疼的毛病,往后还得了?”

祝琰没应声,反问她:“二爷请大夫了?”

梦月点点头,“大夫说,奶奶这是积劳成疾,久站久行,休息不够。再加上,小日子提前……”

正说着话,宋洹之从外进来,梦月抿嘴一笑,忙让出身边的位置,“二爷您坐,我去瞧瞧炉火。”

宋洹之接过梦月手里的药碗,顺势坐到床边,“这是温补的药,我尝过,有点苦,稍忍耐下,嗯?”

她一向是最能忍的,怀胎十月不知喝了多少苦药,从来没试过皱一下眉头。

这会儿瞧他端着药碗,却全然不想喝。

“先放着吧,宾客都还在,我一下午不见人影,失礼……”

宋洹之按着她的肩,沉沉的眸光平静地落在她面上。

祝琰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她骤然怔住,沉默下来。

是这样,一直就是这样。

她小心翼翼地扮演好自己的身份,守着宗妇的职责一丝一毫不松懈。

她怕做不好掌家的事,她怕自己软弱无用被人笑话被人嫌弃。

她怕担不起宗妇的名头撑不起这个家。

她怕输。

怕输给葶宜,怕输给自己。

她从没说过半句争强好胜的话,一向以温和有礼的形象待人。

不论是对管事婢子,还是对外头的夫人奶奶,甚至是别人家的小孩……

她总是最和善的一个,是孩子们最喜欢亲近的一个,是温柔敦厚待谁都赤诚的好人。

宋洹之拨动手里的汤匙,舀了些药喂到她唇边。

“喝药吧。”

他没说更多的话,就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

他没责备她,也没有安慰她。

他分明方才用那样不赞成又无奈的眼神,什么都说尽了。

祝琰哑声吞了药,苦冽的味道呛鼻,她掩唇咳了好一阵。

宋洹之放下药碗,手贴在她背后,轻拍着……

“傻瓜。”

他低声说,似梦呓那般轻柔。

祝琰止了咳,闭眼贴伏在他襟前。

“我偷懒几日,新妇还要回门,要备礼,祖母那边……”

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还有驰哥儿……”

宋洹之轻抚她的背,垂首吻了吻她鬓边。

“不打紧,家里还有许多人,三弟媳自己会看着办,母亲会打算的。驰哥儿身边跟着张嬷嬷和乳娘们,院子里的事有你的侍婢们……”

“那我……我呢?”

有她没她,没分别的话……

她听见宋洹之轻轻地叹了一声。

“你很重要。不论管不管家里的事。”

“重要到,驰哥和我,书晴书意,泽之瀚之还有母亲,都不忍瞧你强撑。”

“你病着,只管休息,只管躲懒,只管吩咐我倒茶喂药……”

“傻瓜么?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你不是因为精明能干,才成为紧要的人。”

“你是我的妻子,是驰哥儿的母亲,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祝琰闷闷的没说话。

宋洹之摊开手轻柔地环住她的腰。

“好了,吃药。”

“过一阵子,等你好些,咱们一块儿去别苑住几日。”

“你……差事不忙吗?宫里头,太孙他们……”

宋洹之轻瞥她,“再说下去,要受罚的了。”

“你知道我罚手底下那些金吾,用什么手段?”

“绕城墙跑三十圈是基础,你这样的体格,半圈都受不住……”

说着说着,他自己便笑起来,总是面无表情的那张脸上,张扬开缤纷的色彩。冰冷的眼眸里有光,涌动着柔情。

祝琰不曾疑过他的真心。

这一瞬瞧他努力绞尽脑汁逗自己开怀,劝自己放下繁重的枷锁。

她忽然想伸出手,也抚一抚他的脸颊。

在她孤立无援忐忑不安的那段日子里,他何尝不是一个人背负着巨大的哀伤艰难走着孤绝的路?

这一路走来,他们同样经历过许多的不如意。

也有有些感情注定不是那种惊涛骇浪动人心魄的热恋。

也会有脉脉温情在漫长岁月中流转,熨帖地抚平心中所有的不安。

宋洹之并不是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她又何尝不是?

一个内敛深沉,一个稳妥实际。

从另一种角度去看,他们也算是天生一对。

**

祝琰的腰伤养了好一阵。

冬日大雪纷飞、将近年关的时候,宋洹之带着祝琰去了趟青州的田庄。

借着要账的由头,在那边过了个腊八节。

这回没带书晴书意等小辈,甚至连驰哥儿也没带。

无垠的旷野上,罡风猛烈地吹乱了发髻。

身上厚重的袍子在风里翻卷。

祝琰坐在宋洹之身前,与他同乘着那匹枣红色宝驹。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问了许多事,比如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喜欢过什么姑娘没有。

再比如,宋淳之和葶宜那些旧事。

从前不敢触碰的禁地,那些恐怕弄疼他的伤疤,小心翼翼维护着的那份温柔,其实必要吗?

只有真正放下心里的包袱,才能走出来,走进新的生活。

祝琰跟他说海州阴雨绵绵的天。说浪潮汹涌的大海。

说自己多年来没有着落没有底气的寄居生活。

说怕不被认同不同接受的恐惧。

说这些年来不曾被珍视过的委屈。

她说了很多话,后来回想时又好像根本不记得……

只记得那天夜空晴朗,他带她在旷野上走了很久很久。

他的体温透衣贴在她背脊上,很令人心安。

再回来时,就开始忙着过年节。

隔年二月,许氏这边被诊出喜脉,宫里却传了噩耗出来。

三月十七,那日雨下得很大。

宋洹之和嘉武侯清早进宫去,宫门落钥时分仍没从里面出来。

祝琰打发人去探消息。

跟着祝瑜的马车就到了嘉武侯府门前。

“圣上情况不大好,兴许就是今晚了……”

这一年,皇太孙赵成十三岁。

五月末,大行皇帝棺椁入寝陵。

六月中,赵成登基。

次年,改元隆兴,立乔氏嫡长女乔瑟为后。

第104章 调停

赵成记得那晚,雨下得很大。

他居住的宫殿空旷无当,风雨吹掀了窗棂,灌入呼啸的冷风。

明明已经是三月天,御花园里多数花都开了,前几日皇祖还温和笑着对他说,灾荒过后一直没闲暇带他和宫嫔们赏花游园,待皇太后今年的千秋节近了,就重新修整南苑,趁机阖宫一块儿去耽上两日。还特特打趣他,要他把他未来的小妻子一并带着。

赵成并不曾想,祖父的病势会发展的那样快。

他看起来平静、温和、健朗,时而考校他的学问,时而留他在清正殿里手谈一局,时而同他一并在御花园里走走。

那个这世上最尊贵威严的人,用尽全力托举他扶持他走了三年。

而今,也同旧时收养他的吴家阿爷一样,抛下他去了。

赵成从不认为自己的运气不好,虽是孤儿,却一直遇到真心疼爱他的人。

那个虽然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但却甘愿为他找遍名医治病的阿爷。

那个孔武有力、身材魁梧,笑起来特别阳光爽朗的宋叔叔。

还有传说中暴虐弑子,实则慈爱仁德的祖父。

以及,对他无微不至、精心呵护的曾祖母……

他一直不缺乏爱的滋养,却总是难过,不能将每一个待他好的人,永永远远的留在身边。

是他的命太硬了么?

是注定这些在意他、他也在意的人,不能长久的陪伴在他身边?

阿爷死了。宋叔叔为了保护他被人谋害。

如今祖父病逝,而皇太后……也已经八十岁高龄,还能留在他身边多少年?

他不敢想,他好害怕,也好难过。

风呼呼的吹着,小太监连滚带爬的跟窗子做着斗争,怎么也关不严……

赵成坐在未点灯的高床上,抬手捂住苍白的脸。

他一贯不多言多语,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想身边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

殿门外宫人脚步匆匆来来去去,在各处屋檐上挂白幡。

寝殿一贯用的红烛排早已换成白色。

赵成不知在那里坐了有多久,沉默了有多久。

直到殿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他没有抬头,却早已知道来人是谁。

他是皇太孙,是下一任天子,是江山主人。

没有人能不经通传,走入他的寝殿。

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

来人脚步轻而缓,一步一步,不曾迟疑,径直寻到殿中,停在帐外。

簌地一声。

挂着白色绢麻的冠,被丢在面前的床脚。

“众位大人等候在清正殿外。”

这个声音,不急不徐,乍听去,仿佛不带丝毫情绪。

赵成松开捂在面上的手,缓缓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

他的面容一如他的声线,冷淡得,瞧不出任何表情。

瞳仁幽深,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这个也曾被他称作“宋叔叔”的人,和另一个“宋叔叔”一点也不一样。

他不爱笑,不爱说话,只默默然在他和另一个宋叔叔玩闹时,默默替他修好早已损坏的纸鸢。在他因病痛折磨浑浑噩噩半睡半醒间来来去去,无声送来温水、药材,和甜腻的零嘴。

他一句软和的话也不肯说,躲在君臣之别天地之渊的另一边,面无表情地做尽吃力不讨好的事。

在这样暴雨的夜里,在皇帝刚刚宾天,宫里乱作一团,他试图逃避、试图寻一隅舔舐不能痊愈的心伤,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闯进紧闭的宫殿,用这样冰冷的语调,强迫他起身去履行他应有的职责。

赵成想不顾一切的扑向他。

想扑到他怀里大声的痛哭一场。

想像个寻常孩子一样,厮打吵嚷,无理取闹,吸引关怀和注目。

想尽情的发泄那些从来不曾哭诉过的委屈和不甘。

他还想,揪住面前人的衣襟质问,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关心他。

为什么不认他呢?

他至亲之人。

他生母的手足。

他的舅父!

什么君君臣臣,什么身份权势,什么江山社稷。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少年,只想自由自在的尽情玩耍。

他不想学四书,不想写策论,不想听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奏报,不想小小年纪就成婚……

可这一刻,望着这个人的眼睛。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如过去多年来,每一个他想离经叛道的瞬间。

他最终仍会掐熄心中那束不该燃起的火焰,回到他束手束脚的躯壳里,做一个让所有人放心满意的“好孩子”。

赵成垂眼站起身,抬指缓缓掀开面前素白的纱帘。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只木然的站在那里,任宋洹之替他戴正了孝冠。

这一瞬,舅甥二人面目出奇的肖似。

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宋洹之退后数步,赵成越过他,率先走出大殿。

暴雨还在下。

闪电劈开浓黑的夜,照亮他干涩的眼睛。

那个软弱的流泪的孩童,永远留在了那一角漆黑的床帐之中。

走出来的这个,是大燕国君,江山新主。

**

眼见过了八月,许氏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行动越发的不便。

祝琰着人寻了几个稳妥有经验的嬷嬷摆在她院子里,负责照料她的起居。

妯娌二人在屋前的炕上坐着说话。

许氏摆弄着手里的小衣裳,赞祝琰身边的人手巧,“这样伶俐的丫头难得,二嫂嫂是会调理人的,瞧这针脚细密的,比针线上有几十年经验的妈妈还好。”

许氏说的是“霓裳”,祝琰今年从一众粗使里选上来的新婢子,上一年末,雪歌梦月都满了十八,眼看要荒废在她身边做了老姑娘,她便问了二人的意思,商量着要为她们送嫁。

雪歌和刘影是表兄妹,自小家里就有意撮合,刘影读过书考过秀才,原本是要脱籍自赎奔前程的,可惜命道不好,偏生老娘生了重病,不得已留在祝家继续为奴,跟祝家预支的五年月钱到现在还没还清。

既是身边得力的人,祝琰自不会亏待,刘影替她办过几件得力的大事,那会子她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幸有刘影洛平他们几个替她奔走卖命。因此抹了刘影的欠债,替他和雪歌置办成亲后的居所,准他将来自赎,也愿意资助他在外做点小生意。

梦月相对就难了些,青梅竹马的亲事没有,身边也没有合意的人,祝琰不想随意撮合,去强迫她接受安排嫁人,既然不急,就留在身边多用几年。她给的嫁妆丰厚,梦月又是顶好的相貌人品,不怕将来没人愿意娶。

雪歌婚后进来服侍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她从一批粗使里留心选了几个人,叫梦月带在身边调理了一阵子。

霓裳幼时念过几年书,故乡在江南那边,从母亲手里学得一手好刺绣功夫。只是半途家道中落没法子,父亲在来北边找活计的路上遇难死了,母亲带着她和姐姐一道投奔舅舅,被黑心肝的舅舅舅母转手卖给了人牙子。

一开始注意到她,只是觉着奴婢里头叫这样精致名字的少见,略问了几句,见果然不是目不识丁的寻常丫头。也没着她改名换姓,仍准她用旧时的名字称呼。又见她一手女红了得,便安排她替将出嫁的书晴做了几件绣活。

时日长了,又见性情也好,便擢拔上来,提了二等,涨了月例,留在身边使唤。

许氏夸了两句,又转过脸去瞧霓裳的容貌。小姑娘十五六岁,正是鲜妍年纪,祝琰又对身边人舍得,赏的都是花红柳绿的新衣裳,瞧着喜气热闹,鲜亮娇美。

许氏叹了一声,对着衣裳上的刺绣默然不语。

祝琰知道她定是有话想说,摆摆手,命来向她请示下的嬷嬷退出去,又着梦月将屋里服侍的婢子们带到了外头。

“你如今身子重,将养身体才是要紧事。”她抚抚许氏的手背,轻言宽慰她。

许氏扬眉瞥她,“二嫂瞧出来了?”

祝琰抿嘴笑道:“你盯着霓裳一直瞧,别说我,连霓裳自己多半都瞧出来什么来了。”

许氏作讶然状道:“有这么明显?”

祝琰朝她推了推案几上摆着的那碗雪耳百合羹,“你想要霓裳,总不会是想她替你做绣活?”

许氏默了片刻,似乎有些挣扎,再三犹豫,方叹了口气,道:“既然嫂子瞧出来了,我也便不瞒您了。”

她面色微微泛红,压低了声音道:“我想给泽之,安排个房里人。”

祝琰一副了然模样,并不觉着意外,许氏的表现太明显,意图十分好猜。

只是她不明白,许氏跟宋泽之才新婚不久,怎么这么急切就安排上了通房侍妾?

“可是亲家太太说什么了?”祝琰想到自己,刚有孕的那阵子,每每回门,祝太太总是催她快把雪歌梦月开了脸正式摆在房里头。说她有孕不便,怕她留不住宋洹之的心和人,与其叫他在外头找,不如主动安排,承个贤名。丫头是自己身边的丫头,也约束得住,不怕她们心野了翻出什么浪来。

老一辈的人,总喜欢指点小辈做“贤妇”。当年祝琰自己是没听劝的,许氏这样的爽快性子,竟是会听长辈说教的人吗?

许氏自嘲地笑笑,饮了口茶,轻声解释道:“我嫁进来一年,如今有孕也七个来月了,我娘跟几个婶娘、舅母,是都劝过我,说泽之年轻,怕是受不住,要我张罗替他安排人。我倒不是一味听她们的说教,只不过自己心里想,他若是身边有别的人能……也免得总是来我屋里……瞧不得他那副样子,怪讨厌的。”

许氏成婚前说过,与其说是她原谅了宋泽之,不若说,是她主动选择与宋家宅院里的人,成为一家人。当时祝琰还以为她说的是气话,而且婚后瞧二人蜜里调油,宋泽之日日耽在房内,恨不得时时守在许氏身边,怎么瞧,二人都不像是没感情的样子。

“你还怪他从前的事?”

那些事说大不大,却像细小的砂砾,深深埋在骨血里,不时翻折出来,磨得心口犯疼。

许氏不是不想翻过这一页,同他好好过日子,决定嫁进来那一日,她就已经下定决心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与他一并试着把日子经营好,幸福的过一生。

可是,好像有点事与愿违。

他们是经过了一段好时光,刚成婚那段日子,宋泽之总是守着她,不时从外头带回些新鲜的吃食点心小玩意儿,时时哄她开心。

可是一旦二人因为什么闹别扭,宋泽之就喜欢拿过去的事来提,说自己分明只是瞧不得可怜人受罪,好心帮了个忙,许氏就不依不饶的拿捏了他好几年,他就像个罪人一样,时时刻刻在她跟前伏低做小,根本不像个男人。

其实过去许多年来,都是宋泽之包容许氏,她性子直,有话直说不拐弯,有时确实不大给他留情面。可那些意气之争,那些气话,和好后她再也没提过,倒是宋泽之一直忘不掉,十分介意许氏延迟婚期,害他四处跟人解释。

如今有了孩子,许氏身子不便,催他去睡书房他又不肯,非要留在她身边,就少不得有走火的时候。

宋泽之倒是肯忍耐,许氏却受不得他那副表情。

“我不想将来又给他留什么话柄,说是为了我如何如何委屈了他宋三少爷。不如我自己痛快主动,乖乖安排个妥当人服侍他。”

祝琰一听,就知道小两口这是又闹别扭了。

宋泽之自打出了那回事后,就没再回书院,远离了那些爱逛画舫酒楼的狐朋狗友,日子过得比从前清淡多了,在家里也受兄长和母亲的管束,不敢随意乱来。在祝琰瞧来,宋泽之对许氏的关心是真心实意的,只不过闹起性子来,两个人谁也不让谁,难免说些刺心刺耳的话。

毕竟是人家的房里事,祝琰不好多问,“你瞧上霓裳,若真想要她,我没意见,只要霓裳自个儿同意就成。再一个——”

她转脸望向许氏,“也该问问泽之的意见啊,若是他不喜欢,霓裳又白白担了这虚名,岂不耽搁了人家姑娘……”

许氏有些心烦意乱地推开了茶盏,“我也只是顺口一说,谁又稀罕替他安排这些糟乱事了?怎么我怀着孕不舒服,我还没委屈,倒是许多人替那个没事儿人委屈起来了,真讨厌!”

这事不过随意说了一回,过后便没再提起。

祝琰留心瞧着,也没发觉许氏去替宋泽之安排什么房里人。

多半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又和好了。

转天祝琰就跟宋洹之商议,没说具体什么事,只说许氏害喜厉害,不容易,叫他劝着宋泽之,多担待些,尽量说些软和话,别跟她针尖对麦芒似的争高低。

没过两日,祝琰就见宋泽之没精打采的从宋洹之书房出来。

见是她,立在道边朝她行礼,“二嫂,您来找二哥?”

祝琰点点头,“天儿还早,今天没出去?”

宋泽之如今在衙门里做吏员,差事不算重,白日去点个卯做点粗略功夫,跟同僚友人们偶然出去吃个饭聚一聚,不到天黑就回了来。今天宋洹之休沐在家,宋泽之却也是早早就出现在府里。

他耷拉着脑袋勉强笑笑,“二哥有事喊我,就跟衙门里告了假。二嫂您忙,我先回院了。”

瞧他脸色不好,祝琰没有多问,目送他走远了,才旋身走进宋洹之的书院。

轻巧的绣鞋踏在地毯上,极轻的脚步声。

她身边的人没跟进来,只她独一个走进了他的世界。

宋洹之坐在案前没抬头,默了一阵,待她凑近了,方捏捏眉心,道:“来了?”

平时她不常到前院来寻他,偶然过来两回,他总是很高兴,早早就过来迎着。

今儿瞧他脸色阴沉坐在那儿,一副不太想说话的模样,就知道方才在宋泽之面前,他一定发过脾气。

此刻屋里那压抑的气息还没散,一盏茶孤零零摆在桌角,周边有淋漓的水滴。

这是——拍桌子了?茶盏盖都震飞掉了。

这段时日家里忙,要为书晴书意送嫁做准备。祝琰有些冷待了他,今儿他休沐,特地带了几样点心过来,知道他早起没用膳食,离午饭还有好一阵功夫呢。

“泽之也是个大人了,成了婚,快要做人父亲了。”祝琰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向外拿,摆在他书案对面的炕桌上,“你骂人也要注意影响,给底下人听着,泽之怎么做人呢?”

身后传来清晰的体温,隔衣贴在她背后,一双大手从后围拢来,将她腰身箍紧。

“我也没说什么。”他将下巴抵在她肩头,眯眼瞧她整理着案几。

“不是二奶奶你交代的,要时时提点、教导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善待他的妻儿。如今我依言从命,二奶奶倒又来问我的罪。”

祝琰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勾着他的指尖将他拖到炕边坐下。

她站在他面前,视线与他持平,弯身捧住他的脸,“你啊,对弟弟妹妹们都没什么耐心,一说话就冷着脸,就算没骂人,那模样也很叫人害怕的。”

刚要松开落在他脸颊上的手,被轻轻攥在一只大掌中,他拉近她轻声问,“那你怕我吗?”

高挺的鼻梁低在她额上,一枚轻轻的吻落在眉心。

祝琰顺势跌坐进他怀里,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把精心描画过的樱唇送了上去。

冷凝的气息变得温和了,屋子里弥散着逐渐烘人的炽意。

宋洹之将人按在炕角,领口的琵琶扣一颗两颗散了开,男人毛茸茸的脑袋在衣襟前蹭着,灼热的呼吸烫人,留在雪白的颈边。

宋洹之想到初成婚的自己,兄长日日提耳面命,教他好生善待新妇。

教他哄她疼她,教他出行要记得给她带礼物,教他带她出门散心,教他学着为她花心思,教他做一个合格的丈夫。

对泽之,他确实严厉了些,方才有些话说得不留情面,还叫人时时盯着他不许他行差踏错。

跟兄长比起来,他这个哥哥当得很失败。

幸好有祝琰,能替他留意着家里人,时时劝着他收敛脾气。

他有时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注定,是要娶一个向她这样的人做妻子的。

她柔软又刚毅,亲切又坚强,细心又果决。

还有什么人能比她做的更好?

还有什么人比她更值得他喜欢?

祝琰用了好大力气才哄得他停手,坐在炕边与他拉远些距离,嗔怪地白他一眼,在旁拢着被弄乱的头发和领口。

他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夫妻之间亲亲爱爱再寻常不过。

他希望宋泽之能早点明白,如何珍惜身边的人。

不要像他一样,走了许多弯路,给她带去了那么多的伤,在险些再也挽回不了的时候,才明白要怎么去相处。

**

许氏没有再提过要给宋泽之纳妾的话。

祝琰转头扑在两个姑娘的婚事上。

置办嫁妆,裁新衣裳,做房里的绣活,忙碌着驰哥儿,照应老太太,关怀许氏的胎。

她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时光流转得飞快。

这年冬天,许氏生了一对双生女儿,取名芫芫、芊芊。

跟着到了腊月初六,是书晴出嫁的日子。

虽然只是嫁去了城东,不是去什么山高水远的地方,杜姨娘仍是哭成了泪人,肿着眼睛躲在房里不敢见人。

送走书晴后,院子里仿佛比从前空旷了不少。

虽有新降生的小姑娘们为家中添彩,但月份太小,寒冬腊月又不敢抱着她们出门,嘉武侯夫人的院子里,时常叫人觉着冷清。

书意的日子定在年后三月中旬,似乎受书晴出嫁影响,喜庆的气氛中,反而多了丝丝伤感。

书意往嘉武侯夫人处和老夫人的院子里跑得更勤了,将来出了嫁,虽能时时回来,却远不是现在这般方便无束。

双胞胎的洗三礼祝瑜有事没能来,待百天这日,趁着往各家送年礼,特地来瞧过一回。

两个小姑娘有些瘦小,许氏生产那天遭了大罪,险些难产生不出来。宋泽之在外头听得心惊胆战,到得半途硬生生闯了进去,在许氏产床前边哭边打自己嘴巴,“都怪我,是我混账,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再也不拿那些混账话来挤兑你,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活着,将来你想怎么待我都成,你起来打我骂我,我保管不回一句嘴,从此后我这条命就握在你手里,是生是死全由你定,宝鸾,我后悔,我好后悔,你快好好地,好起来吧,算我求你成不成?算我求求你了……”

当着人前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过后难免就成了大伙儿打趣的谈资。宋泽之倒像是脾气当真改了,笑嘻嘻听着也不回嘴。

历经过生产这道生死关,险些失去了心爱的人,祝琰猜想,他多半是真正学懂了珍惜。

祝瑜往上院跟嘉武侯夫人请了安,寒暄一阵就随祝琰回了蓼香汀。

“你家里接连办喜事,你忙着,想你不得闲,好些日子没能来跟你说说话。”

祝琰瞧长姐两腮微凹,似清瘦了许多,“年后瑟姐儿入宫,你要忙得事也不少,宫里头繁文缛节又多得很,我猜想着,你定也不清闲,因此也没下帖子邀你过来。”

祝瑜叹了口气,“娘娘入宫,繁文缛节的事都是礼部在承办,我倒不用跟着添烦。这阵子身子不爽利,从入冬就患了风寒症,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肯好。你家里又是孩子,又是老人家,我怎么好来打搅?”

听说她病了,祝琰便有些担心,探手抓住她的指尖,果然冰凉凉的,“严重么?如今可都好了?”

祝瑜笑着推了推她,“早好了,不必挂心,我命格硬的很,一场风寒又能拿我怎么样?我瞧着你倒是丰腴些,这些日子这么忙,气色倒也不错。前阵子母亲还念叨着,说要喊你回去叙叙话,我给拦住了没叫她来打扰你。”

去年春天祝瑶回京完婚,祝夫人夫妇也跟着回了京城。

三不五时就喊祝瑜祝琰过去,不是催着快些生养多几个孩子,便是教他们如何如何笼络丈夫和婆母的心,攥牢管家的权力。

祝夫人还是那个祝夫人,性子半点没变,便是父亲也拿她没法子。

好在姐妹俩都是有主意的,当面只好声应和着,回过头该怎么做仍怎么做。

祝夫人气得骂人,却拿她们没法子。

如今祝琰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姑娘,当家理事这么多年,有些话听个音就能听出隐情,寻常事根本瞒她不过。

就比如眼前的祝瑜。

这样消瘦,这样精力不济,这样强颜欢笑。

一定有事发生。

祝瑜不肯说,祝琰便也不多问,何必惹她再难过伤心一场?

她有她自己了解内勤的渠道。

没两日,祝琰就打听到了。

乔翊安前阵子奉旨去南边巡盐道,那边的官员们进献了一位美人。

过往乔翊安见过的绝色佳人不知凡几,他在外素日分流,却不会轻易将人带回后院。兴许这美人实在特别,他竟破例许了她一个妾位。

祝瑜一向懒得理会他那些风流账,这回却几番被美人挑衅,便狠狠发作了一回。

“多半是为这件事,有些龃龉。乔大奶奶几日没跟乔世子说过话了。”

第105章 祝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