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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妇 赫连菲菲 16066 字 1天前

第111章 合房

祝琰和长姐有一阵子没见了,乔家每日宾客迎门,大小宴会不断。又有各家轮流做东宴请乔家人,就盼着能攀上些许关系。

琴姐儿自打入冬就染了风寒,吃药褪了疾症,咳嗽却久不见止,不少人家借机帮忙寻偏方抓药,三不五时来探望一回,祝瑜又要操持宅子里的事,又要分神出来应对。

这个时候祝琰不便上门去叨扰,只将新得的一些药材叫人送去给琴姐儿,也派人上门去问候过乔老夫人的病。

自从云氏进门后,祝瑜和乔翊安之间的关系便一直没有缓和,乔翊安始终不明白,为何旁的姨娘祝瑜能容,偏偏云氏就不可以。

两人持续拉锯着,见面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商议家事也多经下人代传,便是不得不亲自交代的重要事项,也寥寥几句说完便不再言其他。

偶有那么一两回,乔翊安借醉回过院子,就在从人们以为夫妇二人终于能重归于好的时候,又见他阴寒着面容从屋内冲出来。

乔翊安哄女人一向是好手,祝瑜也是个聪慧人,自明白过长久日子需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道理。可谁也说不清,这回怎么就不行呢?

分明日子是越来越红火了,乔翊安权倾朝野,乔氏女做了皇后,放眼京都,谁人不艳羡祝瑜好命,谁人不眼气她一朝飞天?

可祝瑜为何就是不肯退让这一回呢?

乔翊安在宋洹之面前忍着没好意思抱怨,若在以往,哪需得妻妹帮嘴说和?他自己稍低低头说些软话也便把人哄好了。

如今这样的身份,说话行事不比从前自在,凡事要思量皇宫里娘娘的脸面,他这个年纪,夫妻之间争风吃醋闹别扭传出来,总不是美事。自打瑟姐儿入宫,他连花楼都不怎么去了。

宋洹之是个寡言之人,要他为这种事主动劝慰也是千难万难,左不过是陪着沉默的多饮两盏酒罢了。

如今祝琰问起来,他方将知道的细节说了,“……那妾侍有不足之症,受不住避胎催产的药,有了也只得留将下来。”

提及妇人私隐,宋洹之面色有些尴尬,不大自然地轻咳一声,转过脸道:“过些日子待没那么忙,你约着姨姐来家散散心,宽慰一二,好过她独个儿多思多想。”

对乔翊安的风流放纵,宋洹之一向是不赞成的,他不否认乔翊安笼络人心广结知交的手段十分高明,但于君子修身立德之道总是不合宜的。他同乔翊安这种生来就在锦绣堆中的人走的是不同路子,他爱惜声名,重视家誉,也并不为声色犬马所吸引。

思及此,不由侧过面容望向身边的妇人。

——他自也不忍她如祝瑜那样的伤心。

纵是世上女子有千般万般美好,可他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

身边有这样一个知情识趣又婉约端庄的妻子,还有什么旁的可奢望的呢?

隆兴五年早春。

已册封多年的皇后乔氏移居凤和宫。

在大红锦帐和纷繁夜明珠的点缀下,迎来她与少帝赵成的初次合房。

前年冬天小皇后便已及笄,但钦天监算出来近年没有吉日,唯有隆兴五年二月打头这天合卺,才宜于皇嗣绵延。

也是从一年多前的那个冬天起,乔皇后心里埋下了一个小秘密。

及笄礼前几日,她就发觉赵成一反常态的烦躁不堪。平时不肯离手的奏折横七竖八落在地上,在御书房案下堆叠成山。他食欲不振,一连几日的御膳都是原样被端出勤政殿,就连她亲自送来的汤水也只是做做样子抿了一小口就放在一边。

她虽年纪轻,却也敏感聪慧。一向不露喜怒少年老成的帝王有烦心事,且不愿意直言对她讲。

已册封的皇后没有对外公开大办及笄礼,只照着宫例由礼部操持了千秋节。内外命妇齐聚华亭向她祝寿,她在人群里亲手扶起襄国公夫人祝氏,并格外开恩赐她坐于自己凤榻下首。

小时候的瑟姐儿是很黏祝瑜的,亲娘过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小,正是需要母亲关怀的时候,祝瑜填补了那块空白,给了她和弟弟一个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可她入宫太早了,过早的见识到这世上等级最为森严、规矩最为严苛的一面。过早的辞别家中最疼爱她的父亲和继母,祖母和姑姑们,一个人踏上这条金光闪闪却高处不胜寒的路。

隔着君臣之别,血脉之渊,她对祝瑜再难有幼年时的亲昵之感。她心里那些不安和困惑,猜忌与怀疑,也再无法对人言。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就在千秋节后不久的某天,赵成在召见过钦天监监正过后,一连几日的烦躁不安仿佛一瞬间被抹平了。

接着就传出近年没有吉日不利皇嗣绵延的风声。

就连日日催促帝后尽快合房的太皇太后也只得怏怏地叹声“可惜”。

赵成脚步轻快的略过御花园朱亭,好脾气地陪她下了一局棋,还宽慰她若是烦闷尽可传她母亲和姨母进宫来陪伴。

赵成的烦恼消减了,乔氏却成为了另一个烦恼的人。

这心思一藏就是年余,直至这晚。

少帝修长匀称的手轻轻落在她叠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她整个人都紧张地在打颤。

心里却有块沉重的大石,无声的落了地。

她听见自己轻舒了一口气。

仿佛那个背了许久的沉重包袱,终于可以拿去。

赵成动作很慢,轻轻抬起她秀气的下巴。

夜明珠的光映得她容色绝艳无双。

乔家的女儿颜色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出众。

他端详着她的眉眼鼻唇,幽黑的眸子如沉潭,叫人难以望穿情绪。

他看起来很从容,坦荡,温柔。

垂下的眼睫遮住无人知晓的失落。

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

知道自己,想从结发妻子的眼角眉梢,瞧出何样肖像的影子。

也知道,这不过是最最荒唐可笑见不得光的私心。

他凑近,吻了吻她的额发。

“安置吧,梓童。”

**

乔家庶子的周岁礼办的很热闹。

门廊前站满了来贺喜的人。

云氏身份低微不能见客,落座在小院阔窗前,却也听遍了道喜的贺词。

生产时虽遭了大难险些一尸两命,好在天佑吉人,她总算平安生下了乔家的后嗣。

此刻那个姓祝的女人,正怀抱着她九死一生产下来的孩子,接受世家太太小姐们的贺礼。

云氏不是不羡慕的,她虽出身不算顶好,却也是江南大族的女孩儿。生了这样出尘脱凡的样貌,习得一身的本事,却只得给人做妾。生养了孩儿要寄在主母名下,连随意亲近都不被允准。

她从没见过那个女人笑的样子,哪怕是在家主乔翊安面前。

总是冷着一张脸,仿佛世人都欠了她一般。张口总是说些噎死人的话,就连国公爷跟老夫人的情面也不给。

可就是这样一个死板无趣的女人,占了乔家夫人的正位。占了乔翊安的整颗心。

聪慧如她,又岂会瞧不懂男人?

他的情绪一直被那个女人牵引着,因她的喜怒而转阴化晴。

这两年他看起来肆意畅快,无忧无虞,可她就是知道,他真正高兴的时候实在不多。

若所料不错,只怕今晚有人又要大醉一场了吧?

她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那样不知足。

第112章 事发

如若换做是她,可以亲自抱着孩儿,站在那个男人身边,含笑接受京都贵人们的道贺,那该是件多么荣耀多么令人欢欣的事啊。

可她连被孩儿唤一声亲娘都不能够。

她觉得祝瑜未免太贪心太贪心了。

人世间的悲欢本就不尽相同。

曾经的祝瑜也曾有过如云氏一般的小女儿想法。

如果能离开那个没人在意她的家就好了。

如果能遇见个世上最温柔俊俏的郎君就好了。

如果有凌于人上的权势再不必看任何人眼色就好了。

如果……能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就好了……

随着一个一个的美梦化作触手可及的现实,她却发觉原来这一切,都并不能填补心内的裂缝。

祝瑜在人群中多次捕捉到祝琰朝她投来的目光,她知道二妹担心她的情绪,怕她沉浸在失意当中一蹶不振。

她将手中玉雪可爱的婴孩递给身后的乳娘,牵着祝琰的手转去内室更衣。

帘帐放下来,祝琰嗅见她袖间隐约清新的香气。

“姐姐换熏香了吗?这个味道不常见,闻着淡雅怡人,叫什么名儿。”祝琰找了个轻松的话题,避开可能会触痛她的伤心事。

祝瑜朝她笑了笑,卷起袖角露出手腕。

腕间戴了对一指粗细的镂金镯子,内掩香丸,随着动作香丸在镯隙中肆意流走。

“还没取名儿,是我跟琴姐儿的女红师父学着制的。当真好吗?我自己倒是很喜欢。”

祝琰按住她的腕,点了点头,“是很好。可姐姐这样忙碌,又何时得空学制香了呢?”

祝瑜朝外间影影绰绰的方向瞟了眼,“妇人间走动,斗茶,看花,总要有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从前我跟着旁人的喜好走,如今我喜欢什么,就有人替我安排什么,我又何必拘着自己性子找罪受,自然怎么欢喜怎么来。不止制香,我还跟薛家二奶奶学着调膏脂呢。如今尚未学成,还不能给你瞧,待我学成了,调的第一盒子膏脂,就叫人给你送过去用。”

她脸上难得露出笑,眼角浅淡的波纹里是祝琰久未见的生气和坦然。

她觉得祝瑜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一时却又分辨不清明。

只要她不继续沉溺在夫妻龃龉里破罐子破摔的过日子,能捡拾些她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来做也是极好的。

人只怕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

祝瑜绝口不提家事,更是许久不谈她与乔翊安,她献宝似的给妹妹介绍这些日子鼓捣出来的东西,兴致勃勃的说起自己一个又一个新的爱好。

祝琰稍稍安下心来,恰下人进来问治宴的事,她就顺势告辞退了出来。

当夜下了一场雨,雷声远远的渗过来,一道闪电在窗棂前劈开。

沉睡的祝琰猛然从梦中醒转过来。

她突然想到,为什么今天的祝瑜不一样了。

祝瑜彻彻底底放下了乔翊安,也放下了襄国公夫人的身份!

**

大雨滂沱,天像被粗暴地撕了道口子。

无数的雨点又急又重地砸在地面上。

乔家灯火通明,子时早过,内外院中却无一人能够安睡。

乔老夫人手里提着拐杖,面色阴沉地坐在炕席上。

雨点砸击着台阶,溅落在地上的水珠跳豆子一般弹起,远看像白白的浪花。

无数人在院内外来回走动着,婴儿的哭声穿透大雨刺入耳膜。

几个婆子进来回话,在廊下收起伞,掸掉身上的水珠,每个人都狼狈地湿透了衣裳下摆,几个跑腿的粗使婆子更像是从手里捞出来的,一路走来,浑身早就湿透。

老夫人阴沉的目光朝帘外看来。她的贴身嬷嬷拢了拢额前湿发进来回话,“回老夫人,彭氏她招了……”

老夫人冷着脸,眼睛紧紧盯在嬷嬷脸上,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继续说。”

嬷嬷应了声是,眸光却有些闪烁,颤颤巍巍朝老夫人身侧的人瞟了眼。“是、是夫人……”

“贱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夫人重重拍了下几案,侧过脸望向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乔翊安。

“翊安,你倒是说句话,事到如今,仍要纵由着她吗?”

**

正院西厢,祝瑜穿戴整齐,坐在床畔伸手描摹着琴姐儿沉睡的脸。

乔翊安遗传给了琴姐儿出色的好相貌。最精致的顶数那只鼻子,起伏如山峦的鼻梁,走势流畅优美,秀气挺拔,大小适中。

但乔翊安其人,最出彩的其实是眼睛。

天生风流桃花眼,眼尾微勾,看着人时,总叫人误以为那眸子里尽是真挚的柔情。

外头已经闹了好一阵,幸好琴姐儿只是微微蹙眉,并没有被惊醒。

小几上还余下半碗没喝完的药,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她怕用量多了,伤了孩子稚嫩的身骨。

这样就很好。

让这无辜的孩子好好的睡一晚吧。

她今晚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就这样一直守在琴姐身边儿,陪伴着女儿。

她的院子空着,也正方便那些人搜找东西。

今天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乔翊安也知晓的吧?

乔家新孩儿的周岁宴。

众目睽睽下婴孩呕吐不止,忙忙请了太医。

忍到送走宾客后,老夫人即刻命人开始彻查。

这个时候,正当是审问过后,厨上的人招供出她身边的杜鹃。再进一步,就能查到她叫人藏起还没来得及送出府销毁的东西。

美人云氏应是楚楚可怜,哭哭啼啼,抱着幼儿跪求公爷和老太太做主。

乔翊安真沉得住气,竟然这个时候还没有闯进来兴师问罪。

倒是老夫人一如既往的急脾气,听外头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应当是她身边那些年长的嬷嬷们到了。

祝瑜站起身来,替女儿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大雨仍在下,那几个来拿人的嬷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过去很多年来,她们凭着老夫人的信赖,在府里耀武扬威,就连她这个世子夫人,也不被她们瞧在眼里。

如今到底不一样,她掌家几年,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老夫人病弱了,也式微了。她们就跟着开始敬畏起她来。

此刻她们模糊的五官隐在雨帘背后,说话的时候有些犹豫,像是努力扮演着对国公夫人的恭敬,却在语调里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欣喜。

**

门被推开,祝瑜徐徐走了进来。

乔翊安没有抬眼,手持茶盏沉默地坐在一片阴暗的影子里。

乔老夫人抬起头,望向从容不迫缓缓朝她施礼的祝瑜。

乔老夫人还记得那一年,初次瞧见眼前这妇人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身量没有现在高挑,品味也不及现在好,打扮得有些俗艳。

她记得那女孩有一双写满倔强的眼睛。

头一回见,她就在心底为她下了定义。——这是个不安分的丫头。

她本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奈何拗不过儿子。

乔翊安也不知被她下了什么迷魂药,什么绝世佳人没见过,偏要娶个不入流的小吏之女。

好在婚后,她倒也算勤勉,不事奢靡,不甚张扬,做妻子做后娘做儿媳,总不算太坏。

也没当众出过大的差错丢她乔氏一族的脸,她虽不认同她,但也没再兴起换人的念头。

可如今,这个蛰伏许多年,不声不响不温不火的女人,竟露出真面目来了!

第113章 解释

祝瑜涉过暴雨而来。

深重的浓红裙摆上染了大片的水痕。

这一路上仆妇们即便尽力克制,犹记得她如今的身份。

可到底已查明,她是戕害乔府子嗣的罪人。这番前来,不过是受审罢了。

不耐的催促定然有,冷语酸言和举手投足的慢待也不会少。

她本该来得是很狼狈的。

这样深的夜里被人从睡梦中挖起来。

乔老夫人以为会瞧见的是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心虚瑟缩的妇人。

却未料她从容坦荡、端丽庄重如斯。

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头上插摆着华丽的簪饰,就连妆容也完美得无懈可击。

一路上她带着自己贴身的侍婢,举着伞将她好生生地护着,拥簇到了抱厦里,解掉微湿的披风……

仿佛她并不是要来被问罪的。

只是如每一次来迎宾见客、来晨昏定省一般。

甚至白皙的面上还露出笑靥,温声问道:“听说夫人有急事传我?”

老夫人几乎被她这句故作无辜的问话气个倒仰,重重的用拐杖锤了下地面,还未开口便激动地咳嗽起来。

婆子侍婢们慌忙过来为她抚背倒茶,轻声宽慰。

祝瑜站在那儿,轻轻瞟了眼沉默的乔翊安。

他什么都没说,也未有任何动作。一向孝顺和善、插科打诨能哄得老夫人开怀的他,此刻只是淡漠而疏冷地听着母亲不受控也停不下来的咳嗽声。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无,褪下往日总是挂在眉梢眼角的笑意,祝瑜仿佛是头一回,在他面上捕捉到一息岁月雕琢过的痕迹。

在侍人喧哗夸张的声响里,祝瑜隐约听见隔墙传来的一丝哭声。

她嘴角一直噙着的笑意微微冷了下来,旋即又化开成更浓的讥笑。

那个无辜清纯的小妇人云氏与她诞下的孩子就在隔壁……

在祝瑜进来时那个幼儿已然哭累睡着了,此番她被“捉拿”进来,却半晌未被问罪,想来里面的人是急了,只得狠心弄醒了已被折腾整日筋疲力尽的孩子。

这哭声微弱嘶哑,听来极为可怜。

老夫人刚刚强忍住的咳意又受孩子的哭声牵扯,咳到干呕不止。

她颤着手,喊着泪,红着眼睛用拐杖指着祝瑜,“毒妇……你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还在这里……在这里装无辜……”

含恨的言语混在咳嗽声里,听来含糊不清。祝瑜脸上表情丝毫未变,轻声道:“哦?母亲说的是什么,我确实不知,还请母亲说清楚些,我才好跪地请罪,求母亲原宥呢。”

老夫人被喂了半盏茶,不及咽下就被她气的喷了出来,拄杖颤巍巍的站起身,情绪激动的要持仗去打。

“你这个毒妇、贱妇,你还敢……你还敢……”

侍人们搀扶着老夫人,一面慌乱的劝慰,一面奉茶进药,扑跪在地求老夫人莫太激动伤及贵体,一面打眼色叫人去劝祝瑜服低做小认个错,再这样强势的顶撞下去,只怕夫人还没如何,老太太就要被气死了。

屋子里乱哄哄的,耳边嘈杂得像要被炸开一般。

一直不言语的乔翊安搁下茶盏缓缓站了起来。

他从一角阴郁的影子里缓步踱出,半个侧影踏进灯火里。

一瞬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息了声,奇异的是仿佛就连隔壁痛苦不堪的幼儿哭声也停了下来。

老夫人赤红的双眼里渐渐渗出了期待。

她声音软下来,颤巍巍牵住儿子的袖角,“翊安,兹事体大,关乎乔氏后嗣,不可……再妇人之仁……”

她几乎是哀求了,声音里有嬷嬷们从未曾听闻过的软弱与依赖。

要强了一辈子的乔氏夫人,终是老了。

如今公府的天,是眼前这个,身姿颀长,挺拔朗俊的男人。

乔翊安没有朝祝瑜看,他脚步未停,不轻不重地从母亲手里挣脱了袖角,掠过众人向外走去。

“你跟我来。”

淡淡的一声吩咐,没头没尾没有称呼。

祝瑜轻嘲地一笑,朝老夫人敷衍地施了半礼,挺直腰背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夫妻一场,他很了解祝瑜。

她是故意的。

故意激怒老夫人,甚至故意想要犯下更大更卑劣的罪。

如果当面气死了婆母,是不是便更能遂了她的心?

雨还在下着,自有从人撑伞迎上来,一前一后分别遮住夫妇二人。

乔翊安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朝前走,祝瑜一言不发的跟着。

天是灰沉沉的,大雨仿佛要将一切都吞没。

嘈杂的雨声叫人心烦意乱,衣摆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不时有不识相的水滴溅到眼皮和脸颊上来。

走出半个庭院,掠过西边花园长廊的一瞬,乔翊安猛然回过头来,一把掀翻侍人为祝瑜遮雨的伞。

侍婢一声惊呼,被他身边更有眼色的从人堵住嘴拖了下去。

祝瑜落在雨里,水珠沾湿她的鬓发,顺着额角和脸颊淌下来弄花了妆容。

乔翊安盛怒着,按住她窄窄的肩膀将她狠狠推撞在廊柱上。

祝瑜吃痛地蹙眉,脸上挂着的笑意终于卸下。她终于笑不出来了。

他反手掐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必再收着力气。

这可恨的不知足的女人,不若就这样死在他手里。

也许他便能释然,便不必再受长久以来不上不上说不出口解释不清的折磨。

这是个由他引领教导着、悉心栽培着、小心呵护着成长起来的女人。

从一个无知倔强出身不显的少女,到内外应对自如精明能干的贵妇。

十一年。

十一年夫妻。

十一年嬉笑怒骂,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相互扶持。

在她心里究竟算什么?

孩子都这样大了,长女甚至做了皇后,他巴巴地捧着一品夫人的诰命送到她面前。

祝瑜雪颈被他攥在手里,因呼吸艰难而涨红了脸,眼角不受控制地渗出生理性的泪花,发出难以忍耐的呜咽。

可她心里竟是愉悦的。

那种终于能够报复于他,在他心口戳上一刀的复仇般的快意。比起对死亡的恐惧更甚。

她早就不在意了。

名分,地位,声誉,爹娘,甚至她自己。

死有什么可怕?

只要不必再日日面对他,面对这个叫人心烦意乱的家。

面对那些莺莺燕燕数不完的麻烦事。

面对不属于她的孩子在她膝下一声声喊她母亲。

乔翊安收紧了手掌,额头青筋都鼓了起来。

他知道她不怕死。

她什么都不怕。

多年来冷言冷语,哪曾像旁的女子一样对他服过软?

外面无数的人小心翼翼瞧他的眼色,卑躬屈膝的讨好渴求他一点点的爱怜。

可她呢,她呢……

当初他喜欢上的,难道就是这份与人不同的不驯吗?

他瞧她在他身边一点点成长、成熟,在外人面前威仪日渐深重,他心里的欢喜一日日更浓。

可他终究也只是个不能免俗的寻常男人。

他也同样喜欢被女人仰望着,倾慕着,温柔的伺候着的滋味。

他在她身上得不到,便向外寻找……他看来风流无度,可也是有底线的。

他身边莺燕红粉从来不缺,却也从来没在她过门后将任何人抬进门来。

他很清楚,她是她,她们是她们。

是云氏……云氏跟别人不同,所以她不高兴么……

乔翊安眼底蕰着的怒意渐渐消缓,他闭了闭眼,手上放轻了力道。

祝瑜掩住脖子偏过身去咳嗽起来。

她听见雨声里,乔翊安低沉的向她解释:“云氏……是太皇太后安排的人……我不收容她,不留些把柄眼线在身边,他们不会放心……”

第114章 不安

是的,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答案。

如果早些说开,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误会,浪费这么多年的光阴?

其实不尽是为了权势,也存了与她斗气的私心。

她与李肃不清不楚,由着那下贱奴仆收着她的东西,与她同进同出,他甚至都忍下了,愿意相信她没有生出外心。甚至没有赶尽杀绝,给他们再一次机会。可他们却在几年后仍私下往来,在寺庙里偷会……

他是个男人,是个生来就体面,从来只有别人攀附讨好他,绝没有他去纡尊降贵委屈求全的道理。

他刻意不说破云氏的来历,自成婚后头一次在大事上瞒了她。

他想激她吃味,想要她因他而妒忌,他宁愿她大哭一场扑在他怀里又踢又打,也不愿见她冷冰冰如避蛇蝎般疏远自己。

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没给自己留后路,也没有给他留后路。

她就是仗着他宠她爱她,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

那孩子当众出了问题,太医判定是吃坏了东西,话说得虽委婉,可今日参宴的宾客哪个不是人精?

小小幼童牙齿都没长几颗,他还能吃错什么东西?

他养在祝瑜膝下,认祝瑜做母亲。

这府里府外她手握权柄,所有人听命于她,敬畏于她。

她连多年经营的贤名都不要了,不顾乔氏祝氏两家的体面,走上这样一条决绝的路逼他做选择。

消息不日就会传到宫中去。

不仅是乔老夫人容她不得,只怕宫里那位也不会答应……

是,他可以为她多做一些,忽视母亲的逼迫,扛住上头的施压,也不过是多花些功夫,损失些多年经营的好处,多用些耐心,多服低做小哄哄那些人……

可他太了解她了。

走出今天这一步,她是怀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即便他肯包庇她,护佑她,她也不是不肯就此罢休的。

在争吵时她无数次说出过那句话,求他给她一条生路让她走……

如果这次不能成,她必还会做出更疯癫十倍百倍的事来。

她彻彻底底,明明白白,不要他了。

真可笑,不是吗?

雨水冲刷着廊檐,数不尽的水珠溅在他的脸上。

冰凉凉的,打得肌肤微微生痛。

他紧抿住唇闭了闭眼睛。

当初是她擅自闯进他的生活,做了他的妻子。

如今却又是她,率先一步决定离开。

祝瑜听了他的解释,眸光有那么一瞬,闪烁了。

她猜测过这个可能。

多年同他并肩站在权位高处,她也懂得些许君臣诡谲。

她想过也许他是有苦衷的。

可是,不重要了。

即便没有云氏,也会有旁人。

她告诉自己,她入门晚,没有资格去吃醋他的过去。

他亡故的妻,后院的妾,书房里养的美人。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嫉妒和占有欲,当作苦药一碗,皱着眉头吞下了。

但外面还有旁人。

从未断绝过。

难道不带回家来就能当作没发生了吗?

难道不惹到她面前就能当作没有吗?

她与他同样是人,她怎么没有垂爱俊俏的小郎勇武的侍卫呢?

难道这世上,只有他一个惜花之人,不忍瞧见任何一朵玫瑰泣露吗?

所以,云氏是何来历,是否当真得他欢心。

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轻轻挽了下被撞散的鬓发,缓缓在廊下坐直了身。

雨水将衣裳浸湿透了,很冷。

她有些发抖,手指紧扣住裙摆笑了一声。

“又如何?”

她凉凉的发问。

三个字,是讥诮是不屑,是事不关己。

“翊安,你知道,你跟我,回不了头了。”

她声音很淡,甚至称得上温柔。

多年来针尖对麦芒,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模样,反倒是最后最后,能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乔翊安脸上挂满雨珠,没有抬手去擦,他站在她面前,高挑的身姿笔直如旧。

他巧舌如簧,一向最懂说话,怎么拿捏人,怎么哄姑娘,他从来都是行家。

可这一刻,他发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祝瑜抬手撩拨廊外的雨,湿透的衣袖紧裹住纤细的手腕。

藏了香丸的镯子叮叮相撞,……她看起来那样瘦。

婚后多年养尊处优,多数人家的夫人都是丰腴的,富态的。她保养得好,哪怕刚生了琴姐没几个月,细腰就恢复到了从前。

如今瞧她,却比少女时期更清减了。

日子看似过得热闹红火,煊赫鼎盛,她却未曾当真的开怀过。

“乔家不能有污点,娘娘不能有污点。你比我清楚,也比我更知道该怎么做。”

“何必,到最后闹得更难堪呢?今晚你不下决心,明日我便将整个京都也翻了,翊安,你我夫妻一场,好聚好散……”

好个好聚好散。

她这样威胁他,逼迫他,算什么好聚好散。

乔翊安的手轻轻的,落在她腮边,在即将碰到她凌乱鬓发的一瞬,停了下来。

“瑜娘,你知道我的。”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嘴角牵起一抹称不上笑的弧度。

“你了解我。”

“我乔翊安,这一生没底线,没廉耻,也没什么大义的仁善之心。”

“从来只有我算计人,没有人可以算计我。”

“我固然知道,你不肯善罢甘休。我也相信,你能做出更恶劣歹毒的事来。”

“可是你忘了,——那也须得我点头。”

“须得我乔翊安惯着你,纵由着你,容得你那样做。”

他的手徐徐向下,按住她单薄的肩。

“我可以给你灌一碗药,让你不能动,不能言,乖乖躺在我身边,留在这里一辈子。”

“我也可以……”

看见祝瑜下意识咬住唇,他扯开嘴角笑了起来。

手掌顺着她的肩,摸向她绣花的领边。

“让你生不如死。”

“没有我点头,你知道,你那些还没施为的手段,一样都使不出来。”

“或是投缳暴毙,或是山庄养病,或是佛堂‘祈福’,世家对付不听话的女人,千百种手段。”

祝瑜静静听着,似乎认命,垂头沉默半晌,却是笑了。

“也好。”

她说,“不过是肉身一具,凡胎一座。如何发落,也由得你。我原本也没有奢想过,能够全身而退。”

乔翊安摇了摇头,落在她身上那只手翻起,捏住了她细嫩湿润的脸颊。

“不,你想过。”

他斩钉截铁地道。

嘴角多了一抹冷嘲。

“你很清楚我会怎么做。”

“你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他垂下身来,在她激烈的挣扎推拒中强硬地吻向她的唇。

铁锈般的血味在唇齿之间散开。

他紧紧环抱住她,将她抵在廊柱上忘情而用力的拥吻。

“祝瑜,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

“奶奶,洛平来了。”

梦月掀帘进来回报,洛平碍于身份,在廊外的雨里候着。

祝琰趿着绣鞋,急促地催道:“让他进来。”

身后伸来一双手,将件半新不旧的外衫披在她肩上。

祝琰回过头,撞上宋洹之投来的视线。

洛平穿着透湿的衣裳走进来,靴底的泥泞将团花地毯踩出清晰的一串黑色足印。

见宋洹之也在,洛平不由神色更恭谨些,垂低头不敢朝祝琰瞧上一眼。

“奶奶,您有事吩咐我?”

祝琰将墨迹未干的一封手信折好,卷在封套里头。

“你去一趟乔家,打听打听今晚有没有出什么事。”

她在周岁宴上因故半途离席,那个孩子呕吐不止的消息还没传到她耳朵里。

只为着祝瑜今日那几句看似平淡释然的言语,她直觉定然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若是那边一切安好,就把书信留在门房,着他们明日一早就交到姐姐手里。就说我身上不舒坦,急着请姐姐来探我,陪我说话。”

洛平见她郑重急切,忙接过信快步奔出去办。

宋洹之牵着祝琰的手将她拢在怀抱中,“我叫玉书去打听,兴许更稳妥。”

祝琰摇了摇头,“我不过是心里不安,胡思乱想……玉书出面,也就等同惊动了你,我怕大姐夫心里不舒坦,觉着你我窥探他的私事。”

乔翊安身份不一样了,乔家也不一样了,他们行事自然需要三思。

宋洹之知道没得到确切消息前,她定然无法安心,那些劝勉的话也便不多说,只陪着她默然倚在床头,听那外头凄厉的雨声。

一个时辰过去,洛平还没有回来。

祝琰一颗心直往下坠。

第115章 出征

清晨的街巷行人寥寥。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湿滑,远处一辆马车破开阴凉的薄雾从最东边的巷口由远及近。

车轮滚过路面溅起一大片泥水。

祝琰眼皮微肿,一夜未能安睡,这会儿却半点困意都无。

她心烦意乱地靠在车壁上,受车子颠荡,难受地有些想呕。

宋洹之没能陪她一道来。

天不亮宫里就传召他去了,仿佛有什么急事。

再三叮嘱过跟着她的人好生照拂,想到她是要去乔家,凭两家多年的交情,那边不会给她为难。

车子停在襄国公府门前广场,一下子没能刹住,马蹄打滑带着车子歪斜横冲了丈余才停下来。

洛平胆战心惊地跳车掀开帘子,“二奶奶,您可伤着了?”

祝琰摆摆手没说话,脸色苍白地扶着霓裳的手下了马车。

门前一个小厮候在石墩边上,瞧见祝琰带着人急冲冲地上来,忙堆笑走上前抱手行礼。

“对不住,今儿家里头有事处置,不便招待宋夫人。”

祝琰不理会他,沉默执拗地朝门阶走。

小厮笑嘻嘻地拱手拦着她去路,“我们老夫人跟公爷吩咐下来,小人只得照办,实在不敢放夫人进去。”

祝琰住了步子,手在袖底握成拳,“我要见姐姐。你去通传,告诉乔老太君,就说我有要事求见。”

小厮摊手作出为难的样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话音未落,跟在祝琰身后的洛平猛地扯住他的前襟,用力一甩将他掼倒在地,“你就跟你家主子说,是我们动粗强闯!”

若在从前,祝琰的人绝不会与一个小厮为难,可此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必须见到祝瑜,必须知道她此刻是否完好无损。

足下洁白的绣花鞋沾了泥浆,裙摆拖着水痕一路跨上门阶。

厚重的大门紧闭着,祝琰一推未开,沉眸思索瞬息,想到这小厮刻意拦在外面,料是乔家人早想到她会前来,刻意阻滞。

她闭了闭眼,低喝道:“叫门。”

洛平应命点头,上前拍响门环。

“嘉武侯府少夫人有要事求见!”

“嘉武侯府少夫人有要事求见!”

内里一丝应声未有,仿佛面对的是个空落落的宅院。

阴蒙蒙的天湿气很重,云层压低,仿佛又酝酿着一场大雨。

洛平嗓子已经快喊哑了,那乔家的小厮低声跟祝琰告饶:“少夫人若真想求见,还是换个时候吧,这会子……”

他示意祝琰去瞧四周窥视的行人,昨日那事本就惹人心疑,这会儿闹得动静太大,于乔家于祝瑜的名声都不好。

祝琰攥了攥袖子,肩膀无力的垂下,“罢了,回去。”

**

祝琰倚在榻上,身上随意披着件水红的罗衣。

南边小窗敞着,外头正淅淅沥沥下着雨。

偶有那么几丝不听话的雨点随风飘进来,落在窗台,落在案几,汇集成一小滩水迹。

雪歌撩帘看了眼屋里的情形,院子里眼看要落钥了,她还是放心不下没有离开,昨晚奶奶就折腾着没怎么合眼,回来后就一直这么坐着,饭也没吃两口。

见霓裳端汤水进来,她撂下帘子回身嘱咐,“劝着奶奶多少用些,再怎么担心,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

霓裳点头应了,雪歌又嘱咐:“着小丫头去前头打听打听,瞧二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等霓裳说话,梦月收伞从外走了进来,“你怎么还没回去,快走吧,家里头老的小的都等着你呢。”

雪歌去年怀了身子,正月里诞下个胖墩墩的男婴,如今才出月子没多久,祝琰体恤她,不叫她急着回来伺候,她却是不肯听,说是自己不在,怕底下那些小丫头们偷奸耍滑一味躲懒。

“行了,奶奶身边有我,你只管安心,外头又是风又是雨,别叫刘影苦等,赶紧走。”

梦月半推半拽,把她送了出去。

雪歌撑伞朝外走,刚步出院子,就见不远处一高一低两个人影。

是玉轩打伞遮着宋洹之。

雪歌心中一喜,忙上前迎着,将今儿奶奶去乔家没能进门的事回禀了,盼着宋洹之多宽慰几句。

这会子弛哥儿已经被婆子们带下去歇息了,屋子里很静,只听得到屋外嘈嘈的雨声。

宋洹之在抱厦解了打湿的褂子递给霓裳,缓步走进屋中。

祝琰闻声回过头来,腾地从榻上站起身,“如何,在宫里碰见姐夫了吗?他有没有说什么,我姐姐现下怎么样?”

清早宋洹之被急召入宫,朝中有大事商议,定然也不会落下襄国公。

宋洹之没有立即回答。他走过来,手掌迟疑地按在祝琰肩膀上,揽着她一道坐在榻上。

瞥见一旁小几上半丝未动的汤水,宋洹之伸手拿过来,舀了一匙汤水递到她唇边。

“再怎么担心姨姐,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汤匙喂到唇边,祝琰只得张口用了。

宋洹之直喂了多半碗,祝琰蹙眉抬手推开他,“吃不下了……你快告诉我。”

他从她手里抽过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今日一直在御前,跟文武大臣们议事,没太多时间与乔翊安多谈。我几番挑起话头,都被他岔了过去,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我会想办法再打听,你不要太担心,姨姐在京里交游广阔,这样的名望身份,别说那些事只是捕风捉影私下猜测,便是真能证明是姨姐做的,乔家为了家族名声,也只会替她遮掩,不会轻举妄动。”最多……小惩大诫,禁个足,罚个跪,敲打一番。自然,这些话就不必在阿琰跟前提及了。

祝琰今日已经想过一万种可能,姐姐的变化她一直是清楚的,她担心的不仅仅是乔翊安或者乔夫人如何对付祝瑜,更害怕的是祝瑜自己……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怕姐姐将自己、将乔翊安逼得太紧,反而会受到伤害。

皇后娘娘的母家,不可能容下一个无德的毒妇,他们即便替她遮掩,可私下里,又会如何规训和摆弄姐姐?

姐姐那样宁折不弯的性子,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来,怕是就没想着给自己留后路。

这些话她不知如何对宋洹之说,就像宝鸾的病,男人和女人的立场角度从来都不一样,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分说明白。

男人风流狂放一向诩为“雅事”,三妻四妾更是家常便饭,一个女人要成为高门贵妇,首先便需有“容人之量”,否则便是小肚鸡肠,是小家子气,是妒妇,是上不得台面。

可抛除身份权势地位种种,人们仿佛都忘了,她在成为宗妇之前,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一次两次的伤害,她忍了。

三次四次的失望,她逼自己不在意。

可是她终究会有再也受不住的一天。

祝琰想,大概今日便是。

那一天,就这样来到了。

祝琰沉浸在对姐姐的担忧和牵挂中,没有注意到宋洹之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在斟酌着,该如何向她解释。

在她脆弱不安,最需要他陪伴的时候,他却要离开她,到别处去。

他沉默地抱着她,将倚在他怀中疲倦得终于睡着的人轻轻抱进帐子里。

他翻身躺下来,望着帐顶悬垂的青色穗子轻声道:“西戎联合北夏进犯,大臣们提议,由父亲出山领兵镇压,过去他在西北多年,熟悉那边的地形和敌军的作战习惯。”

如果宋淳之活着,这次的主帅会是他吧?

可惜如今朝中武将青黄不接,有能力镇守西北的人寥寥无几。

祝琰本就没有熟睡,听了这话,不由张开了眼睛。

她攥在宋洹之衣襟上的手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仿佛已然预感到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

宋洹之觉得自己总是亏欠她,无论他有多少不得已的理由,对她总是不公平的。

垂眸亲了亲她额角,歉疚地道:“父亲年迈,这一去,家里必都不会安心……”

“不用解释。”祝琰叹了一声,她将自己更深地埋在男人怀里,“你去就是。”

战场上形式瞬息万变,他要做的事是安邦卫国,要面对的是生死难关。

宅门里头小儿小女的恩怨在国朝大事万民福祉面前终究不值一提。

宋洹之一时哑了口,她这样解意温柔,只叫他心中愧疚更甚。

一时无言,夫妇二人相互依偎,听着窗外的雨声风声,直至天明才缓缓陷入沉眠。

第116章 会面

在打点行装安排出行方面,祝琰已经驾轻就熟。

就连告别,也变成稀松平常的事。

反是见惯风浪的嘉武侯夫人一时难以接受。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丈夫不再年轻,次子是头一回上战场,她饱经风霜刀剑的那颗心脏,再承受不住任何一次生离死别。

只是当着晚辈们面前,强忍着情绪不叫自己显露出来。

但祝琰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