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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妇 赫连菲菲 16066 字 1天前

察觉到嘉武侯夫妇为此事争吵过,察觉到送别时婆母强忍的不舍,察觉到大军离京后她的失眠多梦、寝食难安。

祝琰身上背着宗妇的责任,丈夫在外保家卫国,她要做的是安定内院。

有老人幼儿需要她照顾,有家人亲眷需她牵挂。

自然也没有忘记祝瑜。

宋洹之离京前,使用各种方法打探过。

周岁宴那日发生的事,最终也只是众人私心的猜测,没有闹出收拾不住的丑闻出来。

乔家显然是为此事施压过的。

正值战乱,大军出征,内宅也需做出忧国忧民的表率,连治宴冶游的活动也少了。

祝瑜此时闭门不出不见外客,就有了极为正当的理由。

祝夫人听说宋洹之随军出征,是几日之后。

有祝琰刻意拦着消息,她得信的时机往往迟上不少。

正陪嘉武侯夫人进午膳的时候,下人通传说祝夫人派人送帖子来了,邀祝琰约着祝瑜一道,得空时“回家坐坐”。

祝琰猜想,祝夫人的帖子定是也给乔家送了。她略想一想,便答应下来。

回门那日,祝夫人便向她抱怨起“祝瑜不理生母死活”的话来。

“帖子一回回送进去,半点回声都没有,哪怕是不来,至少着人来告知一声呢,越大越不成样子!”

祝琰听了这话,联系到宋洹之打听来那些风声,心下的猜测越发确定了几分。

如今是借着时事不见客,再过段时间,就推说抱恙,待事情淡了,大伙儿也习惯了她的不露面……

更多的可能,祝琰不敢继续想下去。

祝夫人抱怨了一阵,被祝瑶劝得稍冷静,又想起宋洹之出征的事来,“洹之本一直在京城做官做的好好的,怎么西征北伐这种苦差又落在他头上?打仗,那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跟驰哥儿孤儿寡妇的要怎么活?”

说到激动处,不由红了眼眶,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握住祝琰的手,“朝里那些文武大臣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用处,嘉武侯都六十岁了,还要挂帅出征,怎地这国朝除了宋家父子就没有能打仗的了?若是这样,还不如起复你父亲,你父亲当年可是探花郎,论文才智谋,谁比得上他?”

话题奇妙地转回到祝至安的差事上来,这种戏码几乎每一次祝琰回来都要上演。

祝至安丁忧三年,祝夫人无奈在海州陪伴了三年。三年后借着祝瑶成婚的时机,夫妇俩回到京城,祝夫人就再不肯走了。

户部原来的缺已有人顶上,祝至安表面上是官复原职,实则是被投闲置散坐冷板凳,手里抓不到半点实权。

以往有乔翊安提携,祝至安在官场还算有些体面,这几年祝瑜跟乔翊安置气,夫妇俩形同陌路,乔翊安有心拿捏她的气性,这些事也便刻意不去管……

祝夫人多少回想喊祝瑜回来,要她出面求乔家抬举她父亲,可祝瑜不是要见客就是要进宫,根本不肯回娘家来。乔家门第越来越高,祝夫人想横冲直撞上门也需得多考量考量。祝至安的差事就这样不上不下耽了两年多。

听祝夫人抱怨最多的人就是祝琰。

此刻听这话题又起,祝琰当即就想起身告辞。

她自己尚满腹心事烦忧,实在不愿再听这些无病呻吟。

**

祝瑶挽着祝琰的手,随她一道往外走。

“说起来,自打年节后就没见过大姐姐了。”

祝瑶说这话时,似有若无地瞟向祝琰的脸,打量她的表情。

祝琰的面容很平静,她淡淡笑了下,轻声道:“我也许久没见她了,乔家如今这样的地位声望,大姐姐想来是忙得很的,咱们当姊妹的,不急这三两日的相聚,何苦这时候上门替她添烦,你说是不是?”

以往的祝琰是温和的,祝瑶听着这话,竟是不软不硬地将她问话挡了回来,还借机敲打了几分。

祝瑶脸色讪讪地,挤出个笑道:“我也是关心大姐姐。二姐什么时候要与她聚会,记得定要叫上我才是,上回娘托大姐姐寻的方子,我如今还吃着呢,也不知大姐姐自个儿有没有试试。”

她婚后二载肚子一直未有动静,说起来祝家三姐妹在子嗣上头都不算兴旺。祝瑜进门十一年只生了个姐儿,祝琰成婚也有七年了,膝下也唯有一个驰哥儿,祝夫人为此不知唠叨了多少回,又是寻医问药四处找偏方,又是求神拜佛替她们几人求送子符。

时下流行的是多子多福,讲究的是人丁兴旺,祝夫人自己在子嗣上头就吃过不少苦头受过不少白眼,自然不希望几个高嫁的女儿因子嗣不兴而被人指摘。

祝琰没答这话,祝瑜的身体不宜生养,也不愿再生养,这些事唯有她这个做二妹妹的清楚。如若给祝夫人知道真相,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样的麻烦事来。

如今悬在祝琰心头的,仍是祝瑜的下落。

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二人各自登车回府。

马车悠悠荡荡朝东走,经过一段安静的小路,转过路口就是热闹的广平街,祝琰有气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忽听外头洛平嚷道:“好像是乔大爷身边的沢福?”

霍地一声,车帘被从内猛然掀开。祝琰急切问道:“人在哪儿?”

**

乔翊安今日约了三五个熟人在天福楼饮酒,这两年他在秦楼楚馆歌船乐坊里混迹得少了,最多不过喝个酒,听段书,或是邀了名角在别院里头唱堂会。

其实纸醉金迷的日子过久了,也会生出厌腻之心来,花楼里劣质呛鼻的脂粉味也并不令人沉醉。

于他看来这不过是笼络人心、结人交友的一种有效方式,男人热衷的也不过是权钱色那几样东西,他不在乎过程,也不吝用手段,只要管用,他什么法子都能使。

所以他从来没将祝瑜的在意当成一回事。

男女间吃个醋斗个气,于他是另一种情趣。

惹恼了便再哄回来,玩过火了便收敛几天,总会好的。

总会好的。

他是这样认为。

从没想过第二种可能。

从人来传话的时候,他正带头笑闹着灌座下一人喝酒。

他跟祝琰见过许多回面,在各种大小宴会上,他带着祝瑜,她跟着宋洹之。

却从没有单独私下里说过话。

他大略能猜到,祝琰找他做什么。

这些日子不论是祝琰还是宋洹之,都想过很多法子见他,他刻意避而不见,不愿与人提及那点叫他难堪的“疮疤”。

这回被人抓个正着,他不预备逃避。带笑的眉眼沉了沉,沉默片刻,答道:“带她上来,去我包的房间。”

他在知名酒楼茶馆里都有自己常年私留的房间,供他独个儿会客休息之用。

祝琰是走进这间房的第二个女人。

上一个进来的,是怡和郡主,传闻中他的“旧情人”“老相好”。

**

乔翊安推开门,窗前站着的人缓缓回过头来。

她跟祝瑜身量差不多高,背影瞧上去极为肖似。进门的一瞬乔翊安呼吸有些凝滞住,片刻才扯开唇角一笑,将闷在胸腔里那股浊气呼去。

许是生产前后长久滋补的原因,昔年瘦骨伶仃的二丫头变得比从前丰饶,正面瞧来,又跟那人很不一样了。

他吊儿郎当地将手搭在门框上,手里还拎着一壶在宴上饮了一半的酒。

“二妹妹找我?可真稀奇。”

祝琰敛裙朝他行了一礼,并不去提他与祝瑜间的龃龉,只诚恳地道:“我想见一见家姐,还请姐夫相助安排。”

第117章 傀儡

没有任何的寒暄问候,婉转探究,她直截了当的提了这样一个请求。

昔日温柔腼腆、端庄有礼的宋少夫人,原来焦急时态度也会变得这样强硬。

她根本不愿听任何解释和理由,问出这一句,说明她笃定他一定做过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乔翊安觉得,仿佛在她脸上看见从前祝瑜的模样。

那么刚硬,那么无礼,那么倔强。

那是一切一切的开始。

他原本想问,你来寻我,定然早就知道你姐姐生了外心。

也想问,究竟从什么时候起,祝瑜有了那些不可饶恕的念头。

更想问,难道这一路走来我为她、为她身后的祝家做的还不够?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会如以如此难堪的结局收场。

但奇怪的是,乔翊安一句也没问出口。

他沉默半晌,举头望向窗外阴蒙蒙的天色,笑叹一声后,缓缓说道:“你随我来。”

**

马车行在泥泞狭窄的小路上,才刚晴朗没两日的天,又开始飘起悠悠雨丝。

上山的路程格外难行,马车放缓了速度,车轮卡过一弯一弯的石板路,祝琰在车中被颠荡得有些想呕。

已经出了城,再往南走,就是白云观。

祝琰想过“出家”这种可能,抑或是代发修行,名为祈福,实则赎罪。多少世家弃妇被以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关禁家庙,任由她自生自灭直至生命最后。

不过是逃脱一个牢笼,又加一层桎梏。

并没有什么分别。

乔翊安乘坐的车马行在前头,缓缓在半山樟树林道边停了下来。

沢福走到车前跟祝琰搭话,“我们公爷还有要事在身,到此,便不奉陪了,着宋少夫人独自进里头去。”

祝琰掀开车帘,看见林道尽处,掩映在半山腰上不起眼的一座小观。破败的砖墙上铺了一层青苔。微微发朽的木门上攀爬着藤蔓,仿佛已经许久不曾开启,许久不曾有人来到。

扶着霓裳的手下了车,祝琰朝乔翊安的方向行了一礼,匆匆朝观中而去。

太阳就快落山了,春日的余晖透过车帘,在乔翊安侧脸上笼了一层浅金色的柔光,他凝眉看向那座破败古朴的道馆。

仿佛还记得,幼时偷偷跟在母亲身后,初回来到这里的那天。

记得那扇门扉后,惨痛的哭求,和重重叩首的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额头撞在砖石地上,可以发出那样沉重震耳的声音。

他看见杂草丛生的地上,溅开殷红温热的血。

血点溅在母亲月白底绣兰花的裙子上,刺目极了。

那是几个据说是犯了大错的姨娘,终年被困禁在这座难见天光的小院里头,忍饥挨饿过完了余生。

后来陆续也有一些人,被送到这里。她们鲜活热烈的生命,在此处极快地走向衰落,原来一个人从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到孱弱枯萎,只需要那么两三年的时光。

幼年的乔翊安,第一次知道原来后宅的硝烟里,也并非不见血。

此后过了很久,他仍然无法直视母亲洁净华丽的裙角。

也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缠着母亲,求她带他一道出门。

兴许乔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何自己娇养在身边的孩子,一夜之间就不再与自己亲近了,她曾用“孩子长大了”“儿大避目”“翊安懂事了”等一系列借口,一次次安慰自己失落的心。乔翊安对那日所见所闻亦绝口不提。

直至某个大醉的深夜,他枕在云朵般绵软的锦榻间,抚着枕畔人藤蔓一般缠绕在他肩膀和手臂上的长发,不经意地吐露了关于那座家观、那个小院中发生的故事。

他记得当时的她沉默良久,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但也未曾如往日一般、讥笑他原来放浪形骸无所不能的乔大世子,也曾恐惧过内宅的手段,怜惜过女人的血……

她只是很轻很轻地,抱住了他,任他将脸颊,埋在她汗湿微潮的雪\脯之上。

他记得她落在他脑后那只,软若无骨的手。

大概就是,这一丝难能可贵的温情,让他一直一直,放不开手。

温柔听话,体贴入微的女人,他见过无数。

可深埋在凉薄骨血里那些隐秘的、说不出口的心事,也只曾说给这一个人听。

日头沉下去了。

乔翊安翻手放下车帘,淡声吩咐:“回府。”

**

祝琰跟在一名老道姑身后,穿过窄窄的月门,来到一座屋前。

“乔夫人,有客来探您。”

道姑的嗓音粗粝如灌了把砂砾,在幽静的院落中,显得极为刺耳。

门内没有回应,少倾,一名婢子模样的少女从内打开了室门,瞥见祝琰,少女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旋即又迟疑起来。

祝琰认出这是长姐身边的贴身婢子翡翠,她来不及向道姑致谢,也顾不上去瞧翡翠脸上是何表情,快步朝内奔去。

屋子里光线很暗,外头天光所剩无几,门窗紧闭,一丝夕阳余韵也照不进来。

几样简陋的桌椅摆在地厅,透过稀疏的珠帘,能瞧见内室床帐里,隐约的一个人影。

“姐姐!”祝琰踏步而入,移进床里,“我都听说了,你这是何苦。自毁清名,求来这样一条路。”

她靠近床畔,蹲跪下来,掀开帐帘。

“姐姐……”

“二姑奶奶……”

翡翠的声音急切在后响起,却已迟了。

祝琰望向帐内的人,在幽暗难辨的光线里,惊叫出声。

“啊——”

她如何想不到,会看到这样一幅面孔。

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有着令她熟悉的身形轮廓,穿着件宽松随意的道袍,头发披散在背后。

她的脸上,有沟壑纵横的疮疤……

她听见帐子里的人,含笑开了口。

“是……是她么?翡翠?”

这声音,比适才那哑嗓道姑更为沙哑难听,一如鸦嘶。

祝琰转过头来,湿润的眼睛里满是愤怒,“这是怎么回事?”

翡翠回身关闭了室门,将最后一丝光线和风,遮蔽在外。

她缓缓走过来,在祝琰身前伏跪下去。

“是,是她。”

她答了床上那人问话,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二姑奶奶,今日您来了,咱们夫人就能回家去了。”

祝琰蹙了蹙眉,抿住嘴唇没有急于问话。

她听翡翠说下去。

“夫人脸上的伤,需要一个见证。原本奴婢并不清楚,来见证的是谁。直到今夜您来了,您来了,夫人就能回家……”

她喃喃重复着这句,眼泪如决堤一般肆意落下。

祝琰怔在那儿,一时没有明白翡翠的话,为何她来了,姐姐才能回家?

姐姐在哪儿?

她顺着翡翠的目光,缓缓将视线移向床帐。

帐子里的人,动作笨拙而艰难地,移到床畔……

一瞬间,祝琰陡然悟明了乔翊安抛给她的谜题。

见证,回家……!

就在这一刻,寂静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叫。有人大声呼喝着,“走水啦!救人啊!走水啦!”

窗纸上映出一片橙色的光,她听见沙沙的风里,火苗吞噬木料的声音。

这座深藏在山林里,死寂一般的破观,在火舌下一瞬间活了过来。

霓裳急切地拉着祝琰朝外跑,有人冲进来,抢走了屋子里的人。

祝琰木然回身,找寻着翡翠的身影。

——她没有走远,沉稳而从容地跟随在祝琰身后。

**

火光漫过古旧的屋檐,腐朽的房梁应声折断。

“快点快点,伤的可是国公府的夫人,救治得迟了,你们可担待得起吗?”

“夫人,夫人,您怎么样,痛不痛啊?奴婢来迟了,奴婢该死,夫人,夫人……”

“夫人呛入太多浓烟,已经晕了,快找个能遮蔽的地方……”

“叫人去通知国公爷了吗?快去,兹事体大,丝毫耽搁不得……”

无数的人声,在极快极快的时间里,一同灌入祝琰的耳朵。

霓裳后知后觉地诧问道:“他们说,方才被抬出去的那个,是谁?”

“是襄国公府,正室夫人。”

回答她的,是一直跟随左右,不曾走远的翡翠。

她上前一步,扬起脸,再一次重复,“那是襄国公府,正室夫人,乔祝氏。是我们乔家的,大房奶奶。”

她站在破败的砂砾杂草和断壁颓垣之间,用尽力气流着泪大声道:“奴婢办事不力,没能护住夫人!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

隆兴五年四月十七,春。

就在宋家少夫人前往乔氏家观,探望为皇后娘娘及乔家上下“祈福”的长姐祝瑜这日,由于婢子躲懒,未能及时发觉后院起火,引得襄国公夫人祝氏身陷火海。

幸得宋少夫人拼死救助,这才险险捡回一命。

只是到底大火无情,毁损了襄国公夫人如花似玉的容貌,更因浓烟呛嗓,毁了原本婉转悦耳的声音。

消息传出后,立时惊动了宫里的皇后娘娘。

少帝特准娘娘归省外家,探望嫡母。

书房里,乔翊安垂首立在案前,抿唇不发一声。

乔皇后气喘吁吁地站在案后,手边散落着被掀翻的茶盏,华丽的裙摆扫过被摔落一地的名贵书画和卷册。

“你要本宫喊那个不知从哪找来的丑八怪作嫡母?”

乔翊安瞥了眼她气得发白的面孔,手在袖中攥了攥,强忍住想抚抚她鬓发、哄一哄她的念头。

他的长女做了皇后,已经不再是能依偎在他膝上撒娇的那个小娃儿……

是他亲手将还青涩稚幼的她,狠心推出家门,推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究竟在哪?你不说,难道本宫没本事把她找回来?”

“你们做这些把戏的时候,可有为本宫考虑过一丝?如若给人知晓,本宫娘家出了这样的丑闻,本宫今后如何见人,如何服众?”

“如此愚弄天下人,愚弄本宫,愚弄皇上,您当真不怕东窗事发,被人参个欺君之罪!!”

乔皇后越说越气,随手抄起桌上砚台,就要朝地上砸落。

蓦地被一只袖角覆过来,乔翊安隔衣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轻唤了一声,“瑟瑟。”

乔皇后整个人如遭电击,旋即五官都跟着扭曲起来。

五年了……她进宫五年了。五年没有人唤过她一声乳名。

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在父母长辈面前撒娇痛哭的权利。

她成为了高高在上,俯视他们跪拜于足下的皇后娘娘。

她浑身的力气,仿佛被这一声轻唤全部抽走。

她缓缓捂住脸,任性地将自己投进父亲宽阔的怀抱里。

“她……她……”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乔翊安迟疑地,将手掌轻落在她鬓边。

赤金九凤冠坠着繁复的流苏,金光闪闪地扫在他的掌缘。

“她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就进门来,成了你们的后娘。”

“细想一想,她实在并没有过过什么轻松快乐的日子。”

“家里人多,事忙,我常在外头。她替我护着你们,守在床边端饭送药……”

“十一年,把你们拉扯大了,送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

“我同你一样,也生气,也伤心。”

“可终究是我亏欠她太多……”

“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能为她做的。”

“内宅里那个人,不会留太久的。你忍耐两三年,……等一切都淡了,等世人不记得了……她会‘辞世’离去,我们办一场盛大的丧礼……”

“没人会知道。你放心。我和她都没有忘记过,你的身份,你的体面,你的为难……”

“瑟瑟,别哭。”

“擦擦泪,去屋里跟你‘母亲’告个别吧。”

“你乖,你如今不一样了,再不可像今天这般,动辄发脾气掉眼泪。”

“你记着,这世上除了皇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发脾气、掉眼泪……”——

作者有话说:昨天本来只想请半天假,结果晚上回去抱着电脑睡着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会在周末补上章节。前面断了很久,我知道大家让大家很失望,也一直没给你们一个解释。之前状态实在很不好,但感觉说什么都是借口,所有的指责和不满我都接受,确实是很对不起大家。

第118章 惊变

襄国公府的不幸事件很快在京中传开,各家纷纷上门来聊表关切。

祝夫人扶着祝瑶的手,踉踉跄跄地来到正院。

几个丫头站在院子里,眼睛均哭得又红又肿,再往里去,瞥见几房姨娘立在外间。

屋子里弥散着浓重的药味。

祝夫人走进来,越过众人朝内室床前走。

翡翠跪在床边,手捧药碗正苦劝床里的人用。

“夫人,您就是再委屈再生气,也需得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二姑奶奶,您快帮忙劝一劝吧。”

祝琰站在床边,神色有些麻木,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站在这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就走进了乔翊安为她安排好的角色当中。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祝夫人眼睛通红,挣开祝瑶的手趋前一步。

“啪”地一声,翡翠手里的药碗被打翻在她身前地上。

床上的人扯着粗哑不堪的嗓音痛声哭道:“走,都走开!不要管我!”

她情绪激动,拒绝所有人的关心和苦劝,披散的头发遮住她大半边脸,床前拥上来几个婢子,将她团团围在中间。……饶是如此,仍有那么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撞进了祝夫人的视线。

祝夫人本就悬着心,这一刻亲眼看到那伤,一口气提不上来,双眼一翻就仰头朝后栽去。

**

屋子里燃着香,金钩揽着淡青色的纱帐。

隐约听见轻微的水流声,祝夫人徐徐张开了微红的眼。

祝瑶握着她的手,第一时间发觉她醒过来了,惊喜地唤了一声“娘亲”。

她生养了三个孩子,一个见到她多数时候不说话,一个客客气气疏疏离离喊她“母亲”,唯有幼女祝瑶,亲热的喊她“娘”。

她自幼生的貌美,不喜读书,功夫都花在梳妆打扮上,嫁得海州学子祝至安,陪他进京入士,点中了探花郎。

她这一生也算顺当无比,是亲族中最令人艳羡的。

唯一遗憾是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始终没能为夫家添个男丁。可到底几个闺女也争气,一个做了国公府的主母,一个成了嘉武侯府的宗妇,小女儿的婚事虽差了些许,可也是京中世家望族的正经奶奶。

她原已吐气扬眉、风光无限的了。

每每娘家来人,说那些含酸带羡的话,叫她飘飘然的,总能高兴许久。

可谁能想到,忽然老天跟她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她最争气最威仪,做了公府夫人的大女儿,竟毁了容貌伤了颜面。

将来她还如何出来主持公府大局,还要如何入宫觐见?

往后的赏春宴,团年饭,春秋两季的祭祀礼,世家间的走动……全完了,全都完了……

祝夫人想到此,不由伤心地哭了起来。

祝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听着祝瑶一面啜泣一面轻声宽慰着母亲。

侍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禀道:“四姑娘跟三奶奶来了,想给亲家太太问声安。”

乔老夫人行动不便,乔翊安不在内宅,乔家如今能出面来陪一陪祝夫人的,也只有未嫁的乔瑛和庶出的三房了。

乔瑛进来寒暄数句,想及祝瑜的伤势和处境,不由陪着祝夫人哭了一场。

“亲家太太放心,我哥哥已托人寻了宫里最好的太医,叫人去找最好的药材……只求能治得嫂嫂的伤。就算……就算当真要落了疤痕,嫂嫂她……也是我们家最紧要最紧要的人,不论是我哥哥、我娘,还是我们这班小辈,依然一如往昔般相待,绝不委屈了嫂嫂……”

话虽如此,可祝瑜这一生的荣光,到这里也注定是断了。

乔翊安就是再仁义,还能对着那张脸,与她再生养孩儿吗?

世子位早已落在旁人的头上,祝瑜膝下只有个姐儿,迟早是要嫁人的,还能争得些什么呢?她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祝夫人泪如雨下。

**

夜晚的风幽幽凉。

祝琰身上霜色的褂角被吹得翻飞起来,远看像只展翅的白蝶,悬飞在高高的城楼上。

自从战事起,城里就开始实行宵禁,过了戌时,就禁闭城门禁止车马出入,连歌楼酒馆也不准彻夜营生,街巷上的小摊小贩更是不见踪影。

俯瞰往昔一贯热闹的广平街,没了明灯艳帜,香车云影,瞧来也只寻常。

乔翊安倚靠在围墙边,半眯着眼打量负责巡防的官兵一队队明火执仗掠过街巷。

祝琰走上城楼,压住裙摆朝他施礼,“被公爷戏耍了这半日,该做的不该做的,我皆已做了。还是那句,我姐姐在哪儿?”

乔翊安指着另一侧的城外方向,“她想要的,是抛却这身枷锁,寻个世外桃源,过她自己的和乐日子。既不想与旧人纠缠,也不愿再沾染乔家半分。”

他挑一挑眉,朝她一笑,“你不是早就清楚的么,二妹妹?”

祝琰抿唇没有说话。

也对,祝瑜要走,是为了离开乔翊安。她又怎么会告知他,自己将往何处去呢?

可她走得太突然太干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没有交代去处,也没提及将来的打算。

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抛了父母亲族,舍掉丈夫爱女,孑然一身投入十丈红尘。

她想清楚了吗?她会后悔么?

这世上有人顶替了她的名姓,替她留在那座深宅大院。

她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再遇到一个满心满眼只有她自己的良人么?

乔翊安站在她身后,沉默良久。丝丝缕缕的寒凉的风,阵阵抚过鬓边。

“算起来,大军出发有十五六日了,洹之他,可有报平安的家书寄回来么?”

祝琰回眸,瞧他容色淡然,只垂眼目视城下蜿蜒的一脉灯火。

那一瞬,某种无法言说的不安陡然笼上心间。

她近来的全部精力,都用来盯着乔家,牵挂着祝瑜。

甚至未曾注意到,初次随军的宋洹之,一直没有书信递回来。

她早就适应他在外忙事,或是留在宫里当差,或是走个十天半月外出公干,离别是常态,可每隔五日十日一报平安,是他素来的习惯。

她以为打仗自与平常不同,并没有十分留心大军的动态,家里的婆母亦稳如泰山,便更没往别处去想。

如今听乔翊安这么随口一提,却令她整个人都不安定起来。

她下意识地,觉得乔翊安定然知道什么。

“皇上如今年满十八,明年入春,逢三年一届的春选重开,充实后宫,填补空位。”

“这两年,御驾身骨康健,不用多久,就会有皇嗣诞生。”

这话祝琰听懂了,皇上将要及冠,如今已与皇后合房,待妃嫔充实进来,皇子公主降世,接下来,便必要亲政。

如今明面上是内阁辅政,可真正左右少帝决策的人,是太皇太后。

但这与宋洹之是否递家书回来……

祝琰指尖扣在城楼砖石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太皇太后一向不喜欢少帝与宋家亲近。

这回西征,群臣举荐嘉武侯,宋家重掌兵符,宋洹之随军……

突然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她弯身扶着城墙,眼望足下那看不见边际、黑黑沉沉的小道,仿佛看到昔年,白幡遮蔽天日,宋淳之尸身被送回嘉武侯府那天的景象。

她忽觉天旋地转,胃里翻腾不休,几欲作呕。

第119章 为方……

为方便说话,这城楼是她独自一个上来的,霓裳和洛平等人都在楼下候着。

在乔翊安面前她不想失态,强撑着力气扶着砖石步下来。

霓裳手里提着灯笼,橙色的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一时没有发觉不妥,却在扶住她手腕的时候,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打颤。

霓裳不由攥了攥她的指尖,触感冰凉。

“奶奶,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祝琰摇了摇头,“别声张,先回去。”

车轮辘辘,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响。

乔翊安站在城楼上,负手目送那车消失在夜色尽头。

他身边的亲卫迎上楼来,低声回禀:“主子,邓星回来了。”

乔翊安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邓星是他派出去,暗中护送祝瑜出京的人之一。

这一刻他的心情很微妙,经由这几日来的消化,他已经逐渐接受了她离开的事实。

他答应给她自由,就不应当再去探查她的下落。

可终究夫妻一场,他怎忍她一介弱质女流独自飘零于世。他总是要护着她的,哪怕以不被知道的方式……

至于她的下落,她的近况,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不想见他。

也不需要他的关心。

乔翊安捻捻指头,听见自己平淡如水的声音,“叫他下去歇息吧。”

亲卫躬身应了,见他仍踯躅在城楼上似乎未有去意,不由问道:“主子,不回去吗?”

乔翊安负着手,一时没有回答。

回去?

回哪儿?

那个叫做襄国公府的宅院?

还是那些住着美姬艳妾的楼馆?

他最熟悉最适应的那种生活,从什么时候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了?

他竟生出一种,想要独自一个人,安静的独处一会儿的心境。

没有管乐丝竹,没有绿云红手,没有刺激热辣的酒,没有温床软枕左拥右抱。

就这样一个人,在看不见尽头的城楼上走一走。

他深切的感知到,他胸腔内原应生长着跳动的心脏的那块地方,变得空落落的。有风透过妆花的料子吹进去,畅通无阻地穿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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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没有睡好,去上院的时候虽敷了厚厚的粉,眼底下的淡青色仍被嘉武侯夫人瞧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就见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也少了,是洹之走了,心里头牵挂?”

祝琰腼腆地笑笑,没有打算否认。

嘉武侯夫人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当年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他就在边关当校尉,刚成了亲没两月,就出征上战场去了。留我独一个在家,夜夜发噩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的心情,母亲很明白。”

她拍拍祝琰的手,续道:“后来时日长了,也就惯了。打仗不是三两日的事,有时候战况复杂,拉锯个一二年的功夫也有。他们在外头是艰难,可家里头的日子也得过下去。你膝下还有弛哥儿,就是不为自个儿,也得为他多保重才是。我瞧你这些日子吃的也少,昨儿吩咐厨房做了几样你素来爱吃的菜色,待会儿勉强多用些,嗯?”

祝琰点点头,满怀心事,却是无从对人说起。只不着痕迹的向嘉武侯夫人打听,“过往父亲上战场,常写报平安的家书回来吗?”

嘉武侯夫人道:“要看战事情况,有的时候忙起来顾不上,三月半载不见一封书信,想知道他们的情况,还得往宫里去打听。”

“你不必太忧心,他们这回去的是西北,路途遥远,为赶时间,必是日夜兼程一路急行军,为不打草惊蛇,不吐露行踪也是有的。待到了那边安定下来,能稍稍喘口气时,家书也就来了。”

嘉武侯夫人拍拍她的手,细声宽慰着她。

祝琰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动。上前线去的是嘉武侯夫人的丈夫和儿子,她这一生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生死不定的悬心牵挂,宋洹之初次去打仗,她的忧心绝不会比祝琰少。

可她总是一副温和慈爱模样,从没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惊慌失措的表情。

也许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高门宗妇该有的样子。她到底还是太年轻,太脆弱,还远没有到能够独当一面、撑起整个内宅的程度。

五月初五。又一年端阳。

天刚蒙蒙亮,内外命妇早早候在内廷天街广场前,等候太皇太后和皇后的传见。

祝琰有点不舒服,手抚在胸口上忍耐着那抹窒闷之感。朱红色的大礼服裹着她纤细的腰身,高高的发髻和礼冠将她身型拔高拉长,装饰出一股威仪凌人的气势。

从四月初大军出发到现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那封报平安的家书一直没能送到她手里。

但确实陆续有关于战事的奏报送进宫中,打听来去,也只知道嘉武侯一行已抵扬川,与西北驻军汇合。此外再无旁的任何消息。

司仪太监尖细的嗓音将祝琰深思拉回,宫门从内敞开,到朝见的时候了。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先帝过世后,无数银丝填进了鬓角,岁月的刻痕纵横在额前颊侧,连声线也变得沙哑了。只那双眼睛,仍然锐利明亮,不可逼视。

皇后乔氏坐在她左边的金座上,穿着织金绣彩的宫装。底下的一应座次如今还空着,少帝后宫里除了小皇后,就只有司寝司帐两个宫人服侍。

赵成正处于一个男子欲念初萌,沉溺情事的年纪。太皇太后急着催促他与皇后合房,又派那两个宫人时时在御驾左近侯着,只盼早早诞下皇嗣,稳固国本。可赵成仿佛天生自律克己,对此并不热衷。

为此,太皇太后没少敲打提点小皇后。

太皇太后命免礼,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着,最终落定在祝琰面上。

“你就是宋家少夫人,祝氏?”

“嘉武侯父子远赴边关,为国效力,你留守家宅,照拂老幼,着实辛苦你了。”

她不是头一回进宫,也不是头一回面见太皇太后,纵使对方言语温和,加意勉慰,着重抬举,仍叫她有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你姐姐乔夫人的事,本宫也听皇后说过。天不遂人愿,水火无情,你多加宽慰她些,莫叫她难过太甚。”

祝琰垂首谢恩,说了几句客套话。

太皇太后指着皇后座下的椅子道:“你陪皇后坐吧。”

嘉武侯父子出征,宫里抬举嘉武侯府女眷,是天家给宋氏的体面。

论身份地位,上有公主王妃,宗亲贵胄,远还轮不到祝琰。

她推辞不过,便在皇后下首坐了。

入宫经年,小皇后褪去从前稚嫩之相,越发出落得水葱一样清灵貌美——

作者有话说:发迟了,网页卡住,半天发不出去

第120章 消息

过往在乔家做客,这女孩总是环在祝瑜身边,也会笑着用发甜的嗓音喊她“小姨”。

与弟弟锦哥儿吵了架,还会红着眼睛扑进她怀里告状,气鼓鼓的说“弟弟欺负人家”。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此刻皇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模样,对祝琰抬了抬手中的茶,算是招呼过。

一场朝见下来,二人并没搭上几句话,就连坐在远处的徐大奶奶也察觉到了姨甥两人之间的生疏氛围。

明明前一次春节入宫时,还不是这副样子。

一轮茶饮过,今日的朝见便算结束,其后公主和王妃会留下来,陪太皇太后用家宴。

祝琰起身行拜礼之时,朝座上的皇后递了个眼色。她缓步随在众夫人身后,离开大殿。

人群在阶下陆续散开,徐大奶奶等候在宫门前,上来握住祝琰的手,“你今儿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祝琰摇摇头,刚要说话,身后一道清冷的女声传了过来,“宋夫人留步,皇后娘娘有几句体己话,请夫人移步琳琅苑。”

祝琰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多怕乔皇后不肯见她。

她抚了抚徐大奶奶的手背,“周姐姐有心,我没什么,今儿太早起身,没休息好,稍后回去补一觉也就好了。”

徐大奶奶想到皇后传见,忙推她快去,“我在外头等着你,待会儿送你回去。瞧你这副样子,我如何不能放心。”

祝琰知道她真心担忧自己,便也不多推辞。转身随着那宫人朝殿后的小花园而去。

皇后乔氏坐在亭子里,随手洒一把杏仁酥碎屑投喂湖中的锦鲤。

祝琰独自走上前朝她行礼,“臣妇祝氏——”

话没说完,皇后不耐地摆摆手,“你叫侍女给我的女官带话,说有要事求见,说吧,是什么要事?”

祝琰目视左右,见宫人都站的颇远,心下稍安,“臣妇惦念远在西北的公爹与夫君,想求皇后娘娘恩典,能否赐告他二人近况?”

皇后捻着碎屑的手一顿,旋即袖子一抬,重重的拍了下几案。

“大胆!”

她骤然发难,祝琰显然并无准备,忙弯膝叩跪在她身前,“娘娘息怒。”

乔皇后站了起来,声音冰冷地道:“军情要事,岂是你一介妇人能问得的?后宫不能干政,你来问本宫,是想本宫替你去打探不成?”

“臣妇不敢。”祝琰低垂着头,软声道,“臣妇牵挂夫郎心切,一时失了进退,娘娘教训的是,此事确是臣妇失虑,求娘娘责罚。”

乔皇后踱开两步,目光始终凝在祝琰背脊上。

她的背影和那人,真的很相似。还记得有那么几回,她进房去寻那人时,都错认了,抱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腰,甜甜的喊她“娘亲”。

乔皇后觉得有些鼻酸,仰起脸强行将泪意逼了回去。“本宫问你,家观失火那日,可是你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祝琰怔了怔,旋即意会为何今日皇后一改常态,对她如此厉色。

对外,众人所知当日失火,是她将襄国公夫人从火海中救出。她是当日人证。

旁人无法接近受了伤毁了容、心情不好不愿见人的“襄国公夫人”,却拦不住皇后娘娘……

祝琰硬着头皮答道:“是。”

乔皇后听了这话,不由冷笑一声。

“好个姐妹情深,到底是同胞血脉,比之我们这些没甚关系的人,亲近得多啊。”

她视为母亲一般的人,毫不留情地抛下了她。

瞒着她就此远走,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嘱咐都没留下。

祝琰正待再解释什么,不妨一道急切的男声自后响起,“皇后!”

话音刚落,就见一角金色锦缎跃入视线。

赵成走得很急,紧抿着唇。乔皇后见他来,不由有些意外,待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更懵然不知何故。

抬眼瞥见花园中众宫人皆跪在地上,乔皇后后知后觉地俯下身,“皇上……”

“宋夫人请起。”赵成打断她,伸出手,虚扶起跪在地上的祝琰。

“宋夫人与皇后乃是嫡亲姨甥,既无外人在侧,不必行此大礼。”赵成回过头来,淡淡瞥视皇后,“时值盛暑,毒热难当,宋夫人是长辈,何不请入殿中叙话?”

他眸色很淡,多数时候总是温和的,声音也柔润,像春日淙淙的溪流。

不知为何,这一瞬乔皇后竟从他眼中瞧出几许少见的不虞。

就在数日之前,他们刚刚合房同宿,成为彼此最亲近的人。

乔家出事那晚,他还恩准她归省还家,探望受伤的“母亲”,回来后见她心绪不佳,还说过许多宽慰的话。

即便从那之后他没有再召幸她,对她的关怀赏赐却也不曾少。

她几乎很少看见他不高兴的样子。

如今是为何?

宋夫人是长辈?

那也是她的长辈。

长辈又如何,她是皇后,长辈也要三跪九叩向她行礼。更何况,她本就没出自祝氏的肚子,不过是个便宜小姨,是个不相干的人。

唤一声姨母,是瞧在乔家宋家往日的情分上。是不想做得太难看,该给的抬举都给了,在人前她没有说过半句难听话。如今左右无人,跪一跪训斥两句怎么?

乔皇后气的脸泛红,听祝琰缓声解释道:“是臣妇有事求见娘娘,一时情急,在此处阻住了娘娘。”她听出了赵成口中的责备之意,自然将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免叫乔皇后为难。

赵成面色缓和一二,温声道:“梓童深宫寂寞,时常惦念乔夫人与您等,既得空进来了,尽可往凤和宫坐坐,慢些叙话儿。”

乔皇后垂首不语,心中有种奇异的念头一闪而逝。

赵成倒是说起过几次,如果她心中烦闷,可召母亲和姨母们入宫陪伴。她没往心里去,念着宫里还有太皇太后,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等着瞧她笑话,她怎么能像个小孩子似的,时时要母亲来做伴儿?

如今他竟更替她,招呼祝氏常来凤和宫走动。

以往襄国公夫人入宫,他也是这样……么?

乔皇后有些恍惚,不大记得了。她自从做了皇后,时时刻刻端着身份形象,许多事不能做许多话不能说,怕自己在亲族面前露怯,叫他们替自己担心,时常都刻意板着脸对待他们。

父亲夸她做得好。

说要当人上人,就必须得狠下心,不叫任何外人抓到把柄和软肋去。

赵成还说了什么,乔皇后甚至没有听真切。

太阳高高挂在半空,绡纱帘子遮不住光线,直映得人眼晕。

前头太皇太后那边还有诸位公主王妃们等待着她去开宴。

祝琰是怎么告辞的她几乎也记不清了,扶着宫人的人匆匆走回正殿,她背上汗湿透了,厚重的宫装黏糊糊的贴在背脊上面。

祝琰从琳琅苑出来,脸色比方才愈发苍白,汗珠从额上渗下,沿着脸颊一路滚进领口。

皇后突然发难,她一时惊惶,跪得又急又重,这会儿两腿仿佛灌了铅,小肚子底下一阵阵的泛着酸痛。

翡翠等人没有资格跟进来,如今左近只有两个引路的宫人。她强行攥着衣摆,不叫自己失态,步子越走越缓,太阳晒得她睁不开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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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的水缓缓注入唇间,喉咙里灼烫之感缓缓被安抚去了。

祝琰张开眼睛,看见徐大奶奶写满关切的脸。

“你怎么样了?肚子还痛不痛?头还晕不晕?”

祝琰张了张嘴,忽听身侧还有其他走动的声音,她摇摇头,强撑着坐起身来。

“你简直太胡闹了!”

徐大奶奶放下手里盛水的碗,伸手把她扶着。

“你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还能进宫来?”

从清早天不亮就在外头天街上跪着等候召见,一跪就是将一个时辰,进了殿又要依次行跪礼,躬身站着答话。

又是这样暑热的天。

祝琰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你小声点吧。”

环顾四周,又问:“我们还在宫里头?”

徐大奶奶点点头,“是皇上身边的杜公公喊我来的,说你有点儿不舒服,歇在宜欢阁里。吓得我腿都软了,连忙一路小跑过来。”

祝琰有些歉疚,攥了攥她的指尖,“我没事了,没有惊动娘娘……和其他人吧?”

徐大奶奶叹了声,“放心吧,没有。杜公公办事很可靠,比咱们这些人不知高明多少。只是可恨——”

她作势搡了祝琰一把,“你不该连我也瞒着。”

祝琰抬手搂住她的肩,把头扎到她怀里去,“好姐姐,你饶我这回,就饶这一回行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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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容躬身走进大殿,在距离御案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皇上,徐夫人将宋夫人接回去了。”

赵成手里捧着一册书正在细看,闻言并没有抬头,只淡淡地道:“哦,知道了。”

杜容欲言又止,打量着少帝的神色,有心劝上几句,却知道眼前这位是个心思重的主儿,一时有点迟疑。

察觉到他没有离开,赵成微微蹙眉,抬眼瞥向他,“还有事?”

杜容扯出个笑来,躬身退后数步,“倒没甚要紧的,只今儿是端阳节,按例,晚上皇上该去凤和宫……”

赵成抿唇半晌没说话,想到今日在琳琅苑瞧见的一幕,心里仿佛压了块沉重的铁坨,不上不下哽得他难受。

“知道了。”

良久,方答了这么一句,杜容仿佛松了口气,痛快地告辞出去了。

赵成缓缓站起身,踱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殿宇发怔。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站在宜欢阁外面,在蔷薇盛放的庭院里,隔着鹅黄色的绡纱帘帐,听见里面低微的说话声。

“还请大人替我保守秘密——”——

作者有话说:之前说好的补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