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30(1 / 2)

宗妇 赫连菲菲 18879 字 2天前

第121章 深宫

他听见太医迟疑的回答:“可是宋夫人您的身体……”

“家夫远在边关前线,这个时候,我不想他分心。也不愿家里头因为我,日日忧虑,我应承大人,定会加倍小心……”

而最重要的是,她还需要再次入宫来,打探宋洹之的消息。

一旦有孕的事传扬开,嘉武侯夫人就会要求侍婢婆子们紧紧跟着,关照着她,行动就不便了。而依照宫规,除非宫里贵人们召见,否则有孕之人是不能随意进来的。

其实祝琰也清楚,既然已请了太医,此事多半是瞒不住了。不过是平白多嘱咐一句,怀着某种不可能的妄念。

太医开了方子,撩帘从内出来,瞥见站在庭院中的少帝,忙低身行礼。

赵成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悄声离开。太医无声告退出来。

此刻这座向无人居住的殿宇里,一内一外,就只有他们了。

她不知此刻年轻的皇帝就站在院子里,听去了她的秘密。

她的肚子里有了宋洹之的骨肉,算算日子,是他临行前那一个月里有的。如今胎还没坐稳,已经多次动了胎气。

她身体尚算好,可这一胎怀相着实差了些。

太医说要居家安胎不宜走动,她不肯听劝,还求太医不要传扬开。

赵成眼前浮现着,她方才脸色苍白,软着身体倒在地上的样子。

她这样虚弱,却仍执意要进宫。为了宋洹之,为了她的丈夫。

为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父亲。

赵成搭在窗台上的手缓缓收紧。

**

徐大奶奶搀扶着祝琰,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

霓裳等人都很紧张,围拢过来纷纷探问。

祝琰脸色仍然不大好,摆摆手示意众人不用担心,靠在徐大奶奶肩膀上,心里沉沉想着今日的事。

乔皇后待她冷淡至极,甚至有些迁怒的意思,她打探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

马车刚刚起行,就听身后一连串呼音。

徐大奶奶探出头来,讶然瞧见一个眼生的小太监朝她们招手。

车停下来,人奔到面前。小太监含笑道:“我干爹姓杜,方才宋夫人在琳琅苑里忘了东西,干爹特命小的给夫人送过来。”

祝琰迟疑接过他递来的手帕,道了声谢。徐大奶奶随手搭赏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回过头来,见祝琰望着手帕发怔,“怎么了?不是你掉的?”

确实不是,这是一块素白帕子,瞧来颇不起眼,只在一角绣着金线云纹,软滑丝柔,是上用之物。

拆开来,一片带着折角和污渍的信纸显露而出。

祝琰整个心魂都被慑住了,眼泪险些夺眶而下。

徐大奶奶奇怪地瞧着她:“怎么了?你这是……”

“是我的。”祝琰攥紧了手帕,强忍住泪意,一遍遍重复道,“是我的,是我掉的,我太不小心了……”

徐大奶奶执意将她送回家,对霓裳等人多次交待,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别再叫她到处乱跑。

祝琰跨步走进二门,在回廊里就拆开了手帕里的信笺。

这是一封奏报。

笔迹她识得,是宋洹之写的。

“……十九日,启梁、北川归复,折七千贰佰士,俘四百六十三人。二十日晨,洛县受困,都尉程许、褚彦,并五百九十士殉城……”

她久在闺中,只知道战事来了,要打仗,会有人殒命,会有人受伤。

她从不知道,原来真正的战场是这样残酷。

一条条人命消逝,只在奏报上化作一个虚无飘渺的数字。无数家庭的顶梁柱,母亲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幼童的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成为数字之中,血红的一笔。

霓裳跟上来了,祝琰飞快卷起信纸收进了袖子里。

她强忍着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和泪意,脚步虚浮地朝内走去。

**

凤和宫里燃着排烛,火红的灯笼点缀在广阔的檐下,照得殿宇亮如白昼。

吃过了晚膳,坐浴过后,宫人捧着寝袍替年轻的皇后换装。

她乌黑发亮的头发散开来,整齐地披在腰后。

赵成坐在宽大的锦榻上,沉眉望着案上的灯火发呆。

“皇上。”

乔皇后轻轻唤了他一声,走近些,大着胆子跪伏在他膝上。

她脸皮薄,单是这么个亲近些的动作,就臊得整张脸都红透了。

但想到今日在太皇太后那边受的敲打,又不得不鼓起勇气继续下去。

她的日子瞧上去风光无限,个中凄凉也只有自己知晓。

太皇太后把持着朝政,皇上跟大臣们都要瞧她眼色行事,凡事经她首肯过后才会推进。而她这个做皇后的,更是时时刻刻被纠正着不足。自然最不足的,便是入宫至今都没能留皇上在她这里多住几宿,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伸手抚了抚赵成的衣角,就着夜明珠柔润的光,仰起脸再次轻唤,“皇上?”

赵成回过神来,瞧见卸去钗环不饰胭粉的少女洁净姣好的面容。

她弯身曲跪在他膝下,湿润着一双眼睛,忍着羞涩求他垂怜。

他又如何忍心将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她推开呢?

殿外那些守着的宫人,无数双窥视着他们的眼睛,也将把他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实告知那边……

他是不能让人失望的。

长到这么大,他从没试过肆意妄行。从没有一瞬一息,由着自己的性子和心意行事。

赵成抚了抚少女的头发,这乌黑的缎子一样的长发,养的溜光水滑。

他合该是知足的,他的皇后有张美艳绝伦的脸,身后托举着积攒了上百年的世家底蕴。

他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到底她也同他一样,都只是这深宫里面,身不由己的一个可怜人。

他弯低身,将羞怯的少女抱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被按至榻上。

赵成的脸越来越近,离得越近,越瞧不清他的表情。

他遮住了她眼前的光线,抬手拂开她的领口。

落在雪颈上的唇,是她能依存的温度。她收紧了环在他肩头的手,将自己交付。

赵成箍紧了她,用清瘦的身躯将朱红凤袍内雪色的肌肤遮住。

看见了么?

看得够清楚了吗?

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的传出殿去。

这是你们要的吗?

这是你要的吗?

**

日子照常过下去。

乔皇后站在殿中,忍着羞耻瞧太皇太后将她的脉案翻看完,又听太医细细回禀她与皇上的身体情况。

赵成幼年便落下病根,这些年养息得算好,但那晚同宿过后,隐隐有一些复发的迹象。

乔皇后脸颊发烫,好似被人剥、光了衣裳丢在烈阳下炙烤。

太皇太后从前怪她不能留住皇上,如今又指责她妖浪,害得皇上失了分寸,放纵太过,伤损龙体。

她满心满腹的委屈,却没处诉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听一听她的心事呢?

不过好在,从那日起太皇太后倒不会再催促她尽快怀上龙嗣了。她年纪还轻,素来娇贵体弱,赵成亦生涩紧张,过程并不美妙,反倒彼此都难受极了。

赵成也难得有了几日安宁。

他整日整日的留在清正殿里,在那读书,在那召见大臣,也在那休息。

太医奉命进来替他诊脉。

他半躺在软塌上,一面翻着书,一面伸出左手。

太医切住他左腕,听他缓声开了口,“朕此番旧病复发,约略多久能有起色?”

太医敛容道:“皇上这病,是胎里带的毒,这些年着意将养着,虽压制住了,不常发,但难去根。日常保养,适宜清心减欲,少沾荤腥,佐以药泉培元,施针固本。少说三月,多则半载,方算安妥。”

说罢收起衣袖,膝行退步,“回皇上,今日脉已诊毕,微臣即刻便回话去了。”

赵成点点头,漫不经心翻着书,道:“太皇太后面前,便如此照实说。”

太医忙顿首道:“微臣省得。”

赵成不再言语,那太医方退至殿外,匆匆去了。

杜容站在外头,躬身跨步进来。

“禀皇上,扬川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天不亮就送进西宫去了。”

这“西宫”指的是太皇太后居住的宁和宫,在清正殿西后侧。

赵成没说话,听杜容续道,“适才杨阁老等几位大臣,应命进宫来,此刻正在外壁候着。”

杜容静候片刻,一直没得上首回应,他亦不再言语,悄然退了出去。

杜容走后,赵成丢开手里的书,从榻上坐直了身子。

他沉静的眉眼被一片阴影笼罩着,远远瞧不真切。

上回端阳节一事,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以她的聪慧,不会瞧不出,信是他命人给的,要她安心,知道宋洹之还好好活着。只是战事吃紧,前线每一瞬都在死人。

最近太皇太后盯得他实在很紧,虽能暂时不去后宫点卯留宿,但打着关心他病情的旗号,时时派人前来过问。就连边关战况,他也不是第一个知晓。所能掌握到的情况,均已是经传了几手的消息。如若那些人更狠绝一些,他便可能如她一样,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是个俯首帖耳的傀儡,高座在王座上,假意扮演着至高无上的尊贵。

第122章 所谋

“娘娘,好像是襄国公过来了。”

御花园里,乔皇后伏在亭栏上,正百无聊赖地手执纨扇撩着湖面的水。

听见宫人说话声,她慵懒地转过头来,在瞥见父亲身影的一瞬,暗淡的眸色明显亮了起来。

她牵着裙摆飞快起身,正待跨出亭子,却听身畔掌事姑姑轻咳了一声,提点她道:“娘娘,仪态——”

她刚起兴的小脸垮了下去,这些日子本就不大痛快,宫里实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难得能在后宫撞上一回父亲,却只能远远隔着君臣的距离,说上几句体己话都难。

乔翊安和几个老臣刚从西宫议事出来,遥遥看见凤驾,几个臣子颇有眼色地借口先一步离开。

乔翊安依旧是往日一副带笑的模样,缓步驱前,停步在丈余之外。

他俯低身,朝亭中金红的身影施礼,“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每当这个时候,乔皇后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她不忍受父亲的礼,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勉强受拜。

“国公请起。”她别过头去,艰难挤出疏离的称呼。

乔翊安谢过恩,含笑道:“娘娘这会子,可是要回宫去?微臣身上的差事刚了,正可护送娘娘一程。”

宫里相见,多数时候要避嫌,哪怕她有千句万句话想说,往往父亲一个不赞成的眼色,她便只能强忍着,沉默地送他离开。像今日这般,他主动提及要陪她走一段路,还是头一回。

乔皇后有些意外,脸上明显多了抹雀跃神色。她回过头,蹙眉将喜色压下,沉声吩咐左右,“本宫与国公叙话,你们不必近随。”

宫人们答得迟疑,却也不能不依。外臣在前,不可公然不遵懿旨。

乔皇后走在前头,乔翊安落后半步,紧紧跟在她身侧,阳光斜向照来,乔皇后垂首,望见自己足底踩着父亲的影子。

方才那么相对一顾,她瞧见父亲风采卓然的面容有了风霜的颜色。耳鬓墨色的发间,何时生出几缕银白?

这一瞬,乔皇后是怨恨祝瑜的。

那个被她称作母亲的人,不经她同意就走进他们的生活,又不经她允许擅自离开。

父亲也是伤心的吧?

她在闺中时虽顽劣骄纵,可对父亲和祝氏间的情感,也是有几分明白的。

父亲待其他女子,与待她,从来都不一样。

某个午后歇觉醒来的时候,她透过细珠帘子,瞧见她那么清高孤傲的父亲拥着祝氏耐着性子说软话。

她和弟弟那么轻易的接受了这个后娘,如何不是受父亲的影响呢?

“听说琴姐儿病了,从入春至今,一直没见好?”

家里的消息纵有意瞒着她,也总能从一些细节里被她敏感的捕捉到。

“不妨事。”乔翊安笑道,“吃了药,慢慢养着总能好,小孩子家,身骨弱些,也是寻常。娘娘不必记挂。”

他说得轻松,这些日子却也为了琴姐儿受了不少折磨。

受伤的“母亲”避而不见,最难接受的就是琴姐儿,咳嗽的旧疾本已好了多半,又为着母亲的疏远而伤心,把嗓子哭得坏了。整夜整夜的不肯安睡,饭吃得也很少。

乔老夫人急的不行,用尽了法子总是哄不得,恰祝夫人几番递帖子进来,便勉强同意祝夫人和祝瑶来陪伴琴姐儿几回。

想到祝家,乔皇后很难不迁怒她们。祝琰更是祝氏受伤毁容的人证,一切都与她脱不得干系。

“前两天,嘉武侯府那位进宫,私下与我递话,要查探她丈夫的行踪。”

她到底年岁小,心里藏不住事,想到这里便向父亲抱怨起来。

乔翊安平静听着,好脾气地回问,“那你怎样答?”

乔皇后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能如何答?别说我本就不知,就算知道,这个节骨眼上,难道还把宫里的消息往外递?”四周都是盯着她一举一动的人,若是祝琰乱传出去,太皇太后岂能轻饶她?

乔翊安笑了下,语气温和地道:“娘娘行事说话谨慎小心,这很好。”

话锋一转,他又说:“如今皇上后宫诸位空悬,娘娘虽为皇后,一无妃嫔侍奉,二无子嗣环身,又有太皇太后坐镇西宫,主事内廷。宋少夫人为重臣内眷,又算娘娘外亲,对宫里的事,多少是了解的。她求信于娘娘,依娘娘之见,是她无计可施胡乱讨情,还是另有所谋,借此事试探其他人的心思?”

乔皇后正待奚落祝琰几句,别过头瞥见父亲含笑的眼睛,她心里骤然一顿。

“您的意思是……”

对方明知她处境艰难,空有皇后头衔,手无半点实权,不去求助外面的通好之家、姻亲重臣,却来求助她。若此时祝瑜还在,也还勉强说得通。好巧不巧,祝瑜离京,两家离心……

对方却仍执意来求见她。

那么她想要试探的,是谁的心思?

太皇太后,还是皇上?

乔皇后想到那日端阳节,在琳琅苑里赵成一反常态的气急败坏。

她脸色泛白,捏了捏袖角,“她想见的人,是皇上?”

乔翊安没答,某个猜测藏在他心里,已经许多年。他向祝琰透露宋洹之信件被截留一事,也是为了求证自己所想。

如今,某些答案似乎就快揭开。

乔翊安没有回答皇后的话,他垂眸望着地上的影子,轻声道:“娘娘是一国之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将来的路还很长,娘娘要同皇上并肩走下去。”

他仿佛意有所指,可乔皇后一时还不能明白。眨着一双澄澈的眸子,为难地望着他。

他并不着急。

他的瑟姐儿总会长大。总有一天,她不会再受限于眼前的困境和难题。

他会站在她身后,承托着她,拱卫着她,护着她真正坐稳那个高位。

**

乔皇后坐在深夜的灯下。

她一贯早睡,怕影响了次日宁和宫里的请安。

可这会儿实在没什么睡意。

她在思索父亲白日说过的那些话。

入宫前,祖母一再嘱咐她,要乖巧,孝敬太皇太后,听长辈的话。

要顺从,依着皇上的心意去讨好他。

她虽不甘,却也乖乖听命,一直是如此做的。

太皇太后说,后宫不能干政,她就缩在宫里当个漂亮的吉祥物。可如今谁不知晓,朝廷大权握在太皇太后手上?

到底谁说的话,才是对的呢?

在这样一个深夜,年轻的皇后靠坐在床围,半睡半醒之间,恍然回到出嫁前那晚。

华丽繁复的礼服整齐披挂在闺房小厅正中,半透的屏风背后,妆台前跪坐着年幼的她,和那个她称作“母亲”的女人。

雕花的细齿梳子轻柔滑过她鬓发,那是她头一回将秀发挽成髻。

“皇上性情温和,人品不差。你入了宫,同他好好相处。有什么事,商量着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圆圆满满的,比什么都重要。”

“宫里人多眼杂,规矩是多些,我知道你爱自由,不习惯那些束缚。只可惜你生在了乔家,没得选。那就多想想以后,朝前看。”

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滴在手上,一颗两颗三颗……她抬起手背抹了把脸,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娘……”她小声的,蜷缩在床里,呼唤着那个再也不会有人应答的名字。

生母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早已模糊不清,能完整忆起的那张脸,那个人,只有她……

**

西北战事胶着,算一算日子,宋洹之父子已走了近两个月。

不时有边关的流言传出来,有说大军势如破竹,打得西戎节节败退。有说北夏与西戎前后夹击,西北军伤亡惨重,嘉武侯对此束手无策,丢了数城,无面目回京。

城中仍在施行宵禁,对过往车马行人的盘查越来越严。似乎有人着意在散布某些讯号,——战况不理想,嘉武侯那些老旧派的作战方式不灵了。

一直端坐后宅的嘉武侯夫人出了几趟门,走访了几家久不走动的旧知交。

就在今天上午,她往襄国公府去,拜会乔老夫人。

祝琰在这时接到宫里的懿旨。

乔皇后偶感风寒,思家情切,宣她与乔瑛、祝瑶入宫伴驾。

祝瑶的丈夫尚无功名在身,论品阶,原是没有资格觐见的。可若论亲疏,她又是皇后嫡母的胞妹,名分上,算是皇后的姨母。病中的皇后,想见一见家中亲近的长辈,说上几句体己话,原也无可厚非。

乔皇后一张巴掌脸颜色雪白,未曾妝戴,慵懒地半倚在金帐里。

“惦念家里厨上做的糖醋肉,四月上沁着杏花香味的果子酒……祖母身子可安好么?上回瞧她,着实瘦了好些。”

“樱纷,去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前儿赏的缎子取来,本宫年纪轻,压不住这颜色,给祖母和外祖母做身衣裳还使得……”

乔瑛和祝瑶被请进内殿瞧缎子去了。

乔皇后留下祝琰,随意地问候了嘉武侯夫人。祝琰察觉到她说话时的神态,颇有些心不在焉。

“端阳节那日,本宫失言,还请姨母勿要放在心上。”似乎是解释那天的恶劣态度,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不过是机械说着客气话。

祝琰自然不敢怪罪,她自己同样用心不纯,只盼未给皇后带来太多麻烦。

几人在凤和宫略坐坐,见皇后露出疲态,便各自领赏散去了。

一刻钟后,一名宫人走入太皇太后殿中:“娘娘,杨大人,奴婢这回瞧得真真儿的。”

“——杜容叫人传给宋祝氏的,是十二天前传回的奏报。”

杨阁老横眸瞥向太皇太后,嘴角蕴了一丝不难发觉的笑意。

“娘娘教导有方,咱们这个小皇帝啊,还是孝顺您的。”

与此同时,凤和宫那边也热闹起来。

宫人一溜烟小跑,奔到殿前含笑禀道:“娘娘,皇上听说您凤体违和,特来后宫探望您了。”

第123章 毒计

两个月前。

北戎西鹄联合进犯边陲,西北驻军统领褚游应对不及,连失启梁、北川、甬舟等五城,褚游急的大病一场,连番上书悔罪。

消息传入京都,太皇太后与少帝连夜急召重臣入宫商议对策,当晚有人提及嘉武侯熟知西北地形,多次抗击夷狄于关外。次日,便有大臣联名举荐嘉武侯重掌西北兵权,坐镇扬川。

这些年来,嘉武侯府与少帝的关系一直是她的心病。赵成虽极其孝顺懂事,愿意事事听命于她,多年来从不曾有过任何忤逆。而嘉武侯亦懂得急流勇退,将兵权交归朝廷,始终未有怨言。

但她知道这一切并不能长久。宋家在西北经营数十年,根基极深,宋淳之当年几立奇功,从无败绩,在民间甚至有着“战神”称号。

若赵成年长个几岁,兴许她还不至如此悬心。可坏就坏在,赵成还太年轻了,也太仁慈,远还没有能够压制住这样一股势力的能力。

朝廷需要能臣守护江山,却又最忌功高盖主。

此番将嘉武侯派去西北容易,令他再次心甘情愿的交还西北兵权却难。若这一次再送他宋家父子几样功绩,只怕将来,世人只知嘉武侯,不知天子。

然而西北军情紧急,再不容延误军机。太皇太后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大权在握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在大事上拿不定主意。

她坐卧在金漆雕花的凤座上,左手支着额头,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保养得宜的脸上沟壑深嵌。

杨阁老无声跨入大殿。

他是太皇太后兄长,当今最得力的辅臣,多少个春秋,是他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出谋划策,宽慰安抚,教导指引。他陪伴他最疼爱的小妹,一路走到权势之巅。

此番他前来,未得召见,亦不经通传,宫人却早已司空见惯,奉上茶点后便行礼退出门去。

杨阁老将案沿的茶水推到太皇太后手边,“我来与你商议,派兵征讨西北一事。”

太皇太后无力地瞥他一眼,接过茶盏,叹了口气,“他们都支持起复宋文予,你觉得何如?”

杨阁老温笑一声,撩起袍角,在侧旁椅上坐了,他自顾替自己斟了杯茶,捏在手掌里把玩着,“从皇上登位以来,嘉武侯便一直韬光养晦,虽宋洹之在朝堂上活跃着,可比之从前宋淳之在的时候,到底有所不及。如此低姿态行事,就是想拿他父子二人错处亦不容易。”

太皇太后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宋氏实乃皇帝外家,虽皇上身世一直对外秘而不宣,可随着年纪渐长,根基渐深,迟早瞒他不住。皇上一向重情重义,又生性怯懦软弱,届时宋氏父子以血脉亲情拿捏掌控皇上,就算这兵权你不给,也迟早落到他父子手里。”

太皇太后沉思着,杨阁老伸指沾了茶水,在几案上画了个叉。

“与其惴惴难眠,终日悬心,不若便就此机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太皇太后眸子亮了一瞬,却很快又暗淡下来,她忧心忡忡地道:“可如今朝中武将能与夷狄一战的将领屈指可数,若宋文予此战败北,只怕西边的城池和百姓……”

杨阁老冷笑一声:“自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用西边几个杳无人烟的县镇换皇上江山永固,赵氏王朝延续千年,有何可惜?那些夷狄屡屡犯边不过就为着争夺些水草,抢占些衣食,将来和谈,我愿亲去。”

他手掌撑在案上,徐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太皇太后,“你别忘了,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天下姓赵,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赵氏子孙,你和我呕心沥血,操劳经年,为的,皆是皇上。”

“可是……可是宋文予熟知兵法,善于征战……”

“呵。”杨阁老冷笑一声,“这你不用操心,我早在军中安插了信的过的人,一旦时机成熟,就会以在宋氏父子大帐发现通敌密信的借口,将这父子二人立即斩于马下。便是宋文予再如何精明,怕也不会想到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

“皇上!太皇太后凤体违和,您……”

杨阁老话音未落,便听见殿外宫人高声示警。

太皇太后脸色一沉,与杨阁老对视一眼,慌忙站起身来,“皇上?”

门外一个温和朗润的声音道:“晨早在清正殿议事时,孙儿发觉皇祖母脸色不大好,似乎身体不适,孙儿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太皇太后朝杨阁老打个眼色,后者快步闪身至内殿。

太皇太后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快进来吧。”

杜容推开门,赵成踏步跨入殿中。

“西北军情突发,累皇祖母代孙儿忧心操劳,实在惭愧。”赵成走过来搀住她,将她扶坐回椅上,“孙儿已命人宣了太医,替祖母诊脉。”

太皇太后温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皇祖母老了,身子自是一天不如一天,能陪在皇上身边的日子,是越来越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祖母不怕别的,只怕我成儿身边,没有得力的朝臣辅佐。只要皇祖母在一天,就要多守护成儿一天。守护这江山一天。”

她覆住他的手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表情,“成儿,你乖不乖皇祖母,一直替你拿主意,不叫你亲政?”

她问的真诚,也直白坦率。赵成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他蹲跪下来,像过去一样,孩子一般贴伏在祖母膝上,“孙儿知道,皇祖母一心为孙儿打算。孙儿愚笨,许多事不懂,许多道理还没有学明白。皇祖母要保重身体,长长久久的指点着孙儿,教导孙儿……”

太皇太后眼睛湿润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赵成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她没有看错,他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那么,他一定也会理解她这一次的抉择吧?

她抚着赵成的鬓发,在心里轻叹着。

“好孩子,也许你会怪祖母狠心,除去那些你在意的人。可做天子,不能妇人之仁。祖母会替你扫清一切障碍,替你铺平未来的路,你放心,你放心吧孩子……”

**

“父亲,你歇一歇吧?”

军帐内,嘉武侯左臂绑着绷带,披件夹棉袍子,站在舆图前沉思。

宋洹之将木炭投入火盆,回身擦了手,替父亲斟一杯热茶。

嘉武侯愁眉不展,指着舆图上的一个标记道:“西鹄‘鬼魅’涉此路沼潭前来,攻甬州后防不备,这才得手。”

宋洹之摊开几只药瓶,无奈道:“父亲先换药吧。您手臂中箭,腐锈渗入血肉,依军医所言,需每日灌洗伤处……”

嘉武侯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休要啰嗦,何兴、周昶何在?召他们过来。”

宋洹之拿他没法子,一打起仗来,嘉武侯就连饭也顾不上吃,每日不是巡营就是与部下商讨攻防用计,他到底不年轻了,六十几岁的人,在京都养尊处优多年,骤然回到西北战场,顶着冽冽寒风受着狂沙遮面,就是年轻力壮如他,也有些吃不消。

话音刚落,他口中的何兴、周昶就从外进了来。

“主帅,刘校尉来书信了!”

何兴是个年轻武将,二十五岁上下,却已经不是头一回上战场。早年他父亲何望江一直跟随在嘉武侯身边做副将,在军营里替嘉武侯打点衣食住行,他十几岁时偷偷隐瞒身份跟着父亲进兵营。被发现后,他父亲要打他军棍,还是嘉武侯开尊口容的情。

他说的刘校尉,就是刘淼,平定永王之乱后,刘淼仍旧被调回平虏,随军驻扎。在来扬川的路上,嘉武侯就给他去了密信,请他从西南路悄悄引兵北上,里外夹击合剿北戎。

听闻此言,嘉武侯难得露出一丝笑,从何兴手里接过密信,一目十行的看完。

“好,好!”

他高兴地朝宋洹之等人扬了扬手,“这回有刘淼相助,西鹄那些‘鬼魅’就别想逃脱了。对付这些泥水里打滚的东西,刘淼最是在行。”

宋洹之从大帐走出来,望一眼天边火红色的云霞,天地辽阔,入目无极,他写回家里的书信,至今未得半丝回音。

他隐隐有些不安,这一切都显得格外不寻常——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宝宝们,这是最后一个大剧情,后面会再交代一点祝瑜和琴姐等人的事,这个打仗的剧情我有点写不好,脑子不够,改了又改,挺抱歉的

第124章 失利

“娘娘,方才皇上过来,您怎不留他多坐一会儿?眼看要正午了,皇上能陪您一道用个膳也是好的啊。”

赵成来“探病”过后,乔皇后身边的主事嬷嬷就不免劝了几句。

“您倒好,不仅不挽留皇上,还一直冷着脸子不讲话,您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乔皇后心绪不佳,今日她请那几个便宜姨母入宫,本就不是为了叙什么深情。

不过在父亲提点过后,脑子里越发多了许多谜团,她想试着求证一些真相。

前脚祝氏刚走,后脚皇上就到了。

若说完完全全是巧合,她却是不信的。

方才赵成来时,身边最得力的杜容却不在。而那个据说是来探望她的人,又是一脸的心不在焉。

她虽单纯年幼,却也不是傻子。

一个人是否诚心关怀于她,她感受得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她如何伏低做小的讨好他?

她实在没那个心情。

**

在永定门外与祝瑶、乔瑛作别,祝琰飞快钻进自家的马车。

素色手帕里卷着染了污痕的信笺,打开来飞快看完,怕漏掉重要信息,又再三检验数遍。

信是宋洹之写的,字迹是他手笔。

内容和时间落款,都在十几日前。

军情紧急,从她打听来的讯息看,每隔三五日就会有八百里加急奏报传回京都。

若有急情,还会连日来信请旨。

这样频密的信件往来,却一封家书都没有寄回,她派去西北打听消息的人,也丝毫没有音信传回来。

宋洹之和她之间的路,仿佛被人刻意切断开。

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她猜不出,但她知道,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不论是宋洹之还是宋家,都会有危险。

她入宫试探过赵成,看起来,少帝还是在意宋家,念着过去情分的。可这些没了时效的信,究竟是少帝自己也拿不到最新的消息,还是……

祝琰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她深切的感知到,正有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笼罩在宋家头上。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用她和宋府其余人的性命,牵制远在扬川的宋洹之。

与此同时,几封无主的信笺正摆在清正殿的御案上。

封套用火漆嵌着,一封都没有拆开。

赵成落座在殿宇一角阴暗的影子里,手中把玩着一块雕金令牌。

那一年,血红的雨里,有人伸出满是血痂薄茧的手,将它交到他手掌中。

指尖无数次摩挲过上面“抚远镇国”的字迹。

这块属于“嘉武侯府”的令牌,是那人临终之际交到他手里的保命符。

他怀揣着它独自奔驰回京,捡了一条性命回来。

那人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那片荒凉苍冷的林外。

再也没有回来。

赵成想起今日在夹道上,擦肩而过匆匆瞥见的人影。

他高坐于御辇之上,瞧她小心扶着尚未隆起的小腹伏身而拜。

他觉得很难受,很委屈,很不甘心。

身为天子,却没一件事可以凭心而为。

他总是要顾及很多人的想法,考虑很多人的脸面,时时牢记着身份,不能逾矩一步。

曾有无数个瞬间,他曾想过,如果他真的能够大权在握执掌自己的命运就好了。

眼前,有人给了他一个这样的机会。

祖母为他铺设了这样一条路。

她说,只要这关过了,她就能放心的将江山交还到他手里。

她求他最后听从一次她的话。

“祖母都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好啊,成儿……”

**

茫茫月色下,宋洹之提笔写下四个字,妻琰如晤。

不知道,如今她还好吗?

离家一个多月,大大小小打了二十几场仗,父亲手臂受了伤,不许他声张给家里知道。他自己身上也有各色伤痕,勤加用药,免将来回京给她察觉出,又要惹她忧心。

他是头一回随军打仗,对过往父亲和兄长的行伍生涯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瞬息之间数千人命在眼前殒落,真正明白什么是血流成河。

嘉武侯府百十年来的声望,就是父兄们用血肉之躯一点点博回来的。

当年兄长在西北一战成名之时,只有二十岁。

他站在长烟尽处,遥望荒原,仿佛能看见马背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朗笑着朝他奔来。

“不好了,宋大人!”

急厉的声音打断神思,纸上只草草留下那四个字。宋洹之将流云剑握在手里,转身去了主帅营帐。

“刘大人尚未抵达郢阳,平虏军动向却提前给西鹄知悉,就在昨夜,北戎调遣南路骑兵,与西鹄后路汇合突袭,如今刘大人一行三千人,被围困在距离郢阳城外六十里的骅镇。”

刘淼的动向是军中绝密,除了上呈京都的奏报,就只有营帐中这几人知悉。

一瞬间,嘉武侯锐利的视线扫视过面前几人的脸。

周昶随他出生入死三十年,当年甬舟一战,是周昶不顾劝阻将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捡回了一条性命。

韩智,鲍启,他的随身侍从,从小养在身边。

送信的斥候,个个是他精心培养的死士。

何兴,他副将的遗孤,他视其为养子,虽不是他亲生,却与他有着堪比父子般的情分。

这些人,无一不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行伍生涯三十余年,他与他们一同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是部下是战友也是知己。如若在打仗时不能放心的将后背交给他们,西北军就绝不可能创造出那样一件件的奇功。

宋洹之掀帘进来,察觉到帐中气氛有一瞬冷凝。

“洹之,你来得正好。”嘉武侯收了视线,空气中那抹肃煞可怖的气息随之弥散。

“你带一支人马,即刻前往骅镇接应刘淼。”

“不成,”周昶急道,“军机泄露,非同小可,这极有可能是个陷阱,我不赞成洹之涉险。”

**

深夜的宁和宫里灯火通明,杨阁老在案前踱着步子,眉头紧拧。

一个老臣满面忧色,悲怆地道:“前线连连失利,几名将领先后折损,先是程许、褚彦,现在又是刘淼,这些将领无不是军功卓著的栋梁之材。再这样下去,只恐我大燕失去的不只是城池土地,更是……”

“更是什么?”另一名臣子出言打断了他,“方大人慎言!嘉武侯等在前线为国征战,守戍河山,出生入死,不知要面对多少险境,是他们在外拼死御敌,才能让大人您稳居京内,安享荣华,若给嘉武侯知道,您在背后如此阴阳怪气,诋毁中伤,岂不令人寒心?”

“够了。”杨阁老适时开口,打断了二人争执。“皇上跟娘娘请大家深夜来商议军情,是想大家能集思广益,一起拿个主意,而不是听你们在这儿争吵不休。”

两个老臣均耷下眼角,不吭声了。

杨阁老视线扫到一直站在角落里始终一言不发的乔翊安,“乔大人不知有何见解,今晚自入宫来,您一直没出声。”

殿中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朝乔翊安投去。

角落里的人缓缓踱近几步,脸上挂着素常温和的笑意,他从容地朝上首拱了拱手,“打仗的事,微臣不懂,故而不敢胡乱置喙。方才几位大人所言,乔某倒是认真听了,乔某有一事不解,还想请卓大人解惑。”

被他点名的大人疑惑地看过来。

听他缓声说道:“刘淼奉旨守戍平虏,朝中调兵征讨北戎,并未命平虏军支应。如今刘淼因受嘉武侯调遣,贸然出兵,被困骅镇,三千余人命,危在旦夕。方才卓大人言道,嘉武侯为国征战,出生入死,功勋卓著,不容猜疑。那么平虏这三千人命,是否就合该枉死?”

卓大人口唇嗫喏,尚未出言,乔翊安更近一步,嗤笑道:“褚游驻守西北数年,因失五城,便受弹劾,丢了西北主帅的头衔。如今嘉武侯坐镇扬川,连连失利,却连受一番质疑,也有人替他鸣不平道不公?请问,这是何道理?”

大殿之中,一时静极。太皇太后下意识瞥了眼座中的少帝,但见他垂首伏案,面上波澜不兴,一丝表情未有。

远处晨钟敲响,天就要亮了。

广阔的殿宇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沉雾里。

夏至刚过,这天气却冷的叫人周身发寒。

祝琰站在车前,踮脚望着宫门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人影从那边走出来,越走越近。

祝琰打个眼色,霓裳便速步上前,拦住了乔翊安。“乔大爷,我们奶奶有事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乔翊安素日的风评众人都是熟知的,乍见他被一个美貌的婢子拦住去路,自然想到那些风月之事上头去。同行之人不免都笑了起来,催他道:“快去块去,莫叫人家等得急了。”

乔翊安摊了摊手,朝马车的方向瞥了眼。

妇人穿得单薄素净,头上戴着幕篱,将一张粉面遮得严严实实。

他信步走上前,抱臂停在三步开外,笑道:“这么快就听说了?来找我问罪?”

祝琰袖中的指尖动了动,下意识攥住袖角。

她有理由相信乔翊安图利倒戈,落井下石。祝瑜已离乔家,如今他早就不是她的什么姐夫。

朝廷指派姜巍做监军,并下旨申斥嘉武侯。民间本就流言纷纷,这番动作下来,嘉武侯府早年累积的声望严重受损。

接下来的战况若有起色那还好说,一旦再败,她不敢想,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打仗的事大概再有两章就结束了。

第125章 制衡

“娘娘。”

宫人弯身踱进殿中,眉眼带了丝得意神色,“方才在永定门外,乔大人给那宋家少夫人拦住了去路,好一顿斥骂,说乔家不念旧情落井下石,还说,等到宋洹之回京,定要向他乔家讨回公道。”

太皇太后坐在榻上,闻言面上并无喜色,“莫要高兴的太早,乔宋两家到底情谊深厚,乔翊安和宋淳之乃是多年知交,到了宋洹之这儿,又与他成了连襟兄弟。乔翊安此人,精明机警,虽可堪用,却始终不能尽信。”

宫人小心伏低了身子,微笑道:“可乔氏皇后是娘娘您多番思虑,最终定下的中宫人选,难道不是正看中了乔翊安的才干和忠心?那云氏两月来递出的消息也可佐证,自宋家父子出征以来,乔翊安并未有甚不妥当的动作。今日在众位大人面前,乔翊安又率先直谏嘉武侯之过。依着奴才愚见,乔家待娘娘您,甚是意诚……”

太皇太后摆摆手,屏退了脚边打扇的宫人,“再等等吧,待除了宋文予父子,再料理京都这些琐事不迟。至于皇上那边儿,你勤加提点着点,本宫瞧着,杜容如今主意大了,在宫里头当差日子久了,手底下能使唤几个人,就容易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必等她明言,宫人尽已了然,笑着退后两步,“是,奴才会尽心提点着,断不叫皇上身边使唤的人出了岔子、忘了本分。”

宫人说完,再三拜下,拢着袖子躬身去了。

太皇太后坐起身来,用鎏金簪子挑着灯芯,“成儿啊成儿,祖母能替你做得不多了,等扫清这些障碍,这江山就彻彻底底交到你手里,祖母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威胁你,伤害你,只愿你能明白,祖母这片苦心……千万千万,别叫祖母失望啊……”

夜里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敲着窗台。嘉武侯夫人沉默坐在空旷的房中,对着窗外的雨雾发呆。

嬷嬷端着托盘进来,小心将刚沏好的茶壶摆在案边,“二奶奶今儿在宫前跟乔大爷起了争执,说是,哭着离的宫,这会儿直接回蓼香汀去了,闭门在内谁也不见。老奴担心……”

嘉武侯夫人靠后倚在软垫上,摆了摆手,一脸疲惫之色。

嬷嬷声音放得更轻,上前来替嘉武侯夫人散了发髻,“您今儿在乔老太太那儿吃了软钉子,怕是也已传至了大小人家,多少人憋着坏,等瞧咱们嘉武侯府的笑话呢……”

见嘉武侯夫人不欲言语,嬷嬷低叹了声,也便住了口。这些日子,家里的气氛冰冷到极点,二奶奶每日晌午来陪夫人吃饭,也不过是强颜欢笑,婆媳俩心事重重,默契地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们身上背着的担子并不轻,家里还有许多事需她们操持,还有许多人要靠她们照料。谁都可以慌乱失措,唯有宗妇是不能的。

这雨缠缠绵绵下了整夜。清早祝琰来请安的时候,阶前已蓄积了两寸来深的水洼。她显然没有睡好,敷了厚重的铅粉,仍遮不住眼下的乌青。走到上院门前,不妨脚下踩中青苔,险些滑了一跤,得亏雪歌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

嘉武侯夫人显然也没安睡,早早梳妆停当坐在临窗炕上,瞧祝琰进来,婆媳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话了几句。宝鸾走到窗下,正听见婆母低声问了句“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么……”

后面祝琰是如何答得,却没有听清。

侍婢掀帘请她进去,一入屋内,就察觉到一片尴尬的冷凝。

宝鸾是聪慧人,这些日子的不寻常她早就咂摸出来几分,但婆母跟二嫂都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她便也乖觉地没有多问。

昨天下午婆母在乔家不顺当,就连出嫁的书意也听说了,傍晚特地进来宽慰母亲。

她这个做三儿媳的,自小在婆母跟前大的,到这时候,却半点忙也帮不上。宝鸾心里微苦,舌根紧压在唇内,苦笑了一声。

**

乔家院内,云氏头上勒着素白镶碧玉的抹额斜靠在窗台上,手里捏着一把稻谷百无聊赖地喂着窗前的雪白鸽子,乳娘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哭,小脸上糊满了泪水,双颊又红又烫。

云氏蹙眉瞥了眼外头,低斥道:“把他抱到暖阁里去!”

乳娘一走,一旁敛眉屏息的小婢子就凑了上来,“姨娘,昨儿晚上就叫人去请公爷了,到现在还没个回音儿……”

云氏待要说话,窗外忽飞来只灰扑扑的鸽子,小婢子眉色一动,飞快上前将鸽脚上坠着的黄铜细管取了下来。

云氏脸色发沉,瞧完上头的字迹,眉头蹙得更紧了。

小婢子低声劝道:“姨娘身份所限,不能轻易出院子,唯有狠这一回心,委屈一下小公子……否则那边,着实交不了差啊。”

她凝着云氏脸色,一时猜不透对方在想些什么。自打正院那位火灾伤了面容、移居去庄子里养病,老太太身子骨一日不及一日,按说,原该正是姨娘出头之时,姨娘不仅年轻貌美,性格温顺,更一索得男产下麟儿,是国公府的大功臣,公爷对姨娘的宠也是有目共睹,可不知为何,姨娘却是一日日的焦躁不安,越发阴沉起来。

她是姨娘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从江南到京都,从上不得台面的陪床到养育乔家公子的贵妾,没人比她更清楚姨娘是怎么咬着牙走到今天。

眼看前头尽是数不尽的好日子,姨娘却仿佛越发不满足了,笑的时候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在老太太跟前都失仪走神。

姨娘是钢丝上行走奔命的人,最最不能出岔子,她有心劝上几句,却终归是没机会。

云氏命她去拿笔墨,飞快写了个简短的条子卷好塞入灰鸽脚上的铜管里。

云氏望着鸽子发了会儿呆,听见外头传报,说老太太命人请郎中来瞧小公子了,云氏叹了声,敛敛衣裙爬了起来。

别人瞧着她日子过得滋润风光,只有她知晓,自打生了孩儿后,乔翊安再没有碰过她。就算常常留宿说些甜言蜜语,可眼中再也不曾映下过她的影子。

她吃不准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令她心烦意乱,偏又无从发作,无从求援。

她是恐惧的,如果本来面目给他知晓,如若她背地里那些秘密被人揭破……她不敢想,——那是必死的结局。

**

“娘娘,乔家那边有消息了。”

杨大人跨步进来,面上带了一丝喜色。

“姜巍出京前,怡和郡主私下约见乔翊安……”

他两指夹着一张字条,徐徐揭开,上头映着清秀的两个小字。

“不为——?”

太皇太后低喃出声,眉头紧锁。

“徐会已与西鹄定好,从三白山斩断宋洹之后路,只要姜巍拖住宋文予,这一局,宋洹之必死。”

“虽折损平虏三千士,除去一心腹大患,也未尝不合算。娘娘今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本宫却不及兄长这般乐观,昌平、姜巍这些人,唯以乔翊安马首是瞻,将来这天下即便不落进宋氏手里,乔家……”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只凉凉瞥了眼窗外,安和宫的方向。

杨阁老笑了笑:“太皇太后不必忧心。”

他点了点手里的字条,意有所指地道:“别说如今他未有异心,便是如若他当真不识抬举,主动权,也永远在娘娘您手里。”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希望吧……但愿这一关过去,一切顺随本宫心意。”

第126章 拿下

快马冲开紧闭的城门,一路挟着泥水冲向皇宫方向。

入夜一阵紧急的鼓声惊醒了瞧了半宿折子堪堪和衣睡下的少帝。

乔皇后亲手禀烛凑前,梳高髻的影子映在淡金色的帘帐上。

赵成来不及瞧她一眼,趿着靴子飞快朝殿门走去。

杜容脸色煞白,少有的慌乱填满狭长的眼睛。

赵成听见他蕴着复杂情绪的声音,“皇、皇上军中八百里加急递来的消息,宋、宋世子他……”

赵成抿着唇,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那双生来颜色浅淡的眸子,蓦然沉了几分。

乔皇后禀烛的手顿在半空,想追问一句究竟如何,却见赵成长腿一跨,飞速越过门槛冲了出去。

议事殿里灯火通明,已经聚集了几个身份贵重的老臣。

锦帘背后太皇太后一言不发,端坐在金座上。

杨阁老面色凝重,垂首听着几位大臣商议对策。

几名内宦支着精神守在殿外,乍看见常服素发的赵成,惊得眼睛瞪得老大,刚要提声来呼“万岁”,却被赵成横来一眼,悚得禁了声。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年少的皇帝眼里有这般威仪寒凝。

众臣回过头来,视线落在大步走入的皇帝面上。

有那么一瞬,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那是种久违的,险些已被忘却,尘封在她人生前半段,罕觉的惶恐。

她不知自己在惶恐着什么。

眼前这人只是个依附她而活着,依附她背后力量拥簇的孱弱少年。

是一个从未曾违背她意愿,按照她心意由她亲手塑成的“孩子”。

乍然发觉,如今这“孩子”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他就那么沉默的,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臣子们伏跪下去,自觉让出一条道来,目送赵成一步步走上阶梯。

太皇太后听见自己心跳,重新回落的声音。

“皇祖母。”

赵成在她面前垂首行礼。

她听见自己,轻轻舒了一口气。

“皇上听说了?”

她的声音幽幽的,找回一贯的沉着端稳。

赵成点点头,坐在锦帐前的空座上,“诸卿议得如何?宋……宋世子他……?”

一名老臣摇摇头,沉叹了一声。

“三白山,出了名的险峻,下有寒潭,上有林瘴,绝壁天险,西鹄‘鬼魅’善攀缘,尚无法越嶂奇袭,遑论宋世子久居京中……是头一回随军……驰援骅镇,乃是急策,所带人马粮草极为有限,如今被困山坳,只怕坚持不得几日。”

太皇太后幽幽叹道:“京中北地,都派了人马,速速去支援了,宋世子吉人天相,未必不能破出重围。只是嘉武侯一时急火攻心,口吐鲜血,落了急症,北戎趁隙攻营,如今前线,怕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正需皇上定夺,这替帅的人选……”

赵成抿着唇,闻言嘴角轻轻压了压,他苍白的手落在金座的雕花扶手上,紧扣着上头的龙云纹。

“依皇祖母与诸卿之见,由谁相替为妥?”

他声音听来异常平静,平静得令太皇太后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他与宋家的情分,她多少是瞧在眼里的。宋洹之命悬一线之际,他如何能这样淡然的讨论换帅之事?

“如今姜巍在扬川监军,依微臣之见……”一名臣子上前,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不妥。姜巍为人粗莽,勇猛有余,智计不足,如何当此大任?”

“依臣之见,鲍启这些年带兵守戍西北,在军中颇有威望……”

下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激烈争论起来。

杨阁老再未出言,只抱臂淡淡打量着座上沉默的少年,视线偶尔掠过一侧同样未曾发声过的乔翊安。

**

祝琰是两日后进的宫。

她形容憔悴的扑在太皇太后座下,忍悲含泪,哭得肝肠寸断。

载着皇帝的轿辇停在夹道阴翳的一侧,远远目视她被两个年轻的妇人搀扶出来。

赵成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没面目见她。

她是来求太皇太后救她夫君的,宋洹之带着几十人马被围困山中,粮草支撑不了两日,要么投降受俘,要么困死三白山,等在他前头的,只有死路。

西北军主力被北戎牵制,西鹄不时自后方夹击,等到援军赶到,最快也是三四日后。

而京中得信之时,前线战况只怕早已变换。

赵成摆手命轿辇落地,迟疑上前。

祝琰小声唤退同伴,朝着少帝扑跪下去,“皇上——”

如含沙泣血,她的眼泪已经流不出了,只湿润的眼底蕴着浓重的红。

赵成分明在其间瞧见了怨,瞧见了悔,和一丝丝……掩藏在极致悲恸之后的恨厌。

他伸出的手掌攥了攥,又无力的张开,风从袍角抚过去,留下空空落落的一丝凉。

这个夏天,就要过去。

**

嘉武侯睁开沉重的眼帘,全凭意志力撑着内腑的一口气。

几名副将围立在他身侧,姜巍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用抹布来回擦拭着佩剑上的血污。

“北戎……”嘉武侯张口说了两个字,旋即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喘。

几名副将垂首不言,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向姜巍。

“放心,北戎蛮子刚被我们打退了。”粗里粗气的嗓子,难得带了抹宽慰之意。

他本是奉旨来监军的,如今嘉武侯伤重病倒,他便坐镇扬川暂时接替了兵马管辖之权。

嘉武侯似乎放了心,眸子一转,想到了被围困在三白山的次子。他抿唇压声,却强忍着没有问。

姜巍似乎知他所想,将佩剑收回鞘中,“三白山的西鹄鬼散了。”

嘉武侯眸色一顿,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何兴。

何兴垂首低道:“已派人寻了两日,未见洹之兄……”

嘉武侯喉咙咕哝了两声,沉默着没有开口。

听侧旁姜巍道:“皇上已下旨,命杨卓接任西北主帅,老侯爷你身子骨不好,宽宽心随某回京去吧。”

这话说完,大帐内一派死寂。

任谁都明白,属于宋家父子的荣光时代已然落幕,等待他们的,只有凄怆寂寥的未来。

宋洹之用一命换得了战败不罪,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谁又能说得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