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浩然,入目是层叠的嶂雾。
嘉武侯立在石上,翘首望着何兴鲍启等人率众探寻山间的影子。
他这一生经过无数风浪,自认已然看淡了生死、名利。
可长子过世之时,那锥心刺骨的不曾比内宅的妇人们少半点。
如今次子下落不明,死生不知,他又如何能假装没事人般,拖着这具无用病体落魄回京?
烟尘裹着风霜,才八月,西北的天气已变得寒凉。
姜巍和几个将士围坐火边,正瞧胡虏跳手鼓舞,酒气夹着硝石烟火的味道,乐声远远传开去。
仿佛不是吃了败仗折了忠魂,而是庆祝着什么可喜的胜利。
何兴搀扶嘉武侯下了马,老迈的侯爷手抚胸甲,强行压抑着喉腔里漫上来的血腥。
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骑了半日马已然受不住,几番险些跌下出丑。
就在这时,长长的哨声尖利破开凉风,在夜色里打破短暂的和气安宁。
一队人马卷着烟尘,从营外几里袭来。众将警觉地拾起兵器,高声呼和着守营。
一顶明黄角旗远远越过烟尘落入众人眼底,何兴搀着嘉武侯的手不由紧了紧。
“嘉武侯宋文予何在!”尖尖的嗓音拖着长长的尾声,状似是内宦。
“是京里来的人!”
“杨将军,怎么来的这样快?”
按日子算来,从京都到前线,加急夜行军,最快也要九日。
而如今,才过五天……
快马急射至营前,杨卓一身金甲,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
他看来四十岁上下年纪,蓄着美须,身量高大,颇有威仪。
嘉武侯挣脱何兴的手,压着喉间的血腥,大步上前,朝他抱了抱拳。“宋文予在此,不知杨将军有何示下?”
杨卓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身量壮硕背脊挺拔的老者,宋家父子在疆场威风了这些年,临到结局,还如此端着身骨。
他不是早就病的连刀都拿不起了吗?
杨卓弯唇笑了笑,客气道:“按理,杨某是晚辈,在军中又是侯爷后生,该下马向侯爷持礼。只是,眼前有个急情,还望侯爷海涵一二。”
不等嘉武侯答话,只见他骤然变了脸色,厉声道:“左右何在?通敌逆贼在此,还不拿下?”
第127章 生机
这一幕情势突变,营内竟没一个人反应过来。
杨卓身后的兵士齐刷刷举起剑戟,尖刃对准的方向,是嘉武侯所在处。
鲍启率先嚷叫起来,大步走上前质问:“杨卓,你疯了不成?你说谁是通敌逆贼?”
杨卓骑在马上,嘴角挂着笑,轻嘲:“泄漏绝密军机,联合西鹄设计吞灭平虏三千猛将,加上北灵关、甬州失守,折损精兵五千……是谁通风报信,左右逢源,从中谋利?嘉武侯,还用我详述吗?”
“呸!胡说八道!”鲍启、周昶等人无不义愤填膺,“嘉武侯坐镇扬川,打了多少场胜仗,将失落城池一座座从夷狄手里夺回来,将士们瞧在眼里,百姓们记在心里,你们这些远在京城高床软枕醉生梦死的胆小鬼,仅凭几次战事失利,就给人扣上通敌谋私的帽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嘉武侯临危受命,花甲之年持剑上阵,守的是大燕江山,为的是天下太平,其忠义仁德,岂容小人讥污?”
韩智更是红着眼嘶吼道:“老子今儿倒要看看,谁敢动侯爷半根指头!”
双方对阵,一时情势紧张非常。
杨卓身后一名将领怒斥道:“杨大人领受皇命而来,接管西北兵权,嘉武侯已不再是这军中主帅,你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大燕的将领,是皇上的武臣,可不是宋氏的家奴!”
嘉武侯缓缓摆手,踏步上前,按下韩智高举的刀。
韩智看到他那双手——掌心沟壑纵横,指节上布满拉弓持剑的厚茧,受过很多次伤,大大小小的伤口渐渐褪色成浅褐的印迹,见证着三十几年的疆场风烟。
他如今已不年轻了,卸去兵权十一年,旧日使惯的那把长刀舞起来都觉吃力。
这番重披战甲,他从没有想过能够毫无折损的回去。
他做好最坏的打算,想在余生再拼这么一回,替京都龙座上的那个孩子和信赖他的百姓,守住每一寸疆土。
他不怕战死,却也会为这一瞬被辜负而寒心。
杨卓弯了弯唇角,手探向囊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掌缘显露而出的那一角绢帛上——
杨卓在众人注视下,缓缓展开了它。
“宋侯爷,不巧,杨某这一路过来,顺带手收拾了几股半路遇上的小贼。您猜怎么着?竟给杨某截获了这封密信,您介意我在这儿,给大伙儿读一读吗?”
嘉武侯站在原地,没有动。
**
夜色深浓,月亮圆融融的挂在天边,幽凉的风从水面上抚过。
本该静谧的深宫今夜却少有的热闹起来。
就在半日前,年轻的乔皇后被太医诊出了喜脉。
太皇太后又惊又喜,连下几道懿旨嘉奖中宫。还特别恩准乔翊安等留在宫内夜宴。
赵成陪着饮了几杯,不胜酒力,托辞更衣离席,留皇后与乔氏族人说些私己话。
杜容提着灯,引四名小监,小心地跟在皇帝后面。
赵成迈着急促的步子,苍白的脸上一丝醉意都无,紧抿着的唇,没有半分血色。
他漫无目的的在甬道上疾走,胸腔憋着一口气,仿佛怎么也舒不出来。
他心很乱。
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苦和悔疚,矛盾和自责,纠结和烦恼,几乎压垮了他这具不甚强健的身躯。
他身处权力之巅,被追捧为至圣,却终究只是个凡人。
他会犯错,会被嫉妒和私心左右心绪,会恐惧会懦弱,会在遇到问题的时候踯躅不前,也会在该担起责任的时候,胆怯的退避……
他想要补偿,想要挽回,可是已是来不及了,终究是来不及——
他扑跌在温泉池边的白玉栏杆前,大口大口艰难的呼吸。
豆大的泪珠从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溢出来。
“对不起……”
大错已然铸成,他还能做些什么,还能为那些被他辜负的人,做些什么呢?
此时的大殿里,酒宴在继续。
**
干燥的沙土夹杂在风里,朝人的面上无情吹去。
辕门前摆了张椅子,杨卓两手交叠,含笑坐在那里。
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然变换,将士们自觉分开成两队,让出正中的一条道来。
几名兵士抬着一只陈旧的木箱,迎着无数人惊疑的目光,朝着嘉武侯走来。
嘉武侯垂着眸子,并没有朝他们的方向看。喉腔压抑着的那抹腥气,几乎就要忍不住了。左肋下的新伤,隐隐泛着疼。到底是年岁大了,这幅身子骨越发的不中用。
“大人,翻到了几封书信,藏在帅帐地毯下的砖缝里,皆是北戎文所写——”
一时场面寒凝,无数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在嘉武侯沉肃的面上。
火光映着他被风霜凿刻过的脸,他还是那样平静坦然,一言不发。
“司译官何在?”杨卓随意抬了抬指头,身后一个随侍垂首上前,“念出来,大声点,让大伙儿听听明白,这些用北戎文写来的密信,究竟出自谁的手,又是写给什么人的,为什么会在咱们忠勇无双的嘉武侯帐内被翻出来!”
“是!”
随军司译官小心掀开了其中一封信,清了清嗓子正待高声宣诵,不知瞧见了什么,却是眉尖一耸。
“这……”
他飞快又从箱内拿起了另一封,在众人注视下展开来。
“怎么回事,你倒是念啊!”
有人高声催促着。
司译官这会儿汗都滴下来了,抛下手里这一封,又展开了另一张信笺。
杨卓身后的副将不耐烦了,上前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将他拖拽开来,大手一捞,将信纸夺来,转身递给杨卓。
杨卓蹙眉瞧了瞧信,他未跟北戎打过交道,未识习过北戎文。他冷声朝那司译官问道:“这上面说什么?”
司译官面色苍白,下意识偷觑侧旁嘉武侯的脸色。
就在这时,一直未插过话的姜巍开了口。
“老子任西北监军前,曾受京里的大学士指点,学过些北戎文字。”
他上前一把搡开那副将,将杨卓手里的信抄过来。
“山羊皮,五十钱一张。粟米,三钱一石。胡瓜,七文一两。麻布,四钱一尺……”
一言出,引得众人小声议论开来。
“这是什么?”“不是北戎文密信?像是账本,是收的赃?……”
杨卓脸色一沉,斥道:“姜大人,你在胡说什么?司译官——”
“娘的!”姜巍大声打断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他娘的是老子私下练习北戎文时抄写的账书,谁他娘的说这是通敌密信,简直是寒碜老子!”
司译官连滚带爬地膝行至杨卓身前,“大、大人……”
杨卓起身,抬脚踢开那文吏,亲自走至箱笼前,火漆的封印还留在封套上面,抽开来,满眼是歪七扭八的字样。
几个识得北戎文的将领凑过来,小心地辨认上头的字样,杨卓目光掠过他们的脸,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姜巍那头已经嚷嚷开来,“杨大人口口声声有实证,就是这些?老子监军西北,自要熟知敌情,私下里学学北戎文怎么了?这上头还有老子的大印,杨大人要不要当成罪证,回京去杨阁老面前告老子一嘴?也治老子个通敌卖国之罪?”
那副将急了,口不择言地道:“姜巍,你住口,你别忘了是谁举荐你……”
“住口!”杨卓气急败坏地一挥手,抽出腰间佩剑,狠狠劈在足边的箱笼上。
到了这一瞬,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众目睽睽之下,他叫人翻出了这些“铁证”,意图用通敌罪名斩断嘉武侯最后一丝生机。谁料却被姜巍这个半路跳出来的“程咬金”给搅了局,铁证变成了笑话。
是谁……是谁……
姜巍是乔翊安的人,杨阁老分明暗示过他,说姜巍可信,说那乔翊安已经站了队,为保乔氏荣华,绝不会插手这件事。
而知道这场布局的人……他下意识地看向嘉武侯身后,一直随在左右服侍着嘉武侯的——何兴。
后者迎上他的目光,眼内飞速闪过一抹决然。
何兴知道,他登场的时候到了。
只听“扑通”一声,嘉武侯身后的年轻将领跪了下去。
“卑、卑职有证据,证明嘉武侯宋文予,及其次子宋洹之,通敌——”
嘉武侯背立在他身前,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他猜测过许多种可能。
刘淼骅镇失利,贺冲战死甬州,洹之受困三白山,西鹄仿佛随时能洞悉他的想法,在每一个不可能的时机窃走他本应夺得的胜利。
他怀疑过身边的人,也暗中排查过他们的底细。
唯有何兴,绝不该是何兴。
这个无父无母,二十年来岁月一片空白,由他亲手提携大的故人遗孤。
他对洹之泽之他们都未曾如此悉心的教导。
这个由他引路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究竟何时走上了这条与他成雠的路?
在满场哗然之中,杨卓心内稍定,笑容重新回到了嘴角。
“何小将军?你知道什么?不要怕,你慢慢说。”
何兴忍着泪意,刻意不去瞧其他人的表情,他低垂着头,将手里的牛皮囊袋翻开,取出一把镶满宝石的银制小刀,和一封火漆信笺。
“平素是我照料宋、宋侯爷的起居。这些不能见人的东西,多由我替他收着。”
他顿了顿,拔开银刀刀鞘。
“大伙儿都知道,北戎人以飞鹰为图腾,而绿羽飞鹰,是北戎阳陵王的专属徽饰。那一年冬天,朝廷援粮因雪灾无法按时送达扬川,将士们单衣饥肚,疲于应战。而宋淳之单枪匹马,冲入北戎大营,突袭北将柘尔汗,取其首级,乱其军心,立下不世之功。”
他声音发紧,虽极力控制着音量语速,仍能听出几丝不忍和忐忑。
“而在这一天之前,那个晚上。我起来解手,因怕吵醒了侯爷,便没有点灯,轻手轻脚地绕去了营后。我听见侯爷的声音,很低,但我太熟悉他了,不会认错。”
“侯爷和宋世子宋淳之在低声商议——”
“何兴你他娘的想说什么!”韩智抽刀就要劈上来,被鲍启抬手揽住了腰身。
何兴硬着头皮说下去:“侯爷说,他已经跟阳陵王说好,会在阵中留个破绽。待他除了柘尔汗,助阳陵王拿到兵权,阳陵王就会向北戎大汗献言,与大燕和谈。”
“宋淳之在这一役中打响了名号,成了将士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北戎兵退,献城池银两,假意投诚……”
“何兴你简直不是人,侯爷一向如何待你,你岂能这样污他声名?你那一手剑招,还是淳之手把手教的,你竟然给他泼脏水!我从前怎么瞧不出,你是这样的卑鄙小人!”
韩智红着一双眼睛,大声斥骂着何兴。
嘉武侯身边几个亲近的人里,何兴年纪最小,大伙儿对他也是最和气亲善的,念着他亡父与侯爷之间的情分,都愿意多照顾他些。
谁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在军中备受照拂的孩子,竟一瞬之间变成了他们不认识的模样。
何兴忍着哭腔,将银刀推到膝前,顿首呼道:“我所言句句属实,这便是阳陵王送与嘉武侯的信物。而我手里的这封信,是昨天晚上,侯爷交与我的,因宋洹之失踪,侯爷心神不宁,便写了这封信,吩咐我悄悄送去伙头营,交给一个负责采买粮草姓方的帮夫。”
“侯爷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早已晓得,那方荻,就是负责替侯爷和阳陵王传信的人,这些年来,借着伙房采买之机,传递军情……”
“何兴你——”
韩智待要斥骂,却见嘉武侯闭目摇了摇头。
杨卓命人将何兴手里的信笺送到姜巍面前,“姜大人苦练北戎文,想必认得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就劳烦姜大人替大伙儿解惑。”
姜巍扫了眼书信,瞧见落款处独属于嘉武侯的印章,红彤彤的刺眼。
就在这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方荻要跑,快抓住他!”
几个兵士动作迅捷,飞快按住了一个灰衣仆役。
“没有,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书信,什么军情,我不过是个跑腿买办的人,放开我!侯爷救我,侯爷救命啊——”
人被拖到杨卓面前,抖如糠筛。
“我问你,何小将军说的,可是实情?”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跑腿的,我只是——”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随着一支羽箭破空飞至,那仆役方荻瞪着眼睛,嘴巴张的老大,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杨卓悚然回头,只见远处地平线上漫起一阵尘烟。
无数黑黝黝的影子,鬼魅般越过黄沙移近。
就在他失神这一瞬,手里的信纸忽被抽去。旋即腰后抵来一抹寒光,正是方才那绿羽飞鹰纹刻的银刀。
姜巍满是胡茬的脸上挤出个笑,“对不住了,杨大人,这扬川主帅,怕您是做不成了。”
“报——”斥候当先,举着火把快马疾弛至辕门外。
“禀侯爷、姜大人,刘将军携平虏将士,前来襄助对战北戎!”
第128章 转折
骑队越来越近,大漠冰冷的月色下,一人黑马玄衣,满面风霜,率先踏过辕门,扑跪在嘉武侯面前。
“卑职大意失察,以致被困骅镇,延误战机,还请元帅降罪!”
一直未曾开言的嘉武侯缓步上前,一生刚毅的他,此刻也不免动容至眼眶发热。
平虏援军被困骅镇十七日夜。
常人只怕根本无法想象这十几天里刘淼所率将士遭受过怎样的磨难。
在生死之际经历过怎样的艰难考验。
嘉武侯张开嘴唇,想说两句宽慰的话语,一开口,却猛然喷出一股粘稠的血来。
“侯爷!”
“元帅!”
“父亲!”
在失去知觉之前,他朦胧的视线里跃入一张久违的脸。
“好……”好,太好了。他们都活着,都平平安安的回了来。
悬起的心终于落定回胸腔。
嘉武侯倒在宋洹之的臂弯里,昏死过去。
**
梦月轻轻取下琉璃罩,用簪头挑了挑灯芯。灯色明亮了些,映着龛中佛像焕彩的衣衫。
祝琰坐在斜对面的炕上,正对着一件新做成的小衣裳出神。
犹记得刚嫁进来的那两年,老夫人还在的时候,每每有想不开的心结,祝琰就来陪老夫人抄抄经,在檀香萦起的轻雾中坐坐。
老夫人并不急于开解她,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在无声流淌的时光里,把烦恼缓缓搁下。
前年秋日老夫人默然离世,遗留下这间空荡荡的佛堂,祝琰独坐于从前的位置上,在茶烟香雾中消解自己的忧虑。
自打宋淳之过世,家里接二连三的起波折,嘉武侯夫人身子大不如前,这两年越发显得疲倦憔悴,全没有往日的精气神。祝琰在流水般的岁月里沉淀成长,渐渐接起家里的担子,如履薄冰一般将嘉武侯府的后宅扛在细瘦的肩膀上。越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她越不能乱了阵脚。
她得稳住,得忍着,得耐心的等。
城门方向一道璀璨的焰火照彻夜空,一抹奇亮光彩掠过年轻娇美的脸颊,只是一闪而过。
梦月换了热茶过来,将侧旁一件氅衣替她披在肩上,“奶奶,已过了二更天了,要不,奴婢扶您回院儿去吧。”
顿了顿,又道,“耽得太迟,明日夫人知道了,不免又多心。”
梦月一向是她最亲近的人,是懂得如何说服她的。祝琰也没打算在这儿熬个通霄,不过想寻个僻静地,能让自己稍稍弯下身子,喘歇那么一会儿。
厚重的门板推开,从伸过门檐的杨树枝桠上淋漓而下几点水滴。
梦月扬袖替她遮住头顶,懊恼地道:“下雨了,奶奶稍待,奴婢去寻把伞来。”
天气越来越冷,从夏到秋,宋洹之去了三个多月了。一百余日,无一日不锥心。
祝琰站在清浅的雨幕前,仰头望着沉沉的天。雨滴打进张开的眼睛里,像泪水,扑簌簌的顺着眼角淌下去。睫毛沾湿了,化开嘴角平淡的弧度。
只剩她一个人,咬着嘴唇低声的哭了。
袖子里攥着的字条,已被汗液融成看不清明的一团。
寥寥两个字,——放心。
要怎么放心。
要怎么相信。
一百多个睡不安生的夜,她独熬着那些痛楚。就这么两个字,想一笔勾销那些难言的委屈。
她甚至偷偷怨过宋洹之,恨过这名头身份、这假惺惺的尊荣浮华。
她从没奢望多么绮丽令人艳羡的人生。
只求平安顺遂无风无澜。有一个家,有人陪伴。
偏偏,就这么难!
**
风扬着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
杨卓一面低咒着西北糟糕的天气,一面大步跨入营帐,指着一名文吏道:“立刻修书回京,知会阁老——就说姜巍倒戈叛变,请旨将其与宋氏父子一并处置。”
说到这儿,不免越发不忿,宋文予本已是强弩之末,偏偏姜巍不识好歹跳将进来,搅得他一番计谋无法施展。
文吏道:“小人瞧西北这局,水深。瞧适才那些个将领的模样,眼里是只有宋家父子,根本没有大人、没有阁老、没有太后和皇上啊。这旨意都下了,您如今就是西北军最高统帅,您说要拿下宋文予,岂能还叫他父子团聚、慢慢休养生息?”
杨卓蹙眉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鲍启韩智气势汹汹,那副架势,若非宋文予拦着,他们恨不得当场就反了。”
说到这儿,他心思一转,陡然兴奋起来,“对,反了,他们要反!写进去,通通写进去,呈给阁老瞧瞧,咱们在京里日夜为边关战事悬心,瞧瞧他们这些吃朝廷粮的酒囊饭袋到底是怎么守的边关打的仗。”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一阵整齐的步声,杨卓和文吏对视一眼,后者连忙把刚写了个开头的信笺揣入怀里。
“杨大人,姜大人有请!”
外头的人话音里没半点对他这个新任统帅的敬重,令杨卓不由沉下脸。文吏几步跨到门前,斥道:“杨大人为西北军最高统领,姜大人只不过是监军,焉有杨大人纡尊移步去见姜大人的道理?”
边说边挥开门帐,朝外一瞧,不由脸色发灰。
只见一队甲胄在身,队形整齐的官差个个神情肃然堵在门前。
适才守在帐外的京差竟连影都不见。
“你们……”
一名官差径直跨入,粗暴地搡开那文吏,朝杨卓做个“请”的手势。
自己从京里带过来的人神不知鬼不觉被换走,没人当他这个新统领是真主帅,他如今就是跳进别人砧板上的鱼,丁点儿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主帅大帐里灯火通明,嘉武侯虚弱地饮着汤药,几名将领围坐在他身边,听见属下禀报,说“杨大人”到了,韩智等几名将领站起身来。
主座上只余嘉武侯,和坐在一旁专心抠指甲的姜巍。
局势一朝变换。
几个时辰前,杨卓还威风凛凛的骑在马上审问嘉武侯,呵斥这些将领。
此刻——
韩智鲍启等人身上携着战场上历练十余载的杀气威压,站在杨卓面前,几个魁梧大汉生生高出他一个头来。
宋洹之垂着眼,抱臂靠在一边的柱旁一言不发。
杨卓脚步仿佛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没一分踏实。
门帐自身后撂下,兵器刮擦的声音叫人心惊。
他如落网之鱼,兀自强装镇定,先声夺人地道:“姜巍,你这是何意,吾乃圣上钦点的统帅,你胆敢动我的人,不怕我参你个忤逆不驯之罪?”
姜巍笑了声,摆摆手,“不干我事,是这些人吵着要找你。”
韩智上前一步,引得杨卓越发心惊,几乎退避到门口,颤声道:“你、你们想怎样?”
上首坐着的嘉武侯叹了一声,声音沙哑地道:“韩智,鲍启,不得无礼。”
嘉武侯强压着咳意,徐徐道:“劳烦杨大人纡尊前来,实在是宋某病重不便,还望海涵。适才斥候探得风声,今夜丑初,北戎东路将有动作。特请杨大人过来,共商迎敌之策。”
杨卓顿了下,不敢置信地望着嘉武侯。
什么时候探了什么风声,根本没人知会过他。
嘉武侯似听得见他的心声,淡然道:“圣旨已到,人事更替,从今夜起,杨大人就是这西北军中主帅,老朽仗着多年战事经验,又尚忝在军中,在侧提点几句,还望大人不罪老朽多事。至于老朽的罪责——”
他握拳在唇侧,忍不住咳嗽数声。
宋洹之端起案上的茶递到他手里,伸掌替他拍着背脊。
“自当回京之后,向圣上请求责罚。”
这一仗打了太久,他也觉得累了。
杨卓惊疑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面容再三探究,竟找不出半点破绽。
就这么轻易……这么轻易退让?
不可能,一定还有后招等着他。瞧瞧这些人,这些个兵痞子,一个二个不怀好意地瞪着他,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他们会这么好心?让他顺顺利利接掌西北军?不可能,绝不可能!
**
火光彤彤,照亮了半边天。
西北角一座小山坡上,宋洹之扶着嘉武侯一步一步往回走。
姜巍牵着马,不紧不慢跟在十数步后。
“圣上密旨一到,我就知道,那孩子没有变。”
嘉武侯声音听来嘶哑,苍老,疲倦。
宋洹之没有说话,沉默地扶着父亲的手臂。
“西北交给姜家,落到乔翊安手里,总好过任由杨氏把持。杨家势盛,圣上就难免受掣肘。他是个孝顺孩子,没办法公然忤逆太后。”
“过往那些事,就莫要细究了,他才十几岁,毕竟是个孩子。”
宋洹之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淳之没有看错人,从来没有……”
宋洹之不言语,只稳稳扶着父亲,踩着沙尘一路朝军营方向走去。
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揭开清晨的序章。
狼烟淡去,断折的箭矢遗留在沐浴过热血的沙场之上。
人影渺远,只见漫无边际的尘土黄沙,滚滚吹向北方。
营帐里,几十个刚醒酒的京差正垂头耷脸地挨着训骂。
而正在斥责他们的人,情状实在有点可笑。
昨日威风凛凛新官上任的杨卓大人,此刻左右大腿都吊着木板白纱,头上裹着的药布还渗着血,他有气无力地骂上几句,就要停下来哀嚎一阵子。
姜巍一身铁甲,身后跟着韩智鲍启,一路巡过军营。
昨晚战事大捷,死伤不多,伤得最重的便属主帅杨大人。
“杨大人本想借这头回迎敌之机大展拳脚,报效阁老栽培之恩,谁料那京马白日行路甚久又未见过狼烟,一时受惊,大人还未奔出本营,便跌下马去,正正摔在一把插在土里的长刀上,头上豁了道两寸余的口子,不幸还被疯马踏了两脚,连腿骨也折了……”
宫内,座下跪着回话的人正绘声绘色讲述着军营里发生的事,杨阁老面色铁青,不等听完就腾地站起身来,举起一只天青茶盏就要掼到地上。
身后一个声音急厉唤道:“杨爱卿——”
是太后。
她坐在垂幔之后,情急到头上冠下的流苏都跟着晃动起来。
杨阁老回眸,对上一双琥珀色的,淡然的眼睛。
少帝正望向他。
乔翊安等众朝臣皆望着他。
——他险些情急失态。若非太后这一声急匆匆的提醒,只怕他手里的这只杯盏,就摔下去了。
他忙搁下茶盏,伏跪在地,“微臣失态,请皇上恕罪。杨卓身为主帅,轻易涉险,伤重若此,实乃不该。左右护持不力,不加劝阻,令主帅亲自迎敌,至此结果,更是罪上加罪。微臣是为军情着急,为西北着急,更为边关的百姓着急……”
话音未落,就听角落里传出一声嗤笑,“依着阁老的意思,杨卓首战贻笑,倒是旁人错处?杨阁老举荐的人,好哇,实在是英明神武之辈。”
“嘉武侯多年沙场征战,与将士们同吃同睡同进同出,倒不见有人替他说句‘主帅不应涉险迎敌’,到了咱们杨统帅这儿,当兵打仗,天经地义的事儿,却是有人叫起屈来了。”
“听说杨卓一到西北,第一件事就是代皇上向嘉武侯问罪,好大的官威。”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西北打了场胜仗,总算是咱们杨大人初立大功。”
几个臣子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杨阁老脸色越发难看。
赵成待众人奚落了一阵,才缓缓开口,“伍爱卿所言甚是,西北告捷,总算是个好消息。朕已命人前往西北,迎接嘉武侯父子回京。另指派陈太医、张太医带两车最好的药材,前往军营专程照料杨统领。”
他顿了顿,微微回身垂眸恭敬地道:“皇祖母,孙儿这般吩咐可妥当?”
立满群臣的大殿,静寂如死。
无数双眼睛,似刀如剑,透过垂幔扎在太后身上。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窘迫。
比初入宫,面见天颜之时还要窘迫无措。
过了许久,她才在迟滞的呼吸间,徐徐找回自己的声音。
“甚好。”
一语落下。大势已去。
她垂眸看见自己如血般漫开的裙摆,拖曳在寒凉如冰的砖石地面上。
她踏着鲜血和尸骨走上这权力之巅。
她被父兄们推搡着不断向前。
这一刻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一切都不一样了。
前一刻她还是高高在上决策国是的太后。
从此后她只能是退守宫闱、假扮成佛龛内供人瞻仰的无用老妇。
她没有听见杨阁老为她争辩叫屈,威慑群臣。
连他也明白,一切都无法再挽回了吧?
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又是从哪一步开始落入了别人的局。
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身前这个坐在金座之上,至纯至孝的少年,准备摒弃她,独立掌握这座江山。
她知道,她该体面的退出他的人生了。
可是,不甘心,真不甘心啊。明明差一点,她就赢了……
第129章 重逢
隆兴四年秋。
姜巍、刘淼、韩智分别领兵,自东南西三路奇袭,退北戎西鹄于岍水,夺回西北十四城。
八月十二,嘉武侯父子风尘仆仆归京,于十里驿,遇见前来接应他们的人。
“天一变,主子就有些旧病复发的迹象,本是要亲自来迎的,这不,被娘娘和小的们好不容易劝住了。便命小人务必走一趟,代他跟您老人家道声安。”说着就要躬身行礼。
嘉武侯忙推开扶着他手臂的宋洹之,上前亲自扶住了来人,“杜大监言重,宋某万不敢当。龙体抱恙,自当安心休养,老朽一介武夫,从西北至京这段路是走惯了的,这回又有犬子下人一路照应,慢慢行路回来,一切安妥,还请大监转告,请圣上万勿挂心。”
来人正是杜容。他是少帝近侍,轻易不会办外差,特来迎接嘉武侯父子,显是得了少帝的口谕。
如今太后称病,于宫内休养,不再召见朝臣,少帝依旧一日两回晨昏定省,至诚至孝。权力在看不见的硝烟中完成了更替,杜容身份跟着水涨船高。他能至此,是皇帝对嘉武侯父子表达歉疚的一种方示。但他可以低姿态,嘉武侯身为臣子却绝不能安然接受这份歉意。
杜容没有坚持,笑容可掬地搀扶着嘉武侯道:“过几天就是仲秋,西北又来了捷报,恰您也回京城了,三喜临门,宫里少不得要赐宴,届时皇上再与您慢慢叙旧。瞧您老精壮强健,风采依旧,皇上这回总算能放心了。您不知道,这一段时日,皇上记挂您的伤势,不知有多担忧。”
话说得格外亲热,仿佛从没有发生过什么隔阂。
宋洹之听二人聊得热闹,目光落在父亲那只被杜容搀着的手臂上。
往后父亲是不可能再挽弓了。
生死之间,来来回回徘徊多少遍。
受过的伤,流过的血,在轻描淡写的几句客套话中,尽磨灭了痕迹。
眼前就是京城,依旧是那么繁华热闹。
接近城门,远远就瞧见车前的刘影和玉轩。
翠绿织金的马车帘子微动,引得宋洹之颓丧已久的那颗心微微颤悸起来。
**
墨蓝色的轻纱垂幔之后,热腾腾水汽氤氲。
宋洹之解下腰腹上绑缚的绢带,将其投入烧水用的泥炉里去,在一阵滋滋声响过后,化成灰屑和白烟。
自肩背横贯至腰际的旧伤之侧,添了大大小小的新疤。他撩水冲过那些伤痕,在热气蒸腾中打量久违的房间。
屋子里熏的是清淡的玉兰香,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帘帐铺盖一尘不染,物件摆设精巧雅致,足见主人的处处用心。
长久以来的戒备紧绷,在这一瞬便松弛下来。
他听见屋外传来幼童的笑声,是婆子们带着驰哥儿进来了。
方才在上院,三叔三婶一家都在,宋泽之夫妇、瀚之、几位姨娘、书晴书意还有她们的夫婿……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儿说了好一阵话,说别后朝廷的动作,各家的反应,说边关的战情。
却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跟祝琰说两句私话。
她忙前忙后的张罗着筵席为他父子二人接风,指挥小丫头们收拾客房供书意夫妇留宿。
开席的时候她被推坐到他身边,他瞧见她白皙的侧脸上染了一抹红。举箸的时候她的手背不小心撞上了他的指尖,她很快缩回了手……
宋洹之心思深沉,又格外留意,岂会察觉不到她言行之中那点淡淡的疏离。
擦净身上的水珠,他穿戴好衣袍,朝外走去。
驰哥儿解了外头的袍子只穿着件家常短襦,盘腿坐在炕上,正大口大口的吃糕点。圆团团的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渗着晶亮的汗珠。
几个婆子围着祝琰说话,向她复述方才在路上先生是怎么夸驰哥儿的。
“族里几个哥儿里头,顶数咱们驰哥儿最俊最聪明。”
祝琰侧脸瞧梦月帮驰哥儿抹汗,柔声道:“去上院给祖父请过安了么?”
族里请了先生给驰哥儿开蒙,读书写字不甚坐得住,倒喜骑马耍棍,为哄他专心学写大字,先生特许带他跟几个族里的小堂叔一道去西山走马。小家伙坐马背都还坐不稳,被先生抱坐在怀里头,狠狠跑了六七圈。嘉武侯跟宋洹之原计划提前两日入京,快入城前一个多时辰家里才收到消息,祝琰连忙叫人去把驰哥儿喊回来,因着去的山上路途远,没能赶上刚才的团圆饭。
“去过了,”不待婆子回话,驰哥儿便大声答道,“祖父还赏了一件皮毛袄,说是他在西北亲手猎的狼呢。”
婆子笑着应和:“才进门时交给霓裳姑娘,拿去先晒晒太阳吹吹风……”
婆子话音未落,突然瞧见从净室里走出来的宋洹之,忙堆笑着行礼。
炕上方才还在鼓着腮帮吃东西的小人儿怔了怔,葡萄似的大眼睛紧紧打量着父亲。
对幼童来说,一百余日不见面,实在算得上太久的一次分离,他明显对宋洹之有陌生感了,虽然他也一眼就认出来,这个消瘦了不少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但仍没法在刹那之间,就如从前那般直接飞扑过去与他亲近。方才在上院去见嘉武侯时,大伙儿一块儿说说笑笑,待气氛热了,他才大着胆子凑近,允许祖父将他抱在腿上。
婆子瞧出父子之间冷了场,怕宋洹之尴尬,赶紧出言提醒了一声,“哥儿,快叫人啊,你不是想念爹爹了吗,爹爹他回来了!”
驰哥儿扁扁嘴角,似乎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祝琰伸手轻抚孩子背脊,无言叹了一声。
宋洹之嘴角牵出一抹弧度,缓步上前,抬手,揉揉孩子毛茸茸的脑袋,“驰儿。”
嗓音带着疲惫的暗哑,听得叫人心里发酸。
屋外雪歌眼睛都红了,扭身忙避了出去。
四周人皆感受到一家三口之间复杂难言的氛围,那些说不出口的想念,久悬于心的担忧,迟来的重逢……
驰哥儿不知为何自己突然有点想哭,还隐约有点生爹爹的气。一走好几个月,不仅没能按约定如期回来带他去庄子里捉蟋蟀,还丢下娘亲一个人顾着这个家。饶是他这样年幼,也敏感地觉察到了这几个月来祝琰的虚弱和疲惫,背地里还曾偶然听雪歌梦月讨论,说娘亲进宫去打听父亲的消息,偷偷在外面哭过后才回家来。
可握住他小手的那只大手太温暖了,他赌气想要甩开,却怎么都不舍得。
他的模样与父亲最肖似,一样的白皙皮肤薄嘴唇,浓长眉毛高鼻子,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像母亲……可眼前,父亲的手变得好粗糙,脸也不像从前那样白净,他晒黑了好多,也瘦了好多,变得好陌生。
驰哥儿喉咙一紧,扭身把小手抽回来,扑到了祝琰怀里。
梦月吓得脸都白了,险些惊叫出声。祝琰朝她递个眼色,示意不必担忧,回手揽住驰哥儿轻抚着他的脑袋,“傻孩子,爹爹想你啦,躲什么呢。”
宋洹之朝她凑近几许,指头攥了几攥,迟疑着将手臂缓缓环在她腰后,见她僵住身形却没躲开,心里这才稍定,用力将母子俩一块儿拥进怀抱。
祝琰偏过头,不叫人瞧见自己的脸。他知道她哭了。
他何尝不是心头泛涩,喉咙发紧?
**
月亮几乎是圆的,高悬在雕花窗外。
半透的淡青色纱帐笼着厅心微弱的烛光。
祝琰枕在丈夫臂弯里,听他用缓慢低沉的语调向她叙述西北战场上发生的那些事。
“家书一开始隔几日便有,后来父亲率兵夺回五城,捷报送入京后,家书便过了十几日才来。我心里隐约不安,想叫亲信回京探探。父亲劝我稍安勿躁,眼前以战事为重……后来,朝廷传回嘉许父亲的旨意,当晚,粮仓突然失火,而后便是西鹄险道突袭,几个重要将领殒命,一下子失了两城。”
“父亲一辈子都在跟北戎人打仗,粮仓被烧,他便猜知是身边的人有不妥。从那以后几次用兵,都分别喊少数人进去吩咐,不同路的将领彼此之间不知对方的任务……可就是这样,还是屡屡被敌军抢占先机。”
“我不放心家里,悄悄叫亲信回京探信,从此家书再未至,派出的人也久久没有消息。”
“战况不利,士气受了影响,药材库的伤药告急,我们写了折子求援,朝廷没有响应。父亲冒险联系刘淼,走天堑险道传递消息。”
“风声仍是走漏了,刘淼被困骅镇,宫里下旨申饬父亲,接着姜巍至西北监军。姜巍这个人,我打过交道,看起来是个脾气极坏的粗人,实则深沉隐忍,更重要的是,他是乔翊安的人。”
“外人都传,怡和郡主与乔翊安有旧。但极少人知道,姜巍在骑卫营出头之前,曾是乔翊安的死士。”
“我们与乔家表面为一体,荣辱与共,但彼此心下都明白,有些秘密绝不可为对方知晓,一如皇上的身份,一如乔家那些隐藏的势力……”
“姜巍到达军营头一晚,就将你写来的信交到我手里。我知道,你在京中,定然替我奔走过,四处求援……”
那些过往,不愿再回想了。祝琰在他臂弯里寻个舒适的角度,闭上了眼睛。
“皇上的态度,乔家的立场,谁能左右?我无法想象,你一介内宅妇人,究竟……是如何……”
祝琰闭着眼,黑暗中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也没有做什么。”
她轻声地道。
“不过是,求了求皇上。”
“求了求乔翊安。”
“皇上终究是念着跟咱们家那些旧情的。”
“他帮了我。”
“——皇后有嗣,皇上承诺,春选推后三年,皇后头一个孩子,出生便立太子。而皇后又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
“天也帮了我们。”
她枕着他的手臂,握着他的手掌。
身子有些发颤。
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她不愿回想了。
那个晚上才将及冠的少帝从龙座阶上一步步走近来,他眼底有久未成眠而印下的血丝和疲倦。
他艰难地熬着旧病复发的痛楚,在她面前弓着身子捉住她一点点的袖角。
眼眸失焦,哑声道:“我想象中母亲的模样,就是您……初次坐在禅房里替我缝衣裳的样子……”
“是瞧着我满眼心疼,劝我保重自己的样子。”
“是唯一一个会在我吃净一碗药后,给我一粒糖问我苦不苦的那个人、的样子……”
“我……我能不能……”
她不是十七岁的小姑娘,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了。
她懂那个眼神。
所有藏在道貌岸然背后,强行压抑的隐忍。
她懂被久困笼中不得自由的走兽,对自由和放纵的向往。
她也懂男人,女人,懂儿时的幻想,成人后的执念。
她强压着小腹那抹针扎似的疼,抬手——
打了这个世间最尊贵的男人一巴掌。
她用力到手痛发麻,整个人站立不定。
她声音从没像这般尖锐,用词从未如此刻薄。
“你外祖、舅父,为了你戴稳这顶金冠,在关外跟北人拿命搏杀,你在干什么?”
“你在说什么混账的糊涂话!”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假惺惺的思念你的母亲?”
“你母亲在哪儿?你母亲是谁?”
“你还记不记得体内流着谁的血,又是谁舍了命一次次把你救回来!”
……
不愿再想下去了。那晚的失望,灰心,不敢置信,恐惧,后怕,……和翻涌的恶心。
她看见少年软下身子,嘴唇失了血色,颤抖着蹲坐在地上羞愧地哭着,像个讨不到糖果扑地哭闹的孩子一般。
她第一次没有同情,没有心软,没有安慰。
她只是淡淡地,长叹了一声。
“给臣妇三尺白绫,赐臣妇一死吧……”
**
肚子里胎儿感知到母亲的恐惧不安,开始隐隐地动起来。
她握着宋洹之的手,轻轻抚在自己的腹上。
他迟疑的抚了抚她,旋即明白过来。
所有不愉快的往事消散于身后。
他腾地坐起身来,又惊又喜地问:“什么时候……几个月?”
四个月。
四个月整。
他出征前头几天,很频繁很叫她招架不住的那几天……
一开始并无别想,这一瞬肌肤相抵,明知不可为,却不受控地有了,反应。
那么鲜明坚实的在那,抵得侧腰发烫。
他赧然避开些,又忍不住拥住她用力吻了吻她的嘴唇。
“阿琰……”
太久没唤过这个名字。
太久没听过这个声音。
“阿琰……”
“我真高兴,我活着回来。真高兴,知道咱们又…又有了孩子。”
这几个月,她肚子里揣着这个小东西,日日奔走,四处求援。
他不敢想,她该有多辛苦,该有多害怕,多无助。
祝琰擦去眼角湿润的水痕,任他用力地抱着自己。
透过纱帐,看见那轮金黄硕大的圆月。
“我也高兴,非常非常的……”
第130章 尾声
几天以后就是宫宴,受邀入宫的命妇们早早来到东灵门外,等待内宫传见。
就在这几日间,祝琰有孕的消息才从蓼香汀里传出来。
嘉武侯夫人不由后怕,嗔怪祝琰瞒着这么大的事,日日奔走,里外操持。又不由暗疚自己粗心,未能及时体察到她的身体状况,令她如此冒险。
宫宴便由嘉武侯出面拒了。
当天入宫后的情况,祝琰还是听宝鸾转述的。
“皇后娘娘脸色差得很,盖着好厚的铅粉也遮不住疲色。听说自打怀孕,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比从前还瘦弱。到底是年岁太小,这两年遇得事儿又多……好在祝家三姑奶奶跟乔家姑奶奶们时常入宫伴着,倒能解解闷儿。”
“太后娘娘没出席,还称着病,母亲跟几个老夫人们被特准去坤和宫里问了安。出来时大家的神色都有点凝重,听说是太后病重,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歌舞杂耍再热闹,却没几个有心思瞧的,大伙儿心里都明了,如今情境不一样了。皇后娘娘年纪小,身边又没有长辈娘子帮衬,乔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腿脚的毛病越来越重,不方便进宫。我瞧曲侍郎家的二娘子,像是有心想把家里的大姑娘送到娘娘身边儿。”
宝鸾觑着祝琰的神色,说得委婉,“似乎想走一走咱们三姑奶奶的路子。”
她说的三姑奶奶,指的便是祝瑶。祝瑜自打“移”去庄子里养病,祝瑶这个名义上的皇后三姨母就被推到台前来,被各家夫人们捧着哄着,抬举着身份。乔家虽有两位正经姑奶奶,但年岁轻,一个刚成婚,一个还在闺阁里,自然不比祝瑶走动方便。如今乔皇后有孕,太后退居西宫,赵成以战事未平无心后宫的由头停了春选,那些个削尖了脑袋想把闺女送进宫挣前程的人家,便把注意打到皇后身上来。
都知道乔翊安不好惹,但乔皇后不一样,她年纪轻,脸皮薄,又怀着孕,若能把闺女送到她身边“说话解闷”,总有能撞见皇上的时候。
皇上是个少年人,对外再怎么道貌岸然说无心后宫,但眼瞧着个娇艳艳的女孩子在身边,温柔小意,体贴入微,又如何会不心动?
皇上后宫如今只有皇后一个,但凡抬举了哪家女子,按情分资历,将来位份都不至太差。
利益当前,脸面自然算不得什么。
不仅祝瑶,就连她夫婿跟婆母那头,也处处给人抬举着。
听得这些消息,祝琰有些头疼。
这几年她们姊妹几个日子都安稳下来,祝夫人也不再搅风弄雨掺合她们后宅的事。自打祝瑜遭遇那场火灾过后,祝夫人更是沉寂了好一段时间,她受得打击不小,大病了一场,开始跟人学着醉心求神问道。倒也安宁无虞。
可如今有人想走祝瑶的路子安插人进宫,动静还不小,就算祝瑶尚还看得清局面,就怕祝夫人又活了心,一味的要强逞能。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争强好胜一辈子想冒尖儿,想别人高看自家一眼。
这事儿若是给她知道,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雨来。
祝琰决定找祝瑶来敲打一回,要她千万别妄图插手宫里的事儿。
如今的乔翊安,可不是当年那个“祝家的好女婿”。
他位极人臣,手段通天,绝不是祝家能得罪得起的人。
夜里宋洹之回来,一身酒气。
嘉武侯伤重,这回入宫只坐了半场,后面他和几个臣子被皇帝宣到勤政殿说话,留宋洹之在宴上,被围着敬酒。如今太后还政,杨家避朝,嘉武侯父子在战场上历经几番生死,从问罪之囚到嘉赏之臣,可见在皇上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又有同乔家的旧日情分在,自然也是众家攀附巴结的对象。
他素来自持,甚少有饮醉的时候,今日实在推拒不过,足饮了三五壶。
在外头尚还勉强维持着姿态,还亲自将嘉武侯夫人送回了上院,喝了盏解酒茶才回来。到了房里,醉态便掩不住,祝琰命人把他搀到浴房,回身吩咐霓裳去取换洗衣裳,又命梦月去厨上吩咐解酒茶。尚未回转身,背后就贴压上一具滚热的潮湿的身=体。
携着皂香的水珠沁到衣裙里,弄湿了背脊上一大片料子。
她脸上发烫,清楚感知到他蓬发的想念。
“阿琰,阿琰……”
含糊的唤着她的名字,连声音都仿佛有灼人的温度。
“好想你……”
滚热的掌心探、入衣襟,握得她有点疼。
她怕伤到肚子,紧紧按住他的手。
“阿琰……,阿琰……”
烫人的声音,烫人的手……祝琰听见外头霓裳同梦月说话的声音。
“铮——”地一声,半垂的帘子整个儿落下来,金钩被什么物件击中,旋即连厅心案上那盏烛灯也灭了。
已经来到外间门前的霓裳生生止住了步子,被梦月飞速捉住手臂带了出去。
周围暗下来,祝琰仰头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喘声。
她没有任何支撑悬空被他抱在怀里,氤氲的妆台镜上,只看见朦胧的一个影。
**
祝琰和祝瑶约在白龙寺里见面。
一来还愿,二来劝说。
祝瑶面有难色,果然已被祝夫人“教导”过了,“娘说如果我能办成这件事,就能给夫家高看一眼,对岫邈的前程,也有益处。”
祝琰抿了抿唇,正待开口,祝瑶朝她一笑,摇了摇头,“娘不知就里,难道二姐也不知么?咱们在皇后娘娘跟前算什么,有什么脸面?不过是做给外人瞧的姨甥和睦,别人信便信了,难道咱们也自欺欺人?”
“我是进了好多回宫,跟二姐一起,跟乔瑛她们一起,不过是去做陪衬。”
“皇后娘娘连个眼神都懒得赏给我,入了宫也不过是坐冷板凳,赏口茶吃已算是抬举我了。我倒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左右皇后娘娘宫里的事儿?”
祝琰听她自嘲,也跟着轻笑起来。
大姐离家之事,瞒得过外人,瞒不过乔皇后。从前她年岁小,念着素日情分,又要做个知恩重孝的表率,对几个“姨母”都十分客气亲热。
随着年岁渐长,在宫里日深,皇权熏染,凤位隆威,待人自与从前不同。况祝瑶跟祝瑜两个原本就不甚亲近,旧年在闺中时与乔皇后接触的便不多。还剩得几分情谊,几分颜面?
祝瑶心如明镜,万不敢自以为是,夸口担下这办不成的美差。
祝琰听她这样说,稍稍放下心来,“母亲那边,你着意盯着些,我出门不便,别叫她在你婆母跟前夸口打包票,应这些事来。父亲那头,我也派人递个消息去,要他加倍小心。”
祝瑶搀着她手,与她一路朝花林里走。
“二姐,你说咱们的大姐夫,往后见着,是不是只能喊国公爷了?这几年他势大,我瞧连昌隆大长公主、云阳王他们,也都敬着他,更别提那些世家、群臣,个个瞧他脸色行事。”
说到此,不免又叹息,“可惜咱们的大姐姐……”
祝琰抬头望了眼头顶金黄的银杏叶子,无声无息的离枝飘零,她都忘了,有多久没听过旁人提起祝瑜的名字,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还有个祝瑜的结局,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