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仆从急匆匆从院门外跑进来,“老爷,信已经送到了。”
“朱芳芳怎么说?”李勉问他。
“朱府的人说,半个时辰前,朱大人已经被太后召进宫了。”
李勉心里猛地突了一下,动作这么快?
转念又想,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池太后再专横,也顶多是罢朱芳芳的职,不然还能把他处死不成?
他心下稍安,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出府门,上了马车。李孝辞紧随其后。
两刻钟后,两人进了皇城,到了朝议的天极殿。
殿外檐下,百官已经候在那里了,脸上神情比往日更加肃穆,显然也都知道了昨晚的事情。
官员们看见李勉他们,纷纷直起身,以目注他。
李勉冲他们点了点头,扫了一眼众人,没有看见朱芳芳,心中猜测应该是被池太后留住了。
不过脸上并未露出端倪,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缓步走过去,
这时,准点的钟声响起,值班的太监上前推开了殿门。
李勉走在百官最前列,率先进了殿里,其余官员按照品级分成文武两列,依次跟进去。
没有等多久,太后就出来了,她身后跟着一脸惊疑的朱芳芳,还有两个陌生的女官。
不等李勉细想朱芳芳是怎么了,众臣已经跪地行礼了,李勉也只好跪下。
头顶传来池太后的声音,“起来吧。”
奇怪的是,她语气听起来并没有多少生气,反而出奇的温和。
可李勉心里莫名就不安起来,总觉得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御座前他专属的椅子上坐下,抬头看向池婙,却没有从她那张冷漠的面孔上看出什么来。
忽然,朱芳芳大步走到殿中,扑通一声跪下了,哭嚎道:“陛下,臣有罪!是臣玩忽职守,致使刑狱监被匪徒攻破,所有女囚尽皆越狱而出。这都是臣的过错,还请陛下责罚!”
李勉不动声色,暗道:这是以退为进吗?朱芳芳倒是聪明。
池婙冷声道:“你这是想撂挑子不干了?我要是罚了你,谁给我去抓那伙匪徒?与其在这里哭,还不如先想想办法,将那些逆贼抓捕归案!”
朱芳芳连连称是。
李勉心中一惊,为何池太后不按常理出牌?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居然就这样轻易放过了朱芳芳?
正思索着,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阵鼓响。
那鼓声一下一下,好像敲在李勉的心上,叫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
鼓声之后,一个侍卫闯进殿中,“陛下,有人敲登闻鼓,告御状!”
“是谁?”
“在逃案犯李季英!”
李勉还没反应过来,李孝辞已经激动地跳了起来,“什么?那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第36章 完了!
谁都知道,李季英是李孝辞的女儿,也知道,她杀害了曹国公的独子。
因此,李孝辞这话一出,朝堂上一众官员的目光纷纷朝他投了过去。
寒门党自然是兴奋激动、幸灾乐祸的。
自从宋光义这个领袖死后,他们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尤其是在支持太后新政的问题上,内部出现了很大的分歧,人心都不齐,又如何与李相党相抗衡?
却没想到,刑部忽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不仅没抓到逃跑的案犯,还让她跳出来告御状,这不是赤.裸裸地在打李相他们的脸吗?
好!真是大快人心呢!
这群家伙摩拳擦掌只想要落井下石。
而反观李相党,却一个个都是脸色衰败,垂头丧气。
尤其是李勉,已经在心里咆哮了:“说了要不动声色!不动声色!你个蠢货跳出来做什么?”
要不是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真恨不得一脚踹在李孝辞脑袋上。
只可惜,他的年纪已经不允许他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了。
而将众人反应全部收入眼底的池婙,脸上神情冷峻,心里却开始期待接下来的好戏了。
主角已经出场,序幕即将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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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李孝辞,冷哼了一声,“李孝辞,这登闻鼓的规矩,你可知道?”
李孝辞喊出那话时,便后悔了,听到池婙质问,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臣、臣知道。凡敲登闻鼓者,必有大冤,须奏请陛下受审。”
“若有官员阻拦呢?”
李孝辞腿都发软了,“若有官员阻拦,杖决。”
“那你刚才说要把李季英抓起来,是想阻拦她申冤吗?”
李孝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中惶恐,“臣不敢。”
池婙微笑:“那就好。”
随即看向殿内众臣,沉声道:“召李季英进殿,并传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及肃机司、仪鸾司两司女官,会审!”
殿中众臣讶然,召集这么多官员,就为了审讯一个杀夫女犯,这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一点?
而跪在地上的李孝辞忽然明白过来,池太后肯定知道李季英想要告什么,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脑袋猛地垂了下去,汗水沿着脸颊一点点滑落,眼前一阵阵发晕。
完了!
这下真的完了!
————
“玉照大人!太后召你入宫,审理李季英的冤案!”
侍卫飞奔入武宅,大喊道。
玉照正和武文秀在屋檐下躲阴凉,揪着根尾巴草逗鸟玩消磨时间,正感慨“好些日子没操练,骨头都懒了”,就听到了侍卫的话。
她立刻扔掉尾巴草,抓起佩刀,大步走上前,“你说什么?”
“昨夜刑部监狱被人烧了,囚犯们全跑了!今天一大早,那个跑掉的李季英就来皇城前敲登闻鼓,太后很是重视,命令三法司和两司女官会审呢!”
玉照愣住,这么多消息啪啪砸下来,她一时间有些消化不了。
倒是武文秀立即听明白,脸上迅速扬起欢喜的笑来,“这么说,是要为那些女囚翻案了?”
侍卫伸手挠了挠头,“这我也不清楚。”
武文秀想起池婙和她说“会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恨自己不能亲身参与,惋惜不已。
只能催着玉照往外面走,“好妹妹,你快些去吧。”
玉照骑马离开。
武文秀倚着门框,手掌扣紧门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一切顺利。”
而另一边,已经回到宫中的赵明月也是这样想的。
春迎和秋实替她换下紧身的衣衫,换上公主的服饰。
赵明月理了理宽大的衣袖,忽然有些不适应,总觉得碍事。
从寝殿走出来,薛淇就等在外面。
看见她,便温声请求道:“公主殿下,让臣陪你一起去吧。”
赵明月略一沉吟,“万一刑部的人认出你怎么办?”
若是看到薛淇安安稳稳地出现,难保那些官员不会猜出劫狱之事是阿娘指使的。
薛淇微微一笑,“公主以为,刑部真的敢怀疑太后吗?就算怀疑,他们敢当堂指认吗?”
赵明月一愣,随即想到刑部让罪犯出逃,已经是犯了大错,他们若想减罪,最好是将此事的危害程度往小了说,而不是越闹越大,终至无法收场。
如此想来,倒是和她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了!
“可是,朱芳芳是李宰相的人,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对付阿娘的机会?”她期待地看向薛淇,等待她的回答。
她已经发现薛淇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人,和她以往认识的人都不同。
她现在对她有很浓重的兴趣。
薛淇如何看不到她眼中旺盛的探索欲,只是浅笑,“公主,这世上没有任何团体是固若金汤的,因为利益而聚集的人,终究会因为利益而溃散。人性,总是如此。”
赵明月轻皱眉头,原来是这样吗?
她从前也有过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恶的思辨,可最终,无论善恶,都败在“利益”二字上吗?
随即想到仪鸾司那些囚犯的诉苦,又愤怒起来。
她们都是被虐待至深而迫不得已反抗的人,那些官员异口同声地反对赦免她们,又是出于什么利益的考量呢?
她实在不明白,释放这些女人又能损害他们什么利益!
赵明月抬起头,眼中满是坚决。
“既然如此,那薛司籍就跟我一起去吧。”
————
半个时辰后,一众官员都到齐了。
池婙依旧高坐在御座之上,赵明月跪坐在御座之侧,薛淇侍立一旁。
右侧大案前,坐着以金素微为首的四位侍书,以及仪鸾司的玉照和灵琼。
而左侧大案前,则依次坐着李勉和刑部尚书朱芳芳,以及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主官。
其余官员,都退至案后。
桌案前,都摆上了笔墨纸砚,用来记录。
这时,监门卫进来禀报,李季英带到了。
殿内众臣纷纷抬起头,朝门口看去,都想要看看这个引起朝堂动荡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李孝辞却是立刻阴沉了脸,这个逆女,若是真敢“子告父”,绝对要让她滚一遭钉板!
要是能在钉板上动手脚,让她滚完钉板后就死去陪刘瑞芸,那他就安全了。
众臣都以为,李季英会是个什么手脚粗壮不识礼数的狠毒壮妇,不然怎么能杀得了亲夫,又能从刑狱监逃出呢?
谁知这一看,发现走进殿中的,却是一个饱受摧残,遍体鳞伤的年轻女子。
因为是戴罪之身,她手上还锁了镣铐,随着走动发出哗啦的响声。
金素微惊讶道:“天!看她脖子上的伤,那么重的勒痕,难道是有人要杀她吗?”
对面官员反驳:“焉知不是她要畏罪自杀!”
灵琼拍案,“既要畏罪自杀,何必御前喊冤?你少放屁!”
“你——!”官员气极,“一个女子说话竟如此不文雅,真是无礼至极。”
灵琼还要再骂,被玉照按住了,吵架也要看场合,太后叫她们过来,可不是让她们来骂人的。
只是还未开审,左右两边的官员就已经有了敌对之势,一直冷静观察的李勉暗觉不妙。
这池太后搞这么大阵仗,总不能只是想借李季英之手除掉李孝辞吧?
无论如何,都得小心应付。
正当众官员在心里各打各的主意时,李季英已经走到御前,俯身跪下了。
“民女李季英,拜见陛下。”
池婙神色和缓,“起来吧。你既然敲了登闻鼓,我自然要替你申诉冤情,你有什么冤情,都说出来吧。”
李季英缓缓站起身,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池婙,又迅速低下了头。
她曾经妄想过,真的有这么一天,可以站在池太后面前,站在百官面前,说出自己的冤屈。
可等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激动。
尽管拼命抑制着情绪,可一开口,声音还是带上了哽咽,“是。”
顿了顿,才接着开口,“民女自知罪行累累,不敢为己喊冤。今日敲登闻鼓,实是为被父亲杀害的母亲喊冤,为天下被夫家欺辱虐待的妇人喊冤,求陛下明查,还我母亲,也还这天下妇人一个公道!”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她居然想要告她父亲,户部尚书李孝辞?”
“此女好像是妾室所出吧?妾通买卖,就算打杀了又如何?按照律法,至多不过坐几年牢,倒是她以子告父,实在是罪大恶极!”
“别说妾了,妻不都是花钱买的,若是李大人有错,只能是错在家教不严,竟把子女教得如此叛逆!”
无论妻妾,在这些官员嘴中,仿佛都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
她们胆敢提出抗议,便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该打杀了。
金素微等人听得气极,握着笔杆的手直颤,恨不得将墨汁泼到他们脸上去。
李孝辞得了声援,心中那点胆怯顿时去了,立刻从案后越出,大声道:
“陛下,此女满嘴谎言!我从未虐待过她姨娘,反倒是她姨娘屡次顶撞我,而我好脾气纵容,不想却养得她们母女越发狠厉泼辣,最终酿成惨案,叫她害死了曹国公独子!”
“至于她姨娘的死,实是那刘瑞芸要与我争执,将自个摔死了,与我无关!此女胆敢勾结匪徒越狱,又状告亲父,足可见德行不端,臣请上钉板,若是她滚过钉板还不改口,便叫她受遍刑罚,如此,必能叫她吐出实言!”
李季英扭头瞪着他,眼中尽是恨意,“李孝辞,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有杀害我娘吗?”
发誓?李孝辞一声冷笑,就算发誓了又如何,老天爷可是爷,照样懂得男尊女卑,想让他为刘瑞芸那个女人偿命?做梦!
这时,坐在上首的池婙开口了,“何必如此麻烦?正巧有几位你们李府的朋友在宫里做客,究竟事实如何,唤她们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什么朋友?李孝辞心中一惊。
抬头看去,就见池婙转头同身边侍女说了句什么,那侍女便喊道:“传李府下人刘善针、王六,白云观观主徐清子。”
听到这几个熟悉的名字,李孝辞满心惊恐,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慢慢转过头看向李勉,颤声道:“爹——”
怎、怎么办
王六真的是被池太后抓去了,这女人想要他死!
第37章 杀人偿命!
李勉皱起眉头,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
他本以为池太后是想要对付朱芳芳,也早就做好了牺牲他的准备,可谁知她们是奔着李孝辞来的!
这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
尤其是李季英,犯下杀夫之罪的她居然还敢在御前喊冤,简直是让他开了眼了!
他们李家怎么能教出如此忘恩负义、狂悖无礼的子孙?
心中怒火冲天,恨不得当场处决了这个不知廉耻、目无尊长的女人!
只是眼下他们毫无准备,也摸不清楚池太后还留了多少后手,不可轻举妄动,只能随机应变。
抬头给了李孝辞一个安抚的眼神:瞧你这点出息,不过是失手害死了一个姨娘,有什么好慌的?
李孝辞读懂了他的眼神,心里镇定了些。
没错,他一个堂堂二品尚书,难道还能因为杀了一个贱妾而坐牢吗?
李孝辞慢慢直起身子,恶狠狠瞪向旁边的李季英,正要开口,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人证带到了。
殿中众臣纷纷移目看去,侍卫领着三人走——不对,还有个是抬进来的。
那个年老的婆子就是曾经在李府伺候刘瑞芸的刘善针,而一身道袍手拿拂尘的,便是白云观观主徐清子。
至于那个趴在凳子上抬进来的男人,自然是受了梳洗之刑的王六了。
众人看了眼他背上糜烂的血肉,隐约可见里面有白色的虫子在蠕动,简直让人不忍直视,只看了一眼就纷纷扭过头去了,还有的当场干呕出来。
李孝辞立即质问道:“为何王六受了如此重的刑罚,你们是想屈打成招吗?”
灵琼拍案而起,直视他,怒道:“此人意欲谋害朝廷命官武侍书,被当场抓获。李大人的意思,这人我们仪鸾司还审不得了?还是说你就是背后主谋?”
李孝辞瞬间吓出一身冷汗,怎么王六这么不争气,连这事都给吐出来了?
既然如此,他还苟活着干什么?真是个废物!
却不知,王六也想死,只是死不了。
每日数碗参汤灌下去,吊着性命,真是痛不欲生。
李孝辞看他这幅样子,只怕是该招的招了,不该招的也招了,慌忙与他撇清干系。
“此事我毫不知情!这小子指不定是收了谁的钱财,做出此等恶事来陷害我,请陛下明察!”
李勉抓住机会开口,“仪鸾司说话可要讲证据,如此随意攀咬,两句话就要给人定罪,实在让人怀疑你们审讯断案的能力。”
众臣立刻紧张起来,看了眼李勉,又去看仪鸾司。
证人还没开口,两边就吵起来了,可到底还是李相更胜一筹啊!
灵琼被他说的一愣,还要反驳,就听到上首传来一声轻咳。
“好了,灵琼,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随意妄言。”
灵琼心中一紧,骤然惊觉自己被他们带偏了,眼下可不是争执此事的时候。
当即低下了头,“是。”
慢慢坐了下去,眼角余光扫到李孝辞得意的神情,心下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真以为她没有证据吗?她当然有证据,只是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想到这里,她抬手揉了揉耳廓,也不知怎么回事,前几日她总能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可今日却听不到了。
殿中,三人跪拜完毕,刘善针率先开口,说出了刘瑞芸死前的事情。
她是后知后觉,过了许久才领悟到刘瑞芸被李孝辞杀害的事实,心里很是自责。
一开口,眼泪就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流了下来,“……那天,府里的人都看见大爷把姨太太拖到屋里去了,过了大半个时辰,门才打开,可姨奶奶却没有出来。”
“我后面才知道,姨奶奶就是这个时候遭了难,都怪我当时没进屋拦着……可我也没想到大爷居然这么狠的心肠,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姨奶奶为大爷你生儿育女操劳家事,这么多年的情分,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刘善针说着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对着李孝辞声泪俱下地好一番诘问。
李孝辞恼羞成怒道:“你不过就是我李府的下人,有什么资格质问我?难不成我教训自家女人,还要看你个老奴的脸色?真是荒唐!”
话落,殿中响起了一阵会意的轻笑,也不知是戳中了哪些男臣的心坎。
池婙沉声开口,“这么说,李孝辞,你真的杀害了刘瑞芸?”
这话立刻让所有人沉默下来,那些发笑的男臣也立即屏住呼吸,低下了头。
“我,我不过轻轻推了她一下,是她自己没站稳摔死了!陛下,臣也觉得冤枉啊!”
池婙目光冷了下去,“原来是这样吗?王六,你来说,当日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六就将李孝辞将他喊进去处理刘瑞芸尸体一事又说了一遍。
只是他开口艰难气息微弱,像是下一瞬就要断气了,让人很是不忍卒闻。
池婙冷声道:“李孝辞,如果你真的没有杀害刘瑞芸,为何不正常发丧,反而要掩人耳目,将刘瑞芸埋尸荒山?”
李孝辞汗流浃背了,知道此事再抵赖不得,但当又不甘心认罪,挣扎道:“我当时就是怕被人误会,一时害怕,才让人悄悄掩埋她。可我真的没有杀害刘瑞芸!”
李季英因为相信池太后会为她做主,所以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听着。
可听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怒道:“你撒谎,就是你害死了我娘!”
猛地冲过去,举起手中的枷锁,就要往李孝辞脑袋上砸。
李孝辞吓得扑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双手挡在头脸,“疯了!这逆女疯了,你们还不快拦住她!”
只是过了良久,也没听到动静,他小心放下手,发现是一柄拂尘横在他头顶,拦住了李季英。
李孝辞忍不住冲徐清子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多谢徐道长。”
徐清子微微一笑,“不用谢。”
李孝辞心下稍安,想着他给徐清子的道观捐了那么多钱,她肯定不会像那两人一样没良心,揭他的底的。
结果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她说:“七月底,李大人说自己被鬼魂缠上,请我上门给他驱邪。为了镇压厉鬼,他不得不向我坦白,这鬼魂生前是被殴打而死,所以冤魂不散,要找他报仇。”
李孝辞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脚下一软,又跌坐在了地上。
头顶传来池太后的厉声质问:“李孝辞,你还有何话说?欺君罔上,可是死罪。”
李孝辞知道事已至此,再狡辩也无用了,颤声道:“臣,知罪。是臣一时失手,打死了刘瑞芸。可我真的是无心的,还请陛下开恩!”
池婙从御座上站起来,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从嘴里吐出四个字,“杀人偿命!”
李孝辞只觉晴天霹雳,茫然震惊无措,整个人都僵住了。
偿命……凭什么要他给刘瑞芸偿命?
他抬头看向池婙,眼中尽是不甘,“不!我可是堂堂二品尚书官,陛下,你不能因为我杀了一个女人,就判我死刑!”
池婙眼神冷漠,“来人,将李孝辞拖下去,押入仪鸾司大牢,听候发落。”
金乌卫上前,抓住了李孝辞的手臂,就要往外拖。
李孝辞眼见池婙如此无情,眼睛都血红了,再也按耐不住心底的愤怒,拼命挣扎着,口中怒骂: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子告父,妻逆夫,才应该是死罪。我没有错,该死的是刘瑞芸和李季英,池太后你这是逆天行道!你问问这满朝文武,有谁会支持你?”
池婙冷笑,“朝中诸位,你们谁要是觉得我判得不对,尽可以站出来。”
金乌卫停住了,李孝辞满怀希望地看向朝中众臣,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
所有人,在接触到他的瞬间,都低下了头,不敢与他直视。
殿中一片死寂。
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池太后。
李孝辞近乎疯狂了,声嘶力竭道:“你们说话啊?你们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们就没打杀过家中妻妾奴仆?就不怕今日的我就是明日的你们吗?”
又去看李勉,“爹,救救我啊!爹!”
李勉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站了起来,跪下去,“陛下,孝辞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池婙看着他,轻笑,“李宰相怜子之心实在令我动容。只是,你这么宽纵你儿子,为何当初却不愿意赦免你的孙女呢?”
李勉神情一僵,“这,季英害死的到底是曹国公的儿子,怎可相提并论?”
池婙笑容更盛,手掌撑住桌案,微微俯身,盯住了他,“看来李宰相心里自有一把衡量罪恶的秤啊。那么,我倒是想听听看,残害朝廷命官、勾结党羽意图谋逆的你,又该定罪几何呢?”
这话简直不亚于惊雷炸响,震得李勉身*形一晃,“什、什么?”
池婙拿起一封奏折,摔在他面前,”你自己看吧。”
李勉拿过来一看,上面赫然是朱芳芳的笔迹,参他不满池太后掌权,意欲谋反自己做皇帝。
朱芳芳是疯了吗?
李勉抬头看向朱芳芳,只见他脸色苍白,脸上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他忽而明白了,缓缓扫视了一圈两边案前的官员,脸上露出一个凄怆的笑。
原来,池太后摆出这些阵仗不是为了给李季英申冤,也不是为了给李孝辞判刑,而是为了扳倒他这个宰相!
他还是轻视了池太后的手段和胆量啊。
第38章 百口莫辩
朱芳芳在池婙摔出奏折的那一刻,就立即从案前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跪下了。
他努力挺直腰背,缓声道:“八月初四,李相和小李大人在府上召开秘密会议,邀请九部六卿前往。会上,他痛斥陛下您不尊妇道、性情狠毒,残害忠臣良相,重用无知女官,祸乱赵氏江山。”
“还说,说池太后包藏祸心,而圣上又懦弱无能,不能令天下信服,唯有他德才兼备,能够坐得了这皇位,呼吁我等写下讨伐檄文,号令天下反叛陛下您!”
殿中,未收到邀请的寒门党官员惊呼出声,“这李勉竟猖狂至此?真是狼子野心啊!”
李勉:……我怎么不知道我猖狂至此?
这莫须有的罪名,他自然不肯背。
李勉大声道:“陛下,这是污蔑!我从未有谋反之心,也没有说过这话!”
八月初四那日他的确是邀请了六部官员喝酒,而且席上都是他信任的党羽,他没有什么顾忌,应当是骂了池太后几句。
可若是说他要自己当皇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至于朱芳芳为何突然倒戈,甚至反过来倒打一耙,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朱芳芳指天誓日,“臣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句虚言!我和其余官员都是被李勉骗过去的,我们不愿意和他同流合污,他就要挟我们,若是我等不从,就要将我等抄家灭门!”
李勉怒视朱芳芳,“我没有!朱芳芳,你这是欺君!”
朱芳芳转过脸,对他戚然一笑,“我有没有说谎,问一问六部的官员就知道了。”
李勉扭头,看向礼部尚书,“刘裕,你说,我究竟有没有说过要谋反?”
礼部尚书闻言,脸色倏地苍白,他从案后站出来,跟着跪下了。
“那天会上,李相的确说了要谋反,呼吁我等拥他为帝。”
李勉脸色顿时阴沉无比,怎么可能?怎么连刘裕也蠢到要背叛他?
难道他们以为帮池太后弄死他,他们就能坐他的位置吗?不,他们只会死的更快!
他不甘心,扭头看向兵部尚书,急切道:“我有没有说过这话,你肯定清楚,你快帮我解释啊!”
兵部尚书长叹一声,脸色也灰败了下去,走到殿中跪下,颤声道:“李相的确要挟过我,要我调兵拥他上位。”
李勉难以置信,眼前一黑,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朱芳芳就算了,他刑部刚出了乱子,有可能是被池太后威胁了,可是礼部、兵部,他们为什么也要这样说,是想置他于死地吗?
明明他们才是一伙的啊!
池太后……池太后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他仰头看向池婙,只见她肃然坐在御座之上,黑白分明的眸子如豺狼一样阴冷,“事已至此,李勉,你还有何话说?”
李勉心中一凛,痛恨愤怒之下,竟然生出了几分惧意。
环顾四周,昔日的盟友竟然都倒戈相向,他几乎要克制不住情绪,像李孝辞一样,瘫软在地了,可倒底还是挺住了。
“陛下,难道就因为这几人莫须有的污蔑之言,你就要给我定罪吗?我担任宰相二十多年,起早摸黑处理国事,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先帝还在,他绝不会坐视臣蒙冤至此!”
站在左侧的官员中,听了这话,不由得有些动容,蠢蠢欲动,想要替李相争辩。
忽然,朱芳芳出声道:“李相,你若是冤枉,那我就更加冤枉了!你指使我谋杀你的孙女李季英,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原来那人是你派来的,”李季英立刻大声喊道,仰头露出了脖子上的勒痕,“若非我命大活了下来,今日哪还能在这里揭露你们父子的丑陋罪行!”
灵琼也跟着从案前站起来,怒道:“还有宋光义,也是李勉你派人杀的,你派去的心腹杀手钱明可还在我仪鸾司关着呢!你做了这么多恶事,罪不容诛,还想狡辩什么?”
这三人一连番质问下来,左侧的那些官员立刻沉默了,再没了开口保李勉的心思。
李勉也是哑言,脸色惨白,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心中一片惊惧惶然。
这时,坐在上首的池婙发话了,“李勉、李孝辞两父子意欲谋反,坏事做尽,着除去其宰相、户部尚书之职,打入大牢,等候处决。”
话落,被金乌卫押住的李孝辞顿时放声大哭起来,李勉听得一阵心寒,只觉天都塌了。
然而,这还未完,池婙又道:“李勉想要谋反,绝非一人可以起事。各司官员,凡察知有依附李党意欲谋逆者,尽可上书参奏。”
这话一出,站在朝堂左侧的李党官员纷纷惨白了脸,听着李孝辞的哭声,心中更是戚然。
而寒门一党则立刻跳了出来,指着一个官就道:“这人就是给李相送礼才一路高升的,他就是李党!”
“凡是出身都城四大世家的官员,李、朱、刘、萧,哪一个不依附李党?”
“对!这些世家互相勾结,把持着朝政,卖官鬻爵,无恶不作,如今竟还敢犯上作乱,就该全部打死!”
“打死李勉,为宋光义大人报仇!”
说着,就有官员冲了出来,一巴掌扇在李勉的脸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口吐白沫。
“你,你们——”李勉看着这些平日里对他战战兢兢,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官员居然敢掌掴自己,气得直呕血。
可惜还没等他骂上一句,更多的男官拥上来,将他这具年迈单薄的身子按倒在地,拳头雨点般纷纷洒落而下。
李相党看见这架势,都默默缩起了身子,不敢吱声。
还有的自作聪明,口中大喊着,“我不是李党!”也加入撕打李勉的行列。
只可惜去的晚了,挤不进去,只能退而求其次,打一打李孝辞了。
于是,李孝辞哭得更大声了。
好一座威严大殿,顿时吵得跟菜市场一样,哭声骂声乱成一团。
而一开始被审讯的李季英,就这样被冷落在了旁边。
她看着李孝辞和李勉被众人殴打的惨状,心中一阵快意,恨不得立刻打死了他们才好。
只恨自己手上锁了镣铐,不能亲自动手。
更可恨的是,就算他们死了,也换不回她死去的娘亲了。
李季英心下一阵怅惘,耳边听得两人的惨叫越来越微弱,像是要被打死了,也不再觉得畅快。
若真叫他们这样死了也未免太便宜他们了!
似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上首传来一声厉喝,“够了!当朝斗殴,你们是都想挨板子了吗?”
揍得正欢的官员闻言,立刻停止了动作,纷纷散开,跪地请罪。
李勉也终于得已松了口气,将抱着脑袋的手放了下来,暗自庆幸捡回一条老命。
只是浑身疼痛,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咳嗽着,吐出一口血,血里还有一颗被打掉的牙齿。
他挣扎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向那些动手的官员,接着又看向朱芳芳。
他恨池婙,恨这些墙头草,但更恨的还是背叛他的朱芳芳。
目光阴狠地刺过去,“池太后,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朱芳芳看到他的眼神,立刻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思绪却回到了今天早上。
当时,得知刑狱监犯人出逃的他心慌不已,早早换上官服,打算去找李勉商量对策。
结果才走出大门,就被池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丹映拦住了。
池太后要召见他,他只能进宫。
果然,一见到他,池太后就开始问责刑狱监犯人出逃一事。
“朱芳芳,我给你两条路,一,坐牢坐到死,二,戴罪立功,你选吧。”
朱芳芳不为所动,守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李勉还在,肯定能抓到劫狱的匪徒,把他从牢里捞出来。
“臣,甘愿领罚。”
池太后冷目盯着他,“这么说,你是想坐牢做到死了?毕竟,害死李勉长子的你,总不会指望着你的仇人来搭救你吧?”
朱芳芳吓了一跳,这种陈年往事,池太后是怎么知道的?
李勉曾经有一个比李孝辞聪明多了的孩子,可惜十几岁就夭折了,谁也不知道,是他亲手将这孩子推下池塘,眼睁睁看着他淹死在里面。
谁让这孩子撞见了他和李勉夫人偷情的!
可这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池太后是从何得知的?
他也不敢问,立刻改口,“臣愿意戴罪立功!”
池婙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示意侍女将一封密信递给他看。
朱芳芳一看,眼睛都瞪圆了。
这居然是一封参奏李勉密谋谋反的密信,六部九卿足足有六个人都在信尾写了名字。
他顿时满头大汗了,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和池太后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他在这封信的末尾,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重新拟了一份奏疏,参奏李勉。
朱芳芳的思绪从今早回到现在,不敢抬头看李勉的眼睛,而是转头看向兵部尚书。
难道他也是被池太后抓住了把柄吗?
兵部尚书察觉到他的目光,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郁闷的神色。
两日前,仪鸾司的人送上请帖拜见他,要他为仪鸾司招兵,还要求是女兵。
他当时只觉得可笑,让他出钱出力招兵?池太后这是做的啥美梦呢?
前年边疆和西祈国打仗,五十万两银子的军需拨款他吞了三十万两,还有些不够支用呢!
随口应付了几句,就把人打发了。
谁想第二日,池太后就把他喊进宫,一语道破他贪墨的恶行。
“一,坐牢坐到死,二,戴罪立功,你选吧。”
兵部尚书汗如雨下,连忙双膝跪倒,“臣,都听陛下您的!”
然后就是今日,他站出来指控李勉谋反。他也没办法啊,要是不这样做,死的就是他了!
看到朱芳芳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他免不得又在心里长叹了口气。
被池太后捏住了把柄,这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躲过了这劫只怕也躲不过下一劫。
兵部尚书这边正感慨,那边,金乌卫已经抓住李勉和李孝辞的手臂,不顾两人哀嚎,把人拖了出去。
至此,仪鸾司终于成功迎来第三位和第四位客人。
第二位自然是钱明。
————
戏演完了,池婙也看够了。
李相党倒戈,众官员暴揍李勉李孝辞的戏码,倒还挺值得一乐的。
接下来,就该说结束语了。
“李季英,你为母申冤,实在孝义,我今日就免了你的罪责。至于那些女囚,虽说犯了杀夫逃狱之罪,但也算是情有可原,就都赦免了吧!”
经过刚才的事,众官员那还敢站出来反对,至于究竟是谁劫的狱,也都不敢深究了。
反正刑部的糊涂案子多的是,也不差这一桩。
可偏偏就是有人不信这个邪,霍然站出来,怒道:
“陛下,一群匪徒持长刀利箭,夜劫刑狱监,火烧刑部,如此大案,怎可轻率饶过?”
“那伙人根本就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若不抓出来,说不定还会犯下大案,李季英和那些女囚也轻易饶不得,必须严刑拷问,叫她们招出幕后主使!”
真幕后主使池婙:嗯想抓我?你很有胆量嘛!
第39章 问罪
提出意见的官员是枢密院使及兼管禁军的甄睿才。
这人出身武将世家,曾率军讨伐西祁军,有着收复边疆重地唐州城的功绩,之后就一路升官,做到了枢密院使,执掌兵权已有五六年。
他一向和李相不合,也十分歧视这些文官,因此,哪怕听到池婙要废掉李勉,打压李相党,也只是冷眼旁观。
甚至还在心里暗笑,连手握兵权的他都没想过要造反,李勉居然异想天开想当皇帝,真是自取欺辱、自寻死路!
不过,虽然他允许池太后处置李勉,但是不代表他也允许池太后放过劫匪,赦免天下女犯。
这朝堂,终究不能叫一个女人做主。
如今李相被革职,锒铛入狱,余下党羽也不敢有什么异举,岂不正是他争夺话语权,震慑人心的好时候?
于是走到大殿中央,仰首看向池婙,“陛下,您到底是个女人,对这些女犯难免心慈手软,却不明白此案兹事体大,绝不可轻轻放过!请陛下准臣来审讯此女,臣必叫她吐露出那些女犯的藏身之处,揪出罪魁祸首,再照律法,一并斩决!”
说话的语气十分冷酷,眼底也是杀气腾腾。
殿中众臣听了这话,顿时倒吸了口冷气。
你甄睿才胆子也太大了些,竟敢说池太后只是个女人,实在是不敬。
要知道上一个轻视池太后的李宰相刚被拖出去,你就跳出来,是嫌命太长了吗?
众臣正想着池太后肯定会发火,都低下了头,却听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新帝刚刚登基,正是大赦天下安抚人心的时候。李季英她们犯的又不是什么造反谋逆的大罪,有什么赦免不得的?”
这便是在给甄睿才台阶下了,他若是识相,就该顺势应下才对。
却不想甄睿才依旧不依不饶,肃然道:“陛下,你这话就太妇人之仁了!杀夫、劫狱哪一条不是重罪?如果就因为她们是女人就轻轻放过,那天下安分守己的百姓、边疆保家卫国的士兵,人人都要觉得陛下您处事不公,为此心寒了!”
众臣听他说得如此咄咄逼人,连天下百姓、边疆士兵都拿出来,只觉得心惊,这绝对是在威胁池太后吧?
因为手掌兵权,所以觉得不会像李勉那样窝囊,轻易被池太后摆布,才这样嚣张吗?
难道,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有造反的实力?
跪坐在御座之侧的赵明月也是惊讶不已,这人究竟有什么能耐,敢这样和阿娘对着干?
本来,她看着李勉那个老头被打入大牢,就开心得不行,又听到阿娘说要赦免那些女犯,更是欢喜了。
心里已经想着,一定要跟阿娘讨个大赏,再和金乌卫那群人好好庆祝一番了,谁知转头就被甄睿一兜冷水浇下来,兴致全无了。
这些人,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她们呢?
一定要看到她们死了才甘心吗?
说什么百姓寒心,士兵不安,难道女人就不是百姓,就不是士兵吗?
赵明月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心底深处冒出无名怒火,就要站起身对这甄睿才痛骂一番,刚动作,肩膀就被按住了。
她一侧头,惊讶道:“薛司籍?”
薛淇温和一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赵明月立刻瞪大了眼睛,迟疑道:“……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然而,就在她们说话的这片刻功夫,李季英已经走到了甄睿才面前。
她看着甄睿才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冷笑道:“我即便是死,也不会说出半个字,你不必白费心机来审我!”
甄睿才涨红了脸,一副被挑衅了的生气样子,“你——!”
李季英却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御座跪下,抬头,满是敬佩和感激地看向池婙,朗声道:
“如果这浩大天下,容不下我一个为己杀夫、为母告父的李季英,那就请陛下赐死我吧!”
至少这样,她可以保全那些和她一样受尽苦楚的姐妹,也可以留下姓名传之后世,而不是悄无声息地死去。
至于后世人会如何评价她,那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她已经完成了复仇,死而无憾了。
李季英欣慰地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扬起,等待那声即将到来的处决。
可一道明快而坚定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夜劫刑狱监是我带人干的,甄大人若要问罪,就一并将我斩了吧!”
殿中沉寂了一瞬。
李季英猛地抬头,看到毅然站起来的赵明月,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
昭庆公主府。
王珍将耳朵贴在紧闭的门上,听到外面不停地有士兵跑过,心脏猛地一阵狂跳,战场上那掩埋在黄沙之下的累累白骨不由自主地从她脑海里浮现出来。
是要打仗了吗?曾亲历过战场的她莫名恐惧。
片刻后,她讪笑着摇了摇头,这里可是都城,不是临着西祈的唐州,敌人可打不到这里来。
她心下稍安,打开了角门,向门外把守的男侍卫出示了令牌,带着两个体型稍壮的妇人走出去。
半个时辰后,王珍等三人带着采购的米粮布料回来,依旧从角门进府。
走得远了,王珍才向那个两个妇人道:“你们刚在外面听见没有,昨天晚上刑部监狱被人烧了!我说怎么外面全是官兵呢。”
妇人接话道:“说是烧的女监,那些犯人全跑了!真是奇怪,也不知为什么单单只劫女监。”
“我看那些土匪肯定是不安好心,指不定是想对那些女囚做什么,希望能赶紧抓到人。”
王珍没接话,心里也觉得此事说不出的古怪。
三人一路议论着,到了厨房,王珍差使两人把采购的东西都整理好。
自己则带了个烧火丫鬟,着手准备早上的伙食。
王珍虽然有五十出头了,但手脚依旧麻利,很快就做好了几样小食点心,熬好了粥,一并装在食盒子里,提在手上,往昭庆公主住处走去。
她一路走进屋,却没有看见人,到床边一摸,被子都是冷的。
心里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立马退出屋子,走到院子里,仰头往屋顶上看去。
果然,昭庆公主就披头散发地坐在屋脊上,也不知坐了多久了。
清晨雾气重,她身上衣衫却十分单薄,凉风阵阵,吹得她长发乱飞,衣衫乱舞。
王珍看着都觉得冷,赵玉璋却浑不在意,手里拿了坛酒,眯着眼睛,脸颊薄红,显然是喝得醉了。
“公主,喝酒伤身,你快下来吃点早饭,暖暖胃吧。”
赵玉璋低头看了她一眼,把手里酒壶放下了,谁想没放稳当,酒壶竟然沿着青瓦咕噜噜滚了下来,啪嗒摔碎了,瞬间酒香四溢。
她也没管,抬手指了指府外,“外面在吵什么?”
王珍就将今早在外面听到的消息说了,又添了几句她们刚才的议论和猜测。
赵玉璋听完,立即从屋顶上站了起来,脚步却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吓得王珍一阵心惊肉跳。
好在下一瞬,她就站稳了,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可落地时还是晃了一下,单膝跪在了地上。
王珍立刻上前扶住她,“公主,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要见皇兄,我要请旨让皇兄放我出去,夜劫刑狱这种热闹怎么能不叫我去看看呢?”赵玉璋嘴里嘟囔着,撇开她的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王珍看着她的背影,心瞬间揪痛起来,冲她大声喊道:“公主,先帝已经薨逝了,你见不到他了。”
赵玉璋身形一顿,缓缓扭过头,眼神阴郁,“你说什么,他死了?他怎么可能死了!”
王珍叹了口气,满眼心疼。
自从先帝将公主幽禁在这公主府后,外面的人慢慢地都把她们忘了,甚至连先帝的葬礼,都没人来告诉她们。
而她们被关在这府里面,对外面的消息也不怎么知道。
她解释说:“前几日,甄大人才送过来先帝逝世的讣告,只是公主您不肯见他,又一天到晚的喝酒,我跟你说了,你也没听进去。”
赵玉璋似是难以接受,捂着脑袋难受地低吟起来,好一阵,神色才平静下来,“那么,现在是谁做皇帝?不会是赵纯那个蠢货吧?”
王珍脸上闪过一丝不赞成,那到底是公主的侄子,再说他而今也是皇帝了,心里面骂他几句就算了,怎么能真的骂出声来?
“不过,听说如今掌权的是池太后。”
“池太后?”赵玉璋一声冷嗤,“看来这段时间,外面变化很大啊,我该出去见见她才对。”
说完,她转过头,快步朝府门走去。
王珍只得跟上去。
到了府门门口,赵玉璋将门打开,外面把守的男侍卫们听到动静,立刻持枪过来,将她拦住了。
赵玉璋冷眼看着他们,“我要出去。”
侍卫队长道:“甄大人有令,公主不得出府。”
赵玉璋冷笑,“甄睿才奉的谁的令?我皇兄已经死了,这令可就不做数了!”
说着,就要强行出府,侍卫们当即举起长枪,朝她胸口溯过来。
赵玉璋闪身避过,紧跟着一手抓住一根长枪,往中间一拉,两人当即头碰头狠力撞在一起,发出两声惨叫。
侍卫队长见状,只怕拦不住她,慌忙将附近把守的侍卫都召集过来,将赵玉璋牢牢堵在府门内。
赵玉璋喝醉了酒,有些力弱,加上对面人多,最终寡不敌众,被众侍卫各挺长枪,围在了中间。
侍卫队长道:“还请公主回府去吧。”
赵玉璋环顾四周,看着围住自己的森冷枪头,不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你们真是好的很啊!”
一把抓过枪头推开,转身往回走。
侍卫长顿时松了口气,正想抬手擦擦冷汗,就又听到赵玉璋那阴郁冷冽的声音,心脏骤然跳停了一瞬。
“记得叫甄睿才小心些,等我出去了,我第一个杀了他!”
第40章 申冤
天极殿内,众臣的目光都投向了赵明月。
看着她那稚嫩朝气的脸庞,先是一愣,随即才想起来她是先皇后的女儿,皇帝的胞姐,比起自一出生就备受瞩目的赵纯来说,就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存在。
但不知从何时起,赵纯渐渐从前朝消失了,而赵明月的身影则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此时此刻,站出来“认罪”的她,身上竟还真多了点与年龄不符的上位者的气势。
“是我,假借阿娘名义,传令金乌卫夜攻刑狱,也是我,打破了刑狱监的大牢,劫走了六十四名死囚。而我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因为你甄大人,因为们这些口称正直,却一定要置这些可怜女人于死地的,所谓的仁义之士!”
赵明月每说一句,就向前走一步,等说完,正好走到甄睿才面前。
甄睿才整个人都是懵的,就这个小姑娘,带人劫了刑狱监?她能有这本事,有这胆子?骗人的吧?
“公主殿下,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什么也不明白,说的都是小孩子的话,哈哈。”他尴尬笑笑,伸出手,作势要摸一摸赵明月的头。
赵明月抬手将他手打开,看到他那轻视的眼神,心里很是不悦。
难道在这些人眼里,她是可以被随意冒犯的吗?若是在这里的是赵纯,他也敢这么做吗?
赵明月深吸了口气,挑眉怒道:“你笑什么?我是公主,你是臣子,你见到我理应下跪,甄大人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本公主教你怎么行礼吗?”
这话说完,赵明月自己都愣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居然敢如此强势了?
曾几何时,她可是看见这些位高权重的官员,便怕得要躲起来的人啊!
可如今……
赵明月转头,看向御座上的池婙,心头微微一暖,是阿娘给了她这份底气。
再看向甄睿才,他脸都涨红了,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跪下了去,“是臣失礼,还请公主恕罪。”
赵明月不让他起身,又道:“你既然说这案子不是闹着玩的,又抢着要审讯此案,那么本公主我既已首告,甄大人就该认真审问才是。甄大人应该也不是头一天当官了,难道还要本公主教你怎么办案吗?”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客气,就差没把手伸过去打甄睿才的脸了,但这没打比打了还让甄睿才难受。
他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首告的案犯站着,审案的法官反倒跪在了地上,简直是倒反天罡。
还说什么要他来审,你看你这是认罪的态度?
再说,审讯李季英和审讯公主赵明月,那是一个性质的事?
正所谓皇家体面,这些公主王子就算犯错了,没有上面的命令,可不是你一个官员能审讯的,说不得,还得想办法给她们遮掩呢。
他这一审,万一审出个惊天大案,他还要不要活了?虽然和池太后争权很重要,但是命更重要。
总之,他还不至于蠢到要接这烫手山芋。
面对赵明月的质问,甄睿才只得极力忍耐住心中的怒火,咬牙切齿道:“此案既然事关公主殿下,臣想,还是交给刑部审理的好。”
刑部尚书还没从李勉被废一事中缓过神来呢,听到这话,当即跳起来,连连摆手,“此事关系体大,臣无能,只怕是审不了,还是让大理寺来吧。”
大理寺主官捂着脑袋装头疼,“近日大理寺案件繁多,臣实在无暇处理此案,甄大人聪明绝顶,还是请甄大人来吧。”
废话,这案子这么棘手,他为什么要淌这趟浑水,给甄睿才当刀子使?
皮球踢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甄睿才的头上,甄睿才的脸色更难看了,一片铁青。
只怕心里都在破口大骂了,一群怂货,都说了我不审!
赵明月见状,不由得暗暗称奇,薛司籍果然料事如神,竟然真的没人敢审她!
她乘势而上,转过身,大步走到殿侧金乌卫身边,拔出她腰中佩刀,再走回来。
甄睿才见了,吓得脸都绿了,径直从地上跳起来,“公主想做什么?”
哐当一声,赵明月将剑摔在甄睿才脚下,仰起脸道:“我说了,是我劫的刑狱监,既然甄大人认为案犯当处斩决,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甄睿才后退半步,支吾半天,硬是给赵明月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池婙开口了,“明月,别胡闹了。”
听她一副含笑的宠溺语气,甄睿才便知道她的态度,是向着明月公主的,而再往里深想一些,就更危险了。
甄睿才顿时有些懊恼,早知道会是这个情况,他刚才不应该那么冲动的跳出来的。
明月公主有池太后护着,两人沆瀣一气,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思索的功夫,赵明月已经转脸看向了池太后,“阿娘,我没有胡闹。”
池太后一改方才的严肃神情,手掌撑住脸颊,声音都柔了几分,“那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劫狱?”
“因为我想为阿娘分忧!阿娘不是想赦免那些女囚吗?既然这些官员不允许,那我就自个把她们救出来!”
池太后无奈叹气,“你当真是小孩子脾气,你知道此举有多危险吗?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你让阿娘怎么办?以后再也不许了。”
甄睿才还以为池太后至少会斥责明月公主几句,结果就听到这明晃晃偏心的话。
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刑狱监都被烧了,你居然担心放火的人有危险?
昏君啊!
这大荣王朝迟早会毁在这女人手里!
甄睿才只觉前路一片黑暗。
然而,更黑暗的还在后头。
赵明月径直跪下去,改了称呼,“陛下,既然甄大人一意认为她们有罪,那我今日也要为她们申冤!索性就让这百官来断一断,我们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嘈杂私语,众臣因立场不同,脸上也露出愤恨不甘和兴奋期待等不同的情绪。
池婙抬手,众人皆静。
“好,既然是明月的要求,那就让我们听听看,她们究竟有何苦衷吧。”
————
“让我们先听听看,她们的苦衷吧。”薛淇说着,走到了堂中众妇女面前。
这时,距离李季英敲登闻鼓告御状,还有一个时辰。
“诸位姐妹们,咱们先别急着哭,我就有办法替你们申冤,只是你们得把各自所犯的案子,前因后果,都与我说清楚。”
她说话的声音很温和,莫名让人觉得信服,众人便都抹干了眼泪,纷纷道:“是你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都听你的。”
一个身量稍长脸色苍白的女子率先站起来,“我先说吧。我叫李猛女,三年前,我被家人送入宫中选秀,先帝看上了我,要我入宫侍奉他。可是先帝那时都五十多岁了,而我才十六岁,他都能做我爷爷了,我可不想进宫伺候他,便抗了旨。”
“本来想着左右不过一死,可先帝却十分记恨我,硬是将我赐给了一个八十岁的老太监,要我端屎端尿地伺候他!我以为这老太监熬不过几个月就死了,谁知两年过去了,他还不咽气,半夜还摸到我床上要对我动手动脚。”
“我哪*里忍得了,一脚便将他踹下了床,谁知这一脚正巧踹在他心窝上,他人当场就没了。就这样,我被抓起来坐了牢。”
众女听完,本准备好安慰她的话瞬间堵在了喉咙里。
倒是薛淇拿纸笔记下,点了点头,“你这也是无心之举,理应宽赦。”
李猛女便坐下了,又有一人站起来,这次是一个身形异常消瘦的女子,脸上皮肤紧紧贴着骨头,颧骨高高凸起,显得异常嶙峋。
更可怜的是,她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另一只也是灰蒙蒙的,大概只能看见丁点光亮。
“我叫王丫,十五岁那年,我爹收了十两银子,把我卖给了一个过路行商。这行商脾气不好,对我动辄打骂,我的眼睛就是被他打瞎的。”
“因为瞎了眼,不怎么看得见,我干活就慢了,碗筷也不怎么洗的干净,他打我就打得更凶了。我实在是受不了,才偷偷拿把刀藏着枕头下,等他睡着把他砍死的。”
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王丫说着说着,就捂住脸哭起来,“我也不想的,我也想好好过日子……薛姐姐,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想死……”
薛淇在纸上写下,“的确是个可怜人,实是被逼无奈之举。”
记完,便让人把她扶下去了,接着喊,“下一位。”
“我叫李季英。”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薛淇立即抬起了头。
李季英面容憔悴,眼睛却十分明亮,缓缓说道:“我是当朝宰相李勉的孙女,我的丈夫是曹国公的儿子萧慎。”
众女一听,纷纷惊呼出声,闹起一阵不小的骚动,脸上流露出既艳羡又不解的神情。
怎么这李季英身份如此尊贵,也会沦落到跟她们一样的境地?
不等她们疑惑太久,李季英就给出了回答:
“我两年前嫁到萧家,一进府就被耳提面命要守他们家的规矩,除了侍奉公公婆婆外,每日早中晚的膳食,公婆叔婶子侄的四季衣物鞋子,还有一应女红都得我亲自做,每日仅能睡两三个时辰,就算怀孕也是如此。”
“可我有了身子后,在受不了这等劳累的苦,时不时就回娘家去躲懒,谁知那姓萧的就因此疑心我是想与外人私通,还要来打我,吓得我从阁楼上摔了下去,孩子也没了……”
厅堂内一片寂静,众女脸上的神情也越发凝重。
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那这丈夫还要他做什么?打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