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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九月和冯采玉端出饭菜,叫醒罗七,几人围着桌子坐下,当着姐弟二人的面,美美享用早餐。

早饭简单,不过一些包子馒头,就着几道炒菜,但就是这些简单的饭菜,对长久挨饿的乞丐而言,是致命的诱惑。

男孩不断吞咽唾沫,热切望着桌椅方向,甚至下意识往这边挪动。

乞丐姑娘简直没眼看,绑在一起的双腿伸过去,戳戳他的背,以示提醒。

这傻小子,没看出来对方是故意的吗?

傻小子当然看出来了,可他是真的饿啊,他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宁愿做个饱死鬼,也不想继续挨饿。

“哎呀,还剩了些菜怎么办?”李九月突然开口,“这个天也放不久。”

谢明灼:“镇口有只大黄,送给它吃。”

“别!”男孩急忙蛄蛹着身体,试图找点存在感,“我吃!我可以吃!”

乞丐姑娘:“……”

五人:“……”

“噗嗤。”李九月实在没忍住,用手捂住嘴。

谢明灼也差点被他逗笑,平复笑意后才淡淡道:“想吃可以,得跟我们道歉,并赔偿菜园的损失。”

男孩扭头去看姐姐。

后者无奈,不忍“杀死”男孩眼中的期盼,便点了点头。

反正只是道歉和赔偿,她和弟弟偷菜本就不对,这是应该的。

只要不问其余事情就行。

“我道歉,对不起,偷了你们的菜。”男孩立马开口。

“还有呢?”谢明灼目光落向乞丐姑娘。

男孩忙道:“我们不该下药,对不起!”

“你姐姐是哑巴?”

“……”

男孩一愣,眼里流露几分难过,竟一改先前的热切,重新挪回姐姐身边,靠着她不再开口。

但咕咕直叫的肚子暴露了他。

乞丐姑娘暗叹一声,抬眼迎向谢明灼的目光,张了张口。

“药是我下的,主意也是我想的,对不起。”

话刚出口,几人便愣住了。

这声音嘶哑得厉害,完全不像十几岁的小姑娘,反倒像是粗糙的砂纸在木头上摩挲,极为难听刺耳。

听两人的口音,并非湖广人,不过乞丐中外地来的不少,这并不稀奇。

但观二人谈吐,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原本家境应算殷实,只是不知为何成了流浪儿。

“歉道了,还有赔偿。”谢明灼气定神闲道,“你们偷了两根茄子、两根黄瓜,空心菜也少了一把,按照市价,得赔我们三文钱,鉴于下药对我们身体造成了伤害,便十倍赔偿,三十文。”

姐弟二人:“……”

弟弟迟疑开口:“我们没钱。”

“那就以身抵债。”

“我们不卖身!”男孩动作突然变得激烈,“我们不卖身!”

乞丐姑娘目光瞬间变得凶狠。

“不用你们签卖身契,”谢明灼指了指院子,“短工一个月,便算还清债务,每天都要打扫院子内外,出去捡拾柴禾,洗菜烧火,但能包吃住,做不做?”

姐弟二人呆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待遇太好了,好得他们根本不敢答应。

乞丐姑娘思虑片刻,问:“为什么?”

“正好缺两个打杂的。”

乞丐姑娘打量她们,说:“昨日官差搜捕要犯,你们做了伪装,定是在躲避官差,你们就是要犯。”

今日她们虽还是做了伪装,但李九月说话的声音不似昨日苍老,一听便知不对。

谢明灼几人本也没打算在两人面前伪装,那多累啊。如果连两个乞丐都不能控制,她们也没必要继续待在安陆,直接打道回府算了。

“你要去官府告状?”谢明灼漫不经心道。

乞丐姑娘没回,男孩倒是喊道:“官府都是坏人!我们不会去告状的!”

李九月故作不悦:“官府怎么就坏了?”

“就是坏人!”男孩说不出什么骂人的话,嘴里一直嘀咕着“坏人坏人”,眼圈渐渐红了。

双方没有建立信任,就算现在问了,姐弟俩也不会说出前因后果,反而会警惕防备。

谢明灼便没浪费口舌,再问一次:“做不做?”

“……做。”

许是看出她们在防着官差,加上昨天好心救了她和弟弟,乞丐姑娘对她们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索性应了下来。

男孩眼睛顿时一亮,目光黏在馒头上撕都撕不开。

李九月几人看得心生同情,但殿下没发话,她们不能擅自行动。

“叫什么名字?”谢明灼强行硬下心,“总不能小乞丐地叫你们,不愿说真名也可以,自己临时取个。”

姐弟二人:“……”

就没见过话说得这么直白的人!

两人老老实实地回了。

“阿青,青草之青。”

“阿磬,磬石之磬。”

读音听起来很像,不过都是化名,无人在意。

“阿晴,去给他们松绑,顺便清理她身上的药粉。”谢明灼目光平静,语气却郑重,“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能使用下药这种手段。”

阿青自知理亏:“对不起。”

“不怪阿姐,是我实在太饿了,阿姐是为了我才偷菜的。”阿磬脏兮兮的脸上泛起红晕。

若非走投无路,他们是不会做小偷的!

“不管缘由,做了就是做了。”谢明灼淡淡道,“所以原本你们的早饭有一个馒头,现在只能吃半个。”

姜晴接到示意,拿起一个馒头,一分为二,递给姐弟俩。

阿磬惊喜非常,连声道谢,小心翼翼接过馒头,张大嘴巴啃上去。

半个就半个,总比没有好。

她们真是好人!

阿青则看向谢明灼,眼神有些复杂。饿久了的人不能一下子吃太多,馒头入胃后易膨胀,一个会积食,半个恰好。

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姐姐,是单纯“惩罚”他们,还是想到这一点故意为之。

她拿起馒头,放到嘴边,小口小口细细咀嚼。

“吃完了就收拾碗筷,打扫庭院,再烧些热水。”谢明灼交代一句就回了房间。

算算时间,老杨和林泛应该快回来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杨云开和林泛混入出殡队伍,一直行进到碧山地界都很顺利。

梁王生前的确在碧山划定了范围,作为自己可能会用到的陵寝。

也不知是不是他生前留了个心眼,一直到队伍抵达墓室,杨云开和林泛都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山间并无府兵生活过的痕迹。

两人不想白来一趟,趁无人注意,悄悄离开队伍,去陵寝附近的山头搜寻,还真找到了一些线索。

为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继续探查,径直离开碧山,连夜赶回南郊小镇。

只是官差还在小镇附近活动,二人避开官差耗费了时间,抵达住处时,已是巳时末。

院内传出饭菜的香味。

二人正要翻墙而入,却不约而同顿了足,眼中皆露出惊疑和警惕之色。

家里怎么多了两个陌生人?!

第46章

◎准备入山◎

临近午时,乌云越发密布,黑压压的盖在天上,让人喘不过气。

谢明灼坐在主屋桌旁,慢慢悠悠地煮茶。她不懂煮茶,只是闲来无聊,给自己找点事做。

刚收留的两个小乞丐正认真打扫。

阿青拿着抹布在屋子里打转,经过她身旁时,见她随意将茶叶倒入水中,欲言又止。

谢明灼权当没看见。

茶煮到半开,她耳朵微动,院墙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阿青,去开院门。”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叫外头两人听见。

杨云开和林泛只好放弃翻墙,转到院门口。院门打开,一个乞丐模样的姑娘打量他们。

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乞丐。

小乞丐眨巴一双大眼睛,好奇瞅着他们,好似他们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二人心头莫名,迈步进入院子。

院门在身后关闭。

谢明灼倒了两盏茶水,分别放在桌子两边,二人受宠若惊,谢过之后,依据茶杯位置坐下,捧起浅酌一口。

林泛先问:“他们是何人?”

“路过的乞丐,”谢明灼言简意赅,“下药偷菜,做工抵债。”

“下药?”林泛骤然变色,“什么药?”

他望向谢明灼,观其面无病色,这才稍稍定心,转首审视姐弟二人。

在外奔波一个昼夜,他的形容有些狼狈,下巴生了些许青色胡茬,眼睛也泛起几根血丝,眉眼染了风霜,更添几分凌厉。

阿青整个人都僵住,仿佛又看到那些搜捕他们的衙差,握着抹布的手攥得死紧。

“阿姐!”阿磬从院子里跑进来,挡在阿青面前,展开双臂,气鼓鼓道,“不要欺负我阿姐!”

林泛:“……”

他挪开目光,重新放回谢明灼身上,见她面带揶揄笑意,不禁也笑起来。

“药粉在这。”姜晴适时递来托盘,托盘上是从阿青身上搜出来的药包,一共两个。

林泛拾起分量少的那个,打开嗅了嗅,说:“此药可令人麻痹。”

再拾起分量多的,“此药可令人昏睡。”

他再次审视二人:“都用了?”

“用了这个。”姜晴指指还在他手中的迷药包。

“幸好,此药对身体并无遗害。”林泛质问姐弟二人,“哪儿来的?”

用这种旁门左道行偷盗之事,不能轻易糊弄过去。

两人闭口不言,只轻颤的眼睫泄露了他们的不安。

比起什么也不问、只让他们做工抵债的姐姐,眼前这个人像极了曾经作威作福的差爷,令人恐慌的同时又叫人生厌。

谢明灼看出他们的惊怕,好心提醒道:“你们偷的菜是他种的,吃的馒头也是他提供的,就连这座宅子也是他的。”

二人:“……”

阿磬刚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泄了,他瞅了一眼面色严肃的林泛,再瞄向“看热闹”的谢明灼,小心回道:“那……谢谢他?”

众人:“……”

阿青好气又好笑,扯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到身后,说道:“是我自己做的。”

“为何做这些?”

“防身。”

“你二人从哪来?”

两人再次沉默不言。

“林班头,不如先坐下,”谢明灼含笑道,“先谈碧山之事,他们的问题之后再问不迟。”

林泛一僵,立刻依言坐下,面带歉意和尴尬道:“抱歉,习惯了。”

谢明灼点头表示理解,职业病嘛,很正常。

“班头?”阿磬拉着姐姐退后,脚后跟抵到门槛才停下,惊疑不定道,“你是班头?”

班头为什么要躲着那些衙差?

阿青牢牢握住他的手腕,同样如临大敌。

“阿晴,你先带他们去院子里。”谢明灼吩咐。

姜晴应声,一手一个拎出去,不忘关上屋门。

两人乖乖由她拎到角落,待双脚落地也没跑,虽相处不到半天,可他们能看出来,这些人不是坏人。

况且他们身上还背着三十文的债,就算要跑也得先还清债务。

“我家娘子心善,从衙差手里救了你们,你们可别做出忘恩负义的事,”姜晴压低声音,伸出拳头威胁,“要不然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阿磬不由问:“班头还怕衙差?”

“咳,谁说是怕,只是暂时懒得与他们计较。”姜晴抱臂,“你俩小秘密太多,我不放心,不如就一并说了吧。”

两人又成了锯嘴葫芦。

“阿晴,你干什么呢?”冯采玉从厨房出来,见到角落里三人嘀嘀咕咕,走近问道。

“审人。”

“怎么审?”

姜晴想了想,道:“从哪儿来,干什么去。”

“是从江西饶州府而来,”冯采玉道,“至于做什么,应只是家中出了意外,逃亡至此。”

阿磬瞪圆了眼睛,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你们说的虽是官话,但还带着饶州府的口音。”

她学过各地俚语,尤其得知殿下之后要绕道江西景德镇,关于江西的方言她学得更加卖力。

姜晴恍然大悟,不禁打量姐弟二人,说:“饶州府离安陆不近,你们年纪这么小,能一路逃过来,也不容易。”

那些药粉应该起了关键作用。

不过——

“偷菜就偷菜,为何要下药?”

这两人来的时候,并不知晓她们耳朵灵敏,趁夜深人静偷点菜就行了,下药反而多此一举。

阿磬低头羞愧道:“我和阿姐之前偷菜,被人追出二里地,挨了一顿打,我生了病,躺了好几天,自那以后,阿姐就说偷菜前下药,让人抓不到把柄。”

“……”

听着怪可怜的,但偷菜确实不对。

屋内。

林泛用笔墨勾勒出碧山峰群布局,再在几座山峰处点上朱砂。

“碧山共三十九座峰,梁王陵墓位于东北部峰群,与葫芦峰相隔不过五座山峰,在葫芦峰与陵墓所在山峰附近,我们并未发现府兵痕迹。”

他说着,又用笔尖蘸了朱砂,点向中心峰群。

“昨日出殡队伍抵达碧山时,已近黄昏,必须在碧山休整一夜,我和杨兄趁夜秘密潜入中部峰群,在这里发现了多人活动过的痕迹。”

再往西,他们没时间探查,也认为梁王藏兵于此的可能性不大。

碧山西部靠近邻县,鞭长莫及不说,还容易叫邻县的猎户发现。

谢明灼点了点中部峰群,说:“所以你们认为,梁王的兵马应该就藏在这一带。”

“没错。”林泛指尖在图上挪移,“从县城到碧山,官道设有巡检司,入山后山道也有守卫,想要潜入到兵马所在之地,并不容易。”

他说得含shsx蓄,真实情况应该是,从西郊秘密潜入碧山根本不可能。

上次解救被拐妇人后,碧山的守卫只会更加森严,估计葫芦峰的岩壁下都新设了防守。

谢明灼对兵马之事并无涉猎,既然杨云开和林泛意见一致,她便不会质疑。

“这样一座山头,大约能屯兵多少?”

杨云开虽是锦衣卫指挥使,但锦衣卫平时也不会在山林里训练,他有些拿不准。

“一千五百人不是问题,”林泛断然道,“倘若这十座山头皆藏了兵马,至少一万五千人。”

一万五千人,已经是相当庞大的武装力量,若再加上手铳等火器,从湖广打到河南开封不是问题。

谢明灼没有追问他从何知晓山林养兵一事,思虑片刻,道:“一万五千人,每日的粮草消耗便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有修建陵墓的运输车队作为幌子,这么多粮草运到山里,绝不可能悄无声息。”

“孟姑娘高见,不过林某从未在西郊官道上,见到大量的运粮车。”林泛笔头抵着下颌,思忖道,“若非陆路,难道是漕运?”

安陆县有条府河,从西至东,源自大洪山,流经随县,再至安陆。

河流以包围之势,圈住安陆与随县中间的碧山峰群,两县之间漕运比陆运更加方便。

水路运送粮草,不仅数量占优势,还不会引人注目,繁忙的府河上,每天来往船只数不胜数,运送大宗货物并不稀奇。

但河运由官府管理,每个码头都设有相关吏役,一万五千人的粮食,装在货船上或许不显眼,但搬运出来,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

要么是在碧山临河处私设码头,要么是与官府沆瀣一气。

不管是哪一种,粮食运送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

可单凭安陆和随县,不可能掏出这么多粮食源源不断供养一万五千人。

粮食从何而来?

谢明灼想到了宗震在奏本里的呈禀。

筹集粮草时,他经常会面临州县无粮的局面,而这些无粮的背后,都有大通车马行的身影。

大通车马行,多好的伪装工具。

河南本就是粮食大省,从河南攫取一万五千人的口粮,就如同从大河里抽水灌溉,水位有无降低都难以用肉眼判断。

大通车马行,完全可以凭借与粮商合作的理由,运送粮食到湖广,再借南北向的府河支流,从应山县水路运往碧山。

大通车马行又与河南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有勾连,从河南到湖广,这一路官府自会大开方便之门,粮草就这般轻易进入碧山。

火器不能受潮,便伪装成“运石车”、“运木车”,送入梁王的碧山大本营。

谢明灼说:“河流的码头一般设在人流聚集处,将粮草运往随县再入山,多此一举,我更倾向梁王在碧山临近府河处,私设了码头。”

“林某也是这样认为。”林泛笔尖落下,在纸上画了一条弯曲的河流,而后轻轻一点,“如果是我,我会在此处设立码头。”

谢明灼颔首道:“若是寻到私设的码头,或许能借此闯一闯碧山。”

梁王一死,世子作为爵位继承人,自然会第一时间将消息报至京城,按照正常流程,在核实梁王去世之后,皇帝会委派礼部官员和行人司行人,带着册封圣旨一同前往梁王府,进行袭爵仪式。

仪式一旦完成,谢霂便是板上钉钉的郡王。

前往河南的谢雩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礼部效率低下,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月,那时候谢雩早就回到梁王府。

他已计算好了时间,在圣旨下达前,他必定要与谢霂决出胜负。

可仅凭手上的人质,以及他想象中能够掌握的河南矿场,与世子相比,他的筹码还是不够看。

作为“梁王之死”事件中的黄雀,他如此胜券在握,当真没有其余后手?

谢雩计划前往河南时,她就让杨云开派人盯紧其动向,鸿门宴之后,果然发现了他深藏的秘密。

能在梁王和世子眼皮子底下隐藏多年,少不了强有力的帮手,若她没有猜错,这些帮手就在碧山。

杨云开道:“梁王藏兵多年,山中粮草短时间内应该不缺,碧山易守难攻,想要拿下这一万多人,恐怕不易。”

“老杨说得没错,”谢明灼回道,“若能让他们分而化之,再好不过。让高铨调动兵马是最后一道保障。”

林泛:“孟姑娘还是想进山?”

“不能不进。”

“眼下县城内外都贴满缉捕文书,你我一旦露面,就会被捕手包围。”

“有一类人,官府不敢盘查。”谢明灼看向杨云开,笑道,“老杨,此事你去办。”

杨云开:“是,二娘子。”

林泛恍然,是要借由锦衣卫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前。

之前没用,是因罗七受了伤,需要静养。

“孟姑娘,山林中蚊虫蛇蚁多,我想制些药粉以防万一,需要两日时间。”

谢明灼:“林班头想得周全。那就两日后出发。”

虽然黄丁已经带人查过这里,可保不齐府衙的官差会继续搜查。

一次两次可以用痨病吓退官差,三次四次就不一定奏效了。

这里总归不是久留之地。

翌日一早,林泛披一身晨露回来,手里提着一只包袱,里面都是用来制作驱虫药的草药。

罗七好奇:“现在全城戒严,到处都贴着咱们的画像,官差和行帮都在搜捕,你shsx从哪弄回来这些?”

“认识一位采药人,寻他买的。”林泛回了一句,从杂物间搬出工具。

这些药材都是炮制过的,只需磨成药粉就能使用。

罗七不懂药,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兀自去练功。

正屋次间,谢明灼临窗而坐。

昨晚又下了一场雨,乌云并未散去,依旧聚集在天空,计划着再次降临人间。

天色暗沉,她只能借着窗外的光看书。

李九月敲门进来,轻声问:“二娘子,后日我们离开,阿青和阿磬该如何?”

“去了还会回来,”谢明灼明白她的深意,“他们如何,由他们自己选择。”

“也是,左右不过几顿饭,跑了就跑了。”李九月顿了顿,又劝道,“二娘子真要亲自入山?”

谢明灼颔首:“有些事,不能因为危险就不去做。”

她固然可以让杨云开、林泛去办,自己躲在安全的后方等待消息,但此事毕竟涉及宗室,且出来一趟就是为了历练,若担心风险,不如一直待在京城,何必走这一遭?

如何在山林中行走,如何躲避林中危险,也是她要学习的地方。

技多不压身嘛,说句玩笑话,倘若有一天真的“亡国”,她还能带着家人一起逃到大山里生活。

院中的动静随风入耳,谢明灼侧首望去。

阿青拖着大扫帚,在院子里转着圈扫地,扫着扫着,逐渐靠近制药的林泛。

她偷偷瞄了几眼,没吭声,继续低头扫地,没过一会儿,又靠近一点,瞅上几眼,似乎欲言又止。

反复几次,地皮都要被扫光,她才站到药材旁边,终于按捺不住道:“暴殄天物。”

林泛:“……”

早知她有话要说,但没想到开口就是批评。

他没觉得被冒犯,好脾气道:“说说看。”

得到允许,阿青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兴奋,她直接蹲到药材旁,从中扒拉出几棵药草,丢到一边,说:“这些炮制不佳,失了药效。”

林泛挑眉。

“还有,你制的药只能挡一挡寻常的虫蚁,山林里有些特殊的虫兽,这些药不起作用。”

林泛虚心请教:“还请阿青姑娘指点一二。”

“缺几味药。”

“你说,我去寻来。”

阿青报出药材名,就地坐下,开始动手制药。

见她手法确实娴熟,比自己更通药理,林泛便“退位让贤”,将制药的活计留给她,自己出门去找药材。

阿磬在角落观察许久,等林泛离开,他才攥着抹布凑近姐姐,小声嘀咕:“阿姐,我可不可以跟他们借钱,给你买治嗓子的药?”

昨晚两人洗去尘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又吃了几顿饱饭,只觉得数月来的艰辛一扫而空。

他们由衷感激谢明灼几人,并心甘情愿留下来做短工。

做人不能得寸进尺,可阿姐的嗓子再不治就迟了。

他可以继续以身抵债!

这个想shsx法在阿磬脑子里转了一晚上,他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阿青摇摇头:“我不要紧,别去打扰。”

她不知道这几人在密谋什么,但也看出他们在防着官差。

驱虫药的药材好找,外头山上就有,可治嗓子的药只能去城里的药铺买。

就算孟姐姐同意,她也不能陷他们于不义。

两人声音很轻,旁人听不见,谢明灼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两日后,天色阴沉欲雨。

谢明灼换上锦衣卫的“皮肤”,她的腰牌上写着“百户”,身旁跟着杨云开、姜晴两个校尉,其余人则为力士。

七人面容皆做了伪装。

离开前,阿青递来一只包裹,里面装满了药粉,每一个药包上都写清用途,驱蚊、驱虫、驱蛇、驱兽的药粉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姜晴接过,笑着去摸她的脑袋,被她扭头躲了过去。

“阿晴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阿磬没那么多心思,直接问了出来。

“事情办完了就回。”姜晴伸手摸他脑袋没被躲,不禁满意笑道,“遇到官差机灵点,别叫人捉了去。”

“知道了。”阿磬目露不舍。

虽然只相处三天,可除了孟姐姐和杨叔不好接近之外,其他人都温和可亲。

倒不是说孟姐姐、杨叔没有好脸色,孟姐姐从未斥责过他们,从不发脾气,也偶尔与其他人开开玩笑,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畏她。

杨叔生得高大魁梧,话很少,也不怎么笑,尤其是杀鱼的时候,莫名让人害怕。

“对了,二娘子担心你们躲官差时没钱用,叫我给你们留了些,放在阿青房间,别忘了。”

姜晴说完,不给姐弟反应的机会,追上已至门口的队伍,翻身上马。

一行七人纵马而去。

他们穿着锦衣卫的衣裳,寻常百姓不敢直视,巡逻的官差也不敢阻拦,加上头戴大帽,面容做了伪装,一路顺利从南郊赶往城北渡口。

渡口停了一艘船,七人下马登船,马匹交由早已等候在渡口的锦衣卫力士看管。

杨云开、罗七和林泛都会划船,免去雇佣陌生船夫的风险。

船先向东行,至无人处换了衣裳,后登上另一艘早已备好的空船,再返程西行。

秋雨淅淅沥沥落到河面,漾起阵阵涟漪。

杨云开穿上斗笠蓑衣,坐在舱外摇船。罗七坐在船尾观察河岸,寻找可能存在的私人渡口。

半个时辰后,由林泛替杨云开,姜晴替罗七。

如此轮换,到午时左右,他们终于看到此行目标。

府河南岸,临近碧山北峰的平地上,一座孤零零的码头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

南郊小镇,阿青栓上院门,阿磬就从她的房间跑出来,掌心捧着几块碎银,脸上满是激动和高兴。

“阿姐,这里至少有十几两,足够咱们买药了!”

阿青一怔,眼中有些复杂,说道:“三十文要做短工一个月,十几两要多久,你算算。”

“……”阿磬睁大眼睛,“大不了我一辈子押在这。”

阿青忍俊不禁,捏捏他的脸,说:“逗你呢,我会赚钱还债的。”

“阿姐,我觉得孟姐姐他们是好人。”

“嗯。”

第47章

◎匪患由来◎

“啪!”

码头旁的木屋里,守卫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嘀咕道:“都入秋了,蚊子咋还这么毒。”

蚊子嗡嗡飞走,他平白受了一巴掌,不由怒火中烧,追上去啪啪打个不停。

同伴翻了个身,不耐烦道:“蚊子而已,别吵老子睡觉。”

“睡睡睡,就知道睡,你是猪啊!”他骂了一句,继续追着蚊子冲到门外,“死蚊子敢吸老子的血,看老子不把你大卸八块!”

同伴:“……”

守渡口的日子实在无聊,除了粮船过来时忙碌一些,其余时候只能跟虫子玩耍。

比如逮住一只蚊子,先拽掉它几条腿,再拔掉它吸血的口器,然后撕扯下翅膀,再用两片拇指指甲压住装满血的肚子,“噗呲”一声,蚊子死无全尸。

偶尔有路过的货船前来讨水,他们还得把人打发走。

私人码头在大启并不罕见,虽设在山林旁有些奇怪,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问题。

码头的守卫算不上森严,本也不需要过分森严。

高处的山坡设有哨塔,对河面的动静了如指掌,但凡河面出现异动,哨兵便能提前示警。

官兵也不可能出现在河面上。

久而久之,码头附近的守卫,除了在粮食运来时警醒些,其余时候都懈怠惫懒。

不过就在半个多月前,上头传来指示要提高警惕,守卫听进去了,可连续半个月都没出问题,这两天又恢复原状。

打蚊子的守卫终于报了仇,吐出心口郁气,问:“上次粮船送货是啥时候来着?”

“啧,你小子不就是惦记着酒吗,”同伴斜眼瞅他,“就在这两天了吧。”

“没酒的日子不好过啊,能多带点就好了。”

“给你带酒已经是犯险了,还能给你多带点?”同伴嗤笑,“你早晚死在酒上。”

守卫白他一眼,“老子又不是不给钱。”

他的白眼从左翻到右,倏地一顿,目光掠过河面,不过几息,又收回来,眼里还带着几分遗憾。

“看到什么了?”同伴对他这副模样并不陌生。

守卫嘿嘿一笑:“方才路过的船上有小娘子,我不得多瞅几眼。你说说,咱有多久没见过女人了?”

“……”

同伴显然也憋得慌,难得没有反驳。

船上,谢明灼几人已经剥掉锦衣卫的“皮肤”,趁着雨停,立在船头船尾观察周围地势。

船离岸边不远,能看清码头情形,但无法观测到周围的守卫情况。

但杨云开、林泛和罗七三人有经验,观测山林走势,便在图中点出几处可能隐藏哨塔的地方。

这几处作为哨点,河面上的动静一览无余。

他们这条船现下也暴露在哨兵眼中,不能轻举妄动。

直到拐过弯曲的河道,行至一片陡峭的崖壁旁,船才停下。

此处山体过于险峻,无法安置哨点,又位于码头哨兵的视野死角,从这里潜入山林,不会惊动守卫。

“粮草运至码头,还需送入营中粮仓,从码头到粮仓,一定有一条专道,沿着专道顺藤摸瓜,或许能找到营房。”谢明灼仰首看向山壁,“只是粮道守卫如何,我们尚不知晓。”

杨云开会意,立刻请命:“我去捉来守卫问清楚。”

“等入夜再去。”

戌时正,山林森寂,河道也无船只往来。

杨云开同林泛一起,悄悄攀上山壁,潜入深林之中,前往码头旁的木屋。他们准确避开哨塔的视野,不过片刻便靠近码头。

木屋里只有两个守卫,一人鼾声震天,一人看似守夜实则开小差。

杨云开轻轻撬开窗户,守夜的人并未发现。

他背对着窗户,箕坐在床上,双腿放松岔开,微微弓腰,两只手放在身前shsx,呼吸逐渐粗重。

都是男人,对方在干什么一目了然。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不厚道,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时机。

男人在攀到最高点时,往往心神最为放松,他们可以趁着这个节点悄无声息潜入屋中。

守卫长吟一声,正沉浸在美妙的余韵中,忽觉脑后一阵凉风,还没反应过来,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打鼾的死猪也不打鼾了。

为免意外查岗,林泛留守木屋,扮成守卫的模样,之前睡觉的守卫中了迷药,昏睡不醒。

杨云开带着自渎的守卫悄悄返回船舱,一盆凉水泼醒对方。

守卫一个激灵醒过来,眼睛被黑布蒙着,脖颈处抵着一把匕首,匕首锋利森寒,眨眼间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想不想活命?”耳边传来饱含杀意的声音。

他浑身发抖,手脚冰凉,脑子已经无法转动,下意识道:“想、想。”

“叫什么名字?”

“刘虎。”

“多大了?”

“三、三十一。”

“家住何处?”

“我、我没家,”刘虎终于回过一点神,连忙求饶,“壮士饶命啊,你想要多少钱,我有多少给多少,别杀我。”

杨云开冷笑:“老子不要钱。”

“您想要什么?”

刘虎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来路,竟能瞒过重重哨卡把自己带出来。

通过外头的水流声,以及随波逐流的摇晃感,他知道自己被转移到了船上。

难道是水匪?

“要粮食。”

“我没粮啊。”

匕首往下压了压,将将刺破一层表皮,尚未见血,刘虎就吓得快要尿裤子。

“别!别!壮士高抬贵手,不是我不愿给,我手里头真的没粮,钱倒是有一些,但都藏在码头了。”

“别跟老子耍花招,”杨云开粗哑着嗓子道,“每次码头接收那么多粮食,真当老子瞧不见?”

刘虎震惊。

运粮船每次过来都选在深夜,前后河道都有警戒,山上还有哨塔,不管谁来都无所遁形。

这水匪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再不说实话,你这东西别想要了。”

刘虎感觉到对方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凑近自己老二。

他眼珠子一转,哀求道:“壮士手下留情,您既然晓得运粮船,定然也晓得粮食不归我管,我想送也送不了啊。”

“那就把运粮的事,仔仔细细告诉老子。”

刘虎心想,这水匪口气大得很,竟敢打碧山粮仓的主意,就算他告诉对方,对方也不可能虎口夺粮。

先保小命要紧!

他本想真假掺半,叫这水匪吃个教训,不料水匪甚是警觉,戳破他话中漏洞的同时,揍了他几拳,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术,被揍的地方一直疼痛难忍。

他实在抵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干净净。

船舱外,谢明灼长身玉立,听罢刘虎的“供词”,转身回到船舱,丢给杨云开一只药瓶,漠然吩咐道:“给他喂一颗。”

“是,大当家。”杨云开进入水匪角色,捏开刘虎的嘴巴,塞进一枚褐色药丸,阴森森道,“这么难得的毒药,喂给他可惜了。”

毒药?!

刘虎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天都要塌了。

“只要他能带我们抢到粮食,就不算可惜。每日午时让他准时服用一颗解药,免得肠穿肚烂而死。”谢明灼冷冷交代一句,离开船舱。

这威胁的手段是从前世小说里学到的,虽老套,但对从未看过话本的刘虎而言,可是相当超前的。

他确确实实被威胁到了。

心中的小九九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半点侥幸都不剩,甚至开始想着如何在他们偷粮时替他们遮掩。

作为粮食运输的中转站,码头的守卫既能与运粮队搭上话,又能叫山里的守粮队称兄道弟。

山里的兄弟太苦了,总得找些消遣。

他们通过码头的守卫,与运粮队进行交易,运粮队每次运粮,都会夹带一些私货,赚取高昂的跑腿费。

守粮队有求于他们,为了搞好关系,时不时会打些山里的野味与他们分享,甚至会昧下一些粮食,与码头的守卫、运粮的队伍勾结在一起,卖钱分赃。

一间茶馆都能是一个小社会,更何况偌大的碧山峰群。

哪里都少不了中饱私囊之人。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些秘密便不再是秘密,刘虎对山间粮道和粮仓的守卫情况一清二楚。

与那些粮食相比,当然是自己的命更重要。反正私卖粮食的事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干。

刘虎只当他们是劫粮的水匪,为了保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决定带他们去偷粮。

他甚至突发奇想,说道:“壮士,你们没必要这么麻烦,只要你们愿意跟我分成,我可以每个月都带你们偷粮。”

杨云开:“……”

“壮士?”

“其他人不一定答应啊。”杨云开故意挑衅。

刘虎听出水匪意动,忙加码道:“运粮队能夹带的粮食太少,每个月那么点儿卖出去,还得给他们高额的分成,到手的也不过几百钱,您有如此实力,肯定能运出更多,到时候大家伙儿都有钱赚,谁会去告发?”

说得有道理,但还是存在风险,总不能守粮队的所有人都是硕鼠。

“要还是不放心,也给他们喂毒药,保准听话。”刘虎毫不犹豫卖队友。

既然都是蚂蚱,那就谁都别想跑。

不能就他一个人倒霉。

杨云开沉默片刻,哼笑一声:“行。”

凭他多年的办案经验,刘虎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撒谎和欺骗的痕迹。

事不宜迟,先进山。

李九月和冯采玉身体不够强健,不适合深入山林,便跟罗七一同留守船上,藏在崖壁下的芦苇丛里待命。

杨云开私心是不赞同殿下亲自入山的,但见殿下在山林间如履平地,走得比他还要轻松自如,甚至能准确避开哨兵,不禁肃然起敬。

亥时,四人抵达码头木屋。

床上的守卫还在昏睡,林泛一直警惕周围,见到他们时,眼底的戒备瞬间消失。

杨云开扯下刘虎蒙眼的黑布,取出一颗“毒药”放入他手中,督促道:“去,给他喂下。”

刘虎犹豫几息,便上前喂药。

是兄弟就有难同当!

见他连挣扎也无,谢明灼四人便知晓碧山的守卫不见得铁桶一块,甚至可以说是一盘散沙。

通过粮道寻到主营的计划,或许真的可以实现。

刘虎喂下药丸后,伸手在同伴脸上左右开弓,扇了几下,同伴猛地睁开眼,看到床边多出的四人,正要大声呼喊,却被刘虎狠狠捂住嘴。

“别喊别喊,刚才给你喂了毒药,喊出来先没命的是你。”

同伴怒瞪他,满眼写着“叛徒”。

“别跟老子装,你要真有骨气,能跟我们一起私卖粮食?”刘虎一语戳破他。

同伴:“……”

他渐渐停下挣扎,目光依旧犹疑不定,打量四个不速之客,在谢明灼脸上多停留了几息。

杨云开和林泛不约而同上前,挡住他的视线,眼里都透着警告。

“我放手了啊,你可别喊,我不想死。”刘虎劝他,“他们都是河上的当家,想借点粮食,这事儿咱又不是没干过,何必为了点粮食要死要活的?”

同伴暗暗白他一眼。

蠢货!这些人看着就不凡,哪里像是劫粮的水匪?

但他确实也不想死,遂点点头。

刘虎松开手。

“叫什么名字?”杨云开转着手里的匕首,语气却跟聊家常似的。

“钱豹,他叫钱豹。”

“没问你。”

“哦。”刘虎捣捣钱豹,“好好回话。”

钱豹:“……”

姜晴搬来一只木凳,吹走上面的灰尘,再垫上巾帕,放到谢明灼身后。

“大当家歇歇脚。”

谢明灼坐下,耳朵接收杨云开审问的信息,眼睛观察木屋的布局。

屋子里只摆着两张木床,一张矮桌,两只凳子,门口竖着木架,两条用得发黄发硬的布巾搭在上头,随风摇晃。

隔壁房间搭了个简易的灶台,灶台上放着几个盘子,盘子里剩了些吃食。

临近河水,兼茂密的树木掩映,屋子潮气极重,很多地方都生出霉菌。

居住条件简陋,卫生条件也堪忧。

杨云开鹰目看向刘虎:“你说能带我们借到粮食,当家的姑且信你一回,留你一条命。”

“小的谢过当家的。”刘虎笑嘻嘻朝谢明灼拱了拱手。

“不客气,”谢明灼慢条斯理道,“你毫不藏私,告诉我们粮道和粮仓的情况,这是你应得的。”

刘虎直点头。

“不过,我不能信你一面之词,要再问问钱豹。倘若你二人说得一致,明日准时给你们解药,若有出入……”

“我说的句句属实啊!”刘虎忙道,“要有出入,也不是我的问题。”

钱豹:“……”

“说。”杨云开目光狠厉地盯着他。

钱豹无奈开口。

从码头到粮仓,要绕过七座山峰,粮道总长约十里,粮仓所在地名曰“五谷峰”,位于中部峰群的东北面。

粮道每二里设一卡,过一卡便能拿到一枚准入符牌,每一卡都要核验符牌,上一卡的符牌必须要与下一卡的符牌完全勘合,粮车才能进入。

五谷峰守卫更加森严,从九大营分别抽调一百多兵力驻守,合计一千人。

“一千人都参与私卖粮食?”

“当然不是,”钱豹摇摇头,“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也就五谷峰的几个百户,还有守粮道的几个小旗。”

百户?小旗?

没有朝廷的任命文书,哪里来的百户和小旗?

杨云开心中嗤笑,面上未显,继续问道:“偷粮的百户小旗,都叫什么,哪个峰的?”

钱豹意识到不对劲,可他没有办法,左右都没好下场,他选择多活几日。

他所言与刘虎并无出入,两人不可能提前串供,故信息应该准确。

虽只问了粮道和粮仓守卫,但从两人的供述中,谢明灼分析出更多情报。

碧山藏有九大营,分别驻守于九峰,其中七座峰一营两千人,剩下两营为火铳营和骑兵营,一营八百人,一营五百人。

共计一万五千三百员额,和他们之前预估的差不多。

光知道兵力还不够,她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分化碧山兵马,得知道更多关于九营的内幕。

“在山里藏这么多兵马,一看就不是朝廷的,”杨云开故作思考,“不会是梁王府豢养的吧?他想干什么?造反?”

刘钱二人心中一惊。

这事儿他们心里明白,但真没那个胆子说出口。他们这种底层的小卒,只顾得上每天能不能吃饱饭,至于是不是要造反,根本不关心,觉得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两人沉默不言,却又听水匪道:“可梁王不是死了吗?”

刘虎小声嘀咕:“死了还有世子。”

“世子又没儿子,造反干什么?”

谢霂的儿子藏得深,连梁王府的人恐怕都不知晓,更何况这些久居山林的小卒?

想必谢雩用他儿子当人质的事,也还没传到碧山。

梁王死了,碧山群龙无首,难免有人生出异心。

钱豹道:“世子没有,二公子有。”

“可继承爵位的是世子,”杨云开嗤笑,“要我说都别瞎玩了,早点回家种地吧。”

刘钱二人噎住,这是说解散就能解散的吗?

“你们要多少粮?”钱豹看向谢明灼,问了个关键的问题。

能看出来,四人中以这姑娘为首。

她虽穿着男装,个头比一般男人还高,眉眼生得英气,可他又不瞎,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还是个贼灵醒的小娘子。

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身份。

谢明灼轻笑:“有多少,要多少。”

“不可能,”钱豹摇摇头,“你杀了我都办不到。”

刘虎也附和:“这不是我俩说了算。”

“谁能做主?”

“自然是管仓库的百户,”刘虎撇撇嘴,“但我们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一般都是手底下的总旗出面。”

谢明灼循循善诱:“你们方才说,只有几个百户与你们合谋,没说是九个,为什么?”

“这种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钱豹耸耸肩,“而且九大营上头不和,底下的百户自然也不和,谁会告诉仇家自己干了坏事?”

“为什么不和?”

钱豹反问:“你们帮派有几个当家?”

“唔……五个。”

“和吗?”

谢明灼沉默,落在钱豹眼中就是不和。

他摊手道:“你看,你们五个都不和,九个怎么和?”

“你们只是码头守卫,知道的倒是不少。”

刘虎“嘿”了一声,“见天儿地待在这鬼地方,总得找些乐子。九大营的乐子,肯定不比你们帮派少。”

“既然不想待在这,为什么不离开?”姜晴不禁问,“河面来往这么多商船,趁着夜里走远了也没人知道。”

刘钱二人愣了半晌,旋即苦笑。

“走了能去哪儿?”刘虎叹道,“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能有个安生日子就不错了。”

林泛观察他们已久,适时开口:“你们并非本地人,也不是自愿过来的。”

二人皆有些惊讶。

“我们安陆话说得挺地道啊,你咋看出来的?”刘虎不得其解。

“口音易变,口味难改。”林泛点了点灶台,“碗里放着的是马蹄撒子吧,河南汝宁府的特色点心,安陆县也有卖,但不如这个正宗。”

若是本地人,没必要在这种条件下还非要吃正宗的河南点心。

就算点心只是巧合,他还有其余证据。

刘虎不禁竖起大拇指,道:“我确实是汝宁府来的,那你猜猜老钱是从哪儿来的。”

“四川。”

钱豹也惊了:“你咋看出来的?”

“方才你昏睡时,放在怀中的帕子滑出,若我没看错,应是蜀绣。你如此珍惜,应当是亲朋所赠。”

钱豹再次打量四人,面上带着难以言明的凝重,思虑半天,才下定决心开口:“你们不是水匪。”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谢明灼说,“你们为什么背井离乡来到这?”

刘虎叹了一声:“什么背井离乡,我是被骗过来的。爹娘得病死了,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阿兄为了生活,听信了同乡人的话,去北边矿场做工,一去好几年,都没有音讯。”

“后来呢?”姜晴问。

“后来,”刘虎目光浮现几分伤感,“后来又有人来村子里招工,没人愿意去了,shsx朝廷就又派人抓壮丁,连十三四岁的都不放过,大家活不下去,全都躲进山里,落什么……”

“落草为寇。”

“对,落草为寇。”

姜晴:“难怪汝宁府匪患不绝。”

事情肯定没有刘虎说得这么简单,矿场招工和朝廷抓壮丁,这两者之间到底有无关联?

谢明灼忽然明白林泛方才所言的用意。

她问:“碧山中,像你们这般无家可归的很多?”

“不好说,”刘虎挠挠头,“我也只晓得五谷峰和守粮道的兄弟,大多都是外地来的,没什么亲人了。”

矿场招工,官府抓壮丁,导致无数家庭妻离子散,故民怨沸腾,匪患丛生。

而这些“匪患”,不仅能够消耗河南的兵力,还能为碧山军队补充员额,并不易叫人知晓。

一旦起事,shsx这些匪患还能在人为的煽动下,成为攻向京城的“先锋”,最后由梁王摘得皇帝宝座。

如果这些推测都是正确的,那么河南矿场、大通车马行、河南巡抚衙门、河南布政使司以及安陆上下衙门,全都在一条利益链上。

河南的匪患久除不灭,会不会也是有人故意为之,为了拖垮河南都司,诬陷良将?

之前弹劾宗震的奏本里,除了他违抗兵部指令外,还有一条就是“养寇自重”。

谢明灼心中有了计较,问:“官府抓壮丁做什么?”

启朝实行军户制,兵力大多来源于军户,抓壮丁入伍的事情相当少见。

“说是要给皇帝老儿修道观。”刘虎夸张指天,“修得要跟天比高呢。”

杨云开面色微变:“放……”

“钱兄弟又是为什么到了安陆?”谢明灼打断杨云开的话。

杨云开不蠢,不可能不知道“放肆”两个字不合时宜,但他身为皇帝亲卫,听到有人诋毁皇帝,不能没有任何表示,更何况公主殿下还在身边。

皇家打工人就是这么难当。

谢明灼给了他表明态度的机会,又适时截了他的话头。

这是属于君臣之间的心照不宣。

钱豹随口道:“家里遭了难,就剩我一个,成了叫花子,一路乞讨到安陆,进来混口饭吃。”

“时候不早了,”谢明灼起身俯视二人,“关于九营不和的事,在天亮前说清楚。”

“你们不只为了抢粮?”钱豹面色警惕。

谢明灼微微一笑:“水匪做腻了,想找个山头当个大王,要不要跟我混?事成之后自有重赏。”

二人:“……”

四个人就想拿下山头?真是异想天开!

第48章

◎碧山内讧◎

按照粮船运送的规律,下一批粮食在后日抵达。

谢明灼想借这个时机,混入运粮队伍,通过粮道进入五谷峰。

刘钱两人该交代的全都交代了,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八卦,情报算不得准确,但也不是不能用。

山林里的蚊虫多如牛毛,林泛点了药粉制成的驱蚊香,淡青色的烟雾徐徐升起,萦绕在屋子里。

刘虎嗅了嗅,问:“这是干什么的?”

“驱蚊。”

“你们水匪怪讲究的嘞。”他嘀咕一句,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得了好处,旋即露出笑容,“讲究点好,讲究点好。”

钱豹看不得他的蠢样,背过身闭上眼睛。

与其想东想西,不如睡大觉。

“当家的,我去给您铺张床休息。”姜晴拎下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装着干净的麻布。

“不用。”谢明灼拒绝。

虽说她对居住环境没有那么挑,但这间木屋,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以她如今的身体素质,一夜不眠没有丝毫影响。

闭目养神即可。

谁料眼睛还没闭上,耳朵先动了。

她立刻起身,在杨云开三人看过来时,做了个手势,以示有人到访,还是两个人。

杨云开心中愈发惊讶,他都还没听到动静,公主竟已捕捉到来人踪迹,甚至辨明来人数目。

四人立刻站到门口。

刘钱二人见他们如此,也不免紧张起来,坐在床上严阵以待。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门都没进,直接敲响窗户,在外喊道:“老刘,老钱,快拿点酒来,今儿抓了几只野鸡野兔,跟你们换酒。”

钱豹直接道:“酒没了,你们回去吧。”

“骗鬼呢,我还不知道老刘,他铁定偷留了酒到最后一天,快点快点,咱哥俩偷跑出来的,叫队正发现就糟了。”

钱豹无奈,给你们逃跑的机会都不知道珍惜。

这四人没一个简单的,到他们手里还不得乖乖听话。

刘虎站在床边,一时手足无措,正想着怎么打发他们,却听门边传来略显熟悉的声音。

“懒得动,门没关,你们自己进来拿。”

他蓦地瞪大眼睛,这不是他的声音吗?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可他分明没有开口啊!

开口的是林泛。

他模仿刘虎的声音只有四五分像,但语气拿捏极为到位,隔着窗户,对方听得模糊,自然不会多心。

“哈哈,老刘啊,你不是最宝贝那几罐子酒了吗?今儿咋这么大方?”

来人嬉笑着转到门口,伸手推门。

甫一进来,就被林泛和杨云开摁倒在地,捂住了嘴。

林泛这一手可谓神来之笔,谢明灼都不免惊讶。

杂耍班子培养出来的难道都是人才?

接下来如法炮制喂了“毒丸”,经过刘虎的劝说,两个粮道守卫没怎么犹豫,也相继被“收编”。

这守卫还真是松散得过分。

想来也是,这些人都只是普通的百姓,被强拉过来搭起这个草台班子,毫无凝聚力和战斗力可言。

也可能是码头藏得深,梁王自信不会被人发现,是以不曾上心。

从两个粮道守卫口中,他们收获到更多情报。

为了活命,二人知无不言,甚至连五营的百户趁四营的百户如厕时,用长矛将他戳到粪坑里的事都抖落出来了。

“俺们知道的就这些了。”粮道守卫甲委委屈屈道,“你们抢粮就抢粮,别下毒啊。”

“就是就是。”守卫乙点头附和。

姜晴无语,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重点是这个吗?个个都是软骨头,连一点反抗都没有。

虽然方便了他们行事,但不妨碍她瞧不起这些人。

杨云开给他们一个定心丸:“事情办成,自然会给完整的解药,在此之前,每日午时服下一颗缓解药,否则会烂肠而死。”

“可你们要去五谷峰偷粮,来不及给药咋办?”刘虎有些苦恼。

杨云开扔给他一瓶药丸,说:“里面有二十颗,足够你们多活五天。”

“五天之后呢?”

“再说。”

“……”

刘虎觉得这毒药奇奇怪怪的,可事关自己小命,不能不谨慎。

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与其想太多,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明早要换班,能不能先放俺们回去,被发现要挨打的。”粮道守卫苦哈哈道。

刘虎得了谢明灼允许,给他们倒了十颗“缓解药”,两人小心揣好药丸,满脸懊悔离开。

早知道就不来换酒了!

翌日午时,刘虎准时吞下一颗缓解药,身体如常,没有半点异样。

“老钱,你怎么不吃啊?”

钱豹盯着手中褐色药丸,神色懒散道:“再等等。”

“你是不是怀疑毒药是假的?”刘虎抬头,小心瞅了一眼屋外商议计划的四人,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也有点怀疑,但我怕疼,不想尝试。”

钱豹:“你也不蠢——嘶!”

话没说完,他的面部发生扭曲,腹部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攥住,拧紧,痛得他歪倒在地。

可那只手却紧紧攥住药丸,颤抖着往嘴里送。

娘的,他也怕疼啊!

谢明灼听到动静,往木屋瞥了一眼,看向林泛:“你这药确有奇效。”

“只是寻常的清热丸,里面放了夏枯草,夏枯草可明目清肝,但不适合脾胃虚寒之人,这类人服用之后,容易导致腹痛,他们常年居于河边林间,饮食寒凉不规律,脾胃虚弱很正常。”

姜晴也好奇:“怎么做到定时腹痛的?”

“此处并无刻漏,他们只能根据太阳虚判时辰,太阳居中便是午时,至于是午时前还是午时后,说不准。我方才在他们的水中又放了夏枯草的粉末。”

“也就是说昨夜的药量不足以让他们腹痛,”杨云开疑惑,“那昨夜放走的两人,若是今日没有腹痛,岂非识破‘毒丸’是假的?”

林泛笑道:“他们跟刘虎是一类人,不会轻易尝试。即便当真发现也无妨,只要有钱豹这个例子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况且昨夜他不着痕迹给两人搭了脉,脾胃虚弱程度只深不浅,吃了药,今日若又饮了凉水,吃了寒凉之物,腹痛的可能性很大。

吃了解药,疼痛缓解,钱豹不得不相信“毒丸”是真的。

世上竟有如此奇怪的毒,是他孤陋寡闻了。

刘虎本就将信将疑,见他“毒发”,心中后怕之际,不免庆幸自己没选择尝试。

等谢明灼等人回屋,两人神情比昨晚多了几分敬畏。

到了晚上,两个粮道守卫再次过来,脸上也带着惊怕,忙问:“你们什么时候偷粮?偷完了能不能彻底解了这毒?”

杨云开:“等明日运粮船过来。”

刘虎四人以为他们是因为贪婪,并没有多想,等听了他们的计划,心里面还有些打鼓。

这真能偷到粮食?

翌日戌时,夜色笼罩河面,河水静寂流淌,初秋的风轻轻拂过,微凉的水汽弥漫河岸。

周围黑魆魆一片,唯渡口木屋一盏油灯,豆大的火焰淹没在漫长的河岸线上,若非目力非凡或对路线熟稔,几乎没人能发现。

河水悠然静谧,空无一船,不多时,七艘粮船冲破黑暗,缓缓驶来。

刘虎和钱豹备好茶水,双双站在木屋门口,心怀忐忑地迎接运粮队。

两人的余光时不时瞟向屋内。

运粮船靠了岸,七个船长带着几个手下,跟往常一样来木屋歇脚,等船工卸下粮食,他们就能再次启航。

待运粮船离开,粮仓才会派人来收粮,这是为免双方接触太多,走漏风声。

毕竟运粮船经常在外与人打交道。

“老刘,老钱,给你们带好酒来了。”一个络腮胡船长亲自提着几坛子酒,熟门熟路地往屋子里走。

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就退了出来。

“干啥呢?”后头被拦住的船长没好气问。

络腮胡瞅向刘钱二人,惊疑不定问:“屋子里都啥人?”

“屋里有人?”其余船长伸长了脖子。

刘虎嘿嘿一笑:“路过讨水的。”

“讨水的?”络腮胡不信,“那怎么绑起来了?”

屋内四人都用麻绳绑了双手,一看就是“俘虏”,很不对劲。

钱豹凑近,压低声音道:“这不山上大人无聊苦闷,我和老刘见这小娘子生得灵醒,就用了点手段,想送上去给大人解解腻。”

“这不胡闹吗?”络腮胡厉目瞪向两人,“在这节骨眼上搞事,不怕她家人报官?她旁边三个又是什么人?”

“就是家人不在才敢动这心思,那三个是她雇的护卫,我们见她有钱又有貌,山上的大人肯定喜欢。”

络腮胡这才缓了脸色,细细打量四人几眼,说:“确实不错,那三个护卫怎么处理?”

“这不四营和五营的大人不和嘛,上次比武时又输给了五营,四营的千户大人正愁着呢,我见他们拳脚功夫不错,就想着……嘿嘿。”

络腮胡知道山里也充斥着人情世故,既然没什么风险,他也不好落了两人面子,遂不再多问。

等交易完夹带的私货,船上的粮食也卸了,运粮船告辞离开。

不多时,山里涌出上百守卫,拖着粮车。

这次收粮的总旗来自四营,与刘钱二人相熟,见了谢明灼四人,听了他们的打算,也觉得这的确是个讨好上官的法子。

他一口应下,着人带走。

就算这四人有问题,等进了山,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大人若高兴了,定会赐你们赏钱。”

刘钱二人装作欢喜的模样,“还请总旗大人替我们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

正好五谷峰四营的百户大人喜好美人,等他献上美人,说不定能升个官,得个赏钱。

就这样,谢明灼四人跟随收粮队,一同被送往五谷峰。

粮道设卡,回去时必须勘验。

第一关的守卫恰好是前夜换酒的两个,他们看到随行被绑的四人,例行询问。

收粮的总旗用了刘钱二人的说辞,守卫便放了行。

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而且他们被毒丸威胁性命,只能给他们通关的符牌。

粮道由山间峡谷连接而成,曲折蜿蜒,两侧高耸的山林幽深静谧,黑魆魆一片,队伍中的灯笼照亮方寸之地,点缀在峡谷中如微弱萤火。

峡谷很窄,只能容一辆粮车同两人并行通过,此地易守难攻,倘若朝廷派兵围剿,恐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粮队抵达五谷峰。

将近子时,总旗命手下收粮入仓,自己则押着四人来到百户的营房。

今夜收粮,百户尚未休息。

他生得精瘦,正歪在矮榻上看书,听到手下总旗禀报,应了一声,等总旗进了屋子,也没抬起头,眼珠子依旧黏在书页上。

“大人,守渡口的两小子给您送了份礼,卑职带过来了,您不妨瞧一瞧?”

百户不太感兴趣:“什么礼……”

眼睛抬到一半,愣住。

总旗身后绑着四个人,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落在谢明灼身上,半点没分给另外三人。

美人他见得多,清丽婉约有,风情万种也有,但这类型的还真是没见过。

五官俊丽,眉宇隐约透着几分清贵,就算被绑到山里,也未见惊惧之色。

这样的美人玩起来才带劲啊!

他顿时起身,手中书扔到地上,书页映入眼帘,上面画着两具白花花的身体,抵死缠绵。

姜晴忙扭过头,上前一步,挡住谢明灼视线,闷声道:“龌龊。”

杨云开和林泛也不动声色挡在前面。

谢明灼:“……”

没必要,更劲爆的她都看过。

“办得不错,”百户满意点头,急步走到四人面前,伸手拨开挡在前面的三人,“这三人你带下去,没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总旗领命,拽着三人离开营房,还贴心关上门。

营房外的守卫也挪远了些。

“敢问美人芳名啊?”百户伸手欲摸,却忽然发现美人比自己还高,得仰着头看,便后退两步,收回了手。

谢明灼轻笑,趁他惊讶愣神之际,破开麻绳束缚,右手迅速掐中对方脖颈,致使其张口,随后一颗“毒丸”落入口中,咽了下去。

“你——”

“毒药,不想死别叫。”

百户戛然而止,惊怒瞪向谢明灼,一只手捂着脖子,另一只手试图擒住她。

只要擒住她,就能逼问出解药!

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他的动作猛地一滞,目光落在匕首上,惊愕道:“你怎么……”

话音一顿,他终于反应过来。

这四人根本不是被绑上山,而是主动上山的!若底下人真的敬献美人,不可能不没收武器。

难道渡口出了岔子?!

百户不敢再将她当成无害的美人,心下有了计较。

“你们有什么目的?”

谢明灼:“让我的同伴回来。”

百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口喊道:“来人!”

守卫很快前来,进入营房后,谢明灼已经站到百户身后,匕首抵住他的后腰。

百户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吩咐:“方才带走的三人,带回来。”

手下虽惊异,却不敢多问,将人重新带回营房,退下关门。

三人立刻解了绳子,围拢过来。

“二娘子,人交给我。”杨云开当即揽下“审讯”的任务,拖着敢怒不敢言的百户,走向营房深处。

林泛从怀中取出一罐药膏,“活血化瘀。”

他瞥向谢明灼的手腕,被麻绳捆缚后的红印清晰可见。

说不上严重,但无端叫人触目惊心。

“二娘子,我给你抹药。”姜晴忙接过药膏,拧开盖子,取了药膏细细抹匀。

谢明灼看向林泛,颔首道:“多谢。”

“不必客气。”林泛笑了笑,却移开目光,“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嗯,是朋友。”谢明灼神色如常。

“我去搜搜看,有没有碧山布防图之类的。”林泛转过身,轻轻舒了一口气。

能做朋友已经是他的荣幸,可心里难免涌出几分失落。

他迈开几步,脚底踩到一物,低头去看,是百户那本“避火图”,眉心微皱,一脚踢飞。

子时三刻,杨云开拖回百户。

后者脸上并无受伤痕迹,但整个人仿佛被吓傻,目光呆滞无光,成了一只软脚虾,是字面意义上的被“拖”回来。

锦衣卫的手段果然不俗。

“二娘子,此人确实知道不少秘密,”杨云开将人扔到地上,禀告道,“偷粮贩卖的人不止他,还有三营、七营和八营的百户、千户。”

这人是四营派来驻守粮仓的百户,想必四营的千户也参与其中。

如此说来,三营、四营、七营和八营,同剩余五营并非同道。

有分歧就好办了。

百户回过神,苦兮兮道:“你们到底什么人?”

不像劫匪,反而更像是来查贪污的。

他也是听上官的命令,从中赚了一点小利而已,大头都在几个千户那里呢。

“若世子知晓贪墨粮食之事,会如何处置你们?”谢明灼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问道。

百户瞪大眼睛:“你们是世子派来的?!”

谢明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正巧林泛从墙壁夹层里找出一份账簿,是多年来四大营房合谋偷粮的记录。

她安静翻看,屋内只剩下百户粗喘的呼吸声。

他死死盯着那本账簿,shsx眼中已现绝望之色。

“二娘子,账簿要不要呈给世子?”林泛故意说给百户听。

“别,别!”百户先开口哀求,“求求各位高抬贵手,千万别禀报世子,若要叫世子知晓了,我们死不足惜,碧山一定会生乱,到时候闹大了,死的就不止我们几个了,想必你们也不愿看到吧?”

还有这等好事儿?!

谢明灼坐直身体,饶有兴致道:“你为何会觉得我们不愿看到?”

“你们不是来查贪墨粮食的吗?”

“如果我们是,那既然查到了,自然是要禀报世子。”谢明灼反问,“查到了却不呈报,岂非背叛世子?”

百户急忙摇头:“千万别!如果你们真为世子着想,还是先瞒下这件事比较好。”

“哦?”

“诸位应该知道,王爷骤然薨逝,眼下梁王府动荡,二公子不服世子,恐生异心,这种节骨眼上,若世子动怒严惩四大营千户,岂非动摇军心?”

听起来很为世子着想,但字字句句都是威胁。若谢明灼当真是谢霂派来严查贪墨的,恐怕也会被说服。

就算没有被说服,也会在谢霂动怒时规劝几句,免了这些蠹虫的惩罚。

这百户关键时候,脑子转得还算快。

只可惜,军队离心,正是谢明灼想要看到的。

“尔等窃粮在先,威胁在后,毫无忠诚之心,世子就算严惩,也在情理之间,若因此而离心,只怕是早有预谋。”谢明灼审视他忽变的脸色,笃定道,“你和你的同伙们,常年居于深山,要那么多钱粮做什么?莫不是想用碧山的粮草,养活真正主人的兵马?”

百户:“……”

“难道是二公子?”

百户立刻低下头,不再与谢明灼对视,这等心虚的情态已经说明她没有猜错。

谢雩的后手果然在这里。

他早就在碧山军队里埋下了钉子,甚至避开了梁王的耳目,还用梁王和世子搜刮来的粮草,喂养自己的兵马。

应该是他发现了这些人贪墨,并用这件事威胁贪墨之人。

到了关键时刻,这些人为他所用,一定能杀梁王和世子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梁王已死,他又抓住了世子的弱点,碧山还有约半成的兵马听他号令,等他去河南收服了汪鑫,整个梁王府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谢明灼当机立断:“带我去见四营千户。”

“啊?”百户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你方才句句都在‘唯恐动摇军心’,实则巴不得碧山生乱,”谢明灼目光锐利道,“你我同为二公子效力,就别浪费口舌了。”

百户很想假装听不懂,但谢明灼的神态语气太过笃定,他的小命已经捏在对方手上,不如赌上一把。

“你为二公子效力?”他故作惊讶,“可有凭证?”

林泛不禁望向谢明灼,很是好奇信物。

之前制定入山计划,就是假扮谢雩的说客,引发碧山内讧,让这些叛贼自相残杀。

但要取得对方信任,需要足以说服对方的证明。

“阿晴。”

“是。”

姜晴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物,其物用绸布包裹,呈长条形。

她行至百户面前,刻意挡住林泛视线,掀开绸布一角,露出物件真容。

百户大惊,竟是双铊尾玉带!

玉带是身份的象征,除皇帝赏赐给功勋之臣外,唯有皇族可以佩戴。

在整个安陆县,甚至是德安府,能拥有玉带的,除了已故梁王和梁王妃,便只剩下梁王的血脉。

只给他扫了一眼,姜晴就将玉带收起。

“此物贵重,二公子竟舍得交予你们保管?”百户信了大半,但还是有些疑虑。

谢明灼目露深意:“二公子说了,信物越贵重,便表示对尔等的期望越高,此行不容有失。”

“你们又为何从渡口而来?”

“世子弑父突然,已掌控了梁王府,碧山防守越发森严,我等不得不另辟蹊径。”

百户委屈:“那你方才为何给我下毒,还用匕首威胁于我?”

谢明灼冷哼:“二公子虽信任你等,我却不敢大意,谁知道你们这群硕鼠有无异心。”

“你怎么还骂人呢?”百户蹭地站起,目露不满。

谢明灼一句绝杀:“硕鼠还是抬举了你,听说你曾被五营的百户捅进粪坑,与……作伴。”

百户:“……”

娘的,此人要不是二公子的信使,他真的会拼命!

【作者有话说】

前面的伏笔必须要回收,应该还有三到四章结束。人在外地,看不到后面的存稿,也记不大清,估摸着是这样

第49章

◎离开碧山◎

“废物!”

谢霂抄起砚台砸出去,砚台擦着心腹的额角飞到门槛,撞出几道浅浅的印子。

他犹不解气,但强忍下来,放在桌案上的手紧握成拳,眼珠爬满血丝。

“给我继续找!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距梁王薨逝,已过了近十天,官府和王府没日没夜地搜捕“凶犯”,却连凶犯的一根毛都没见着。

一日不定案,谢霂就一日不得安宁。

前有谢雩携人质威胁,后有疑似锦衣卫的人躲在暗处,谢霂这些天就没睡过好觉。

缺乏睡眠让他更加暴虐无常。

谢雩那贱种不愧是小娘养的,竟shsx敢用小宝威胁他,真是下贱下贱下贱!

他越想越生气,心头的火怎么也熄不灭,再不发泄出来他就要疯了。

“于氏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

谢雩那贱种无情得很,自己走了,却将妻子于氏留在王府。

他那天怒不可遏,只能拿于氏撒气,将人打伤了。

可即便如此,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就算于氏被他打死,谢雩也不会有半点伤心,只会借此抹黑他的名声。

难怪这么多年于氏都无所出,谢雩恐怕就等着这一天。

但他不信,谢雩能忍住不生孩子。

他一定藏了私生子。

于氏作为他的枕边人,焉能不知?

“继续拷问。”

手下领命离开,片刻之后却又回来禀报:“世子爷,三娘子拦着不让。”

“谢霓?她胆子倒是大。”谢霂嗤笑一声,起身道,“不是让人看住她吗?”

“三娘子说有重要的事要见您。”

“她说要见我,你们就信了?一群蠢猪!”

谢霂骂了一句,大步赶往于氏住处。

还没到院门,就看到谢霓挡在台阶前,拦住要拷问于氏的护院。

毕竟是王爷的血脉,护院不敢跟她动手。

“谢霓,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谢霂走近,眉眼俱是戾气。

谢霓面无表情道:“你跟谢雩怎么斗都可以,不要殃及无辜。”

“无辜?你在说笑吗?”谢霂指着院子,“她是谢雩的妻子,怎么能算无辜?”

谢霓直接戳他痛处:“照这么说,小宝是你的儿子,他被掳走也是活该?”

“你——”谢霂伸手就要打她,却被她避开。

“谢霂,我的确有事与你说,听不听选择在你。”

谢霂缓缓放下手,问:“你想要什么?”

“活着。”

“哈哈,”谢霂不由击掌大笑,“你姚三娘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仗着父王宠爱,连我这个世子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怎么求我让你活着?我哪敢不让你活着?你若死了,到了黄泉路跟父王告我一状可怎么办?”

“……”

谢霓懒得跟疯子浪费口舌,径直道:“事关矿场,要不要听?”

嘲笑顿敛。

碧山五谷峰。

百户屈服于四人的“淫威”,给他们找来四套军服,等换上后,连夜带他们前往四营营地。

四营独居一座山头,峰名“乾肆”,乾者象征天,代表帝王,九峰峰名皆以“乾”字开头,梁王的野心可见一斑。

四营的最高长官为千户,与其余八营的千户地位相等,共同听命于碧山军都指挥使。

完全复刻朝廷军队规制。

谢明灼很是好奇,这些人没有“军功”,是怎么排列位次的。

“千户大人没我好糊弄,你们到了小心点。”将近四营营房时,百户郑重吩咐。

他可不想被人连累。

姜晴:“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百户噎了下,很是纳闷二公子为何要派两个女人来当说客。

“什么人?”四营守卫高声厉喝。

百户往前一站,没好气道:“连我都认不出了?”

他虽只是个驻守粮仓的百户,品级不高,但掌管粮仓就是掌握了本营的命脉,时不时能给本营的兄弟扒拉好处,在营中颇有威望。

“原来是马百户,”守卫看清他的脸,忙拱了拱手,“这么晚过来可是五谷峰出了什么事?”

“去去去,说的什么晦气话,我来找千户大人商量事情,你去通报一下。”

“千户大人已经歇下了……”

马百户催促道:“是要紧事!”

早点把这几个烫手山芋扔出去,省得夜长梦多,至于这几人到底有什么目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守卫只好去报,片刻后,请人入营。

他见马百户身后四人很是面生,但也没多想,许是马百户新提拔的随从呢。

谢明灼四人随马百户进入主营门外,被主营守卫拦下。

“千户大人有令,马百户一人入内,随从在外等候。”

看来这个千户很谨慎。

谢明灼驻足,其余三人也随之停下,目送马百户独自进入营房。

等了一盏茶,里头还是没有动静。

按理说喂了“毒丸”,又证明了“身份”,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谢明灼忽感不安。

未等她理清,营房内突然涌出一队士卒,手握苗刀,将四人团团包围。

马百户跟在一个魁梧大汉身后,神色惊慌又迟疑,微抖着手,指向四人:“大人,就、就是他们。”

事情发展始料未及,杨云开三人围住谢明灼,警惕面向持刀士卒。

单一个四营就有将近两千人,他们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没办法护送公主出去。

“赵千户,这是何意?”谢明灼冷静问道。

没有立刻杀了他们,说明还有谈判的余地,只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赵千户虎目微沉,凶相毕露,但并未回答她,而是让开了身体。

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走出,打量谢明灼片刻,居高临下道:“一群匪贼,竟敢跑到碧山行骗,来人,将他们就地正法!”

“慢着!”谢明灼面露讥诮,“越过千户大人发号施令,你又是什么东西?”

男人不禁恼怒:“来人——”

“不急,”赵千户被捧了下,心情有些愉悦,截住他的话头,看向谢明灼,“你可认得他?”

这话问得莫名。

谢明灼给自己捏的身份是谢雩派来的说客,赵千户问她认不认得这个男人,难道此人也与谢雩有关?

若是如此,当前被围的场景就能说得通了。

好比李鬼撞上李逵,她这个假李逵被真李逵识破了。

点儿有些背,但并非不能破解。

“不认得。”她诚实答道。

赵千户眼睛微眯,手在腰间佩刀上摩挲,杀意渐显。

“一个背主的小人,我为何要认得他?”谢明灼目露嘲讽,从容道,“赵千户,你可千万别被他蒙蔽了。”

赵千户:?

“信口雌黄!”男人火冒三丈,厉声道,“还不快把他们斩杀了!”

士卒都没动,只等着赵千户的指令。

赵千户这下也拿不准了,他瞅了一眼男人,再看向谢明灼,来回几次后,才在男人质疑的目光下开口。

“把他们押……”

“赵千户为何不动手?”男人沉声问。

谢明灼笑道:“身为一营长官,自然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赵千户此举英明,在下佩服。”

“牙尖嘴利!”

“但事有轻重缓急,不管赵千户是否相信我等,此处总归不是说话之地。”谢明灼慢条斯理道,“有这么多勇士在,赵千户又有何惧?”

一捧一激,赵千户也没脾气了。

他挥挥手,吩咐手下:“押进来。”

主营房面阔五间,四人被绳子绑了手腕,押入正厅。

赵千户大马金刀坐到主位,中年男人位于下首,斜眼瞪视他们。

“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赵千户右手拇指在刀柄上摩挲,沉声说道。

谢明灼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二公子命令我等前来,与赵千户共商大计。”

“胡说八道!”文士眼睛瞪得更大,但又碍于自己的身份,不能透露更多。

多说多错,这些匪贼狡猾得很,倘若根据他的只言片语判断出他的身份,蒙骗蠢货赵千户,岂非得不偿失?

“哦?”赵千户饶有兴致问,“可有信物?”

谢明灼示意姜晴。

后者回答:“在我身上。”

赵千户吩咐左右:“给她松绑。”

一个姑娘家而已,就算看起来强壮,也没什么威胁,松绑就松绑了。

待解了绳子,姜晴从怀中取出玉带,玉带用布巾紧密包裹,从外分辨不出是何物。

她正要上前,却被护卫挡住。

“赵千户,你确定要由他经手?”皇家之物,自然是经手的人越少越好。

赵千户不明所以,方才马百户来报,只说了有人奉二公子之命过来,尚未细说,就被吴先生断定是骗子,说要拿下正法。

他虽然也觉得来人是骗子,但到底留了个心眼,听对方说吴先生“背主”,不由提起了心。

分辨不清的情况下,还是谨慎为妙。

人是马百户带来的,他便看向马百户。

马百户也正急着要提醒他,见他转过来,连忙凑近耳语了几个字。

赵千户蹭地站起身,急步行至姜晴面前,伸出手欲碰触包袱,却又在半途停下,来回踌躇几次,方小心翼翼掀开一角。

果真是玉带!

在整个安陆,只有梁王和梁王的血脉才能拥有玉带,而玉带之间也有区别。

梁王、世子和其余子女的都不一样。

梁王和世子经常入山,他见过他们腰间玉带,眼前这条玉带,既非梁王之物,也非世子之物,那就只剩下二公子了。

他们真是二公子派来的?

赵千户心下稍定,但还是存疑,将那角布巾重新盖回去后,道:“既是二公子派来的,缘何以这种方式进山?”

他方才挡住视线,又只掀开一角,旁人根本看不到信物到底是什么模样。

吴先生面色微变,想不通他为何如此笃定,眼睛死死盯着那包裹,在谢明灼回答前起身问道:“信物能否给我瞧瞧?”

“不能。”姜晴白他一眼,重新塞回衣襟。

赵千户伸手压了压,示意吴先生莫要再揪着不放,看向谢明灼。

“若用之前的方式,恐怕根本进不来。”谢明灼意有所指,“二公子担心出现纰漏,遂令我等带上信物,秘密进山,面见赵千户。”

“简直是胡说八道!”吴先生气得八字胡都翘了起来,“赵千户,你可千万别信这些匪贼,二公子只委派我一人入山,根本没有其他人!”

谢明灼没跟他争辩,好整以暇等着赵千户的决断。

赵千户坐回椅子,目光不断在双方身上游移。

一方是合作已久的谋士,一方带着足以证明身份的信物,实在难以选择。

他沉默片刻,忽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明灼:“姜三。”

孟卓这个名字已经上了通缉榜,不能再用,就随口取了姜晴的姓。

“你说是二公子派你来共商大计,不知二公子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谢明灼看了一眼吴先生。

后者正要发作,却听赵千户道:“夜深了,吴先生不妨先回去休息。”

吴先生一噎,心中不悦,但又没法跟拿刀的莽夫讲道理,只好宽袖一甩,离开主营。

“该你说了。”赵千户靠上椅背,表面看起来随意,然腰腹的肌肉全部绷紧。

但凡这个姜三露出半点不对,他都会立刻起身斩杀。

谢明灼清楚成败在此一举。

相比那位吴先生,她对谢雩知之甚少,对碧山九峰的阵营了解也只限于刘钱等人的八卦,只要说错一句,赵千户因玉带产生的信任便会轰然坍塌。

她必须在不知谢雩计划为何的情况下,取得赵千户的信任。

所幸,在来之前,锦衣卫已经查到他的秘密。

“应山死了十几个人,府衙推官沈石发现现场遗留的弹子,他顺藤摸瓜,如今正联合应山县衙,排查应山手持火铳的山匪。故计划有变。”

当时沈石看到弹子,只当是杀人的匪贼抢了军械,因不善使用,致杀人时不慎走火,才在现场留下痕迹。

可再往后查,就遭到了阻力。

杨云开获悉此事后,暗中指令应山锦衣卫探查,竟在应山发现了伪装成山贼的“军士”。

梁王的大本营在碧山,他有这个必要在应山另养一支兵马吗?

梁王身亡那日,谢雩劫持小宝前往河南,暗中盯梢的锦衣卫发现其刻意从应山小径绕道而行,明面上是为了躲避谢霂可能派出的追兵,实际是深入应山,与“山匪”进行了一次交流。

这些足以证明,应山的兵马与谢雩有关。

而这些年,他从碧山私运出去的粮草,恐怕都喂了应山的私兵,甚至连火铳也夹带出去。

所谓的偷粮赚钱,不过是个幌子。

码头的刘钱二人和马百户等人或许不知,但赵千户不可能不清楚。

偷粮草简单,私运火器却非易事。没有碧山内应,火器恐怕难以运出。

而这内应,最起码得是千户级别的军官。

赵千户整个人怔愣住。

应山兵马之事,连吴先生都不知道!

碧山九大营中,隐隐分为两派,三营、四营、七营和八营,与另外五营虽然都听梁王指挥,但私下已然各自站队。

谢二公子在三营、四营、七营和八营都派遣了说客,这些说客同时也是谋士,可他们仅仅参与碧山事务,顺便监视四名千户,并不知晓应山还藏有兵马。

作为最早投靠二公子的人,赵千户是碧山唯一一个知晓应山兵马的,连其他投靠二公子的三个千户都不知道。

他这下彻底信服了。

眼前四人,必然就是二公子的心腹。

谢明灼说出这句话,也存有几分赌的心思。谁掌握了更多情报,谁就拥有更多的主动权。

观赵千户的神情,她赌赢了。

“姜……姜姑娘,您方才说的‘背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尚未查证,便要斩杀我等,险些耽误二公子的计划,岂非‘背主’?”

赵千户点点头,坐回椅子,并吩咐左右:“给贵客解绑。”

绳子解开,谢明灼活动几下手腕,未等赵千户开口,便兀自挑了一把椅子坐下。

其余三人站在她身后。

赵千户挑了下眉,道:“方才多有得罪,姜姑娘见谅。”

“赵千户言重,谨慎些是应该的,”谢明灼瞥了一眼屋中其余士卒,“二公子命我前来执行新计划,还请赵千户鼎力相助。”

赵千户示意其余人出去,只留下马百户和一个心腹,问:“新计划是什么?”

“梁王已死,二公子和世子之间必要分出胜负。世子请封郡王的文书已送往京城,再过不久,册封圣旨传来,他便是板上钉钉的一府之主,就算赵千户对二公子情深义重,也难保其余几营不会心生摇摆。”

赵千户没说话,但竖起了耳朵。

“世子最大的筹码便是碧山九营,在胜负分出之前,他定会前来碧山检阅兵马,”谢明灼压低声线,“二公子的计划是,找准时机让他再也回不去。”

赵千户面色微变。

暗杀世子他是同意的,但在碧山杀死他并非易事。

谢明灼笑道:“如若此事做成,你当为首功。”

“我的确接到命令,三日后世子将莅临碧山,九营百户及百户以上军官都要参加,各营将派出最为优秀的将士进行比试,拔得头筹者获赏。”

“地点在何处?”

“乾伍峰。”

谢明灼:“五营素来与四营不和,若在五营行刺,怕是不便。”

“那就只剩入峰途中,”赵千户说,“可路上护卫严密,刺杀并非易事,且山道狭窄,倘若刺杀不成,难以逃脱。”

他不是不愿意牺牲,只是觉得此举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谢明灼稍作思虑,问:“可有谢霂入山路线?”

赵千户见她连世子大名都喊上了,心中愈发相信她是二公子的人。

他命心腹取来碧山地形图,摊在桌面上,手指划出一条山道说:“就是此路。”

地图上显示,这条山道途径葫芦峰、坤乙峰、坤丁峰等十来座山峰,最终抵达乾伍峰。

若在途中设伏,必须先派人秘密潜入山林间,等谢霂车驾经过时一箭射死,一箭不成,便再无机会。

可各峰防守森严,难以藏身,再者山林茂密,影响视线,若无出类拔萃的神射手,这个计划只会白送人头。

“我营中倒是有射术不错的弓兵,只是山道弯曲,就算成功潜入左右山林,车驾转眼间就会打弯,稍有犹豫,便会错失良机。”

赵千户点着其中一座山峰,继续道:“此处位于内围和外围交界处,我与驻守此峰的百户相熟,塞几个人进去并非难事,可车驾经过最佳射击点,最多十来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刺杀世子,难上加难。”

眼下尚不清楚谢霂是乘车还是骑马,但根据以往梁王巡山的经验判断,乘车的可能性比较大。

若谢霂乘车,有车厢遮掩,难以断定其所在位置,想要一箭射中要害,无异于水中捞月。

谢明灼沉声道:“机会只有这一次,等册封文书抵达,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届时整个郡王府和碧山军营,都将是谢霂的一言堂。”

小宝的性命固然重要,可对立志要称帝的人来说,也只是一个筹码。

谢霂这样的疯子,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儿子,放弃成为皇帝的机会。

赵千户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他觉得谢明灼的话很有道理,要夺权就得趁乱,只要谢霂一日没成为郡王,碧山九营的人心就不会齐。

“好,就听姜姑娘的,我会派出营中最为精锐的弓兵,埋伏在山道旁射杀世子。”

谢明灼本人射术精湛,姜晴和杨云开皆擅长射术,可她并不打算亲自上阵。

她来碧山的目的,就是让碧山生乱。

就算刺杀谢霂的计划没有成功,碧山九营也会因为这次刺杀生出内讧,乾肆峰必然会被问责,同阵营的其余三营也会受到波及。

可以赵千户为首的四个大营,不可能傻站着让人打,一旦反击之火点燃,碧山就会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中。

等他们自己消耗了大部分兵力,朝廷的兵马就可以过来一网打尽。

赵千户想立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且四营和五营素来不和,他应该也想趁机报一下私仇。

就算她离开了碧山,计划被那位吴先生获悉,吴先生也不会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姜某还得回去复命,就不在此叨扰了。”谢明灼拱了拱手,“赵千户,二公子在外静候佳音。”

赵千户没觉得哪里不对,他本来也不想让这四人插手,这样大的功劳,他并不想跟旁人分享,谢明灼的告辞正合他的心意。

“我让人送你们出去。”他旋即压低声音,“姜姑娘见了二公子,还请替赵某美言几句。”

“好说,”谢明灼笑着点头,“不论计划成功与否,二公子都会派兵前来支援,赵千户只管放心。”

赵千户闻言高兴道:“里应外合,再好不过。”

有了赵千户的“护送”,谢明灼四人顺利离开乾肆峰,来到渡口旁的木屋。

此时天已蒙蒙亮。

刘钱二人见他们要走,顿时拦住他们。

“解药呢?”

林泛道:“之前给你们的就是全部的解药,一日服用一颗,便可彻底解毒。”

二人:“……”

这四个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粮还没偷就走了?

算了,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明灼四人原路返回木船停泊处。

隔着岸边的林木shsx,山壁下的木船映入眼帘,正随波轻轻摇晃。

谢明灼脚步一顿,伸手拦住即将踏出的三人。

敏锐的五感告诉她,船上有异。

三人立刻驻足,也察觉到木船的异样,便重新隐藏身形。

来的时候,他们特意查看过周围,并没有人尾随。他们穿着锦衣卫的衣服,虽引人注意,但半途中不仅换了衣裳还换了一条船,应该没有小尾巴。

即便谢霂对锦衣卫“敏感”,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50章

◎美食相伴shsx◎

“大哥,咱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船舱内,一个黑脸大汉手持火铳,对准冯采玉,扭头问旁边的精瘦汉子。

精瘦汉子正要回话,耳朵忽然微动,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而后点了点冯采玉,压低声音道:“你,到船头去。”

冯采玉心头一凛,肯定是公主回来了。

昨天夜里,几个水匪突然冒出来,手里举着火铳,牢牢围住这条船。

水匪而已,罗七并非不能对付。

他们有火铳,但火铳发射弹丸迟缓,罗七只需速度快一些便能制服这些人。

可一旦火铳走火,会惊动山上的哨兵,他们被发现就算了,打乱公主计划便万死难辞其咎。

罗七三人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得不假装投降。

几个水匪带走了罗七和李九月,只留下看起来最为柔弱的冯采玉当诱饵。

冯采玉缓缓起身,心念急转。

这些水匪只围不杀,想必是别有所图,他们留下她当诱饵,也是为了骗她的“同伙”。

他们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企图?难道也是为了碧山的粮食?

说不定这些水匪早就在打碧山粮食的主意,只是一直没有门路,这次见他们顺利入山,应该是以为他们山上有内应,想借此机会分一杯羹。

不管他们目的为何,她都不能让公主陷入被动。

在火铳的威逼下,她慢吞吞踏出船舱,余光从入山的山壁上掠过。

以她的眼力,根本分辨不出那儿是不是藏了人。

水匪让她假装一切如常,并在见到“同伙”后表现出迎接的模样。

冯采玉走上船板,背后是对准她的弹口,前方是水波荡漾的河面。

她赌水匪根本不敢射击!

黑脸汉子端着火铳,躲在船舱内监视冯采玉的一举一动,见她没有按照指示行事,正要开口催促,却见她纵身一跃,毫不犹豫,直直沉向河底。

“大哥!”他又惊又慌,为免惊动山上哨兵,声音都扭曲了。

精瘦汉子显然也被这变故硬控在原地,脸上浮现一丝慌乱,忙不迭道:“救人!”

黑脸汉子顿时扔下火铳,跳进河里。

藏身高处的四人看得一清二楚。

冯采玉刚跳下河,谢明灼就打算让姜晴下去救人,她知道冯采玉不会凫水,跳到河里只有一死。

可没等姜晴动身,船上的劫匪竟然亲自入水搭救。

等黑脸汉子拖着冯采玉上船,精瘦汉子心知己方已经暴露,便破罐子破摔,来到船头,端着火铳指向咳水的冯采玉,眼睛盯向高处。

杨云开不禁道:“此人倒是敏锐。”

“一起下去,看看他们到底有何目的。”谢明灼起身。

不管这两个劫匪救人,是为了保住人质性命,还是真心不愿杀人,都说明他们另有所求。

见见不妨事。

杨云开和林泛打头阵,率先显露身影,直接踏上船尾。

船头两人瞬间警觉,精瘦汉子抱着火铳转身,弹口同时指向船尾,黑脸汉子也提起冯采玉,大手掐住她的脖颈。

武器和人质的双重威胁,让气氛瞬间变得沉凝。

谢明灼在船尾站定,隔着船舱与精瘦汉子对峙,还抽空看了一眼冯采玉,给她一个定心的眼神。

冯采玉眼眶微红。

初秋的水有些凉,她冷不丁打了个颤。

黑脸汉子瞅她有些可怜,不禁开口:“大哥,天要大亮了,快点办完回去。”

大哥:“……”

他稳了稳火铳,看向最有“大当家”气质的杨云开,说道:“不管兄弟是哪条道上的,跟我们走一趟。”

说完用火铳点了点林泛,“你,去摇船。”

林泛没应,看向谢明灼。

精瘦汉子也下意识转过头,目光落在谢明灼身上,这才发现不对。

这四人分明是以她为首!

他正要开口,却见谢明灼伸手入袖,取出一支形似火铳的物件,却比自己手上的火铳精巧得多,握在掌中简直像个玩具。

谢明灼铳口指向对方,语气轻缓道:“你手里那东西锈迹斑斑,已经不能用了吧。”

“就算不能用,也比你手里那玩意儿强!”精瘦汉子梗着脖子道。

“试试?”谢明灼扣动扳机。

母后和大哥亲自设计督造的手铳,便捷度和稳定性远超其余射击程序复杂的火铳。

她一直随身携带,还没开过火呢。

杨云开素来面无表情,此时却微微睁大眼睛。

军器监何时造出了这般袖珍的手铳?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不对,公主所持手铳,应该不是出自军器监,而是兵仗局。

兵仗局那群尸位素餐的,什么时候这么上进了?

他虽不清楚袖珍手铳的性能,但眼睛不瞎,这把手铳不管是材料还是样式,均非军中常备火铳所能比。

面对随时能够射出弹丸的铳口,精瘦汉子冷汗从两鬓滑下,端着火铳的手隐隐发颤。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手里这家伙早就不能用了,而且他们连个弹丸都没有,只能拿出来吓唬吓唬人。

这是撞上硬茬了。

可要就此放弃,他不甘心。

“姑娘,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们谈谈合作。”

“绑架我的人,逼迫我的人跳河,你们的邀请当真是别具一格。”谢明灼陡然沉了脸,“老杨,动手。”

杨云开当即借力船舱,飞扑过去,迅疾如闪电,缴了精瘦汉子的火铳,扭住胳臂压倒,致其上半身跌入船舱,只剩两条腿留在船头。

未及黑脸汉子反应,冯采玉擒住他的手腕一转,利用巧劲将人制服。

姜晴立刻竖起大拇指,阿玉真是好样的!

这两人武艺稀松,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心,以为凭借一杆报废的火铳就能威胁到人。

两人被擒,也不敢大声叫嚷,只低声急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谢明灼收起手铳,示意林泛问话。

后者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抵在精瘦汉子的脖子上,望向黑脸汉子:“不想他死,问一句,你答一句。”

“别杀我大哥!”黑脸汉子忙道,“我说我说。”

他本可以挣脱冯采玉,但大哥在这群人手里,他不敢动,只能委委屈屈跪坐在船头。

大哥见状,不由放弃抵抗,脑袋磕在舱底,一动不动。

“为什么绑人?”

“真的是想跟你们合作,”黑脸汉子见他面色微沉,慌忙补充说明,“我们之前就发现前面渡口经常有粮船半夜出现,一直想找机会劫粮,可山上那些人不是吃素的,只要有船靠近,就会射箭警告,只有这块山壁没有放哨的,能避开那些人耳目。”

思路是对的,苦于没有实力上山,就算上了山,也只会成为待宰的羔羊。

没等林泛继续讯问,他便竹筒倒豆子,说得干干净净。

他们来自一个小船帮,老巢在府河上游的小镇码头附近,快要出安陆的地界。

平日里收点过船费,给码头搬运货物,或者帮人摆渡,以此维持生计。

只是近期不知什么原因,镇上的粮店都无粮供应了,就算偶尔有,粮价也居高不下。

去县里买,同样如此。

船帮看上去只有数十人,但人人拖家带口,存粮根本不够吃。

他们已经饿了好多天肚子了,走投无路才想到打碧山粮仓的主意,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进山。

如今见谢明灼几人顺利进山,便胆大包天想要加入偷粮的队伍,“合作”这个词只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其实就是想打个下手,分点肉汤。

“火铳哪儿来的?”

“捡的。”

“哪儿捡的?”

黑脸汉子知无不言:“在应山捡的。”

“何时去的应山?”林泛一下子想到沈石经手的案子,应山十几人被杀的案件现场,遗留了一颗弹丸。

应山藏有火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黑脸汉子犹豫不定,看向闷在船舱里双眼紧闭的大哥,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好实话实说:“一年前,我们还在应山当土匪,就是那时候捡的。”

应山在湖广和河南的交界处,河南南部匪患丛生,应山的匪窝也不少。

官府剿了一窝又生一窝,近年来官兵锐减,财政吃紧,官府已无力再剿,如今的应山依旧常有匪患。

“既然在应山做了土匪,又为何跑来安陆当水匪?”

黑脸汉子不说话了。

大哥却是睁开眼睛,闷声答道:“来了一群厉害的土匪,他们有火器,咱们争不过,死了好些个弟兄,不得不另找出路。”

“大哥?”黑脸汉子欲言又止。

“没什么不能说的,”大哥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大不了吃一粒弹子,跟死去的弟兄们团聚。”

姜晴:“这年头,土匪也不好当啊。”

“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当土匪?”黑脸汉子似是被大哥的话戳中了软肋,眼眶渐渐湿润,哽咽道,“山上又不能种地,天天只能摘点野果吃,有时候打劫一些行商,第二天就招来官兵把我们打一顿,其他山头的土匪也来抢吃的,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那你们为何不在家种地?”姜晴问。

黑脸汉子瞪她一眼,委屈道:“那也得有地shsx种啊!朝廷的粮税一年高过一年,交不起税只能卖地,卖完之后给地主老爷种地,然后租子也一年高过一年,实在活不下去了。”

说着说shsx着,他竟流下两行热泪。

“再后来,官府到村子里抓壮丁,被抓走的人再也听不到消息,我只好跟着大哥一起逃走当土匪了。”

“抓壮丁?”谢明灼再次听到这三个字。

渡口的刘虎也说过类似的话,可启朝的军队是卫所制,就算现在发展到已经存在少量营兵制,抓壮丁的事情还是相当少见的。

“就是抓壮丁,一大群官兵到村子里,见人就抓。”黑脸汉子满脸愤然,“朝廷不给咱们留活路,咱们就自己闯一条活路出来。”

汪家的矿场和碧山的兵马,都需要大量的人手,莫非这些矿工和士卒,都来自于官府的“抓壮丁”?

谢明灼心中有了思量,但眼下并非查证的良机。

她问:“你们在应山做过土匪,对应山的地形应当烂熟于心吧?”

“你想干什么?”大哥奋力抬起脑袋。

谢明灼:“想不想搞到粮食?”

大哥:?

“我的两位同伴被你们绑了,带我们过去,其余事之后再议。”谢明灼觉得船帮也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

大哥:“……”

说话不要吊人胃口啊!

他看出来这几人不简单,心里也想着赌上一把,遂答应下来。

木船离开碧山,渐渐驶向府河上游。

府河南岸群山矗立,正值朝霞漫天,瑰丽的霞光洒落峰群,山间云雾缭绕,光辉交映间,仿若一幅幅精妙绝伦的画卷。

本是一片山辉川媚的盛景,却因某些人的私欲染上一层阴霾。

船渐前行,绕过碧山峰群,开阔平坦的河面与寂寂寥寥的村落映入眼帘。

“前面就是岭下镇,”黑脸汉子指着前方水面大片的船群,“那儿就是咱家。”

行船过程中,他和大哥已经自报家门,一个叫刘铁,一个叫刘坚。

越靠近船帮,便越能清晰看到船帮的拥挤和杂乱。

这些船只挨挤在一处,形成一片小型的水上民居,每一艘船代表着一个家庭,不少活泼的孩童在船板之间跳跃玩耍。

船舱是私人生活区域,用青黑色的旧帘布遮挡,船头晒着鱼干,船尾用几根树枝搭成衣杆晾晒衣服。

见陌生船只靠近,船帮立刻涌出几条船,船上立着青壮汉子,手举长矛,警惕拦住去路。

刘坚站上船头,挥挥手。

“是大哥!是大哥回来了!”汉子们神色一松,全都摇船迎接。

刘坚放下胳臂,问:“带回来的两个人呢?”

“大哥放心,没跑,在里头待着呢,”一人连忙问,“粮食能搞出来不?”

刘坚:“……”

不仅没搞到,还招惹了几个煞神。

他侧过身,露出身后船舱出来的几人,介绍道:“这位姜当家愿意带咱们一起,说要干一票大的,保证能叫咱们吃饱饭。”

汉子们高兴地举起长矛挥舞,看向谢明灼的眼神变得格外热情。

几个孩子也围拢过来,好奇瞅向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大身子小。

姜晴对他们绑人威胁的行为不齿,但不妨碍她可怜这些小孩子。

“带我们去见同伴。”谢明灼说。

刘坚不敢不从,立刻叫人带路,摇着木船穿过拥挤的船只,来到一艘半旧的船边。

两个看守分别坐在船头船尾,见到大哥,当即起身迎接。

刘坚吩咐:“请两位贵客出来。”

两人:?

说的是哪门子贵客啊?

他们倒也听话,带着不解和茫然,弓身进了船舱,带出两个被绳子捆绑的人,正是李九月和罗七。

两人只是头发衣服乱了些,并未受到虐待,见到谢明灼,既惭愧又激动。

“当家的来救你们了,”冯采玉趁机给他们提醒目前的身份,“你们没受伤吧?”

李九月会意,眼眶湿润道:“是我们没用,还要劳烦当家的亲自过来一趟。托当家的福,我们没受伤。”

“那就好,”谢明灼自然不会怪他们,“刘当家,给他们松绑吧。”

刘坚等人出现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罗七无法分辨他们的火铳能否开火,为了不影响入山计划,只能选择投降。

若刘坚等人穷凶极恶,留船的三人现在已经魂归天外了。

等两人松了绑,谢明灼转向刘坚,道:“先吃饭,吃完再商议借粮一事。”

劫粮就劫粮,还非要说“借”,有啥好讲究的?

刘坚心里嘀咕一句,面露难色:“姜当家,帮里实在没粮了,只一些干饼,将就着吃吧。”

“我去镇上买点粮食。”姜晴可舍不得让自家殿下啃干饼喝凉水。

林泛当即起身:“我来过岭下镇,我去买。”

刘坚提议:“不如叫几个弟兄跟着?”

“也好。”谢明灼点头。

刘坚暗自叹气,明明他才是船帮的老大啊,而且现在人就在自家地盘上,自己怎么还是这么不争气!

可一触及姜当家的目光,不知怎的,他就自觉矮了一头。

算了算了,若这位姜当家真能为他们筹到粮食,这个老大给她当又如何?

林泛做了些伪装,带着几个船帮的弟兄,前往镇上集市。

他们来得巧,镇上的粮铺刚好上了新粮,只是价钱比正常粮价高出五倍有余。

船帮的弟兄买不起,一个个望而却步。

林泛取出银锭,问伙计:“粮价为何居高不下?”

“还能为什么?外头都高呗。”伙计用米袋给他装粮,“还有没有要买的?”

“再称十斤绿豆,”林泛说,“外头为什么高?”

“好嘞,谁晓得咋回事,”伙计给他装好绿豆,递到他手边,凑近压低声音,“听说是要打仗了,军队大肆囤粮,周边买不到粮,得从更远的地方运来,可不就高了嘛。”

林泛眉头一挑:“谁跟谁打?”

“这我就不晓得了,管它呢。”

离开粮铺,林泛又去肉铺买了些鸡肉、羊肉和猪肉,在杂货铺相中了几只炉子和砂锅,还买了些碗筷,最后逛了一圈集市,又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才返程。

船帮的几个弟兄一个个热情极了,搬粮的搬粮,拎肉的拎肉,满载而归。

回到船帮,大家伙儿都围过来,眼巴巴地瞅着粮袋。

刘坚心里面不是滋味,但还是告诫众人:“这些粮食是贵客自己掏银子买的,都散了都散了。”

“你们以前做土匪,现在又成了水匪,抢劫是常事,怎么现在讲究起来了?”姜晴没好气地问。

刘坚讪讪道:“人到末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这位姑娘,咱们当土匪的时候,虽然干过剪径的事儿,可抢劫的对象都是为富不仁的,没伤过无辜。”有人为自己喊冤。

姜晴瞥他一眼,说:“抢劫就是抢劫,跟被抢的是谁没有关系。”

“难道你们没抢过?”刘铁站在刘坚身后,脱口而出。

姜晴:“……”

是哦,忘了他们现在也是匪帮。

“阿晴,过来洗菜。”谢明灼招呼一声,断了这个话题,又对刘坚说,“初次拜访贵帮,不好空着手来,这些米都拿去熬粥,肉也拿去熬汤,大家伙儿一起尝尝味。”

话音刚落,周围帮众便欢呼雀跃。

“姜当家大气!”

“多谢姜当家!”

林泛给自己人留了三天的口粮,其余全都送给船帮,随后生火做饭。

李九月、冯采玉等人打下手。

周围帮众都在分粮,离得远了,没人注意到这边,倒是给了他们一些私密空间。

“当家的,”林泛唤了一声,待谢明灼闻声看过来,才继续道,“镇上粮铺的伙计说,粮价飞涨是因为要打仗了。”

谢明灼一瞬间有些怔然:“打仗?”

除了梁王要造反,还有哪里要打仗?

“粮价上涨多久了?”

“一年有余,但近三个月涨得最凶。”

谢明灼心下了然。

若她shsx和家人没有穿过来,梁王已经在“勤王”的路上。

大军开拔之前,他肯定要囤积大量粮草,安陆附近的粮价上涨是正常现象。

只靠买粮梁王府也吃不消,那就只能就近搜刮,安陆县毕竟是德安府的治所,不能轻易去动,县城之外的乡镇和村落,便成了梁王府的粮袋。

先前刘铁说,朝廷的粮税一年高过一年,可她在京城时就了解过户部的赋税政策,并没有一年高过一年之说。

要么是她翻阅过的户部文书有问题,要么是当地的官府欺上瞒下。

梁王谋反案查到现在,除了拔出梁王这根胡萝卜,还带出了不少泥点。

河南官府从上到下都要彻查一遍,安陆的官员同样如此。

林泛见她没有应声,只望着河面出神,便不再打扰,专心做饭。

船上条件有限,他只能做几道炖菜。

几只炉子和砂锅同时作业,一时间,羊肉炖酸菜、小鸡炖蘑菇、猪肉炖豆腐的香味缠绕在一起,直直往众人鼻子里钻。

船帮的小孩使劲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吸进去就是赚。

谢明灼也被这香味截断了思路。

这几天在碧山渡口都只能啃干粮,继续吃干粮也不是不行,但谁能抵挡得住美食的诱惑?

菜还没炖熟,她的目光就时不时落向几个砂锅。

姜晴满眼期待道:“好香,还有多久能吃?”

“一刻钟。”林泛用干净的碗盛了一勺汤汁,递到谢明灼面前,“当家的帮忙尝尝咸淡?”

谢明灼当然不会拒绝,接过碗往嘴边送。

“有些烫,小心些。”

林泛盛的是小鸡炖蘑菇的底汤,鸡肉和蘑菇混在一起的鲜香简直恰到好处。

“不咸不淡,正好。”谢明灼放下碗,给予最高评价。

“再尝尝这两道。”

羊肉和酸菜、猪肉和豆腐同样是绝配,谢明灼觉得自己这顿能吃五大碗。

宫里的御膳主打精细和养生,味道虽上乘,但吃起来不够劲儿。

林班头的厨艺是真不错。

“你以后要继续在县衙当差?”谢明灼不禁开口。

要是想另谋差事,她可以帮忙介绍京城的工作,偶尔还能蹭个饭。

“我……”

刘坚恰好带着刘铁过来,打断了林泛的回答。

“姜当家,”刘坚放下一碟金黄的小鱼干,“这是刚用油煎过的,你们尝尝鲜。”

这年头油是奢侈品,寻常人家做菜都舍不得放,更别提船帮这群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今日这么大方,完全是为了还谢明灼几人的情。

谢明灼夹了一条,鱼煎的火候恰到好处,一口咬下去,酥脆焦香,带着河鱼特有的鲜味。

“很好吃。”

刘铁嘿嘿笑道:“我堂客做的。”

“铁兄弟好福气。”

两人送完煎鱼就回去了,不是不想多待,而是继续待下去,闻着菜的香味,都舍不得走了。

煎鱼味道确实不俗,一碟子分下去,每人都得了几条。

吃完煎鱼,炖菜终于可以出锅。

谢明灼实实在在吃了五碗饭,姜晴等人都习惯了,公主平日食量就大,啃了几天干粮,突然碰到几道佳肴,自然是放开了肚皮吃。

其余几人同样比平时多吃了一碗。

林泛递上山楂丸子:“消消食。”

“小林想得真周到。”

李九月笑眯眯地赞了一句,摸了一颗丸子放进嘴里,方才确实吃撑了。

美美吃完一顿饱饭,谢明灼懒洋洋的不想动。

可惜船板不比家里,随时随地都能躺。

船帮一众今日也吃得开怀,见谢明灼这边歇下,刘坚带着刘铁和几个弟兄,再次前来。

“姜当家,你之前说要带兄弟们借粮,怎么借,你尽管吩咐。”

谢明灼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向他们招招手。

“坐下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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