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灼一针见血:“每座矿场每年能够产出多少,袁尚书可知?”
“这……”
袁观德语塞,就算有登记,他也记不住啊。
“不知产出数量,如何征收?莫不是矿头说多少,征税的官吏就信多少?”
袁观德额上冒汗,这是难免的呀,谁也做不到天天盯着矿山产出吧?
“荣安,你问这些,可是有什么想法?不妨同众卿说一说。”谢长锋满脸慈爱。
跟方才看奏本的不耐烦形成鲜明对比,众臣心中不免发酸,可谁叫人家是父女。
谢明灼转身看向朝臣:“诸位都是我大启的英才,能跻身这座朝堂,不可能想不出一条良策,你们大可畅所欲言。父皇,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可否恕他们无罪?”
呈交的奏本不重要,她让这些人写策论,不是为了给自己看,而是让他们中间的有心人,能够更加深入地去了解。
有些话,在朝堂上说,比写在奏本里更振聋发聩。
端看谁有这份胆量。
谢长锋颔首:“今日之朝会,众卿可畅所欲言,朕恕尔等无罪。”
众臣皆跪地谢恩,却无人敢出班禀奏。
谢明灼在心中数数,数到五十九时,终于出现一道声音打断。
是一个样貌并不起眼的人,穿着正三品官袍,眉心皱痕极深,能轻易夹死一只苍蝇。
谢明灼记得他,任户部右侍郎,名叫卫桢,在朝堂上很少发言,一直是默默聆听的一员,存在感不高。
“臣有本奏。”
群臣皆对他施以注目礼,老卫胆子不小啊,顶头上司刚被公主用话挤兑了,他还敢跳出来发言,真乃勇士也。
谢长锋:“卫侍郎但说无妨。”
“禀圣上,微臣以为,矿税改制的关键在于统一征收标准,但众所周知,矿场之产出和品质皆有差异,标准难以制定。”
众人点头,也是因为这样,矿税才一直死气沉沉。
“微臣窃思,倘若将征收实物税改为折色税,会否解决征收时统计困难问题?再根据各类矿场之特征,制定阶梯式征收标准,也能缓解矿税之乱象。”
众臣:“……”
谢明灼闻言笑道:“卫侍郎一席话,叫人茅塞顿开。”
她一直在等人主动开口。
本朝的税制,基本以征收实物税为主,田赋要交粮,人丁税要交粮,就连其余杂税都得用粮食缴纳。
这才滋生了“淋尖踢斛”的税收陋规。
想要改革税制,不可能一蹴而就,先拿矿税开刀,朝臣更容易接受。
只要矿税改革能顺利推行,日后的粮税改革便也水到渠成。
这个卫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卫侍郎,阶梯式征收是何意?”有人问。
卫桢沉稳道:“统计各地大小矿场产出,划分不同征收区间,打个比方,铁矿场一年产出生铁,在一万斤以下,三十税一,一万斤以上五万斤以下,二十五税一,依此类推。”
“制定不同起征点和税率标准,此法甚佳,”谢明灼不吝赞叹,“不仅可以应用于矿税,商税同样适合。”
众臣极有眼色,接连附和。
“公主言之有理。”
“卫侍郎所言,的确能解矿场之忧。”
谢明灼回身道:“父皇,矿税改制一事,便交予卫侍郎负责,如何?”
“卫卿,你可愿担此重任?”谢长锋问。
卫桢当即跪地领旨。
父女俩对视一笑,就说嘛,泱泱大国怎么可能不出人才,这不就被“压榨”出来了?
矿税一事暂时告一段落,还剩下官驿和基层吏役的问题。
官驿体系隶属兵部车驾司,兵部尚书贺徵不得不出班回话。
“启禀圣上,微臣以为,官驿之所以出现官吏索财和奴役驿夫之乱象,是因为官驿不向过往官吏收取费用,无法节制。”
众人一听,姓贺也是胆大包天啊,这句话一出,可是得罪了所有的士大夫阶层。
倘若官驿开始收费,损害的就是所有官吏的利益。
他是真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贺徵对这些人的眼神视而不见,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极受皇爷器重的公主殿下,是铁了心要做出实绩。
既然如此,何不赌一把?
“官驿虽隶属兵部,但其支出的费用,皆由当地官府承担。来往下榻的官吏不会心疼当地的财政,自然也就纵容自己放肆享乐。”
众人老脸一红,他们曾经也外放过,住过官驿,多多少少都有过此种念头。
反正出钱的是当地官府,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谢明灼已隐隐猜出他的下文,知道又要收获一个惊喜,笑意愈深。
“贺尚书的意思是,公干的官吏住宿官驿时先自行垫付,并由官驿出具证明,公干结束后,依此证明向所在衙署报销?”
如此,官驿所在地的官府财政负担减轻,各衙署也会为了少花钱约束自家官吏。
贺徵惊讶极了,公主的想法竟与他不谋而合!
他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官驿的腐败问题越来越严重,一些官驿无力支撑,已经濒临倒闭。
他倒是想改变现状,可又不敢主动开这个口子,以免得罪全天下的士大夫。
今日有公主托底,他便壮一回胆子。
“公主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官署互相制约,方能杜绝此类乱象。”
当然,杜绝只是夸张之言,腐败问题是不可能杜绝的。
谢明灼:“驿卒之困窘,又该如何?”
来往官吏受公费制约,可他们依旧能对驿卒呼来喝去,并依仗官威,索取驿卒钱财。
贺徵低垂眉眼:“微臣愚笨,尚未想出良策。”
“诸位可有高见?”谢明灼转向其余官员。
有人回道:“可否设立监察之位?”
“全国那么多处驿站,难道每一处都要设立?”另有人反驳。
“用重典,一旦发现,严惩之。”刑部某官员提议。
剥削劳动力过度的问题,自古至今都存在,谢明灼也没想过能彻底解决。
真理越辩越明,先让他们吵一会儿。
过了一炷香,谢明灼眼神示意谢长锋,后者轻咳一声,压下群臣争论。
“这些问题存在的根本,是某些官吏持身不正,”谢明灼慢条斯理道,“改变腐败作风,必须推行廉政建设。”
“公主高见。”
谢明灼看向昌蔚:“昌阁老执掌吏部,不如就由你牵头,起草一份关于官吏廉洁自律的行事准则,层级传达,各级官吏必须牢记,年终考核,成绩纳入吏部考评。”
虽然治标不治本,但也能在短时间内压压腐败之风,叫清正之气冒冒头。
昌蔚领命后问道:“基层吏役是否也可纳入考核?”
已经商讨了两个议题,第三个议题的主角完全可以顺势归入其中。
老师不愧是老师,一眼看穿她的用意。
谢明灼颔首:“可。”
议题商讨结束,礼部官员又呈奏了万寿节相关事务,兵部询问了万寿节当日的阅兵仪式,便散会退朝。
“卫桢留下。”谢明灼吩咐。
两人细谈了矿税与役夫问题,在谢明灼的鼓励下,卫桢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到逐渐打开心扉,将所思所想悉数告知。
作为户部侍郎,看着日渐空虚的国库,他心里别提多焦虑。
如今碰到改变现状的机会,自然要竭尽全力去抓住。
交谈过程中,他对公主的敬仰愈发深厚,甚至连对田赋的改革念头都忍不住说了出来。
说出口才方觉失言,连忙告罪。
谢明灼并未怪罪他,但也没有继续话题,最后殷切嘱咐:“矿税一事繁复冗杂,改动起来并非易事,但父皇和我都希望明年就能推行新政,能不能做到?”
如今是八月底,还有四个月时间。
卫桢一咬牙:“能!”
三个议题的解决需要时间沉淀,谢明灼纵然希望尽快生效,也只能慢慢等待。
老昌要主持吏部事务,今日无暇教书,谢明灼自己在文华殿学习一个时辰。
中午在乾清宫用完午膳,又开始伏案批复奏疏。
不管那些官员看到是公主亲笔批复,心中如何抗拒不满,她都坚定执行这场“温水煮青蛙”。
有老爹这个皇帝支持,她的路要顺利得多。
报社收到的信件她都翻阅过,大多数文人士子写得空泛,只有少数人见解独到,能看出来是实干派。
文人特有的傲气,让他们没有匿名。
谢明灼记下他们的姓名,观其后效。
临近黄昏,杨云开来禀。
“公主,谢雩在牢中,说要见‘孟卓’。”
第67章
◎尊姓大名◎
参与谋反的要犯,皆被关押在刑部大牢。
尚未行刑,是因为涉案人数过多,卷宗还没整理完毕,又恰逢圣上万寿节,近日不宜见血。
谢霂和谢雩关在一间牢房。
碧山内乱时,谢霂身受重伤,来不及休养痊愈,便被押送入京。
路上颠簸,加重了伤势,如今他已半死不活,瘫在茅草床上,一动不动。
每日听着谢雩极尽嘲讽,没有力气反驳,只能憋在心中,整个人瘦削阴郁,苍白可怖。
“要我说,还是三娘最好命,交了个锦衣卫朋友,不仅能得个全尸,还能好生安葬。而你这个堂堂世子,却要被拉去菜市口斩首示众,真是可怜。”
谢雩是在河南矿场被抓的,本来一头雾水的他,到了京城大牢里,见到诸多同犯,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想不通,朝廷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他父王经营数十年都没出过差错,为何会在最后关头被人知悉,从而引来锦衣卫。
谢霂眼珠子黑漆漆盯着他:“有你陪着……还不错。”
“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说,小宝不是你亲儿子,小宝他娘也是我故意安排的?小宝也算好命,生下来锦衣玉食,去河南路上突发恶疾死了,不用跟着受刑。但他好歹也是你带大的,多少处了些情分,你到底下后也不要怨他。”
谢霂:“……”
隔壁牢房:“二公子,你都说好多遍了。”
“是吗?”谢雩目露诧异,“我何时说的?怎么不记得了?”
“你每天都要说一遍。”
“可我刚来啊。”谢雩脸上神情不似作伪,“我还想见孟卓呢,孟卓来了吗?”
众人:“……”
“你疯了。”谢霂慢吞吞开口。
谢雩平静望着他:“我没疯。”
“你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咳咳,未料一头栽进别人的陷阱,咳,你何等不甘,却又无力挣脱这牢笼。你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憋疯了。”
“你胡说。”谢雩鼻翼翕动。
谢霂说这么多,已经牵动伤口,痛得脸更白了几分,索性闭上眼,不再回他。
“你胡说!你胡说!”谢雩扑过去死命掐住他脖颈。
谢霂没有挣扎。
“唉,又开始了。”隔壁牢房传来一声叹息。
待谢霂几欲窒息时,谢雩倏地松开手,理智回笼,冷笑道:“想激我掐死你?我偏不。”
牢房再次陷入寂静。
谢明灼站在不远处,看完了整场戏。
没想到谢雩的执念比谢霂的还要深,也许是多年来全靠自己筹谋,机关算尽,差一步就能登天,却在最后关头沦为阶下囚,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
至少谢霂还有一个世子的名头,身后也有梁王的支持。
她行至牢门前,透过缝隙,看向披头散发,背对着她,歪靠在墙上的谢二公子。
“谢雩。”
男人一下坐直身体,似乎以为是幻觉,并未转身,只僵硬坐在原地。
谢明灼又唤一声。
这下连谢霂都睁开眼睛,左右牢房皆竖起耳朵。
谢雩蹭地扭过头,看到谢明灼的下一刻,已顾不得起身,膝行至牢门,扒拉着木柱,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
“孟卓!你来了!快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怎么提前知道的?我从头想了一遍,下雪时就开始不对劲了,朝廷怎么能提前预警到诡异的雪灾?你快告诉我!”
他状若疯癫,仿佛一根弦已经绷紧到极致,只需轻轻一拨,弦就会彻底断裂。
姜晴和冯采玉都不禁上前,挡在谢明灼前面。
“看没看过报纸?”谢明灼淡定问。
谢雩狠狠点头:“看过!”
“那应该知道‘道仙预警’这件事,是道仙不忍百姓受苦,向皇爷托梦。”
“你骗我,我不信,”谢雩瞪大眼睛,“道仙若真存在,缘何不阻止大雪降临?”
“信不信由你。”谢明灼转身。
“别走!”谢雩头抵牢门,双目猩红,“你愿意来见我,不就是想试探我还有没有隐瞒吗?你不听听再走?”
谢明灼平静道:“你疯了,疯子的话不作数。”
“我清醒得很,你若同我说真话,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先说。”
谢雩盯视她片刻,忽地笑起来,用气声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凑近些。”
“你直说便是。”
谢雩一语惊人:“我父王在外头还藏了一个私生子,另养了一批兵马。”
“哦。”
“你不应该震惊慌乱吗?快去禀报皇帝呀,再迟就来不及了。他藏得可深了,你们得慢慢地找,细细地找,要不然总有一天,它就会像蒺藜弹一样,砰的一声炸掉,死伤无数。”
一旁的狱卒闻言,不禁露出紧张的神色。
谢明灼轻笑一声:“谢雩,是天要亡你,你得学会认命。”
她不再分他半点眼神,领护卫离开大牢。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怕?!”谢雩在后面大吼大叫。
谢明灼当然不怕,就算他编的故事是真,那群人也绝对成不了气候。
出了刑部大牢,迎面碰见一位青袍官员,三十岁左右,国字脸,蓄着短须。
谢明灼穿着低调,身后侍卫也未着宫廷侍卫戎装,对方没认出她,看她两眼便收回眼神。
她登上马车,驶离刑部大牢。
岑悝今日来大牢,是想找人验证一件事,只是此犯非他案卷所管,提审麻烦,遂亲自走一趟。
来时看到女眷不觉稀奇,便没放在心上。
直到进了牢房,听到有人声嘶力竭,翻来覆去喊着两个字,不由问牢头:“怎么回事?”
牢头唉声叹气:“是梁王案的死刑犯,一直吵着嚷着要见人,方才见完之后,就这样了。”
“方才?”梁王案岑悝听说了,他不清楚其中细节,但也知晓林泛参与了押解,下意识多问一句,“莫不是方才出去的姑娘?”
牢头点头:“正是。”
“他在喊什么?梦……孟卓?!”
岑悝遽然福至心灵,那死刑犯喊的不就是“孟卓”二字吗?
他连忙跑出大牢,想要追上去,却已不见孟卓踪迹,不由扼腕叹息,怎么就错过了!
“大人,您这是?”牢头以为出了什么事,跟过来询问。
岑悝问:“那位孟卓是何人?”
“不清楚,不过听说是个锦shsx衣卫大官。”牢头咂摸一下嘴巴,“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女锦衣卫呢。”
“当真是锦衣卫?”岑悝诧异,“我可没听说过锦衣卫里有这号人物。”
牢头茫然:“那小的就不清楚了。”
明时坊胡同,谢明烁装扮朴素,背一只挎包,包里装着纸笔,亲自来跑新闻。
据说这户人家的母鸡下了一只金蛋,蛋壳表面还隐隐泛着祥云纹,此等异事,已经在街坊传遍,甚至还有富商要花高价购买。
户主姓杜,在东城兵马司任职,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卒,盖因祖上风光过,才能住得起明时坊的宅子。
谢明烁一听,便觉此事蹊跷,为了亲眼见识这只金蛋,遂亲自来访。
他敲了三下,院门没开,反而传出一道凶横的声音:“金蛋就要卖了,不让参观,别来敲了!”
谢明烁和和气气道:“在下乃京城报社记者,听闻此等祥瑞宝物,想要登载上报,叫全京城甚至全天下的百姓都能沾沾喜气。”
京城报社在京城已经家喻户晓,“记者”一词也不陌生,能上报那是一种别人求之不得的荣誉。
因为这种荣誉,报社记者通常无往不利,就算当事人不愿接受采访,也不会冷脸相对。
院内之人顿了一下,才含糊道:“金蛋贵重,已经置放妥当,不能再看,你回去吧。”
谢明烁心中呵呵,肯定有问题!
他再次敲响院门:“兄弟,你先开开门,我就看一眼,看完就走,回去写一篇稿子,说不定下一期就能上报,到时候你家主人就闻名全国了。”
少有人能抵得住这种诱惑。
院门缓缓开启,一颗脑袋从门缝里钻出,穿着家丁装束,打量他几眼,见他生得虽高,看起来却文弱,便侧身让他进院。
“只能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一定,一定。”
谢明烁随他进了一间屋子,屋子内外皆有家仆把守,个个生得高大魁梧,煞气逼人。
他闲庭信步,笑着拱拱手:“诸位辛苦了。”
守卫:“……”
“你……请问记者先生贵姓?”家丁问道。
谢明烁笑眯眯道:“免贵姓孟。”
“原来你就是孟记者!”家丁惊喜喊道,其余守卫也都目光灼灼。
《京城旬报》每篇报道上都有记者署名,其中出现最多的就是“孟硕”,就算家仆不识字,听主人家读报或者去茶楼听说书先生念报,也会对这个名字记忆深刻。
京城报社首屈一指的大记者!
谢明烁没把这些钦佩目光放在心上,绝大多数时候,这些钦佩目光都会变成愤恨厌恶。
“金蛋在何处?”
家丁回过神,面上多了几分热情,引他入内室。
甫一进入,屋内架几上的玻璃罩便映入眼帘,透明的罩子里,一颗金蛋在莲花纹托盘里闪耀着夺目的光泽。
谢明烁:“……”
虽然看上去挺逼真,但这明显就是涂抹了金漆啊,隐隐约约的祥云纹也是画上去的。
什么富商如此没有眼力,竟要高价购买一只平平无奇的鸡蛋?
“孟记者,说了就一眼。”家丁忙关上内室的门,隔绝了视线。
谢明烁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还不忘问:“不知是哪家富商要收购?我也想去采访一下,这等佳话就应该出现在报纸上。”
家仆闻言一喜,正要开口,迎面碰见从外赶回来的家主。
“老爷,这位是……”
“我知道他是谁,谁让你们放他进来的?!”杜家主打断他,望向一脸无辜的谢明烁。
他巡街时见过此人,当时姓孟的正被人驱赶出来,他好奇了解情况,才知道姓孟的经常借着报社的名义调查真相,美其名曰“打假”。
多少被打假的人家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孟记者,此处不欢迎你,请回吧。”杜家主语气生硬赶人。
谢明烁面色不改,抬脚就走:“叨扰了。”
“等等,”杜家主叫住他,眼神威胁,“孟记者,你应该知道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
谢明烁:“……”
这人是不是疯了?
虽然京城报社的“靠山”至今无人猜出,或者说就算猜出来也闭口不言,但明眼人都知道报社后台极硬,报社的记者也不是好惹的。
此人到底有何底气放狠话?
谢明烁逆反心理一下上来了,目光毫不退缩:“我只写我该写的。”
“孟记者不再仔细想想?”
“不用想。”
跑!
撂完这句话,他就直奔院门,根本没给众人反应的机会。
杜家主愣了一下,才回神吩咐:“给我抓住他!”
跑得快是记者的基本功,谢明烁很快抵达院门,快速抽出门栓,跐溜出了院子。
这人还挺警觉,回家后不忘栓门。
因抽去门栓耽误了时间,谢明烁跑出远门没一会儿,就被魁梧的家仆追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
面对杜家主阴沉的面容,谢明烁笑着改口:“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写。”
“我要的是不写。”
“行,不写。”
杜家主冷笑:“我不信你。”
“那你说怎么办?”谢明烁无奈摊手。
杜家主一挥手:“请你进去喝杯茶。”
家仆立刻围拢逼近。
谢明烁心知此事无法善了,他虽然会一点拳脚,但跟这么多人对打是自不量力,可也不能叫人拖进去暴揍恐吓。
他伸手探入挎包,抓起一把铜板,迅速往天上一扬。
捡钱啦!
趁家丁愣神之际,迅速冲破防守,直奔巷子出口。
“给我追!”
谢明烁边跑边喊救命,每喊一次,杜家主的眉头就紧锁一层。
为免名声受损,他吩咐家仆呼喝“抓贼”,好事者听了便也不会多管闲事。
一群人的声音盖过谢明烁,谢明烁颇为无语,这人真是比他还要无耻。
抓贼声愈喊愈烈,惊动了街坊,也叫路人驻足。
谢明烁穿过胡同,终于抵达人潮熙攘的大街,嘴里还不忘喊着:“救命,打人了!”
就在身后家仆揪他腰带之际,一只手推开谢明烁,挡住杜家家仆。
“小子,奉劝你一句,别多管闲事。”杜家家仆目光凶狠。
“天子脚下,不遵法纪?”来人问道。
杜家主上前,冷声道:“他偷了我家东西,是个贼,你还要护着他?”
“那就报官。”
“……”
谢明烁打眼一瞧,这哥们长得真俊,也就比自己差一点点,听其言语,应该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方才那一手推拉格挡相当利落,可见武力值也不赖。
他心生结交之意,拍向来人肩膀,“兄台,尊姓大名啊?”
林泛避开,冷淡问:“要不要报官?”
“……”
第68章
◎铁柱情债◎
主街人多眼杂,杜家人也不敢过分嚣张。
“姓孟的,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没必要结怨,只要你答应,方才那些一笔勾销。”杜家主压低声音说。
林泛眉心一动,“你姓孟?”
“啊,是啊。”姓孟怎么了?
谢明烁没搭理杜家主,笑眯眯道:“还没谢过你方才援手,走,请你喝一杯。”
“姓孟的,”杜家主面沉如水,“别不识好歹。”
谢明烁双臂环胸,混不吝道:“威胁我啊?那看来这官是不得不见了。你身为兵马司的小卒,负责东城巡捕缉盗之事,却知法犯法,用一只染了色的金蛋诈骗富商,攫取私利。”
真相肯定没有这么简单,他说这话,无非是突出爆点。
果然,街上百姓闻言,全都聚拢而来。
杜家主眸色一厉,见讨不了好,便挥手带家仆离开胡同口。
“金蛋骗财,富商应该没那么蠢。”林泛听他一番正义之言,心中欣赏,便出言提醒。
“兄台厉害啊。”谢明烁爱惜人才,结交之意更甚,“在下孟硕,取自硕果累累。”
“在下林泛,双木成林,泛浩摩苍。”
谢明烁拱手:“原来是林兄,我请你吃酒。”
他携林泛至鸿福酒楼,挑了二楼雅间,点上几道招牌菜,叫一壶酒,亲自给林泛斟满。
“林兄在何处高就?”
林泛谢过,举杯低敬:“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好啊。
谢明烁笑意愈深:“以林兄的身手,何愁找不到营生?”
“借你吉言。”
林泛并未多言,又与谢明烁闲聊几句,才不经意道:“孟兄性情直爽,豪迈不羁,家中一定和气致祥、伯埙仲篪。”
“没错,我爹娘兄妹都待我极好。”谢明烁提起家人,面上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林泛不动声色:“兄妹?”
“嗯,怎么?”
“敢问孟兄贵庚?”
“十八,再过几个月就十九了。”
孟姑娘十九岁,年龄对不上,但伪装身份的同时,也有可能虚报年龄。
虽孟兄穿着朴素,言谈举止也无架子,但从他不落俗套的谈吐和手指执笔留下的茧子,可以看出他家世不俗。
如此在面对“恶霸”时底气十足也能说得通。
孟姑娘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除却能力卓著,应该也少不了显赫的家世。
同样姓孟,万一就叫他碰上了呢?
林泛心绪翻涌,已顾不得失礼与否,接着问道:“敢问令妹芳名?”
谢明烁本酒意微醺,闻言一下子醒了神。
没想到啊,长得浓眉大眼的,竟上来就问人小姑娘的名字。
他这个“火眼金睛”的孟记者,也有走眼的一天。
淡下心中结交之意,他笑容不变,打着太极:“林兄一直问我家中情况,不妨也说说你的。”
林泛做班头数年,审讯的犯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鉴貌辨色的本事颇为不俗,一眼便瞧出对方心情不悦。
“抱歉,是我心急冒犯了。”他当即承认错误,并详细解释,“先前与一位孟姓姑娘结识,后错过分开,林某不知其住所,来京城打听,一直未果。”
找人?
谢明烁见他说得真切,信了几分,坐直身体道:“京城人员繁杂,孟姓之人不知凡几,找一个姓孟的姑娘,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与旁人不同。”林泛眉尾染上几分温柔。
谢明烁暗笑,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喜欢的姑娘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哪里不同?我在京城倒是有一些人脉,你告诉我名字,我帮你找。”
林泛与有荣焉道:“她在锦衣卫里任职,叫孟卓。”
锦衣卫?
谢明烁第一反应是他被骗了,却在听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脑子轰然炸开。
孟卓?锦衣卫高官?这不是小妹出京后的化名和伪装的身份吗?
眼前这个姓林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狠狠压下翻涌的气血,沉声道:“你同她是什么关系?”
林泛观其呼吸急促几分,心头遽然一跳,若无关系,怎会突然变了语气?
他小心斟酌道:“我本同她约好一起入京,却因意外分开。”
“哦?为何一同入京?”谢明烁转着茶盏。
林泛沉吟几息,落落大方道:“我心悦于她,想追随左右。”
“……”
果真是铁柱的情债!
谢明烁好悬没跳起来,沉沉盯着对面之人,之前暗赞过的相貌如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孟兄?”
谢明烁猛然起身,“林兄,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件事,今日先失陪了,改日再会。”
他丢下一句话就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问:“不知林兄现居何处?”
林泛在桌下握紧双手,尽力压下激动,缓声回道:“明时坊,归缘客栈。”
终于发现一点线索,他恨不得立刻跟踪上去,却又极力克制住。
不能唐突,不能冒昧。
他已忘了从前的谨慎,竟与只有一面之缘的孟硕说了自己的心事。
就算孟硕认识孟姑娘,他暴露自己的住址,等来的并不一定就是孟姑娘,也有可能是突如其来的驱赶,或者是莫须有的罪名加身。
话本里大多是这么写的。
但他还是想赌一次。
谢明烁心急火燎赶回皇宫,得知小妹在文华殿,当即跑过去。
“请晋王殿下安,杨指挥使在里面。”冯采玉侍立在殿外提醒。
杨云开代表着公事,谢明烁知晓分寸,缓缓呼出一口气。
“那我在这等。”
冯采玉自然不会阻拦,吩咐人搬来一把椅子。
殿内,谢明灼阅完锦衣卫情报。
“林家的遗体,是谁收殓安葬的?”
“当时贵州知府的长子,宋千慕。”
知府是土官,由当时水东宋氏的首领担任。
林家与宋家交好,只是林家遇难时,宋知府缠绵病榻,才由其长子宋千慕帮忙处理后事。
宋千慕是宋千奇的亲哥哥,同林家兄弟情谊深厚。
十年前的事情太过久远,除却这些情报,关于林应节如何横征暴敛、播州杨氏如何轻易攻破府城这些事情,短时间内无法查明。
谢明灼思虑片刻,听到殿外传来二哥的声音。
“你先下去吧。”
杨云开恭敬告退,出了殿,见到谢明烁,同样行了礼。
谢明烁匆忙颔首,奔进文华殿,还不忘紧紧关上门。
“怎么鬼鬼祟祟的?”谢明灼好笑望他。
“妹,你坦白跟我讲,你是不是在外头招惹桃花了?”谢明烁冲到她面前,单刀直入。
谢明灼挑眉:“碰上谁了?”
“还真有啊?!”谢明烁仰头捂脸。
“你坐下,”谢明灼扯他入座,“具体说说。”
谢明烁搓了一把脸,苦口婆心道:“铁柱啊,你才十七岁,是不是太早了点?”
“再不说揍你。”
“我说我说。”谢明烁一改方才玩笑之意,正色道,“他说他叫林泛,正在寻找一位名叫孟卓的锦衣卫。”
“……”
“你认不认得他?”谢明烁凑近。
谢明灼倏然起身:“他在何处?”
“铁柱?!”谢明烁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置信。
他美丽大方、聪慧睿智、霸气侧漏的妹妹,就这么轻飘飘地被人拐走了?
不是,姓林的凭什么啊?
眼睁睁看着小妹吩咐备车,换了身低调的衣裳就要出宫,谢明烁心中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荣安,三思啊!”
他追到马车旁,扒拉着车窗,试图阻止被男色蛊惑的妹妹。
谢明灼挑起帘布,微笑道:“乖,松手。”
“荣安……”他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
谢明灼无奈叹气:“二哥,并非你想的那样。”
听到林泛入京寻她的消息,她确实在惊讶后有些欣喜。本以为安陆一别,再见的机会渺茫。
林泛于她,只是一次出差时的过客,但比起其他过客,他的色彩要更丰富一些。
短期内或许还记得,时间长了,便也会渐渐忘却。
感情一事上,她向来随缘。
有人表示倾慕,再投她所好,只要她看得顺眼,又能空出时间,并不介意继续发展。
林泛,恰好还留在她的记忆里,也长在她的审美上,又千里迢迢跑来京城寻她,她自然不会当做没听见。
最关键的是,林家案的背后一定隐藏着秘密,而林泛正是林家案的当事人。
谢明烁可不知她心中所想,忙问:“那是哪样?”
“回来再与你细说。”
“不行,我跟你一块去。”谢明烁说着就要爬上马车。
谢明灼失笑,也没有阻拦他,载着他一同出了宫,正好免了叫锦衣卫去查人住处。
“他住在何处?”
谢明烁不甘不愿道:“明时坊,shsx归缘客栈。”
马车低调驶离皇宫,只带了姜晴驾车,其余侍卫均隐在暗处。
至明时坊归缘客栈,已是申时。
“铁柱,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等会我叫你什么?”谢明烁摩拳擦掌,准备下车进客栈叫人。
“二娘。”
谢明烁比了个手势,掀帘下车,直奔客栈。
客栈二楼,林泛回来后仔细梳洗一番,换上一身崭新干净的衣裳,随后打开窗户,一直站在窗前,注视外头的街巷。
一站就是小半日。
每当客栈门前出现一辆马车,他都忍不住心生期待,但每一次期待都落空。
直到一辆马车徐徐驶入胡同,停在客栈门前。
他的胸腔开始剧烈跳动。
借着西斜的阳光,他清楚看到驾车人就是他所认识的“阿晴”。
情急之下,他双手一撑窗台,直接从二楼翻越而下,吓了院中清理落叶的伙计一大跳。
“客官,您这是……”
一阵风卷起枯叶,他连忙去扫,等再抬眼,那位客官已经不见身影。
第69章
◎昔年旧宅◎
归缘客栈门前置一水缸,缸中残荷枯败,几条锦鲤绕缸而游。
阳光斜照穿透水纹,给锦鲤火红鳞片镀上一层金芒。
林泛先前观这几条锦鲤品相不好,眼下却觉得它们果然名副其实。
他疾风般跑到门外,目光触及青布车厢,脚步倏然顿住。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踌躇不定。
谢明烁还没入客栈,就被林泛堵在门口,这小子就跟看不见他似的,眼里只剩下数尺之外的马车。
啧啧,还换了身新衣裳,若是条件允许,只怕还要焚香熏衣。
他没好气道:“傻站着干什么?”
林泛讶然回神:“抱歉,孟兄。”
“……”
他已无暇顾及谢明烁的情绪,迈开脚步,缓缓靠近马车,至车辕旁站定。
心跳如擂鼓,在耳边砰砰不停。
“孟”字尚未脱口,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撩开青色帘布。
“上来。”
姜晴极有眼色,立刻上前接过帘布,沉默侍立一旁。
那只手又伸出些许,指尖朝着林泛的方向,指腹隐约有薄薄的茧子,掌心纹路清晰明了。
林泛心尖蓦然发烫,很想立刻握住对方,手脚却不听使唤,呆愣在原地。
谢明灼轻笑:“不愿意?”
“不是!”
林泛耳廓瞬间染红,当即触向她指尖,轻盈跳上车,身影没入帘布之内。
“阿晴,驾车。”
“是。”
马车轻晃着压过青石板,驶向下一条胡同。
谢明烁瞪大眼睛,追着跑上去:“二娘,还有我啊!”
马车无情远去,只留下一句“你先回去”。
谢明烁原地死命掐人中,才缓过一口气,念念叨叨往回赶。这件事必须告诉爹娘大哥,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心焦煎熬!
马车内,因前行惯性,林泛打了个趔趄,为免撞到谢明灼,情急之下迅速前趴跪地卸力,膝盖硬生生磕在车厢底板,发出一shsx声闷咚。
车厢虽阔,到底空间有限,两人皆身高腿长,便显几分局促。
他的鼻尖恰好碰到谢明灼膝盖,双手撑在她腿侧,整个人像是跪伏在她腿前,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马车行稳,林泛立刻捂着鼻子跳起来,却忘了低矮的车篷,又听一声闷咚。
“……”
谢明灼被他逗笑,一段时间未见,从容沉稳的林班头,怎么突然变得毛毛躁躁?
“孟姑娘,”林泛懊恼自己犯蠢,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别来无恙?”
谢明灼:“我无恙,倒是你,鼻骨如何了?”
“无碍。”林泛放下手,鼻尖有些红,不见肿胀,应该没什么问题。
车内备了伤药,谢明灼取出一罐消肿化瘀的药膏,起身坐到他身旁,“低头。”
林泛立刻低下脑袋,目光垂落在她手上。
她的手打开青白釉小圆罐,用玉制的药刮擦下一层药膏,再靠近他的鼻尖。
冰凉药膏涂在鼻尖,轻柔和缓,像一片羽毛拂来拂去,从鼻尖痒到了心里。
她正仰头看着自己,脸上未施粉黛,眉眼极俊丽,眼睑微微垂下时,平添几分威仪。
可她抹药的动作却极温柔,衣袖来回起伏,有股香味隐隐约约,淡雅而醉人。
不知用的什么香,市面可能买到?
再次相逢,他还没有准备礼物。
“重不重?”
“嗯……嗯?不重的。”
谢明灼收回手,抬起眼睫,目光与他相交。
药膏的清香与她手腕的淡香混在一起,滋生出更加复杂馥郁的香味,那香味朦朦胧胧,若即若离,像极了眼前的姑娘,迷人而神秘。
林泛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胸膛起伏不定,目光涌动,张口欲言,到最后却只余一声叹息:“孟姑娘……”
不能唐突,不能冒犯。
他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可胸腔处那团火越燃越旺,烧得他快要失去理智。
“林泛。”
谢明灼声音平和,却自带清冷,冰玉般浇透他心头之火。
他陡然找回神智,一下子松了手,目光也游移到别处,不敢再看她。
谢明灼收拾了药罐,放回储物屉。
行动时难免要起身弯腰,袍袖摩擦和衣摆掠过地板,窸窣声在车厢回响,听得林泛渐渐忐忑不安。
孟姑娘是不是生气了?孟姑娘会不会觉得他太孟浪了?孟姑娘……
修长的手捏住他下颌两侧,不轻不重,指腹温热柔软,清冽香味再次袭来。
“只有些红,无损容貌,不必担心。”
林泛愣愣道:“我没担心。”
“那你在想什么?”谢明灼放开他,坐回原位。
离得远了,林泛才稍稍找回一些理智,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想随意糊弄,却也清楚直接说“想你”太过失礼。
“林应节是你父亲?”
林泛呼吸骤止,方才狂跳不歇的心顿时往下沉,眼中迷茫散去,染上些许隐忧。
罪官之子的身份,她知道了?
孟姑娘会不会嫌弃……
“在梁王府宴客厅,你提及土司流官时有异,我回京后查阅了流官任免记录。林家十年前惨遭横祸,而你十年前流落安陆,被杂耍班子收留。这应该不是巧合。”
林泛心中既酸涩又高兴。
酸涩的是孟姑娘或许会因此放弃他,高兴的是孟姑娘竟还记得他说过的短短两句话。
十年前他才十岁,对案子的前因后果并不了解,但他坚信父亲不会做出那种事,故朝廷不分青红皂白,让他父亲死后还要shsx背负骂名,他便对朝廷失望至极。
他不是没想过翻案,可林系舟已死,他用什么身份以什么理由去翻案?
何人又愿意为他去翻十年前的案子?
谢明灼见他神色消沉落寞,便放缓了语气,说:“查阅卷宗后,我发现不少疑点,打算向圣上请求翻案。”
林泛猛然抬首,“孟姑娘?!”
“但十年前的案子,想要彻底查清并不容易,若要翻案,有力的证据必不可少,此案背后恐怕牵连甚广。”
林泛气息陡然加重,眼中似有万千情绪涌动,惊讶有之,激动有之,感激有之,复杂至极,难以言表。
“孟姑娘,需要我做什么?”
谢明灼笑道:“你先安顿下来,稍后再议。”
“好。”
林泛清楚自己现在心绪不定,无法冷静思考。孟姑娘同他推心置腹,绝不是为了看他卖shsx蠢。
作为林家人,他在这个案子中,能发挥的作用应该比所有人都要关键。
不能拖后腿。
“二娘子,到了。”姜晴吁停马车。
此处位于黄华坊,与明时坊仅一街之隔,离得不远。
林泛先下了马车,等接下谢明灼后,才恍惚察觉到一丝熟悉感。
埋在深处的记忆,如泉涌般汩汩浮现。
“这是你家的宅子,以后不必再住客栈。”谢明灼拾阶而上,行至院门外。
林应节去贵州之前,在京为官数年,买了一座三进宅院,安家于黄华坊。
七岁之前的林泛,就是在这里生活成长。七岁之后,他跟随父亲一起去贵州,对这里的印象越来越模糊。
林泛眼眶涌上酸涩,闷声道:“这宅子是你买下的?”
林家出事前,此宅尚且属于林家的财产,一直空置。出事后,宅子就被充了公,放在牙行向外租售。
前几年还无人敢买,只一些来京的富商短租,近年来林家之事已被尘封,宅子辗转几手,最后落在一个六品京官名下。
谢明灼给京官另选一处位置更佳的宅院,买下这座宅子。
“虽不知道你还来不来京城,提前布置总不会有错。宅子已经打扫干净,稍后我让人去客栈取出你的行囊,今晚就住下。”
林泛喉咙里堵成一团,他何德何能,得孟姑娘如此照拂?
“花了多少钱?”他诚恳道,“我这几年攒了一些钱,在京城买一座宅子肯定不够,但我会努力赚钱还你。”
并非生分,他实在没脸花孟姑娘的钱。
谢明灼没有拒绝,笑道:“钱可以先欠着,你若同意,明日就去衙门过了这座宅子,落在你名下。”
“我……”林泛心知此礼太重,可一想到儿时的记忆,一想到这座宅子有孟姑娘的情谊,便点了头,“多谢孟姑娘,我会付利息。”
一旁的姜晴暗道:钱之一事就别跟公主争了,你这辈子都比不上公主富有,以后习惯就好。
谢明灼不置可否,歪头示意:“进去看看?”
“好。”
宅门换了新的,院墙也进行了修补,但依稀能够看出多年来的风雨侵蚀。
门上匾额写着“孟宅”。
林泛接过钥匙,打开铜将军,伸手轻轻一推。
院门开启,石雕照壁镀一层橘金霞光,其上浮雕栩栩如生。
宅子转手数次,里面布局经过多次改动,与他记忆中已大不一样。
林泛收拾情绪,踏过门槛,转身向谢明灼伸手,微微笑道:“孟姑娘,请进。”
皇宫,谢明烁着急忙慌召集爹娘大哥至乾清宫,挥退宫人后,狠狠灌了一大口水。
“到底什么事?”孟绮心不在焉,“我手头研究刚到一半。”
谢明烜:“快说。”
“我差点就要赢棋了,什么事急成这样?”谢长锋还在回味方才的棋局,颇觉遗憾。
谢明烁一屁股瘫上宽椅,冷哼道:“我看你们天天就只顾着自己的事,一点也不关心铁柱!”
三人闻言,当即变了脸色。
“勺勺怎么了?”
“你们再不拦着,她都要交男朋友了!”谢明烁很是不爽,“她才多大?再过十年也行啊。”
三人:“……”
“怎么都不说话?”
孟绮轻咳一声,问:“你看到人了?长得怎么样?性情如何?家里几口人?”
“长相家世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品。”谢长锋着重强调,“人品一定要过关。”
谢明烁嘴角抽了抽,他就不该对老两口抱有期待,shsx遂找同盟:“谢明烜,你说句话。”
“勺勺向来有主见,不管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我们没必要多加干涉。”谢明烜慢条斯理道,“不过,人还是要见见的。”
“……”
第70章
◎故知再逢◎
酉时过后,谢明灼回到皇宫。
刚踏入乾清宫,就对上四双眼睛,三双写满八卦,只有一双写着“猪队友带不动”。
她在心里无奈摇头,仔细净了手,坐到膳桌旁。
“想问什么就问,知无不言。”
一句话,拉开“家庭会审”的帷幕。
“多大了?哪里人?家有几口?”
“二十,祖籍山东,家中就他一个。”
“……”
谁能想到,第一个问题就给人干沉默了。大三岁尚在接受范围,祖籍山东也没什么问题,可家里就一个还是震惊到他们。
谢明灼诧异:“怎么不问了?”
“勺勺啊,能不能跟咱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孟绮小心翼翼问。
“之前跟你们提过,在安陆,有个还不错的班头,就是他。”
她当时虽详细讲述了外出经历,可讲述时力求客观,一直以“林班头”称呼,四人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们都不是看中门第之人,再说了,他们本身在现代也只是个普通人,对班头出身的林泛没有偏见。
而且在勺勺的描述中,这个班头能力确实不错,人品也过得去。
谢长锋:“他还不晓得你身份?”
“嗯。”
“打算一直瞒着他?”
“顺其自然。”谢明灼道,“况且林家尚有案子未翻,他对皇室恐怕没什么好印象。”
四人一听便知道里头有事儿,忙问:“什么案子?”
谢明灼便将林家案说与他们听,只是查到的情报还太浅显,她的猜测也只是猜测,并无实证。
“那我下旨翻案?”谢长锋得知林家如此惨烈,正义之心熊熊燃起。
“案子过去十年,估计很多证据都被毁损,想要成功翻案并不容易,唯有调查清楚林家案背后的秘密,才能顺理成章。”
谢明烁也抛去了那点不爽,积极参与讨论:“小妹说得对,凭我多年的经验,林家案肯定没那么简单。要不是贵州太远,语言不通,我都想立刻动身深入调查。”
“如果林泛就是林系舟,那林系舟的遗体又是怎么回事?”谢明烜问。
这个问题,谢明灼已从林泛口中得知真相。
“林家案发时,林泛与宋千奇在山中捕猎,宋千慕率先得知消息,亲自去山中通知,助他逃离贵州。那具尸体,是寨中一个感染风寒身亡的孤儿,死了两天才被人发现,宋千慕觉得他可怜,本打算帮他料理后事。”
死后还挨一刀,对那个孩子的确不公平,可当时已经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播州杨氏没见过林系舟,不知他样貌,被糊弄过去。就算事后发现不对,也不可能大张旗鼓找人。
孟绮唏嘘不已:“十岁的孩子,是怎么从贵州逃到安陆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可怜见的,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谢长锋:“勺勺,你打算怎么做?”
“等明日再看。”
翌日,谢明灼结束朝会,照例去文华殿听学。
八月末已是暮秋,一天凉过一天,稍有不慎,一觉醒来就着了凉。
昌蔚年纪大了,许是受了寒,讲课时经常闷咳,气色也不如之前矍铄。
他教得越发用心,并不局限于基础的四书五经,什么都讲,讲历史上的君王和臣子,讲各项国策背后的深刻意义,讲改革事件的必要和风险,也讲他年轻时候游历四方的所见所闻。
谢明灼听得很专注,她记忆力不错,但还是用笔记在纸上。
讲学结束,她恭敬送老师出门。
出殿前,昌蔚系上披风,捧着小圆罐,笑呵呵道:“公主留步。”
藏青色的披风很眼熟,还是谢明灼刚穿来时所赠,并不合身,昌蔚却依旧用它御寒。
“老师,保重身体。”
昌蔚望向她,目光有几分和蔼:“多谢公主挂怀,老臣记下了。”
黄华坊孟宅。
姜晴还未敲响院门,门就被人从内打开,对上一双隐含惊喜的眼睛,随后惊喜消散。
“孟姑娘……公务繁忙?”
姜晴点点头,可不是繁忙吗?
上午要上朝听学,下午要批阅奏本,比皇爷还忙呢。
“二娘子叫我来带你去官府过户。”
买宅子公主不会亲自出面,故宅子的主人现在是姜晴。
林泛虽觉奇怪,但想必是孟姑娘有什么不便之处,遂没有多问。
两人一路无话,去官府定了契,宅子正式落在林泛名下。
“我得去一趟东城集市,给二娘子添置物件,你要不要一起?顺便也帮忙挑一挑。”姜晴出了衙门说道。
同孟姑娘相关的事,林泛不可能拒绝。
这几日锦衣卫已摸清了宋千奇的行动轨迹。初入京城的他,对什么都很好奇,从东城跑到西城,从南城逛到北城。
跑遍了之后,决定在东城一家茶馆落定。
这家茶馆的说书生动有趣,闻名整个京城,每天客流如织,来迟了挤都挤不进去。
宋千奇每日准时排队,每次都能抢到最前排。
今日也不例外。
茶馆巳时末才开门,他卯时就起来占位子,身后随从还带着小马扎,供少爷坐下歇脚。
姜晴引着林泛,一路前往茶馆。
“昨日二娘子应与你说过了,深入贵州势在必行,你熟悉当地风俗地貌,又通晓方言,你去最合适不过。”
林泛点头,正色道:“这是带我去见宋千奇?”
他一个外乡人,贸然去贵州肯定会引起注意,但若通过宋千奇的关系,混进回去的队伍里,风险会小很多。
这个计划需要宋千奇“配合”。
宋千奇坐在茶馆门口,左手一盘烤鸭,右手一串葡萄,悠闲自在极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来京城,京城实在太有意思了,好吃的好玩的数不胜数,要不是大哥不同意,他真想在京城定居。
烤鸭是新鲜出炉的,烤得焦脆酥香,蘸上店家特制的酱料,简直美味绝伦,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少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随性,周围看客虽已习惯,却还是暗道有辱斯文。
宋千奇可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反正贺寿结束,他就返回贵州,谁还记得他?
他夹起最后一块鸭腿肉,正要送到嘴边,余光蓦地顿住。
那不是——
宋千奇断然扔下烤鸭,飞快追上去,正要呼喊“阿舟”,想起现在大庭广众,阿舟身份不便,遂极快改口:“姑娘!”
他一下跳到姜晴面前,喜笑颜开:“上次你家小姐帮我解围,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呢。”
上次执行的虽是冯采玉,但宋千奇行至马车旁感谢谢明灼时,也看到了姜晴,记住了她的脸。
这不就是现成的借口?
姜晴淡淡道:“举手之劳,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这哪是举手之劳,若非小姐出手相助,李四那孙子岂不是已经得逞?”
故意毁坏中原人的形象,挑拨土司和朝廷对立,若非会同馆不宜闹事,他早就将那厮打得爹妈不认。
经过几日发酵,李四干的龌龊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京城老百姓都知道了,高丽国的李四王子,是个破坏和睦的卑鄙小人。
这几日,他都只能躲在会同馆里,不敢出门闲逛。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李四图谋成功,也不会产生太严重的后果。
可冯采玉那日机智的神来之笔,一直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
看我大启的姑娘,就是聪慧大方!
林泛住客栈时便已听闻,当时也在心中为解围的姑娘喝彩,但他没想到,解围之人竟就是心心念念的孟姑娘。
一时只觉与有荣焉,眉眼都染上笑意。
宋千奇余光一直观察,见状心中纳罕,上次在胡同见面,阿舟态度颇为冷淡,不见“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他能理解阿舟的冷淡,这十年他一定过得艰苦,又碍于身份暴露的风险,不能与刚入京的贵州土司关系太近,只好假装不在意。
现下愉悦都写在脸上,定然是因为有借口与他“相识”。
宋千奇脑子里的想法七拐八弯,最终得出“阿舟同样惦记故知”的结论。
既如此,他不能让阿舟失望。
“若宋公子诚心感激,还请继续心向朝廷。”姜晴略一颔首,矜持道,“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等等!”
宋千奇连忙拦住,突兀道:“姑娘,我与这位兄台一见如故,想请他畅饮一番,不知方不方便?”
姜晴:“……”
林泛:“……”
还能演得再假一点吗?
“抱歉,我们要去为姑娘办事,无暇饮酒。”姜晴谢绝邀请。
宋千奇夸张笑道:“原来兄台也是那位姑娘的人,敢问尊姓大名,住在何处?”
姑娘的人……
林泛品出一丝甜意,客气回道:“在下孟泛,住黄华坊。”
孟泛?连名带姓都改了啊。
宋千奇为少时的玩伴感到惋惜,不过改了也好,与他亲近,再姓林,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当年的林家。
这次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思州田氏、播州杨氏以及水西罗氏。
保险起见,还是改了姓好。
“原是孟兄,在下宋千奇。”
林泛拱手:“宋兄。”
“不知姑娘和孟兄要去办什么事,宋某能不能随行?”宋千奇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阿舟只说了黄华坊,但黄华坊那么大,谁知道住哪里。
姜晴:“只是置办一些物件,无聊得紧。”
“哈哈,我不觉得无聊。”
“不及说书有趣。”
宋千奇忙道:“说书什么时候听都可以,交朋友却宜早不宜迟。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也好。”
申时,姜晴回到皇宫,至乾清宫向谢明灼禀明今日进展。
谢明灼低首批复奏本,听完之后抬起头,问:“几时了?”
“回殿下,申时二刻了。”
“走,去演武场练练筋骨。”
姜晴跟在她身后,低声道:“殿下,我走前,林公子问我,您何时休沐。”
“后日罢。”谢明灼觉得公务再忙,也不能把人丢下不管。
姜晴好奇:“为何不是明日?”
“明日他有自己的事要做,”谢明灼略一思量,“等明日午时后,你送一批秋蟹过去,再告诉他后日午膳,我想尝尝秋蟹的味道。”
姜晴想到秋蟹的鲜美,高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