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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彦轻皱起了眉,匆忙拢了拢狐裘,跟着宫人穿过长长的回廊。椒墙透出的暖香裹着雪气,让他想起去岁卫登生时刘彻赐的西域熏香——那天卫子夫抱着刚满月的卫伉来道贺,刘彻竟亲手给他系上玉带钩。
玉钩者侯。
一门三侯,帝王宠甚。
卫家这只风筝飞到极点了。
是要往下走,这往下走是平稳落地,还是跌入万劫不复,全系东君手上的线。
卫家连鹤都不是,他们是风筝啊。
霍彦一边走,一边想,心里拐了九千弯。
他想,弹幕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他还是怕刘彻猜忌,翻脸不认人,明明刘彻对他那么好,他还是怕刘彻的多疑。
他不怕万劫不复,他怕他的亲人万劫不复。
他得试探试探刘彻态度,如果真有不妥,他便主张卫霍分家,跟舅舅明面上对着干。
“彦儿近日清减了。”刘彻的声音从兽炉升腾的烟雾后传来,惊得霍彦一怔。金丝楠木案上摊着卫青的奏报,朱批未干的"准"字红得刺眼。他感觉天子目光正掠过自己后颈,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会舅舅写信得罪刘彻,但刘彻要砍他了吧。
他就知道,刘彻不是好东西!
“臣最近吃得少,但干得多,臣还想教太子读书呢,陛下放心,臣一定好好干。”
老登,不能杀我!
未央宫温室殿的铜漏滴到酉时三刻,刘彻执棋的手忽然顿住,他是个人精,只招手让霍彦过去。
“来一局。”
霍彦跪坐,敛好裙裾,坐在棋盘对面,随手接过红方,将“马”,斜跳二格,正斜刺里杀出。
刚出手,就奇袭。
刘彻落下一子,斜睨他一眼,故意逗他。
“你舅舅得罪了朕,你现下也想死?”
霍彦怂怂地把自己的棋退回去了,转手给刘彻喂了棋,刘彻得意洋洋吃下他的卒子。
“继续。”
霍彦委屈巴巴,就给他喂子。
“不杀行不行,我舅舅他笨,我这就给他带回去放马,我也去,陛下放心,你给个人名,我保证领着他们滚得远远的。”
刘彻随意拂乱棋局,鎏金烛台映得他眼底幽深。
“嗯?怕朕?”
霍彦咽了一下口水,好家伙,刚打了胜仗,就杀啊!
娘西皮的。
“陛下,臣不怕,臣就是想陛下杀臣不废刀嘛,还有损陛下威严臣完全可以迁居朔方,给陛下守门。”
您给句话,杀人多废手啊,我立马带人跑,我自觉。
话出口的瞬间,温室殿的地龙仿佛突然熄了火。霍彦盯着砖缝里蜿蜒的金线,那是未央宫特有的蟠龙纹。他听见玉器相击的轻响,刘彻的玄色深衣下摆映入眼帘,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明明灭灭。
温暖的手掌突然抚上他后脑,霍彦浑身僵直。天子指尖温热,顺着他的发髻滑到颈侧,“笨孩子,有人在你耳边说废话了。”低笑震动胸腔的声音近在咫尺,“你与去病,都是朕看着长大的。朕是你的君,亦是你的父,你平时伤一分,朕都心疼,况且小羊都养成漂亮羊了,朕怎么舍得。”
霍彦喉头发紧,因为刘彻此刻故意用手慢条斯理地摩挲他束发的帛带,仿佛在把玩什么稀世珍玩。
逗孩子,真好玩。
“那个姨父,你不要过来啊!”
少年尖叫,离刘彻三米远。
他不会清白不保吧!
刘彻的笑再也忍不住。
“阿言,朕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霍彦默默坐直了身子。
什么样,色中饿鬼,阴阳怪气的神经病,但挺疼我的。
“陛下是天子。”
他说完就笑,笑容可掬,唇下小红痣愈发的红艳。
“上天的儿子。”
他话音未落,被陛下拍了脑袋。
"陛下。"宦者令捧着一漆盘的点心趋近。
霍彦一看就知道是给他的,冲刘彻眨一下眼,得了帝王的纵容就伸出了手抓了一块。
“还是姨父待我好,郑大人就让我算账,也不给吃的。”
他故意亲昵撒娇,眉眼间似乎全是未脱的稚气。
“那还要跑出长安。”不等回答,帝王气不过,又给他背上一个火辣辣的巴掌,疼得他呲牙咧嘴。
“卫青是朕一手栽培的大将军,朕爱他还来不及,朕甚至觉得有他一个太少,汝与去病需奋进,为朕解忧。”
霍彦应了一声,乖乖吃点心,而后一个席地膝行上前,双手向上,刘彻自然地将奏报给他,“自己看去。”
前面的是卫青一如既往的絮叨,他跟刘彻的密话,霍彦不看,他自觉翻到卷尾,看到伤者几千,亡者数十人时,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比一场战争动辄成百上千的死亡人数,现在降到这般程度,不光赖以舅舅这般天神般的将帅,也赖后勤。敌人死得死,死得死,经济支柱全部被废,而我方活得活,活得活,才是歼灭战。
他心满意足,这些军备厂钱投得值,预计下年黄连素和大蒜素他的厂也能制备出来,往战场上发。
他继续往后翻,卫青后面夸淳于缇萦他们的同时还大咧咧为他请功,总归夸他上次留的麻沸散,截肢,黄连汤都有了大用,他派出的修马具,兵器,马蹄,铠甲的人,医者,还有酒精,绑带那些军备用品都派上了用场,还有那个三七粉,好用的很,韩说的手爪子一抹就止了血。
但是幽默的是,他在末尾对刘彻说,你帮臣问问阿言,他让人捎的木盒是干什么的,底下还装着一袋石垩和炭灰,①这玩意儿不能吃啊,他就用来煮水了。
霍彦不由自主的笑起来。
忒实诚了。
刘彻也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有些诡异。
“你个臭小子,送人的船是自己的吧!”
霍彦嘿嘿一笑,装无辜。
“借的,借的。”
刘彻甩袖,“交税。”
霍彦正色,“我年年都交的。”
知道你缺啥,敏感肌。
刘彻满意颔首,撸他的毛发,“乖孩子,浮光生意还是太小了。”
刘彻缺钱,他要霍彦从酒动手,为他揽钱。
霍彦将头偏过,又把他拂乱的棋局拨正,而过轻提马,重复奇袭一局。
“陛下要多狠呢?”
刘彻失笑,把玩棋子。
“臭小子,把你的点子说来听听。”
霍彦轻笑,吞了他的炮。
“若姨父只要钱,阿言可为姨父重推一款更好的酒,并以斡官长的身份奏请加酒税,但是我只觉得是温水,烧不透。我还有一计,想来更合姨父之心。”
刘彻挑眉,将了霍彦的军,灯花发出噼啪声,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少年公子精致的下颚,眉目似画,他风轻云淡道,“盐铁可官营,酒也可以。”
刘彻也轻笑,鎏金博山炉腾起的青烟在殿柱间盘旋,刘彻的玄色深衣扫过霍彦跪坐的茵席,腰间组佩撞击声如碎玉。帝王招手要他附耳过来,跟只毛色光亮的大狐狸样。
霍彦又往前探了探身,刘彻将头放在他肩上,直接耍起了无赖,“儿啊,你舅舅这一趟,你给朕的钱都快用光了。桑弘羊上次也说酒官营,出酒榷法,但他上次出的盐铁官营现在还在试验,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子。朕下年还要打匈奴,朕要现在就有钱。你快想办法,不然你就再给朕点钱。”
[堂堂大汉天子,堂而皇之问一个少年要钱,这是真不嫌丢人现眼啊!]
[hhh。]
[彻儿吃准阿言了。]
但是霍彦就吃这一套,到底他与刘彻父子情分在这儿,加上他吃软不吃硬,所以他也没给他老姨父推开。
他目光清冽,“怪不得姨父要我来当斡官长呢。”
斡官长管盐铁酒税,刘彻要从酒里拿钱。
他似乎是抱怨,又似乎是松了口气。
上面的刘彻大开方便之门,以霍彦在长安的商誉,只要放出消息,要吞并小酒坊,会有不知道多少人上门。这不比一个一个查封私人酒坊快。况且只要霍彦垄断了,刘彻只需要像接管造纸厂那样派人接管这个大酒厂就行。
刘彻一一交代着所求,他要钱,要快要多,他要将酒牢牢握在手上,未央宫椒房殿的铜鹤灯爆了个灯花,霍彦跪坐在鎏金案前,指尖摩挲着卫青战报边。
活爹!
长信宫灯照着少年人鸦羽一般的长发,霍彦抬起头,眸光澄澈,长揖一拜,腰弯成个满圆。“陛下全心相托,臣…”不能推辞。
他正欲表个忠心,忽然有温暖的大氅兜头罩下,带着熟悉的龙涎香。
“阿言干好了,是阿言之功,干不好,就找桑弘羊。总归阿言莫要有压力。”
帝王嬉皮笑脸,很是欠揍地晃脚。
“你才当多久的官,打什么官腔,跟你老姨父,还装模作样。”
大狐狸手把手教小狐狸如何拉着旁人入伙,“这次得罪人,所以吐点出来,找批人做挡箭牌就是了。”
小狐狸摇头不干,少年唇艳色如枫,腰间挂着他所送的玉钩。内里是一件月白色锦缎长袍,眸中全是狡黠意味。
“陛下,我能吃下,人多碍事。”
刘彻笑起来,心情舒爽的很,很明显,霍彦深得他心。
“你今天留下来,跟姨父抵足而眠如何?朕要李延年来奏乐,你不是喜欢听乐府歌,朕要他们找几个唱得好的。”
刘彻跟人套近乎不光爱发钱,还爱跟人贴贴,要人陪着一起干任何事。别问霍彦怎么知道的,问就是他从小没少看他舅被贴,刘彻恨不得拉他舅一起上厕所。
咳,舅舅不在,现在轮到他了吗?
他不要!
“我阿兄等我回家吃饭,我就不留宿宫中了。”
说着,他逃命似的跑出宣室,徒留刘彻一脸老父亲的伤怀。
刘彻摸了摸下巴,在给卫青的信里矫情,孩子大了,不跟姨父亲了。
[哈哈哈,阿言怕做韩嫣。]
檐下的铜铃在夜风里叮咚作响,霍彦踩着青石板上零星的残雪往外走。二月长安的夜还浸着薄冰似的寒气,他裹紧刘彻的大氅,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一拍脑门,加快了步子。
霍去病不在家里,只有卫不疑他们几个孩子独自在家,他有些担忧。
卫青膝下三子,卫伉、卫不疑和卫登,皆是妾室所出,他们现下都小,卫家的几个孩子,年龄接近。卫伉前不久刚满过两周岁生日,卫不疑比卫伉小一岁,两人并非同母,卫登是卫伉的同母弟弟,刚刚满了百日,都是小小的奶团子,暖乎乎的,一笑能把人心看化。
霍彦一时归心似箭,然后一团雪球擦着耳畔飞过,正砸在宫墙新绽的朱砂梅上。霍彦转头就看见霍去病站在石辟邪脑袋上,墨色劲装几乎融进夜色,偏生发间系着条艳红的额带,在宫灯下晃得扎眼。
少年见他看过来,笑着招手,露出小虎牙。
“小霍郎君,大霍郎君接你回家了。”
“下来!”霍彦仰面,然后冲石像抬脚虚踹,“让值夜的羽林看见,姨父又要罚你抄兵法。”
霍去病翻身落地,腰间皮囊叮呤咣啷响。霍彦鼻尖微动,嗅到熟悉的辛辣酒香混着椒盐炙肉味,“你喝酒了?”
“借来给箭镞淬火。”霍去病摇头,绝不承认他偷喝了一口,解下皮囊,冲霍彦晃了晃,冰块叮当撞响,“给你留了半袋梅子汁,很好喝。不过现在太冷了,等回家再喝。”
霍彦无言,目光黏在对方肩甲上。玄铁鳞片结着层薄霜,分明是在宫外候了许久,他眼有些烫。
“阿兄,你虎吧,这天不会进马车吗。”
霍去病忽地凑近,伸手把弟弟被风吹乱的额发揉得更乱,然后满不在乎地甩甩马尾,“是你太娇气了,现在早就不冷了。”
霍彦咬碎了一口银牙,恨恨地往前走,步子迈得极重。
霍去病笑嘻嘻地跟上去,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新烤的胡麻饼热气蒸腾,混着他身上霜雪气,勾得霍彦肚子咕噜一声。
少年顿时笑倒在他肩上,额带滑到鼻尖,“我们斡官长饿得打鸣!明日就传遍期门军——哎!”
话音未落,霍彦拿脑袋撞了他一下。
“闭嘴吃你的。”小郎君耳尖通红地掰开饼子,椒盐混着焦香在齿间炸开。
霍去病边啃饼,边笑个不停。
霍彦坐上牛车,与他说起卫青发回的战报。
“今次死于伤痛的兵士比以往少了大半。”
宫灯在朱雀阙次第亮起时,霍去病眼中闪过笑意,“大善。”
霍彦也不由展开了笑颜。
“是啊。”
卫府。
除了躺在摇车里不得动弹的卫登,霍彦刚进屋就被几个小萝卜头团团围住。
“仲兄,你不要一直站着,陪我们玩好不好?”
卫伉扯着霍彦的衣袖,他是个小话唠,喋喋说个不停。
有他带头,卫不疑立即跟着起哄,就是还说不清楚话的卫登,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叫着。
一时之间,满室吵嚷。
霍去病早就走为上计了,眼前的几个小家伙虽然闹得欢,但霍彦却很喜欢。不为啥,他们是舅舅的孩子,他自然愿意跟他们玩。
玩到后来,他还贱兮兮地逗了一下摇车里睡得正香的卫登,结果把人逗得哇哇直哭,吓得奶姆来哄,霍彦在一旁就搂着卫不疑和卫伉,三人一块傻乎乎的笑。
说起卫登的名字,背后还有个小故事。就是他刚出生时,有人给卫青送来一匹騧马,卫青是爱马士,收到礼物特别高兴,干脆给孩子取名卫騧。
霍去病和霍彦第一次听到小表弟的名字,直接就傻眼了,这个名字能用吗,小表弟长大后肯定会被人笑话的,他们要劝劝舅舅才行。
谁知卫青那个倔啊,霍去病并着霍彦愣是劝不动他,没办法为了小表弟的将来,霍彦忍着不绷,把这事儿告诉了刘彻。刘彻当时正在喝水,听了以后喷了霍彦一脸水。什么鬼名字,当爹的能忍这个名字,当姨父的都不能忍。他大笔一挥,给孩子取叫了卫登。
霍彦想起来就笑。
“臭小子,还哭,等以后你就知道你阿言兄长对你多好了。”
漫天的弹幕是第一次看见卫家的三个小孩,一时之间也很激动。
霍彦像是老母亲一样,看到他们夸奖,从喉咙哼出一声好。
[宝宝,可爱捏。]
[大家都好,可卫伉宝宝不好。]
[元鼎元年,卫伉因矫诏不害,被免除宜春侯爵位。自骠骑将军死后,大将军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
[汉代对矫制矫诏的处罚要看犯罪所造成的后果,分别定罪为“矫制大害”“矫制害”和“矫制不害”。“矫制大害”判腰斩,“矫制害”判弃市。“矫制不害”往往没有造成负面或者恶劣的后果,还有可能是善意的或者有功的。]
[太初元年,舅舅病逝,卫伉承袭长平侯爵位。天汉元年,卫伉因未带符诏擅自入宫,被汉武帝处以城旦之刑,除去长平侯爵位。]
[征和二年,“巫蛊之祸”爆发,丞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被朱安世诬告与阳石公主秘密勾结,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卫伉受到牵连,与阳石公主、诸邑公主皆被杀害。]
霍彦看着弹幕,记史料的人都是说话说半截的吗?
他膝上的小话唠,叨叨个不停的小卫伉,小手忽然扒住他。
“仲兄,仲兄,我跟你讲啊,据儿表兄上次哭了,一直说那个王夫人怀了,李美人也怀了,他们都要生弟弟了,他阿翁有了新弟弟,就不疼他了。可我有好多弟弟,阿翁还疼我,据儿表兄说因为我们是兄弟,他们不是。我不一直是据儿表兄的弟弟吗?”
“仲兄,我还知道…”
霍彦叹了口气。
他家孩子只是话有点多,好吧,还有点缺心眼。
“别什么都说,宝贝。 ”
卫伉眼眸沁泪。
霍彦又叹了口气,伸出小手指。
“跟我说,不跟外人说,拉勾勾。”
卫伉拉完勾,吸吸鼻子,接着说。
“仲兄,桃红她们说阿翁有我们了,你和去病兄长迟早都要被阿翁赶出去的。阿翁也跟据儿兄长的阿翁一样不要我们了吗?”
小孩子眼泪和鼻涕糊了霍彦一身。
霍彦拍了拍他的脊背,“不会的,她乱说的。”
语音刚落,冷涟涟的目光看向了卫伉口中的桃红,看得对方头皮发麻,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她正欲哭,霍彦就使了个眼色,几个粗使婆子上来把她的嘴堵上,就架了出去,通程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霍彦给卫伉掩被角,早有卫氏的老仆过来,低声附在霍彦耳边道,“那些个在小主子面前攀舌头的都照郎君吩咐聚在前厅了。”
霍彦轻轻抚摸着卫伉的额发,眼中闪过一道暗芒。
他起身到了前厅,不出所料见了端坐上首的霍去病。
霍去病端着手中的茶盏,示意他过去坐,可见他知道了霍彦发火的原因。
霍彦正欲说处罚,就被他伸手拦下。
卫府已经点起了灯,霍去病容色淡淡的,对众人道,“搬弄是非,五十杖,打完就逐出府去。”
一时之间,哀嚎声不断,不少人十板下去,几乎进气多出气少了。
霍彦坐在旁仍旧温雅地笑,可他语气却寒凉的很,没有丝毫温情。
“现下天色已晚,不知道塞帕子吗?”
仆从们应是,血流在前厅堂前,卫府的人近乎惴惴不安的看着这两个煞星,生怕自己也得了发落,却只见到他俩联袂而去。
霍彦的脸绷着,洗漱过后,他穿了一件宽袍大袖的雪色深衣,随意拿了个桃木枝绾了头发,就敲开霍去病的门,钻了进去。
在明灭的灯火中,他开口第一句话是,“阿兄,你我搬出卫府吧。”
第77章 酒榷六策
霍去病盯了他一会儿, 然后沉默着点了头。
霍彦虽说的坚定,但是这事关系众多,只想着霍去病善断, 盼他听自己说了缘由定些心神,不料霍去病直接应下, 他一时半会儿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不问我为什么吗?”
霍去病执起灯, 从旁边的书架上拿着本书读。《公羊春秋》,春秋三传里,公羊高的春秋最重法度, 讲究君子之仇寇,十世百年亦不变也。此当世显学,他颇为推崇。
“你来说了。”
你来跟我说了,我应下,不正常吗?
霍彦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霍去病与霍彦面对面,一坐一立。
良久,霍去病皱起了眉,给他拉到身边来了, “傻站着干什么?”
霍彦不语,也去他那架上挑挑拣拣,捡了本《孙子兵法》,他看不进去这本手中的书,只是敷衍着翻开。盯着一页,始终没有翻书。他的手轻扣案几, 发出有规律的清脆声响,一下两下。
窗外, 夜色愈发深沉, 墨色如漆般晕染开来, 偶有寒鸦的啼叫划破寂静,为这凝重的氛围添了几分萧瑟。屋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
霍去病笑了,抽出他手中的书。
“阿言,我是你兄,我既作了主,你便从我。”
莫管此事了,你既然心中不爽利,就搬走。哪有那么多缘由。
月光亮堂堂的,照得霍去病亮堂堂的。
霍彦哑然失笑,心却像飞了起来,像是只没骨头的猫似的软软挨在霍去病肩头。
他觉得刘彻喜欢跟舅舅贴贴,也不能怪刘彻。
“阿兄不问我缘由就纵容我,阿兄是偏心眼。”
霍去病玄色常服袖口的金线云纹擦过少年泛青的眼圈,唇角不自觉勾起,他笑得风清月朗,心中感叹他幼弟,不同意他就要来说服自己,同意了就说自己偏心,当真是别扭的可爱。
这颗聪明脑袋在遇到亲人后就不好使了。
“我偏心眼。”
霍去病说完,霍彦心花怒放,他趴在背上,搂了搂霍去病的脖子,撒娇道,“阿兄,现在分开是好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宫中又有新皇子出,据儿是肉中刺,卫家势大而今舅舅身下利益派系错综复杂,舅舅舍不下心,我却道树大招风,小人难防,不若分庭,做把暗刀,替舅舅清虫也方便。”
霍去病挑眉,目光落在霍彦眼睛处,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才移开,道,“嗯。”
霍彦撇嘴,白撒娇了,霍去病看他一看一个准。
“今日打了那些家仆,却未除尽后患,但在舅舅府上,我也不能大开杀戒,落的个越疽代疱之嫌。”
霍去病不在意,翻了页书,“牵强之极,你会怕这个?”
霍彦不愿承认自己的多疑,索性任性起来,枕着霍去病大腿,给自己裹巴裹巴,就闭上眼睛,良久,从鼻腔里哼出几声。
“好吧,也有我不信姨父拿舅舅当自己人,也不信姨父待你我殊遇能一直维持下去的原因,我觉得分开可以转移风险,我跟你说了,你不准冲我发脾气,也不准不跟我走!”
他防人怎么了,哼!他就是不相信刘彻咋了,咋了!
霍彦炸着毛整个人突然腾空。霍去病扛麻袋似的把弟弟甩上肩头,扔到床上,拉过布衾打了个结给霍彦绑了,霍彦挣扎都挣扎不过,最后恨恨地闭上眼。
“好,我跟你走。”霍去病随意一拨,把霍彦滚到里侧,自己长腿一伸,拉过布衾,便躺在了霍彦身侧。
霍彦生气,背对着他。
“你是不是在冲我发脾气,还冷暴力!觉得我无理取闹,狼心狗肺!”
霍去病无辜。
“你知道的,我一般发脾气,都是直接抽人的。”
霍彦闭嘴了。
上年,诸侯王们不因为刘彻薅羊毛薅得有些异动,霍去病跟土匪似的把那些离长安近的诸侯列王按地域远近全都暴打了一通,据说,霍去病当时伸了鞭子就将那些人给抽了一顿,把人都打服了。
霍去病从不饶舌,一般直接抽。
但霍彦胆小如鼠又胆大包天,区别面对的是谁。
所以他一抖,突然浑不带怕的,直接炸毛,“你就是冲我发脾气了,来,你给我也来一鞭子!”
霍去病无奈。
“阿言,我没有冲你发脾气,不然你招架不住。”
说到这里,少年似乎有点委屈,又抱怨了一句,“都是你在冲我发脾气,话又多。”
霍彦在床里侧,一股子气直冲脑门。
“那咋了!”他站起身,跳下床,气得叉腰,指着霍去病道,“下来,吵架!”
霍去病强忍着笑出声。
“不要。”他闭目养神,又道,“吵不过你。”
霍彦一股气打到棉花上,最后把自己气成了毛绒绒,因为全身毛都炸了。他坐到案前,拿起壶,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咕噜噜喝了一杯,见霍去病没理他,他又倒了一杯。
霍去病下床,无奈让人给他上壶热的。
仆从早就听见了门里的动静,生怕两个主打架。听见霍去病叫人,忙不迭地下去。
霍彦放下茶盏,水珠有几滴溅在手上,微凉。
“我知道你不理解我,但我只说我不相信姨父,如果有一天我们与他所想背道而驰,那么第一个被放弃的就是我们。”他挤出一抹笑,唇舌间全是苦意,“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甚至于阿母,如果有一天我危害到那个陈家妹妹,阿母一定会恨不得杀了我的。”
人心易变,何必赌在旁人心中的分量。
“为什么要这么赌?”霍去病轻笑,“如果所想背道而驰,如果坚信你对,那就改变他的思想。”
他为霍彦擦去手上水滴,“阿言不会去杀无辜之人,谈何反目。”
旷达又开阔的少年郎,用自己粗糙的指腹,为霍彦擦去脸上的水渍,明亮亮的月光下,霍彦也是明亮亮的才好。
“你我相依相伴数年,阿言是怎样的勇敢无畏,坦荡赤诚,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我只忧虑吾弟为人而死,从不忧虑人因吾弟而死。”
“如果我以后伤及无辜之人呢?”霍彦轻声质问,“如果我动辄杀害数万人呢?”
霍去病眉都没抬,“那应该派你去打匈奴,你比我强。”
霍彦的头嗡嗡的。
“你就不能说我站你这边吗!再不济来一句,阿言很好很好,肯定是为更多人不得己才这么做的。”
霍去病嗯了一声,“你可以这么想。”
霍彦起身一句艹,然后破门而去。
后悔跟霍去病说,他就该直接买了房子,把霍去病入室抢劫扛走,霍去病要反抗,他就扎他。
霍去病目送霍彦离开,眸光清凌凌的,他将仆从递来的热茶,兑些冷水,便仰头饮尽。
他的眼睛无意识的眯起,手指轻叩桌面。
良久,霍去病施施然开了门,仆从见他出门,拿着一盏羊角灯为霍去病照明,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
霍彦一路风风火火,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怎么回事,缓缓进了梦乡,很快在床上四仰八叉的睡了过去。
月光像一斛打翻的银珠,哗啦啦滚进霍府西厢的庭院。
霍彦梦中正酣,忽然听见窗棂发出裂帛般的脆响——半扇雕花木窗被环首刀鞘劈开,碎木屑簌簌落在青砖地上。
他眼都没睁开就抓起枕边玉带钩掷过去,“阿兄,救命!”
十七岁的霍去病倒悬在檐角,闻言直接破开霍彦窗门,月光撒下来,他身子探出窗户,手撑着窗棂,玄色武服的下摆沾着夜露。他未束的长发被晚风撩起,马尾高束的发梢扫过霍彦鼻尖,窗间十二枚鎏金铜铃在随着他的步子撞出金戈之声。
“霍去病,你砸我窗!”
霍彦抓起犀角枕要砸,却被刀鞘挑着锦被掀翻在榻。霍去病单膝压住被角,他晃着悬空的右腿,腰间蹀躞带上的铜扣撞出细碎清响,神情认真。
霍彦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是出什么事了吗,就听见霍去病道,“阿言很好很好。”
等着少年人的是一个迎面的枕头和霍彦愤怒的声音。
“霍去病,你大爷的!”
霍去病心中畅快,笑容明媚,利落从窗户中跳出去。
“明日休沐,我带你去放风筝吧!”
霍彦没说话,连夜用丝绸做了两个风筝。
结果第二日下雨,霍彦闲得慌,又用纸糊了两个孔明灯。
[你是放不了风筝改放孔明灯了吗?]
霍彦不吱声,就死犟种,就搁那儿糊,弹幕也不惜得说他,只是看他又糊了一把油纸伞,然后水灵灵地躺倒了。
[弹幕:爷,你老累了?你起来啊,酒厂垄断啊!]
霍彦翻身,“我五天休一日,不加班。”③
[今日也不想读读书?不想搞搞事?]
霍彦闭眼,“下雨,不想读,不想动。”
[好吧,歇歇也好。]
弹幕跟着他一起大眼瞪小眼,良久,霍彦翻了个身。
“那个,把那本《狂吃十万亿:中国农产品食品高附加值成长模式》④给我打一下,我要看。”
众弹幕:你TM搁这儿许愿呢!说看到第几页了!
霍彦傲娇,“一点都不关心我。”
众弹幕:默默复制粘贴。
第二日雨停天明,霍彦依旧躺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才神清气爽去大司农的官署。
第一件事找郑当时请假。
郑大人刚经霍彦提醒,处理了替他承办运输的他保举的人及其宾客,并且发现的过早,他东拼西凑也算补了窟窿。
霍彦现在就是他的恩人,所以小老头见到霍彦就笑得不见眼。
“阿言来了。”
霍彦笑嘻嘻递请假申请,装模作样咳了两声。
“下官病了,可能两个月才能好,”
郑当时看着申请中的病情,“两髀臃肿,胸胁支满,不耐食饮”③和活蹦乱跳的霍彦,额角的青筋动了动,老狐狸须臾换了神色,微笑捊那一把半白半灰的美须,“老夫给阿言找个医瞧瞧。”
霍彦面色不变,然后突然捂着胸口,作出喘不上气的模样,手死死抓住郑当时的衣摆。
“我累嘛,我累嘛,我得喘症了。”
郑当时心道我是老,不是瞎。但是刘彻对他的嘱咐突然在耳畔,良久,他接了申请,叫人给霍彦抬出去了。
官署来往之人若问,他就全道霍彦身体不好,胸闷得喘不过来气了。
而那边,霍彦被抬出去,装作病得起不来身的样子,一步三咳回了卫府。然后闭关了半个月后,蒙着面具就杀到了戏楼。
现在他有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卓文君去探望的帖子被驳回了,丹叔在店中着急,嘴上都起了个燎泡。
直到他今日到访。
丹叔见到他大活人,直抹眼泪,连忙回头望,寻找霍去病的身影。
这主子上次这样式来是去匈奴,这次是去西南夷是吧。
听完霍彦要重新启动尘封的垄断酒业计划,他本是高兴的,毕竟因为天子酒的名声,加上霍彦的技术革新以及浮光是少见的高粱酿酒,能与浮光竞争的高档酒几乎没有,可听霍彦说要把全国所有的酒都并在一块,脸耷拉了。
“主君,烦请三思!”他本就皱巴的脸更皱巴了,像极了暴君身边的大太监,“您知道光长安就有多少人家酿酒的吗?”
他比了个八,命苦写在脸上,“光是能见到的就有八十家,还不包括街头巷尾夫妻俩支的小庐。”
霍彦嗯了一声,面上冷淡,“价钱比他们都低就是。”
丹叔头疼,“主君,您这不是自降咱家浮光酒的身价。”
霍彦轻笑,“戏楼的档次在哪里,动不了的,你自拿住步子,按着计划来就是,至于那些粗酒,我是要重新开个铺子,专卖低价酒,这次要大,要能轰动全长安,最好可以把那些个酒坊都吞下去。”
丹叔还是担忧。
“垄断一个行业,就是货多价低最好使。
霍彦的手指轻点桌面,“酒厂再招些人吧,我的酒耐放,加了水也比浊酒香呢。”
丹叔明白了。
汉武帝时期的平民饮的浊酒大多用的是主食的粟米,制作较为粗糙,过滤不精细,发醇时间过短,酒液中含有较多杂质,颜色浑浊,故而得名。口感相对单薄,甜味不够突出,由于杂质较多,可能只能保存几天到十几天。
而霍彦的酒大多是高梁制的高度白酒,经过充分的发醇,蒸馏,放个十年,只能越放越香。
浮光冠绝长安,历久弥香,不是说说而已。
“他们的酒不敢多酿,故而耗不过我的。”
霍彦十分闲适的倚在椅子上,控制住自己想要摩挲扳指的手指,闲闲地握了茶杯道,“做我说的,我在这里,其他,自有我动手。”
丹叔就在等他主君护航,此时再无后顾之忧。
霍彦的精力在这里,这个店开得很快,正如霍彦说的那样,低价量多的随春酒很受平民欢迎,更别说其号称还有浮光味道了,一时之间长安平民皆饮随春。长安贵族甚至中层阶级可以饮浮光,自然对这个浮光低配版没有兴趣。
各人有各人的适配,更上一层的就更不屑一顾,唯有那些售卖低档酒的私酿自从随春出世,几乎每天都有被霍彦挤兑离开市场的。也有人想模仿随春酒,老道人一尝,都知道随春是浮光勾兑的,可他们没有霍彦的蒸馏机器,无法做出浮光。
加上浮光价高,他们可以买的起百壶,却也无法像霍彦那样一下出成千上万的量,浮光百壶勾成千壶是随春,可勾成万壶便是白水无异,平民不是傻子,相同的价格谁要喝白水呢?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阴谋好躲,阳谋无解。
把控生产链上下游自主化,全面化才是长久之计。
白酒暴利,这些又能支持舅舅打一年的仗。
霍彦最近“生着病”,面具少年在长安闲逛。
每当听见谁家酒坊要倒闭了,他是想尝尝的,他后续想推出别的款式的酒想挖人,可他喝不惯酒,他尝不来好坏,只觉得苦涩。
“你们看这酒好不?”
[看不出来,不跟上个一样吗?]
[尝一口,跟我们说。]
[闻闻撒。]
……
[宝,让会喝的来!]
[对,不会当领导只会干到死!]
[桑弘羊成不?]
霍彦摇头,“那老头跟我一样。”
[主父偃?]
霍彦撇嘴,“他尝不出好坏,啥都喝,属猪的。”
[那病病?]
[舅舅?]
霍彦炸毛,“他们补身体,不准喝!”
[彻儿?]
霍彦自已干了一碗浊酒,“给自己找活爹干啥?”
他对弹幕持鄙视态度。
“快想!”
[哈哈哈,老东方!]
[东方朔啊!]
霍彦眼神瞬间明亮,飞速杀到了主父偃府上,最近因为霍彦生病不见人,这个时候人可以因着吹风受凉而死,郑当时又说霍彦都喘不过来气了。霍去病现在还在外地练兵,卫家又没个主事的,听说那陈夫人去了,却也被卫府门房拒了。主父偃心中不免担忧,叫人开库房,他要给霍彦挑些补身子的药材送过去。
然后门房就领了个少年过来,那少年无礼的很,见他还戴着面具,他心中不快,正欲驱逐,就听见面具少年轻笑出声。
“大人,帮个忙呗,我想面见天子要一个人。”
主父偃挑眉。
得,人参不用拿了。
未央宫外。
东方朔被一个面具少年拽着走。
“你个混小子!还要人写戏本啊,你不还有那个,那个马千吗?”
霍彦给了他一脚。
“老头子,人叫司马迁,你别一口一个马千,没有他你现在还出不来小黑屋呢。”
东方朔啧了一声,他很看不惯霍彦护着司马迁。
同样都写戏本子,他就白干,司马迁不仅有分红还有霍彦送的吃食衣物甚至还因着这小子附庸风雅,霍彦有贵重的笔墨纸砚都不忘给他捎一份,而霍彦时常忘记自己。
他越老越爱吃醋。
上次的宣金纸,要不是他和司马相如写信要,估计都不能落到他手上。
他越想越气,嘟嘟囔囔的,“我在陛下身边闲着呢,平时也不见你讨要。”
霍彦把他拽到酒坊前,沽了二两酒,当堂给他斟满。
“不怕耽误你老研究科学嘛,来,我赔罪,请你喝全长安的酒。”
东方朔自然知道现在酒坊大多倒闭的事,一听他这路数就知道是他干的,回想刘彻的态度,也不推诿,只坐在凳上,饮了一口,而后皱眉。
“这家不成,酿的手法就不对。”
霍彦起身,带他去地图标注的下一家。
他美其名曰带东方朔喝酒,又把酒喂给东方朔喝。
东方朔老酒鬼,他那舌头一抿,只要脸色稍好的,霍彦就给个竹牌子,邀他们去自己研究新酒的酒厂上班,真真的boss直聘。
连喝五天,霍彦已经大致掌握了民间酿酒作坊数量,各郡县年谷物产量与酿酒消耗比例和以及背后的豪强大族,他带着弹幕关小黑屋,大笔一挥,在素云笺上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赫赫然是一篇《酒榷六策》。
今大汉正值中兴之际,榷酒之策,关乎国之财用,民之乐安,不可不察也。微臣有策,呈于君前。
臣已改良酒酿造之法,所酿白酒之香,醇厚悠长,况其酿造不需粟米,只需高粱等谷物。臣期陛下鼓励百姓于耕地之外,栽种高粱等适宜酿造白酒之谷物。高粱耐旱耐瘠,不与主粮争地,且产量可观,是酿酒之佳品。为解百姓后顾之忧,可由中央统一收取,作价以粟米价之半。
立三符,明生产、销售、运输之规,保流通有序,税赋无误。其三符,“酿符”为酿酒许可,“售符”为销售许可,“运符”为运输许可,三证分立,且均需中央严核,以保酒之生产、销售、运输各环节合规。
行酒政官营,既保国库充盈,又促地方繁庶。陛下宜于中央设直属大司农之“酒丞”,酒税制定,总揽全国酒事。地方则设“榷酤官”,负责将负责酒水酿造分发,酒税征收。
行统一酒税,酒税由地方榷酤官进行上报,分酒品高下而征。
施四眼监察,防仓廪之蠹,粮仓出库、酒税入库,必有仓啬夫、榷酤官、御史、兵卒四方共签确认,相关账册同步抄送中央与地方。
行酒马互市,以官酒易良马,且施小计,弱敌强己,卫边疆之宁。于大汉边境与行酒马互市,以官酒换其良马。
霍彦洋洋洒洒写完六策,轻轻呼出一口气。
“还有要补充的吗?”
[没了。]
[霍小状元!]
霍彦挺胸脯,从鼻孔发出哼声,很明显夸得他很喜欢。
[还有捧一下彻子。]
[对,夸一下他。]
[人情世故。]
……
人情世故,霍彦很懂,他又加了一页纸,顶头写了个格式臣斡官长霍彦,诚惶诚恐,顿首再拜,上言陛下。
然后刚才下笔有神的霍小状元卡壳了。
下面写啥?夸他姨父啥?
良久,他没写一个字,墨汁滴落,染黑了一大块。
就夸不出来一点。
他那双杏眼睁得老大,就是空洞得很,又是几百个呼吸间,弹幕替他作了弊。
[论文水字数,写一个致谢都不会吗?]
[算了,宝宝也累了,我来写。]
[陛下圣德御宇,仁风广被,四方咸服。]
[陛下承天之德,扛天下鼎,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诸臣似羽翼环伺,殚精竭虑,各尽其能,唯求辅弼圣朝,以报陛下之恩。微臣出身寒微,幸蒙陛下错爱,忝列朝堂,得以侍奉君侧。虽位卑职小,然于酒政之务,夙夜钻研,略有管窥之见。]
[陛下圣德昭昭,御宇以来,内修文德,外攘四夷,恩被苍生,威扬四海,实乃旷古未有之圣主也 。]
[你多,抄你的。]
[宝子,择最多的抄。]
霍彦看那满面的字,抄都嫌累,他要以为他病了放心不下回来看他的霍去病给他抄。
虽然他弟给他提前递了消息,但霍去病真担心他弟病了,所以还是在休沐日快马加鞭回来陪他了。
午后阳光甚好,霍去病像只大猫样倚在美人榻上晒太阳,乌发散落,覆在眼睛处的指节透亮。
霍彦要他起来,他就往里侧移了移。
“书架里侧,司马迁写的话本子,要是得闲,你给我念会书吧。”
霍彦无奈,只好给他念起那本《卫将军传》来。
念了两三页,大猫猫半倚床头,声音有些闷。
“阿言,我要是打仗胜了,你也得要司马迁给我写,你也要给我画威风的,带金粉的画像。”
霍彦莞尔一笑,幻视一只流泪猫猫头。他不由的撸大猫猫,“舅舅的话本子老多了,不过可以讨好一下我,我帮你。”
他抖了抖自己的文章,“帮我写几句夸姨父的话。”
霍去病挑眉,细细看过霍彦的酒榷八策,帮他写了一份夸夸。
霍去病的文学素养没毛病,就是字有点好看,至少比霍彦好看一点,霍彦把第一个份收藏了,要他再写一份。
霍去病抿唇就笑,洋洋洒洒写了篇文章,力求把字写得更好,递给霍彦。
“讨好一下。”
尖尖小虎牙,亮晶晶,暖乎乎,若春晓日惊鸿。
[阿言,你要多给我们去病写,呜呜呜。]
[我出钱!]
[老子活着就是要看霍去病的!]
[病病,呜呜呜,快了快了,咱们马上就能有话本本了。]
弹幕发疯,霍彦也发疯,他面色如常,等出了霍去病房门,立马把那张纸找人裱起来了,他把自己赚的零花钱算了算,最后抽出一张大纸,决定给他阿兄画海报。
霍彦为了搬家事宜又请假一个月,与此同时,刘彻看着霍彦递的奏书,字迹截然不同的两半,陷入了沉思。
良久,刘彻笑了一声。
“去病的字有长进。”
他把适合此事的人想了一遍,最后大笔一挥,提了汲黯主持此事,要霍彦这个斡官长作辅。
汲黯久病,加上汲黯越活越过去,为求国家少事,竟建议与胡人和亲,不要兴兵打仗。不喜儒学,不喜严法,什么都要跟他对着干,他本是想要接纳公孙弘的建议要他去当右内史的,但霍彦这里显然更忙,更适合汲黯别来烦他。更何况,他的阿言长起来前,需要一个挡箭牌,他瞧汲黯老头正合适,省得天天上蹿下跳。
第78章 我没心肝的
刘彻的旨意下达后几天, 霍彦消了假。
他这个人搬家都静悄悄的,只打包了霍去病和自己的东西,霍去病十四岁后就长驻期门军, 他的东西大多都在那儿,霍彦自己也在官署办公多些。故而只装了一辆马车, 他直接叫人送到自己在北阙的宅子, 那里是未央宫的北门,离位居未央宫北边最近的长平侯府很近很近。
他轻吸一口气,望着那高挂着的长平侯的匾额, 难掩落寞。
曾经来时多么欢喜啊,因着他的舅舅,他们从茂陵邑的小院子搬到戚里,然后彻底在这个天子北边第一大宅生了根。原先小小的卫府成了占了一条街的长平侯府。唯一不变的是,这个府中最好的两间房还是留给固定的人,他和霍去病。他虽无父,却一直得舅舅偏爱,宴请先生, 亲授诗书,处处疼惜,桩桩件件,尽在眼前。
他的眼有些湿。
为了掩饰自己红通通的眼睛,他就蹲在庑廊下系紧自己装图纸的樟木箱。青石板缝里积着前夜的薄霜,被他靴底碾出细碎的裂响。东厨飘来的黍米香混着马厩草料气息, 这是他在卫府闻惯了的晨味。
下次再来,他就不是卫府的小郎君了, 说不定就要死了, 老仆们还会记得他爱吃什么吗?
寅时的梆子敲过三响, 他抽了抽鼻子,裹着兔毛滚边的夹袄抱着自己的藤箱跨过门槛。
檐角丝绸糊的灯在晨雾中晕出鹅黄的光,映得满地霜花像撒落的碎玉,那是刚搬来时他糊的,现在好像旧了。
“小公子仔细着了风寒,这病才好。”门房的老仆忙不迭递来鎏金手炉,又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温热的胡麻香气透出来,是西市王媪家的蒸饼,昨日他就在晚膳时多念了一句。
霍彦原本还能绷着的脸,现在绷不住了,他都无法想象他们见到自己空荡荡的房间时的失望与震惊。
他平生第一次落荒而逃。
“我糊了新灯笼,在我房里,换新的吧。”
他说完,未等门房应声,就上了车。
“小郎君,走喽。”车夫抽动鞭子,牛车缓缓驶离卫府,车辕上挂着串青铜风铃,一晃一晃的,平时清脆的铃声不知怎的,有些低沉。
[你低落啥啊,祖宗。]
[你高价购得的宅子,就离你舅一条街。]
[要不是卫府占一条街,你怕不是要住对门。]
[去蹭饭,就骑马走两步就到了。]
[这算哪门子的搬家!你有啥emo的。]
……
霍彦把饼啃了一口,鼓着半边脸,道,“我是不是搬家了!态度是不是出来了。其他的我不管,我不管!这都一公里了,还不远!我还要搬哪儿去!你们就是臭了的葡萄,满肚子坏水。”
他眼见着任性起来,到底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喂大的崽,弹幕乐意哄着他。霍彦这个人对自己圈中的人一向吃软不吃硬,总的来说,具体表现就是好哄,弹幕哄了他几句,他便抖抖手上饼渣,继续吃饼,好像真的没心没肺。
[别说这些没用的,为什么是汲黯任酒丞啊。]
[汲黯任东海太守时改良过酒税,曾将酒税从三十税一提到二十税一。 ]
[他夫人出身齐地酿酒世家!]
[他自已就是豪强!]
[人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
[这个政策要的是改革大家,汲黯是守旧派啊。]
[他连打匈奴他都蛐蛐。]
……
霍彦又扯了一张饼,啃第二张,眸光流转。然后叫车夫当街堵了汲黯的车。
长安城笼罩在破晓前的青灰色中,汲黯的皂盖安车①碾过章台街的露水,车辕上挂着的铜铃惊散一群啄食的麻雀。汲黯裹着褪色的黑色朝袍蜷在车内,枯瘦的手指正借着残烛翻阅着刘彻的旨意,忽觉牛车猛地一顿。
“何人拦驾?”汲黯掀开车帘,晨雾里一辆小轺车③,车厢里探出一只手来,一个戴鹖冠的少年下了车,轻笑着与他拱手作礼。
“大人,许久不见,下官车坏了,您老,要不受累载下官一程,正好下官还能与您叙叙旧,给您解解乏呢。”
秋霜染白了他眉梢,却遮不住眼角那颗红润的朱砂小痣——正是称病月余的斡官长霍彦。
汲黯的面色好多了,他素来冷肃的面容见了来人后就带了些柔和的弧度,口上却不饶人。
“叙旧?霍小郎不把老夫气死就好了。”
霍彦笑笑,在汲黯车夫的纵容下,两步上了汲黯的车,推开车门,笑嘻嘻地把门合上,给车夫下令,“走吧走吧,马上要迟了。”
汲黯哼一声,老车夫忍住笑,一挥鞭子就往前走。
车内的气氛“和睦”得很,不过是汲黯挑剔着霍彦,霍彦笑嘻嘻罢了。
“你现在什么样子,笑,就知道笑,以前骂老夫的傲气到哪里去了!”
霍彦停了笑嘻嘻,眨巴无辜的杏眼。
“那我俩也不能当街吵架吧,大人。”他顿了顿,又道,“一会儿还要见陛下呢,现在吵,堵路上,大家都不上朝了吗?”
汲黯怒。
霍彦笑嘻嘻。
“而且两个病秧子,就别折腾了,见一面少一面的。”
汲黯大怒。
霍彦在惹他生气上颇有建树。
“你看,又动气,又动气。”
霍彦笑嘻嘻。
“回头您又病了,下官就只能一人操持酒政事宜了,到时候也好,您接着回家躺着,我想怎样就怎样。”
汲黯却突然不生气了,骂了句竖子,才道,“你若不拦我,这个酒政改革我想不到你身上。”
霍彦不否认,他就从鼻孔里出气,“依你的性子,不会这般鲁莽,想来你有备而来。”
他的目光是犀利的,老尔弥辣,他看人看得清楚。长安酒坊巨变是霍彦下的手。
“大人说错了,我这次没有准备,我没想到与我并行酒政改革的是大人,我拦大人也只是不期望自己好不容易写出的策论,我提议的酒丞与我不是一条心。”他笑起来,堂而皇之拿了漆盒放在汲黯眼前,“所以大人啊,您吃了这粒丹丸,回家歇着吧,万事落不到您身上。”
汲黯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丹丸,突然将奏章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漆盒里的丹丸都跳了跳。
“竖子欺天!”他指着跪坐的霍彦,“先是桑弘羊,再是你,你们究竟要做什么,竟要朝廷与民争利至此?”
霍彦不笑了,他的笑意尽数敛下,他是天生的好相貌,笑时便是少年华美,处暗室依旧若朝霞,不笑就若他的阿兄,冷冰冰的,像把见血封喉的利剑。
他抬起眼,直直对上汲黯。
“民?”他陡然提高声量,将一份账目拍在汲黯面前,“大人说朝廷不与民争利是对,可大人所说的民不是我的民!”
“我为我的民争利,为那些终日弯腰的民争利,我为国争利,为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从这些蛀虫的手上争钱,我要给他们拨军需,我要他们活着!”
汲黯翻看这账目,河东郡的利用私自酿酒的便利,在酒中掺杂兑水等,降低成本,以次充好,颍川郡的舟车钱,琅琊郡的囤积居奇,哄抬酒价,获取暴利,每笔酒税的贪墨都对应着密密麻麻的豪族姓氏。他们的暴利凝着的是无数百姓的血汗,面色不好起来。
“你敢欺瞒陛下!”
“欺瞒?”霍彦冷冷一笑,目光沉炽。“陛下要钱,要打仗,要万世功名,我要百姓得活,要休养生息,这不矛盾。陛下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为他撷来打仗的钱,这把刀杀人与杀鸡对陛下来说,无足轻重。”
他将自己准备已久的账目收好,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相反,这些人吃的可都是陛下的钱,捅破这层纸,陛下知道了,只会觉得刀好。”
你以为我背后站的是谁,刘彻比我还想要钱,还想整死那些人。
[这些地方上的豪强大族上夺朝廷的钱,要夺百姓的钱。]
[他们利用自身在酒行业的影响力和垄断地位,故意抬高酒价。百姓为了满足饮酒需求或在社交等场合使用酒,不得不接受高价,甚至一些豪强大族凭借势力,在地方上强制百姓购买他们的酒。百姓即使不想买或无力购买,也可能因惧怕其权势而不得不就范。]
[他们利用百姓对酒税政策的不了解,故意多收费用,通过控制原料价格,使酿酒成本上升,最终将这部分成本转嫁给酿酒的小作坊和普通百姓。]
[最可恨的是他们为了酿酒会与民争粮,导致粮食价格上涨,百姓在购买粮食等生活必需品上要花费更多钱财,让生活更加困苦。豪强大族为了扩大酿酒规模或进行酒的运输、销售等活动,可能会凭借权势逼迫百姓为其无偿劳作。]
[什么玩意儿,搞的就是你们。]
汲黯从霍彦的话中明白了陛下要他上任的目的,陛下是要榨干他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他要适时牵住霍彦这把刀,也要为霍彦背下所有世家的骂名,成为众矢之的。
陛下要臣去死!
他的目光透着嘲讽,霍彦将漆盒往前推,皱眉,凶巴巴道,“您病了,我会禀明陛下,暂代酒丞一职。”
何等清正的一双眼。
虽说淮南王刘安早已被处死,但是他的《淮南子》被霍彦使人收着又经审查,用纸张重新印刷下来,作为刊物出版,供人观看。
汲黯不光看过,也买过。故他见霍彦只想起了那句“水定则清正,动则失平。”
少年人如幼时,坚刚不可夺其志。
陛下要臣去死,这个少年要臣去活,自己一人担下骂名,他句句是逼迫,句句是真心,只可惜老汲黯人老成精。
陛下啊,这也是你的谋算吗,你笃定老臣才不会忍见他夭亡,你是想用老臣的死来磨一磨他的锐意吗?
汲黯将手伸出来,与昔年在黄河时那样拍了拍少年的手。
“我平生自诩刚直,却不如你。”他笑起来,久病的脸青白,此时却有柔光,“我反对打仗,支持和亲,正是因为打仗劳民伤财,但我早知道你是一样都听不进去的,你会骂我老糊涂,打仗就是要不被人抢掠,你说没钱就要从别的地方抠钱,你不苦民。我曾想认你做义子,现在想来,你该瞧我不起才是。”
“元光三年,我任东海太守,曾将酒税从三十税一提到二十税一。你的民我饿死了不少。”
霍彦敛目,他死死地将丹丸攥在手里。他明白汲黯的选择了。
昔日治黄时,汲黯所行皆以百姓为念。
元光五年,他视察河内郡火灾后,发现当地还有万余家百姓遭受水旱灾害,食不果腹,甚至父子相食。未等朝廷命令,他就以皇帝符节为凭,擅自打开河内郡的官仓,赈济了当地灾民。
凭这两点,他就不能从了刘彻要用汲黯的命为他铺路。
他从不欠别人人情。
于是他甩袖,面色冷漠,“你已老朽,我不要你!”
汲黯笑起来,拉过他的手,如同一个最慈爱的长者。
“可老夫觉着能与小郎君共谋事甚为欢喜,小郎君有情有义,若非长儒此时老迈,非与小郎君结为挚交不可。”
霍彦不明白。
他只能皱眉。
汲黯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柔和,此刻棱角全部软化,他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
“小郎君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黯也是。”
你非天子臣,乃天下臣。
你类我,我护你一程,应该应该。
车适时停了。
晨雾中的未央宫宛如蛰伏的巨兽,九重宫阙的飞檐似乎刺破青灰色天幕,檐角镇瓦兽首的铜铃也在风中叮当作响。
霍彦跳下了车,往未央宫里狂奔,明明平日里很重仪态,此刻却任袍角纷飞,奔过石渠阁,腰间玉组佩撞得叮当乱响。
“霍大人留步!”中黄门①急追上来,“陛下正在更衣”
少年猛地刹住脚步,转身时鹖冠险些甩落。他望着宣室殿方向升起的袅袅香烟,突然解下腰间银鱼袋②塞给宦官,“烦请通传,就说——”
他来得太急,想不出什么好理由。
最后只能做出莽撞举动,赤舄③踏过玉阶一小洼的积水,席地而跪。
“霍彦求见陛下!”
清越的嗓音穿透重重帷幔。
宣室殿内,刘彻正在束发,闻言只让侍从将他带进来。
他不愿霍彦来为汲黯求情,可外面露重,他怕霍彦着凉。
霍彦起身,衣角全是水渍,又跪下去,高台上的天子招手让他过去,拿着玉梳,为他拢起鬓边散乱的头发,“你写的《酒榷六策》,朕准了,阿言有大才,朕很欣慰,但阿言还太小,姨父先让汲黯带着你。”
霍彦的眼眶红了,他明白刘彻的意思,不准求情,否则此事也轮不上他。
主理之人须能镇住关东世家,若是改革过火,主理人须能以一死平息天下怒火。汲黯够格。
先年的晁错是,张汤是,主父偃是,汲黯也是。
可霍彦不是。
偏偏提出酒政改革的霍彦不是。
因为刘彻对他,如徒如子,不忍心他夭亡在半途。
“姨父,”他勾起了唇角,很是嚣张,“你是怕我玩不转这些人,给我找汲大人来压阵吗?”
“他老倔了,我才不想跟他玩。你让他就做个摆件,事情得我全权负责。我还要姨父给我拨人,最好能把阿兄手下的人连阿兄一起拨给我,不然那些世家打我怎么办。”
刘彻精得跟狐狸似的,但此时霍彦跟只小狐狸样趴在他膝头,跟幼时一样抓他的袍角,小狐狸说的全是他爱听的,也没发犟,不跟他料想的说什么不喜欢欠人的鬼话,只是问他要自己做主,要点人,这有什么不能给的。
他敢给没打过仗的卫青一万兵马,也敢给霍彦一个可以全权做主的酒业司。
“阿言长大了,姨父答应你,另外啊,”他笑起来,“特许你的酒业司现在不受大司农署的管辖。去吧,去做事,把朕的钱拿回来。”
霍彦满口答应,又很天真的仰起脸,想要一个承诺,“我帮姨父挣钱,姨父能不能帮我保一下汲大人啊!”
刘彻但笑不语,颔首让他回去好好做事,心中只觉满意。
聪明又善良的臣子,帝王喜欢。天真又有本事的孩子,刘彻喜欢。
霍彦立马笑盈盈地揣着刘彻给的令牌,大摇大摆的回了自己的官署。
[阿言,不是救汲老头的吗?]
[你怎么不说求情的话?]
霍彦把玩笔杆子,“为什么要求情?我要的姨父都给了,甚至连替罪羊都给我找好了。只需要我做事有个度,汲黯死不了。”
况且,现在汲黯绝对会一心一意配合我了,他这人欣赏孤直的人,他觉得我跟他很像,而且现在他以为我为救他,对上了天子,他更愿意护着我了,他愈护我,酒政越好实行。
他话从不说尽,少年擦去手上的墨渍,用眼角瞟向弹幕,忽然道,“你们真可爱。”
弹幕本来讨论他的目的,现在被一句话吸引了全部关注。
[你说我可爱?!宝宝,你现在是要上位当你爹了是吧!]
[阿言,你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楼上疯了!我宝贝你也抢。]
……
霍彦托腮,凉凉道,“多可爱啊,肯定被驴踢了都不还手。”
众弹幕:你骂我们傻!
霍彦把汲黯架空后,自己组了个班子,全是长安城有名的恶少,赶过来帮忙的司马迁常常觉得自己格格不入。霍彦准备从长安改革,可惜政策下了,无人响应,别说接受监管了,这群人连生产经营许可证都不来领。
霍彦冷笑,决定从长安最大酒商的自己开始。
丹叔被霍去病让人架来时,面对着寒着脸的霍彦一脸懵逼。
“主君,这干啥呀!”
霍彦听了他叫主君就烦,一顿批头盖脸的骂,中心思想就是你这个酒商不为国分忧,一心赚国家的钱,还敢搞这么大规模的吞并,国之蛀虫,现在给你个机会,交出配方,你家以后改官营了,你收拾收拾,就从你家开始,地方榷酤官缺人,把你家的管事,这些年收留的会识字,会做账的都召来,往地方上塞。
主君个鬼,主君个大头鬼!
再叫,福气都叫没了。
丹叔目瞪口呆,主君这不自已骂自己吗?还有,不是你不叫我跟你对着干的吗?
然后就看霍彦手招招,一大堆少年扛着丈八高的木板子就过来,为首的赫然是苏武。
丹叔没反应过来就被摁倒在长凳上,苏武笑盈盈,抬起板子,他立马闭上了眼睛,然后就感觉到了背后一片濡湿,曹襄面无表情,舀了狗血往他身上泼,给他泼的浑身血淋淋的,然后霍彦拿着自己化妆盒就过来,把他变成了个饱受折磨样。
丹叔懵懵的,然后就听见霍彦的耳语,“你不花钱领三符,跟朝廷对着干,打你不应当吗?”
丹叔顿时头一歪,软软倒地,被人拖走在长安城中示众,桑迁那群倒霉孩子没个轻重,还在一旁边蹦边跳,边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这是没有三符就私酿酒被捉典型了,酒丞汲大人按律重打五十杖。
丹叔死死闭上了眼。
钱难挣,屎难吃。
这一趟游行是有用的,长安第一大酒商丹叔自此被打倒,花了三万钱买了三符,现在就供在戏楼最显眼处。
长安人谁不知道浮光,那个长陵邑城郊的大厂,一年光招长安人去装酒都招几千个,身后不知道站着谁,现在被打了,背后人一声也不吭。至少汲黯现在就要他们花钱买个三符,就是朝廷穷鬼又没钱了,买就买了,没看那浮光的酒商现在买了三符,生意就能好好做了,也一群半大小子,纵马而来,拎人就找汲黯面聊,也没人喊打喊杀,就偶尔有那些个叫榷酒官的少年上门讨两口酒喝。
霍彦早就知道,人们爱折中,你要开窗户得说砸屋顶。他同样也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一件事被包装的容易,能轻易得到想要的,哪怕是有诈,那也有无数人往里跳。
这不,原本每天闲得写史的司马迁现在就忙得腿不沾地,然后霍彦就勒令司马迁他们这群发符的每天日午而作,日落而息。物以稀为贵,霍彦把这三张符又分开了,现在一张符两万钱,也有人上赶着交,有时候霍彦还限量,一天只发两张,多点就没了。
霍彦秉着有福一起享的快乐,收了一个酒商的钱,就发钱发玩具屋的卡,领着一群半大少年去吃吃喝喝。他们这个部门主打一个年轻,整个酒业司除了汲黯这个老人家以外,平均年龄十四到二十,大多是帮他在长安催债的好朋友,每个人都是霍彦和霍去病的好兄弟。
少年人的友谊有时候只需要一顿好吃的肉肉,而霍彦供了他们每个人平均五年的肉,他们叫声哥不为过。尤其那些年轻的羽林郎大多无父无母,跟着霍去病每天训练,正是能吃的时候,吃饭都用海碗,每次叫他们吃饭,经常给他们塞钱的霍彦真的就是最好的兄长了。
戏楼今日休馆,霍彦打过招呼,中午在二楼摆了十几桌。
戏台子上唱的是卫将军传。
卓文君笑着让人上菜。
霍彦倚在胡床上,指尖转着鎏金酒樽,轻抿了一口随春,看堂下那群半大小子狼吞虎咽。苏武正把炙羊肉串往嘴里塞,石页则与桑迁抢最后一块鹿腩,案几上酱汁横流,倒比上林苑秋狩还热闹。
霍彦托腮,看向抹嘴的少年们,柔和一笑。
“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加点?”
赵破奴②啃着一只鸡腿,抹着油嘴连连点头。
霍彦又要人上菜。
霍去病是在这时进来的,他少年老成,他练兵向来讲究令行禁止,往那里一站,羽林少年们立马坐直了身子,下意识抹嘴,赵破奴个兵油子,这时也不敢造次,只给霍去病让座。
霍去病推拒了赵破奴的好意,他径自坐到霍彦的胡床另一边,霍彦轻笑,给他斟了杯酒,霍去病举杯,与所有人共饮起来。
“能压我们的如来佛祖来了,是要再上菜了。”霍彦笑着举杯,与这群少年碰杯,然后让人换了杯盏,“唱大闹天宫吧,如来佛爱听这出。”
众人哄堂大笑,热闹的要把屋损拆了。
霍去病等着霍彦过来与他碰杯,霍彦玻璃杯倾斜,与他轻碰,发出脆响。
霍去病就笑,让他给自己上吃的。
霍彦笑眯眯点头,与司马迁隔空碰了个杯,司马迁脸红得很,霍彦就缓步向他而去,把手随意搭在他肩。
“子长啊,”他笑盈盈,“你的大作甚好甚好!接着写!我有钱!”
司马迁又饮了一杯,此生难得知已。
饮!
霍去病也与曹襄碰杯,露出了笑模样。
然后霍去病就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背影下车,似乎是要进来。他难得犯傻,揉了揉眼睛,把头探出窗户,叫了一声阿母,又叫了声舅舅。
刚回来,本该在休息的卫青偏头,不理人。
臭小子,都搬走了,还叫舅舅!
卫少儿风风火火就上来,手里还揣着一根木棍。
霍彦还搁那儿美呢,喝酒,吃肉肉。
然后他哥放大的俊脸就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他哥扛着他,然后跳窗了。
戏楼的雕花木窗猛然洞开,霍去病扛着霍彦如鹞子翻身般跃下。赤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惊得楼下商贩仰头惊呼。霍彦倒挂在霍去病肩头,手中还攥着箸,箸上还有半块没吃完的鹿腩,油星子淅淅沥沥洒了满袖。
[完了!完了!]
[舅舅!]
[啊啊啊,死了!]
霍彦欲哭无泪,原来从容不迫的小霍郎此时面对着人来人往含泪舍弃了自己的肉,他正欲说话,就看见了弹幕提醒,立马拿袖子捂住了自己脸。
霍去病也垂头。
楼上那群少年不明所以,往外看,然后赵破奴懂事的关上了窗。
大将军今日未着戎装,月白深衣衬得眉目愈发柔和,腰间玉珏随着步伐叮咚作响,正是出征前,霍彦亲手雕的平安玉佩。
“把阿言放下来。”卫青的马鞭轻触青砖,“像什么样子。”
霍去病僵在原地,肩上的霍彦悄悄往下滑了半寸。
“舅舅听我解释”霍彦刚站稳就往前凑,却被卫青用乌鞭抵住额头。
“解释什么?”卫青扫过二人腰间崭新的银鱼袋,“陛下若不说,我都不知道,还特地挑了个近地,是吧!卫府现在住不下你们,说走就走,是吧!”
“正门不走,还连夜翻墙回卫府偷糕点?”
霍去病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就是想吃了,很馋很馋。
卫青说着说着,就笑了,他冲霍彦道,“家丞说西厨少了三瓮黍米,两坛腌笋”
霍彦的头低到胸口。
就是怕不够吃,很馋很馋。
卫青实在想笑,于是他毫不留情笑了。
他当舅舅的,笑笑怎么了。
“没吃够,晚上去舅舅那里吃。”
霍彦和霍去病的头点得似麻雀儿啄米。
霍彦松了口气,然后就得了卫少儿一脚。
卫少儿杏目圆睁,“混蛋玩意儿,你俩翅膀硬了,说走就走,害老娘找半天!”
卫青拉住暴怒的姐姐。
霍彦熟练的趴到霍去病背上,“跑啊!”
然后一直在马车里看戏的刘彻把他俩拦了。
“带你们去打马球,消消食。”
霍彦咬牙,妈的,卖我,还要借我的场子。
霍去病握拳。
最后两人领着一群少年郎陪着刘彻和卫青去跑马,因为在刘彻怀里的刘据眨着杏眼,扑闪扑闪的,怪可爱的。
马场里。
霍去病随意反手将缠金马球杆抛向空中,赤色发带随风扬起,□□的烈马不耐烦地刨着前蹄,少年人却单手驭马,身后跟着赵破奴,他自然露出笑容,像是一只慵懒的黑豹。
没有人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战胜他。
然后刘彻忽然策马掠过他身侧,身后跟着卫青。
“让朕来杀杀你的锐气儿!”
卫青指尖不自觉摩挲起杆子,霍去病沉默不语,倒是霍彦与身后那些少年快要憋不住笑了。
刘据探脑袋,也跟着笑,然后敲了铜锣。
随着铜锣乍响,裹着豹皮的朱色马球凌空抛起。霍去病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出,鎏金球杆在半空划出弧光。眼看要触到球体,斜刺里突然横过一杆,卫青的银底球杆毒蛇般缠住他杆头,借力打力将球挑向高空。
刘彻哈哈大笑。
“仲卿打得好!”
苏武拍案而起,披风扫翻果盘。霍彦拾起蜜橘,剥好的橘瓣还未入口,就被刘据叼走。
[卧槽这个腰力!]
[病儿帅炸了!]
[舅舅绝了!]
霍彦定睛去看,只见卫青突然倒挂马鞍,织锦蹀躞带上的玉钩擦着草尖掠过,用杆尾将球击向赵破奴。赵破奴躲避不及,刘彻趁机策马前突,却在挥杆瞬间被霍去病横马拦住。两匹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八蹄相抵的刹那,霍去病突然似一只鹞鹰般翻身,杆头精准叩中旋转的朱球。
弹幕全是卧槽。
满场哗然中,霍彦慢条斯理咽下橘肉,冲至今没进一球的刘彻来了一声口哨。
弹幕懂他。
[回家吧,孩子,回家吧!]
第79章 春风万里入屠苏
酒业司是个好单位, 因为他们部门勤勉的大领导被架空了,而他们的小领导每每日午才起。但什么锅配什么盖,酒业司除了霍彦这个副丞以外, 没一个正经挂职的,全招兼职的实习生, 每天领着霍彦的钱在长安城里看谁家没有挂牌, 没挂牌的就去把人请来酒业司跟酒丞喝茶,别问,问就是副丞进宫教太子去了。
一时之间, 除汲黯脸色越来越青以外,其他人日子逍遥的很,人均一个月长胖了两斤,与他们的悠闲对比的是富商们日益增长的办符需求。可是这群五陵少年没一个在乎的。
又是清闲的一天,身兼文书的司马迁发了几张符后,桑迁就不顾后面排队的人把酒业司办符的窗口给关了,司马迁打了个哈欠继续写他的大作。
张贺十二三岁,跟着桑迁后头, 见他这般动作,懵懵的,他是天生的温良性子,面团似的小脸抬起,正要说话,就被张安世拦了, 这个未来的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未来的敬侯, 年纪虽小, 就已显沉稳之态。
然后小小的敬侯腮边的小软肉就被晃荡着来上班的霍彦恶趣味地捏揉起来。
“霍兄长。”
小孩口齿含糊。
“乖安世, ”霍彦笑眯眯,又揉了揉旁边张贺的脑袋,然后递了颗奶糖给他。
张贺还要问,就被霍彦指挥着去开后头库房的门。
后头库房门一打开,所有人都傻了眼。
因为里面密密麻麻的堆满了钱,全是这些天他们挣的符钱,堆在这里,垒成高高的几堆,有些箱里的串钱的线已经断了,铜币散落一地,在地上堆了厚厚一层。
霍彦笑盈盈,拢袖子,给现在在这里的少年们一人抓了一把,没来了就用红绸包好使相熟的人捎过去。
什么也没干的张贺和张安世也拿了一把。他俩却已经熟练的收下,霍家兄长可喜欢给他们钱了,每次见面都很关心,比阿翁还疼他们。
少年们跟他们一个想法,个个把自己和好友的钱收下,个个笑得露了牙。
然后霍彦又施施然走了,走时只说明天让他们早点来,他们得出个几十人,他要带他们去见大场面。
少年们不知道什么事也争着明天跟他去,反正他们霍彦兄长才不会坑他们的。
第二天一早,晨雾还没散,晨雾未散的长安城尚在沉睡,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还凝着露水。霍彦的牛车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惊起檐角铜铃,几十架装钱木轮车在晨光中泛着暗红光泽,车辙深深陷进道旁松软的春泥里。抬箱的少年们深衣下摆皆沾满泥点,面上欢快。
他们鬼精鬼精,知道今天有好戏看,便是坠在后面也要跟过来。
霍彦今日早起,心神似乎不好,都初春的天了,他披着朱红的白狐毛裘走上宣室殿的台阶,显得羸弱不已。
刘彻身前那位霍彦有恩的宦官忙上前,为他向刘彻通传。
汲黯正跟公孙弘互撕,公孙弘今早就骂他好大的威风,天天拉人去酒业司。汲黯不服就嘴炮,张汤拉偏架,帮着公孙弘,他仨互相瞧不起,但比起公孙弘,张汤更讨厌汲黯。
卯时三刻的未央宫前殿,红柱上的椒泥犹带浓烈的香味。
霍彦敛袖听汲黯三个人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与那群非要跟过来的少年眼观鼻鼻观心。
[真的是骂街!]
[实时直播。]
[原来汉朝人也骂祖宗啊! ]
刘彻听得烦,他一烦,就看卫青,跪坐在诸臣前头的大将军原本在神游天外,得了刘彻的眼神,像是突然回神,环顾四周,最后也去拉架。
刘彻被他逗得笑了一声,叫中黄门去把霍彦叫进来。
三百口大樟木箱在殿外排成长龙,霍彦领着少年们抬进三箱进宣室殿,他们一进来,不少大人就见到自己的兄弟儿子冲自己眨眼,面色突然缓和起来。
殿前氛围活络多了。
霍彦轻笑,接受朝廷上所有人的注目,他掀开漆箱,拎起串钱的红绳突然断裂,铜币如水般倾泻在青石地砖上,御史大夫公孙弘欲往汲黯身上扇的笏板“啪嗒”掉在青砖上。宣室殿的钱山和汲黯突然神气起来的样子映得公孙弘脸色发青。
这位以《春秋》决狱的御史大夫整了整鹖冠,回去站在卫青后头了。卫青还好脾气地把他的笏板捡了,然后又劝了他两句,公孙弘看看霍彦,又看看卫青,觉得霍彦这小子就是长歪了,一点都不类其舅,现在都来给汲黯那老不死的撑腰了。
晨光斜斜穿过十二道藻井,照得满地散落的五铢钱金光灿灿,有些铜钱上还沾着酒肆的油渍,在御前氤氲出若有若无的浊醪气息。
刘彻冕旒下的眼睛倏地亮了。
桑弘羊猛地上前半步,深衣下摆不慎扫翻一斛铜钱,叮叮当当滚到大司农郑当时的腿边,二人都咧着嘴,大司农署的人都是一幅有荣同焉的模样。
哎,这小子我们那地方出来的。
汲黯更是挺直腰杆,目光盈盈,只觉得自己天天约见酒商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比卫青这个亲舅舅表现得还夸张。
霍彦眨巴眨巴眼睛看舅舅,一身红毛的小狐狸高昂着毛脑袋,等着他舅夸他。
卫青笑容满面。
满朝臣子除了几个打小就看霍彦长大的,都在心中重新度量着这个少年,他们知道汲黯可没短短两月便可敛得这些财的本事。
武有卫青,文有此子,卫氏这下更如日中天了。
“蒙天子圣恩,组建酒业司,交付酒税诸多事宜,三符现世至今,因着各地酒商配合,除去酒业司后续在各地置官署的费用外,余利三百万余钱,汲大人让臣献上。”霍彦心满意足,广袖垂地,腰间的青玉组佩纹丝不动,唇下红痣灼目。“臣向陛下为这些酒商请功。”
他跪下,身后那些个少年也跪下了。
刘彻的眼更亮了,他不由得向外张望,卫青也往外张望,君臣二人见到阶下看不到头的箱子,唇角简直压不下去。
阿言,宝贝儿,正愁打仗没钱呢!
朝廷穷得都能看马呲牙了,霍彦的钱正解燃眉之急。
“臣请陛下恩典——”霍彦见所有人都被金钱晃花了眼,在心中叹气,你看给我朝肱骨们穷成啥样了,看着钱跟看鸭子似的,他都不好打拢,他心中想着不好打拢,然后果断从袖中滑出名册,高声道,“各地酒司尚未成气侯,又缺榷沽官,臣想着不若先让这些率先取符的忠义之家,荐子弟入长安习酒政,臣考查后填了这些缺。”
刘彻接过名单后,看霍彦的眼神都变了,这名册上程氏、吕氏、张氏赫然在列,正正好好全是垄断酒业的地方大豪族。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霍彦葫芦卖什么药,这不纵容他们贪吗?卫青从他手中接过这份单子,回想霍彦以前的操作,额角突然抽了抽,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然后默默地冲刘彻点了点头。
陛下,放心吧。
刘彻顿时福至心灵。
“卿要的封赏甚好。”刘彻的赤舄踏过满地钱币,玄色十二章纹的袀玄擦过霍彦肩头,“就让这些忠君体国的豪族,荐些子弟来长安历练吧,此事就交由汲大人处理。”
汲黯心头一跳,回头就见到霍彦唇角笑意更甚,小狐狸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看他,“大人甚果毅,多亏有大人在,我尚小,身子骨也不大好,此事也都仰赖大人。”
汲黯心不跳了,主打的就是孩子不容易,他给扛着。
三日后,帝王的旨意在霍彦《汉青年》的有意传播下,已经传进所有世家的耳里。
临邛郡。
酒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隔壁官营的酒坊正在施工。
当地最大的酒商卓氏家主捏着印着诏书的《汉青年》,手抖如筛糠,纯是激动的。若是他的儿子能拿下这榷沽官,掌了地方酒税,那离他垄断这临邛的酒业的日子不远了,他翻到后面,看见那个按着三符数荐人,三张符荐一个人。
卓家主的眼亮了又亮,他的符多啊。若是运气好了,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也谋个职,那不更好!反正有他兄长们在,他也能收敛一二。
“立刻把那个整日斗鸡走马的竖子绑来!让他跟着也去长安。”
他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家长,诏令下完半个月,这群集家族希望,家族失望,家族绝望的大军浩浩荡荡抵达了他们不忠诚的长安。
长安彻底成了欢乐的海洋。
霍彦的所有产业马场,赌场,戏楼本就是销金窖不必多言,但捺不住这些人什么都要,霍彦现在简直不能以日进斗金来形容,用日进金山来形容更妥贴。
那些人也懂事的很,天天请霍彦吃饭,嗯,还打听到了霍彦的喜好明目张胆地行贿。
霍彦对这些人简直是爱不释手。
这天,霍去病又见他幼弟一身寡素去,金玉佩身回,手上恨不得戴八个戒指,默默对司马迁发出了吐槽。
“他这样走在长安城,难得也没人偷他的。”
司马迁瞪大了眼睛,不敢想象这是霍去病能说出来的话。
当事人霍彦的耳朵尖,耳朵上亮闪闪的宝石坠子微微侧,他走两步,冲两人歪头笑,“嗐,我有这张面皮,全长安谁敢在我阿兄面前造次。”
霍去病从霍彦手上抽了个剑坠子,那剑坠子上面宝石华丽的紧,霍去病觉得不错,他一直喜欢花色漂亮的宝石,霍彦笑起来,跟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了四五条。
“知道你喜欢,让那些人现打的,都漂亮的很。”
霍去病心满意足。
“我还缺把宝剑。”
目睹全程的司马迁记八卦的手蠢蠢欲动。
最后被记在《大司马骠骑大将军霍去病传》的这段小字凭着足够可爱出名了。
后世人每每翻阅这篇文,都得要大赞太史公,随即会想太史公是趴哪里的墙角看的。
当然,这是后话。
霍彦玩了半个月,又屯满了三大箱珠玉宝饰,加上这次各家子弟入长安激发了酒商们的潜能,三符虽不再发售,但他们生怕下次赶不上,为了自己能多几个名额,发疯似的买三符,竟显出了十万分的攀比之风。
而霍彦笑盈盈屯钱,他把贵的首饰挑出来,给霍去病留了一小匣,给卫青送了一匣子,给卫少儿送了一匣子,给卫家人和卫长她们,桑弘羊,主父偃,汲黯各送了一小匣,顺带着开箱子让那些酒业司的实习小少年们挑自己喜欢的,这些小孩都是顶级勋贵,都呆不长久,但是这段时间赚的钱都够吃三十年的了,所以一人就挑了两件。
剩下的霍彦挑了些素净的,在未央宫里卖,依旧是三文钱。
剩下的两个半大箱子,全扔给刘彻了。
刘彻乐得不行,心肝宝贝的稀罕他。
弹幕馋死了。
[宝,我也要!]
[嫉妒使我面目全非。]
……
霍彦就笑,他捧了个大匣子,对弹幕道,“这些我死前就埋,留在你们知道的地方。”
弹幕全是呜呜呜。
[我是阿言的狗。]
[我隔世的亲儿子。]
……
霍彦:滚吧!
元朔五年终于结束,霍彦把那些正经人都弄走了,专留下了不聪明的骄横二世祖们,然后属于霍彦和霍去病轰轰烈烈的元朔六年终于到来。
南阳孔氏租的楼船上,锦衣少年正将金饼塞进石页的革囊。江风吹动他孔雀翎织就的斗篷,腰间玉璜碰着错金带钩叮咚作响,“你帮我跟霍大人说声,那颍东王氏与我有仇,我非到那里去不可,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既然不能回家,那我就去泄愤,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人留下来了。
石页这段时间已经看钱看麻了,对之面无表情,他掂量金饼的分量,然后才露出了大白牙。
“这是自然,仇是肯定不能放过的。”
锦衣少年骄横一笑,面象狰狞。
石页不是那等不拿钱办事的,当天调令就下,这位人精被霍彦降临在颖川。
这个少年一开头,长安城里的纨绔子弟顿时有了新目标,贿赂,使劲儿点,就能去把你对头一家铲平。
去啊!一块金子了却平生大恨,活着纯是为人添堵的二世祖们空前团结,跟抢食的小鱼儿似的跑到了霍彦跟前献金饼。
“高风亮节”的霍小郎君为朝廷办事,怎么能收!
不懂事!
霍彦心道。
还是小孔会来事。
石页摸了摸脖子,满怀的金子压得他手疼。
清明雨落时,霍彦戏楼摆宴,泪眼婆娑,执手看纨绔,这岔结束,只能等下一个花季了。他转念一想,这一堆卧龙凤雏终于要成老鼠屎去坏汤了,又觉老怀甚慰啊。
次日,一三十六郡的纨绔们已在奔赴仇雠之地的路上。
而此时在黄河岸边的官道上,一个年轻税吏正冷眼瞧着颍东王氏的运酒车。雨水顺着油布缝隙渗入陶瓮,他直接踢翻了那昂贵的兰生酒,这位税吏,正是南阳孔氏最跋扈的幼子。
“这酒瓮封泥有缺损,还卖呢!”孔氏子慢条斯理地用竹签戳破最后一个陶瓮,狐假虎威,身后霍彦真正派的骨干酒坊丞,适时递上盖着鲜红官印的罚单。
又罚千钱,有这姓孔的在,王氏放弃酿酒吧。
十里外的官营酒坊里,霍彦从长安派的老匠人揭开新醅的随春,清冽的酒香惊飞了檐下避雨的春燕。
“二十钱一斗嘞——”
一阵的叫卖声。
二十钱一斗,什么时候酒比酒糟还便宜了。
那佃农的妻子不敢置信地上前询问,然后只称了半斗,她攥着省下的买酒钱,在细雨中,摸了摸旁边黑瘦的小童,声音柔得像雨水丝儿,“乖狗儿,阿母还剩钱呢,一会儿买块细麻布,咱们做衣裳,漂漂亮亮的。”
小童的眼睛亮亮的。
好!
阿母做衣裳就不冷了。
阿翁喝酒就不冷了。
真好!
今年颖东家家户户给小童裁的细麻衣似乎都添了半尺。那些黑瘦佃农捧着破了半边的陶碗蹲在田埂上,浑浊的眸子里映着官酒旗郭,往年此时,他们连酒糟都吃不起。
元朔六年的春风终于如霍彦多年前想的那样吹进千万家。
而承着这阵风起的还有霍去病。
这一次,霍去病终于说服了卫青,得以骠姚校尉的身份随军出塞。
元朔五年秋,匈奴万骑入代郡,杀都尉朱英,掳掠百姓千余人。
刘彻大怒,在卫青的劝说下才忍住不在秋季发兵,准备来年开春攻匈奴。
现在春天已经来了,因着霍彦,今年朝廷阔绰,大司农署并着霍彦已经备好了粮草和一应军需。
大军开拨之前,霍彦在弹幕的提醒下还装神弄鬼给卫青和霍去病卜了一卦。
[赵信城,赵信。]
[苏建、赵信所部三千余骑遭遇单于主力,赵信力战后领兵投降匈奴,苏建独自逃回。]
…
[杀叛徒!]
霍彦摇了摇头,“是力战后降,而非叛逃,只是未料到匈奴主力向他们。”
因这个喊打喊杀,未免让舅舅与兄长失威于军中。
所以他只能提醒。
于是一大群跳大神的,中间圈着个霍彦。
卫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幼时最不信鬼神的阿言现在被刘彻同化了,但是阿言好像确有神意,长得就很金童。
霍去病觉得有意思,也不挡着霍彦跳大神。
然后二人就听见坐在地上的霍彦抬起头,压低的声音。
“苏,赵二人若合军,请务必支援。”
卫青和霍去病一起怔住,然后霍去病轻笑着应了。
阿言确是神仙临凡。
元朔六年春,二月,大将军卫青率六将军骑兵十万,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
霍彦送别,他没有说话,就跟以往送舅舅一样沉默着给霍去病理了理盔甲,将自己给他和卫青雕的平安扣系在他手上。
“唯愿吾兄,得偿所愿。”
卫青浅笑,叫他跟着刘彻他们回去。
霍彦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眶就红了,他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好,我就回了。”
卫青温柔一笑,然后翻身上马,冲他挥手。
霍去病用力抱了霍彦一下,也跟着上马,他的脸上全是锐气,他已等待太久,这把宝剑出鞘见血。
黑云很快消失在眼前,霍彦突然觉得长安空荡荡的。
愿大将军与骠姚校尉,此行胜意。
彦拜上。
第80章 此战,且随骠骑(上)
霍去病一走, 霍彦觉得自己好像得了分离焦虑,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那群少年大多跟着霍去病沙场建功去了,酒业司一下子也冷清了, 霍彦更受不了了。
他原本可以忍受孤单,但偏偏以前太热闹了, 现在他是哪哪都不习惯, 于是他去找刘彻要接着教刘据,然后被婉拒了,因为刘据现在是太子了, 他有一屋子专职老师排队等着,霍彦个兼职,实习期到头了。
霍彦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他去出版社找那群博士,说让他们一个人歇歇,让他替两天班,然后也被婉拒了,博士们让他走吧, 言语里全是别祸害好孩子。
这群博士本是嫌弃出版社这不好那不好的,但是自从教孩子后就不一样了,面对着那群孩子黑瘦的身子,眼眸乌溜溜,带着怯怯的求知欲,儒生们突然生出了使命感, 这便是孔圣说的有教无类。
出版社原先只有三个班,一个班就十个人, 后来听说是真读书, 越来越多的孩子过来, 厂里的工人把头磕破了求出版社的博士们,这些博士们是刘彻拨给霍彦的,霍彦当时说是教他念书,并且分辨好书坏书的,刘彻便拨心性纯粹,学识渊博的一批,所以他们只要看过孩子就都收。
现在三个班扩成三十个班,一个班里一百个人。
霍彦是个拨钱的机器,怎么治理这里是博士们的事,他料想博士们不愿教,就打算只让这些厂里工人的孩子认几个字,然后就往军中做医和各地的孤儿所去,念不出来也没事,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的。
没想到博士们不藏私,这些孩子把四书五经都学完了,个个知文识理,还有些会算账。
霍彦轻吸口气。
“让太子来这里读吧。”
这师资跟太子也差不多了。
他明明在笑,接待他的人身子却一抖。
霍彦挑眉,他平时与刘彻和重臣交流多些,杏眼一扫,不自觉带出威摄意味。
二十岁的年轻人,一双无辜的小鹿眼,面团似的白净面庞,面对自己的衣食父母,艰难道,“没多花钱的,江公从我们的月俸里扣的。”
霍彦颔首,天子宠臣的架势一出,那小博士又连忙道,“我们愿意的,所以霍大人能不能不赶他们走。”
[霍阿言,不准拒绝他啊~]
[你吓到他了。]
[天,他好可爱~]
……
“没说赶他们走。”霍彦笑道,在无人处比了个中指,“只是你们太厉害了,把他们教得太好,我有些感慨。”
面对如此萌物,霍彦也放轻了声音,怕他被自己吓到。
夏侯始昌摸了摸脖颈,轻轻笑了,小鹿眼微弯。
“江公说霍大人是极好的郎君。”
霍彦喜得好人卡,只轻扯了一下唇角。
“我瞧先生年纪尚小,是学问已成,还是来求师的。”
夏侯始昌红了面,“当不得先生,大人唤我夏侯就是,我来求师江公学《诗经》的。”
[我艹,S卡。]
[经学大家!在董仲舒、韩婴去世后,受到汉武帝的重用。天汉四年,汉武帝立少子刘髆为昌邑王,拜夏侯始昌为王太傅。天汉四年,在猪瘟中得以善终,可见他多好了。]
[著有《洪范五行传》,对《尚书·洪范》中的五行思想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阐发,还是大阴阳师,擅长推说阴阳灾异,曾预言柏梁台发生火灾的日期,且准确应验。]
……
霍彦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夏侯,递给他一颗糖,才继续往前走。
“你善什么书?”
天汉四年,舅舅死九年了,乍见这般温良的人,姨父会很舒服,这个人,他入魔都得善待吧。
望着手中的糖,夏侯始昌怔了片刻,才回道,“我喜欢尚书。”
霍彦嗯了一声,“太子缺位治《尚书》的先生,你想去吗?吾可为你引荐于天子前。”
少年权臣一张口便许似锦前程,夏侯始昌头却摇得像拨浪鼓。
“我学术不精,恐托累大人。”
霍彦便又笑起来,“读过卫将军传吗?”
夏侯始昌以为遇到了同好,一口气列出了好长的单子。
霍彦扯了自己的玉牌递交给他,“夏侯若不嫌弃,可闲时来我府上一叙,吾可为你引荐书的笔者。”
纯粹之人,可爱。
夏侯始昌忙接着了,搂在怀里。
霍彦笑盈盈,让他却步,自己去见了瑕丘江公。
[宝宝,你别怕,他就是喜欢傻白甜。]
[他这种心上顶马蜂窝的,就喜欢一眼能看懂的。]
[马迁的位置要被抢了。]
……
“江公!江公!”
霍彦刚踏进去,就往胡床上一坐,斜倚在髹漆凭几上,指尖转着枚五铢钱,看铜绿在晨光里划出虚影,然后扯着嗓子喊。
瑕丘江公大步出来,冲他扔了一摊纸。
霍彦接过袭来的文章,定睛一看,是他给刘据解的题。
刘彻叫那么多博士,其中最大的是瑕丘江公,管着他读书的是瑕丘江公。这不巧了,瑕丘江公也教刘据,他前段时间进宫见姨母,就看见刘据啃爪子写文章,他这不闲得慌,当时就给刘据解了题。
嗐,据儿,别念傻了,啥自亡啊,啥失德啊,全是这豪强贪的没边了,你个小屁孩能吃几口饭,还失德,失个啥德啊,把饭洒地上啦。
霍彦越翻越有,刘据这孩儿上道,这通篇就是没把豪强给干老实了。
霍彦兴致来了,但看完刘据的打豪强十八策,嫌弃的皱眉。
“太嫩了,还没我五岁时写的《治豪九论》有手段。”
光猛有啥用,这假大空的。
瑕丘江公的葛巾被穿堂风吹得微斜,他布满斑点的右手正按在《穀梁传》竹简上,青筋如蚯蚓盘踞。
纯是被气的。
他三个月前为刘据授书,刘据现在听啥,都不归什么失德了,全是豪强该杀,很明显同化了。
“叫你教人解春秋,梁亡,①你这逆徒!”
霍彦跷腿,“我认为,应该是梁君纵容卿大夫专鱼盐之利,百姓酿酒反课以钟釜之税。《穀梁传》说自亡也,我写的是实乃豪强吮髓吸脂,反制君主,需尽除——”
江公的下一卷书应声而到,霍彦那句反正春秋没说清楚被咽回口里,恰似史书戛然而止的笔锋。
“先生不喜欢我,扔我策论干什么。”
他哼哼唧唧,拍拍书上的灰,一幅老不开心的样子。
“董仲舒都不敢!”
[对啊,董仲舒敢扔,他就敢把董仲舒撕了。]
[江公好生气。]
[但还是一口一个徒,就真的很聪明的孩子会让人想拨正,而不是控制。]
[董仲舒在阿言心里可比不上江公。]
[江公品性确实贤良。]
[也是大师。]
江公呐于口舌,不然也不会在辩论中输给董仲舒,让谷梁学派落了下风。他说不过能别一别董仲舒的霍彦。
“你走!诡辩,你怎么不说梁伯大兴木土,你这儒皮法骨的不要再教太子殿下了。”
霍彦翻身坐起,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特别喜欢江公骂他,大抵江公是个很纯净的人,骂他都不会骂,常能夸到他心坎里。
“先生,梁伯他也是豪强呢。照今天来说,他算诸侯。”他说完,笑了,“你看人真准,我就是守法的儒雅君子。”
江公当即要罚他抄这个《僖公十九年》梁亡篇。
霍彦不干,他面对壁上的孔圣画像,跟以前一样正准备要孔圣帮他评理时,江公就把孔圣卸下来了。
霍彦正准备着,就只能看见江中怀里的孔圣画像,从他的角度看竟似在笑。
江公也露出了笑模样,“去抄吧,心乱时静静心。”
[你小子也有今天。]
[江公也很宠他。]
[心乱才抄书,心不乱,不抄。]
[荀子教韩李二人。]
……
霍彦听了江公的话,心乱就抄书,可抄完书,心依旧很空,他就整天在家逗孩子。
卫伉,卫不疑,卫登,他仨都被逗得不敢往霍彦身边凑了,个个往前段时间嫁进卫府的平阳公平身后躲。
霍彦骂他们小没良心,然后被一直看他们玩的公主留了饭。
说实话,当时忽悠公主嫁他舅舅,他是心情舒畅,甚至公主与卫青的亲事,还是他和刘彻一手操办的。只是现在与公主面对面吃饭,在公主的笑容下,他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叫舅母还是叫伯母,最后只好顶着红透的耳垂子猛切肉。
平阳看够了少年的窘迫模样,她与刘彻长得很像,刘氏皇族特有的凤眼犀利,现在笑起来,柔化锋利弧度,像是桃花绽眸。
“小阿言,成婚前,你舅舅送本宫的首饰是你挑好的吧。”
霍彦摩挲手指,公主这是对舅舅不满吗?
他心中猜测,行动间拿出平时与平阳公主交往时的气度,跪坐着轻施一礼,面上温和,解释道,“舅舅平时沙场纵横,不甚解女儿家喜欢什么,生怕公主不喜,故叫了彦来参谋。莫非不合公主心意?”
他后又作出惴惴之态,温声化雨,“果然该叫卫长妹妹来参详的。”
平阳仔细端详他,然后伸出手,在少年疑惑中,轻捏了一下这张美人面。
卫家人都是好相貌,嫁过来的平阳深有体会,她虽自认长得最好的就是卫青,但不可否认的,面前的小少年与他兄长论相貌也是卫家人的翘楚,少年华美,绿眉杏眼,唇红若枫,乌发如铁。
她与她那弟弟一样,喜美人,不然当年也不会任由这小少年进府叨扰她多时。
霍彦不理解,好好说着话就捏脸。这是什么新的礼仪吗?
“公主,是彦有失礼之处吗?”
平阳自嫁了卫青,卫青与她说着话,就念叨起他的宝贝外甥,一来二去,平阳也不免爱屋及乌,加上又有霍彦有交集,对这两个孩子多几分挂念,卫青见她搭话,也会多说几句,霍彦的性子她自然也算了解个清清楚楚。
她以前觉得霍彦这孩子守礼,现在看他礼数周全只觉得装模作样。
“阿言向来礼数周全,古之君子,”她又掐了一把小少年,“你舅舅说你跟谁最不亲,跟谁最周全,现在一看,果真如此。”
霍彦的心咯噔一下,但面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变动,“公主说的是,是彦疏忽。”
他说着笑起来,明眸善睐,眉目可亲。
“舅母。”
他唤了一声舅母,平阳这才开颜,“你舅舅很好,本宫甚重之。你不用整日担心你舅舅被本宫苛责。”
霍彦尬笑起来。
舅舅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这能说吗?
“舅舅亦重舅母,我小儿尚不知事,只求舅母宽怒一二。”
平阳笑没停。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那弟弟这般喜欢这个小孩了,逗起来真有意思。
“阿言,你知道本宫因何猜出来这匣首饰是你的吗?”
霍彦摇头。
然后平阳就给他展示了卫青送她的礼物,马,白马,黑马,枣红马。
霍彦咳了两声,打了个哈哈,“舅母以后出行多方便啊。”
平阳一笑,给他拿了一条大金项圈,这项圈又粗又花,镶着各式的彩宝,乱七八糟,丑得不忍直视,大概除了闪只剩闪了。
[怎么会有首饰丑成这样!]
[我的天呐!]
弹幕顿时沸腾,然后在霍彦要杀人的目光下停了吐槽。
“这是你舅舅新婚夜并着你的匣子给本宫的,这个他说是亲自去右贤王帐里抢的,当时就把它挂在了本宫脖上。”
“本宫不戴,他还问。本宫只得推说收着找不到了,他说这次还要给本宫抢一条,你说如何是好?”
[咱舅怪有品位的。]
[秀恩爱的味道~]
……
霍彦也在吐槽中品出了秀恩爱的味道,但他看着这条丑项圈,也羡慕不起来。
单身好啊,单身好。
然后他想起他阿兄与他舅舅一样的审美,凡事就喜欢又大又艳的,他突然开始默默地乞求他阿兄不要带着和他舅舅一样的审美,去给他抢东西。
阿兄,阿兄,他轻声念了两声,抢就抢吧,只要不受伤就好。
云中郡汉军大营
暮色中的阴山像头匍匐的巨兽,山脊积雪在月光下泛着森森青芒。
汉军大营的辕门前,两排松明火把在朔风中明灭不定,将“汉”字旌旗的影子撕扯成狂舞的乱叶。虽值春季,但胡地的冷气总要过得慢些,值夜士卒的铁甲凝结着冰霜,每次呼吸都在兜鍪下凝成白雾,又被北风揉碎在呼啸的寒夜里。
中军大帐内牛油灯将十二副出版社根据军士描述绘制的地图照得通明,几位将军坐在图前,等着卫青吩咐。
阴山山脉如铁铸脊梁横亘纸上,昭示着天埑难越。
可卫青的案几上摆着斥候的密报:右贤王庭正在五百里外的茏城祭天,匈奴贵族聚集,正是千载难逢的战机。
他的铁甲胄在灯下泛着幽蓝冷光,手中犀角笔突然顿住,墨汁在图纸上洇出黑斑。
帐帘猛地被掀起,裹着雪粒的寒风卷进大帐,灯火齐齐向西南倾倒。他抬眼望去,霍去病银甲上凝着血气,泅进乌色的领子里。
他刚去砍了两个匈奴的斥侯。
少年人面色如常,也将目光落在大图之上,须臾,他将目光移开,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以剑鞘点向漠南腹地,“从此处突进,可直抵茏城。”
他修长指尖划过沙盘中蜿蜒的浚稽山,直到划到“茏城”的标注前,“此机不可失。”
帐中诸将哗然,李广冷笑,“骠姚校尉可知此地距汉塞六百里?”
霍去病眉风未动,只向卫青拜道,“大将军,请交此战托付予我!”
李广猛地站起,苍髯怒张,“竖子狂妄!当年老夫出雁门”
霍去病眉梢微动,目光沉炽,少年人轻飘飘的笑了一下,“老将军是老将军,我是我。”
你不行,我可行着呢!
李广大骂竖子。
霍去病只看着卫青,卫青凝视地图不语。三年前他率军出塞时,去病领着阿言趴在长安城头用弹弓射雁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
“你要多少兵马?”
“右贤王部控弦之士过万。”在校尉苏建忍不住出声,“大将军,骠姚校尉,太过年少,怕是”
“八百羽林骑,三倍战马。足矣。”霍去病锋利如刀,他这把宝刀今日终于要开刃了。“不要辎重,每人两袋阿言的炒米,不要重甲,只要新铁铸的强弩与环首刀。”
帐外北风呼啸,帐里也有些风,霍去病甲胄下的赤色战袍微微鼓荡,像团压抑的火。
“不要跑得太远。”卫青终于开口,声音沉如铁砧相击,“打不过你就捉两个舌头。”
霍去病笑着掀帘,塞外的风雪呼啸而入。他也不觉冷,只召着自己的八百骑,帐外传来战马嘶鸣与铁甲铿锵,八百骑兵的呼喝声惊醒寒夜。
随骠骑,往!
朔风拂过眉弓,十八岁的少年赤袍银甲的身影没入黑暗。
邯郸。
三十六郡的豪族终于发觉了蹊跷。邯郸的郭氏家主并着十三个支房长老围着裂成两半的陶酒瓮,这是被派来当榷沽官的李氏子第七次“失手”砸碎的酒器。
“不能再让竖子胡闹了!去信,给李家去信!”郭家主的鸠杖将青砖戳得咚咚响,"这是朝廷要我们自己杀自已呢!昨日官营的酒又降了五钱,现在一斗才十五钱,再闹下去,咱们酿的玉液酒怕是要倒进漳河!”
这个对话发生在大汉三十六郡大大小小的豪族中,为了与朝廷角力,他们有道一同的强压着自家的逆子回家。
霍彦的榷沽官一下子空了一大半。
长安。
霍彦正依着习惯给家里大大小小的神磕一个,听到消息后,去了酒业司。
然后他就看见了对着各地的榷沽官辞呈叹气的司马迁。
“阿言,他们发现了。”
他丧气,苏武也丧气,桑迁也丧气,就连卫长抱着的小冯嫽也耷拉着小脑袋。
“那群傻子才反应过来,可见傻到家了。”
少年顽皮一笑,把玩着手上的笔,目光幽深。
“傻子,真是傻子。”
把刀递回给我,我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