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仍然是同样的黄昏吧,我们仍然沿着同样的土路,穿过村子向西而去。仍然边走边打听郭大爷家的房子。在无数次找到之前,从不曾真正找到过一次。
初秋的喀吾图,万物静止。连迎面走来的路人都是静止地行走着的,仿佛永远都行走在与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里。天空东面的云彩在夕照下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一直红到最最红的红之后,仍然还在继续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我们要做一扇门,就去找郭大爷。听说他儿子是木匠。后来的后来,不知那扇门做成后,被装置进了我们生活中的哪一处角落。全忘记了!我们几乎是泪水滂沱地走在当时的情景中,一直走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我在村里见过许多郭大爷儿子亲手打制的整齐木器,却从没亲眼看见他一次。他在喀吾图的角落里寂静地完成这些作品,耐心地使那些原本能抽出枝条、萌发出叶片的树木甘愿从生长的无边黑暗中现身,而进入人间。他身体深处一定有神奇。他孤僻辛酸的隐秘人生之中,一定有最固执的决心。
他年过半百,在很多年前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妻子,从来没有过孩子。也从来没听他发出过声音,甚至从来没见他在村里的马路上经过。他的父亲郭大爷八十多岁,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似乎除了生命和怜悯,便什么也给不了了。然而,纵然是这样的生活也总有继续延缓下去的必要,他以大把大把的充裕时间,剖开一根根圆木,再锯齐、刨平,制作成种种俗世生活的器具。他终日深陷世界正常运转的最深处的粉尘与轰鸣声之中。
父亲的一生,仿佛就是儿子的一生。又仿佛父亲正在度过的正是儿子的晚年。然而生命并不是唯有依靠希望才能维持。郭大爷的独生儿子静静地履行着这一生,日常最细碎的小事丝丝缕缕牵动着他的恍惚感官。他不能停止。像是一个世代修行的人,纯洁地朝着深夜里不明所以的烛光豆焰摸索而去。
至于郭大爷本人,似乎更是无从说起。一直不知道他年轻时是做什么的。据说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来到新疆,来到了喀吾图。目前父子俩是这个哈萨克村庄里仅有的两个回回。他看起来实在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尽管讲一口流利的哈语,尽管与当地人一样贫穷,并且一样坦然。
作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无论生活多么窘迫不堪,身体也要保持庄严与清洁。夏秋两季的喀吾图尘土漫天,郭大爷的衣物几乎每天都会换洗,因此随时看到他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军便装。但是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洗衣服是艰难的事情,主要是用水的艰难。他们父子所居住的村子北头离河很远,挑一次水要穿过整个村子,再走过很大一片野地,足有两公里。于是,这个老人每次只是把衣服泡在肥皂水里揉搓一番就捞出来拧拧、晾晒,连漂洗一次的水都舍不得用。实际上,这样洗出来的衣物只会比泥灰渍染过的衣服更脏。但是,出于恪守清洁的训诫,郭大爷严格地以生命久远经验中对肮脏的理解来对待肮脏。他的生命已经太微弱,已经无力有所改变,无力继续蔓延,无力触及新的认识。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接触现实,但那也只是毫不相关的接触了。
我是否真的曾经熟悉过一些事物?真的曾在大地深处长眠,曾浑身长满野花,曾在河流中没日没夜地漂流,曾从认识一颗种子开始认识一棵大树……而此刻,我走在这坚硬的街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向街道拐弯处。行人没有面孔,车辆惊恐不已,薄薄的一层斑马线飘浮在马路上方,霓虹灯不知灭了还是没灭。我已经离不开城市,离不开自己的心。纵然自己从不曾明白过自己的这颗“心”,从不曾明白过何为“城市”。
城市里已经没有晚餐。我们在夜晚与之聚会的那些人,已经都不需要晚餐了。食物原封不动地撤下,话题如迷宫般找不到出口。说尽了一切的话语后,仍没能说出自己最想说的那一句。而那一句在话语的汪洋中挣扎着,最后终于面目模糊地沉入大海……大海深处如此寂静、空旷。
我也在我生命的海洋中渐渐下沉……每当我坐在那些满满当当地摆放着精美食物的餐桌边,身边的人突然素昧平生。我一边努力地辨认他们的面容,一边持续下沉,沉啊沉啊……餐桌下悄悄拉住我手的那人,拉住的其实不是我的手。我拼命向他求救,他却只能看到我在微笑。
偶尔浮出水面的时刻,是那些聚会结束后的深夜。与大家告别后我独自走向街头,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走啊走啊,眼看就要接近真相了,眼看就要洞晓一切了……这时,脚下神秘的轴心一转,立刻又回到了原先的街道,继续无边无际地走啊走啊。唯一不同的是,之前神色疲惫,之后泪流满面。
这双流泪的眼睛啊,你流泪之前看到过什么呢……
我还是要说郭大爷,努力地说。还想再说一遍他生命中的某次晚餐,想说土豆煮进面汤之前独自盛放在空盘子里时的蒙懵,还有筷子一圈一圈缠绕着面条的情景。我想了又想,越是想说,越是张口结舌。
逐一回想在喀吾图的日子里与郭大爷有过的一切接触,那些碎片因为太过细碎而无比锋利。我想起一个风沙肆虐的春日,室外室内全都昏天暗地。这时郭大爷推门进来,坐在我们裁缝店的缝纫机边。长久的沉默后,他开始讲述三十年前一场更厉害的沙尘暴。
郭大爷几乎每天都会准时来我家店里拜访一次,坐很长时间才离开。人老了之后,似乎时光越是消磨,越是漫长无边。我们片刻不停地做着手中的活计,很少和他搭讪,任他长时间坐在身边沉默,也不觉得有什么无礼,有什么尴尬。现在想来,那时,郭大爷每天准时来与我们共度的那场沉默,不知不觉间,已经让我们有所依赖了吧。
来店里的哈萨克女性顾客,一般不会空手,总会捎点用手帕包着的奶酪之类的食品。有时会是罐头瓶装的黄油,有时会是一块羊尾巴油。我们吃不惯羊油,于是,一得到这样的礼物,就会给郭大爷留着。郭大爷是回族,照常理不应当接受汉人的食物,但是我们的东西的确是干净的,只是转了一手而已。何况他也很需要。于是他每次都赶紧收下来。虽然脸上没有浮现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分明能感觉到他对礼物的珍惜与稍稍不安。
我还是说不清郭大爷。我努力想象他是如何捧着羊油,寂静地离开我们店里,悄悄消失——我记不起他的离去,一次也记不起来。就算还在当时,怕是也很难留意到他离去的情景。总是这样的:当他第二天再次推开门走进我们店里时,才能意识到他曾离去过。
当我们还在喀吾图时,似乎一直都停留在喀吾图,似乎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一万年。可是一旦离去,就什么也没剩下,连记忆都被干干净净替换掉了。替换物与其极为相似却截然不同。好像……我们从来不曾在那里生活过……
好像,我们从来都不曾在这世上停留过。连此时此刻最为迫近的感觉都那么不可靠……这是在城市,这是保护我、维持我当前状态的一个所在。这是一个夜晚,这是疲惫。仅仅只不过奔波了一天,却如同历经完几生几世一般……这是饥饿,这是深夜里陌生的食物。这还是饥饿。这是辗转反侧。
餐布破旧,瓷碗龟裂,茶汤冰凉……郭大爷和他的晚餐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至今萦然不去,耿耿于怀。千万遍地诉说也无济于事,千万遍地重返喀吾图的黄昏也一无所知。千万遍地敲开那扇门,千万遍地辨认开门人黑暗中的面孔,千万遍地恳求他转过身来……
我的迷失,可也是你的迷失?我爱你的方式只能是对你苦苦隐瞒我的秘密……替你没日没夜地寻找出口,替你承担一切,付出一切,保护你,安慰你……但是亲爱的,我是多么可怜啊!我终究不是你,最终不能代替你……每当我看到你与我擦肩而过,一无所知地消失进激动的人群……亲爱的,在我所为你付出的一切努力之中,也许最为珍贵的就是:我从不曾见过你,从不知你是谁。从不曾对你说过:我爱你,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和你擦肩而过之后,还在走,还是不能停留。还是这路灯下的街道,蔓延进城市宁静的腹心。我这永远不能罢休的双腿,永远不得安宁的心!
永远不能接近的两棵大柳树,永远不能离开的一座城市。
永远不能亲历的那些人生,永远不明真相的记忆,永远空空荡荡的眼睛。郭大爷是谁?他得知了我的哪些秘密?他暗藏着我的哪一部分过去?他在哪里等着我?在哪一条路的尽头,哪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哪一扇门后,正黑暗地坐着,黑暗地睁着眼睛……
我要赶在什么事情发生之前回到哪儿呢?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我能反悔吗?我能走着走着,就停住,就倒下,就不顾一切地放弃吗?
我仍然在这里,仍然在人群中继续行进。但是我还有另外一双眼睛正从高处往下看,我还有另外一双手正在暗处遥遥伸来,想扯住我的衣角。我另外的一双脚,替我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那些被我所抛弃的贫穷生活,年迈的亲人,被我拒绝的另一种人生……是不是,其实从来不曾离开过我?……满满当当,坠住双脚,每走一步就扯动一下。令我在城市中越陷越深,在现实中越陷越深。遇水生根,开花结果,无穷无尽,没完没了……但是,有一双筷子永远摆在一只空碗面前,那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一处空缺。那情景令我不时浮出水面,日日夜夜漂泊。这难以言喻的悲伤……深深的,永不能释怀的……
还有你——
对不起。
那么在最后,最最后的一瞬间里,我能回去吗?我真的如此情愿回去吗?——那又将会以怎样的孤独和自然而然的急切,在黄昏终于远远过去之后,在黑透了的深夜里,独自穿过村子,走向星空下的两棵柳树,走进空寂的院落,走向那扇门——我生生世世都熟悉那门的每一道木纹,每一处破痕。那时,我将怎样推门而入——与无数个往常没什么不同地推门而入——将怎样开口说道:
“我回来了。我是你晚归的女儿。我来为你准备晚饭。”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