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进士(1 / 2)

摩挲大地 余秋雨 6547 字 2024-02-18

在我七岁那年,因为帮村东重病卧床的老太太写了几次信,又读了几次信,她就夸我:你这孩子心善,总有一天,会有很多萤火虫给你照路,去考状元!

两年后我到上海读中学,一天晚上约了几个同学去看电影,半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就躲进了一家杂货店。店老板询问了几句,不相信我们这么小就成了中学生,我们只得拿出学生证给他看。他一一看罢,叹一声:你们全是秀才。

再过几年,我获得了上海市作文比赛的大奖,领奖时主持人说:这位就是状元。

——这些零散的记忆说明,直到我的少年时代,像“状元”、“秀才”这些科举概念,还是人们的日常用语。

几年前,我去四川阆中,仔细参观了那里保存得非常完好的科举考试场所——贡院。两位记者问我:“如果把时间倒退两百年,您会在这样的贡院里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我说:为了不让我父母伤心,我一定会来考,而且会考得很好,因此不久又会成为考官,主持这里的考试。但是,如果开始来考试时遇到不礼貌的待遇,我会拂袖而去,从此浪迹天涯。

可见,科举考试虽然已经废止了一百年,但对于现代中国文人而言,仍然是“前世今生”,一种集体的生命贮存。

但是,从少年时代开始,我们受到的教育,读到的书本,看到的戏剧,基本上都是否定科举制度的。陈世美、蔡伯喈、范进、孔乙己,这些妇孺皆知的艺术形象,都以自己的人格沉沦,阐述了否定的理由。

既然曾经与全国文人的命运息息相关,那么,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当然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褒贬好恶。我们这一代已经不在其中差不多一个世纪,距离给了我们冷静,理应对这个问题重新作出整体的理性判断。

除了阆中贡院外,我还参观过南京和北京的科举考试遗址。一个个小小的房间,密密层层地排列着,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科举制度在中国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从隋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紧紧地伴随着中华文明史。科举的直接结果,是选拔出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这个庞大的群落,当然也会混杂不少无聊或卑劣的人,但就整体而言,却是中国历代官员的基本队伍,其中包括不少具有高度文化素养的杰出政治家和行政管理者。

我始终认为,中华文明能够成为人类各大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的特例,科举制度起了最关键的作用。

试想,在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上,每隔三年就有大批文官选拔出来,参与管理庞大的疆域,这种奇迹,其他古文明连做梦都无法想象——它们始终没有构建起可长期持续的管理者选拔机制。更重要的是,选拔的标准是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这使一代代无数年轻的生命为了争取仕途而朝夕诵读,一旦考中为官,又以这种文化“治国平天下”。因此,文化也就获得了最有效的延续。这种情况,在其他古文明中也没有出现。

这还不重要吗?

此外,为了选出这些文官,几乎整个中国社会都动员起来了。而这种历久不衰的动员,也就造就了无数中国文人的独特命运和广大民众的独特心态,绝不是我们一挥手就能驱散掉的。

科举制度的诸多毛病,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人觉察到了,许多智慧的头脑曾对此进行了反复的思考、论证、修缮、改良,其中包括我们所熟知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等等。不能设想,这些文化大师会如此低能,任其荒唐并身体力行。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不是科举,古代中国该如何来选择自己的官吏呢?这实在是政治学上一个真正的大问题。

世袭是一种。这种方法最简便,上一代做了官,下一代做下去,中国奴隶制社会中基本上采取这种办法,后来在封建社会中也局部实行,称之为“恩荫”。

世袭制的弊病显而易见:一是由于领导才干不可能遗传;二是这种权力递交在很大程度上削减了朝廷对官吏的任免权,分散了政治控制力。

世袭制由于过于强调做官的先天资格而走进了死胡同,因此有的封建主开始寻求做官的后天资格。

一个贵族,平日见到有文才韬略的,就养起来,家里渐渐成了一个人才仓库,什么时候要用了,随手一招便派任官职,这叫“养士”。有的贵族在家里养有食客数千。这种办法曾让历代政治家和文化人都有点心动,很想养一批或很想被养,但仔细琢磨起来问题也不少。

食客虽然与豢养者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养和被养的关系其实也已成了血缘关系的延长。由被养而成为官吏的那些人,主要是执行豢养者的指令,很难成为平正的管理者,社会很可能因他们而添乱。

大概是在汉代吧,开始实行察举制度,即由地方官员随时发现和考查所需人才,然后向政府推荐。考査和推荐就是对做官资格的论定。但是不难想象,各个地方官员的见识眼光大不一样,被推荐者的品位层次也大不一样,如果没有一个起码的标准,一切都会乱套。你说这个好,他说那个好,结果,小才任大职,大才任小职,造成行政价值系统的无序。为了克服这种毛病,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便形成了选拔官吏的九品中正制度。这种制度是由中央政府派出专门选拔官吏的“中正官”,把各个推荐人物评为九个等级,然后根据这个等级来决定所任官阶的高低。这样一来,相对统一的评判者有了,被评判的人也有了层次,无序走向了有序。

但是明眼人一看就会发现,这种九品中正制的公正与否,完全取决于那些“中正官”。如果他们把出身门第作为推荐的主要标尺,那么这种制度也就会成为世袭制度的变种。不幸,事实果真如此,排了半天等级,不想最后拿出来一看,重要的官职全都落到了豪门世族手里。

就是在这种无奈中,隋唐年间出现了科举制度。我想,科举制度的最大优点是从根本上打破了豪门世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使国家行政机构的组成向着尽可能大的社会面开放。

科举制度表现出这样一种热忱:凡是这片国土上的人才,都有可能被举拔上来;即便再老再迟,只要能赶上考试,就始终为你保留着机会。这种热忱在具体实施中当然大打折扣,但它毕竟在中华大地上点燃了一种快速蔓延的希望之火,使无数真正和自认的人才陡然振奋,接受竞争和挑选。

国家行政机构与广大民众产生了一种空前的亲和关系,它对社会智能的吸纳力也大大提高了。在宋代以后的科举考试中,来自各地的贫寒之士占据了很大的数量,也包括不少当时社会地位很低的市井之子。

然而,科举制度实实在在地遇到了一系列可怕的悖论。

首先是整个社会心态因它而发生了变异。

本来是为了显示公平,给全社会提供可能,结果九州大地全都成了科举赛场,一切有可能识字读书的青年男子把人生的成败荣辱全都抵押在里边,科举考试的内涵大大超重。

本来是为了显示权威,堵塞了科举之外许多不正规的晋升之路,结果别无选择的人们不得不把科举考试看成是你死我活的恶战,创设科举的理性动机渐渐变形。

遴选人才所应该有的冷静、客观、耐心、平和不见了,代之以轰轰烈烈的焦灼、激奋、惊恐、忙乱,一千多年都凉不下来,几乎把长长的一段历史都烤出火焦味来了。

我们中国从很早开始就太注重表层礼仪,好好的一件事情总被极度夸张的方式大肆铺陈。早在唐代,科举制度刚刚形成不久,就被加了太多的装饰、太重的渲染,把全国读书人的心情扰乱得不轻。每次进士考试总有一批人考上,庆贺一下是应该的,但不知这么一来,没完没了的繁复礼仪把这些录取者捧得晕头转向。进士们先要拜谢“座主”(考官),参谒宰相,然后游赏曲江,参加杏园宴、闻喜宴、樱桃宴、月灯宴,等等,还要在雁塔题名,在慈恩寺观看杂耍戏场,繁忙至极,也得意至极。

孟郊诗中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张籍诗中所谓“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万里尽传名”,就写尽了此间情景。据傅璇琮先生考证,当时的读书人一中进士,根本应付不了没完没了的热闹仪式,长安民间就兴办了一种牟利性的商业服务机构叫“进士团”,负责为进士租房子、备酒食、张罗礼仪,直至开路喝道,全线承包。“进士团”的生意,一直十分兴隆。

这种超常的热闹风光,强烈地反衬出那些落榜下第者的悲哀。得意的马蹄在身边蹿过,喧天的鼓乐在耳畔鸣响,得胜者的名字在街市间哄传,轻视的目光在四周游荡,他们不得不低头叹息了。他们颓唐地回到旅舍。旅舍里,昨天还客气拱手的邻居成了新科进士,其仆役正在兴高采烈地打点行装。有一种传言,如能讨得一件新科进士的衣服,下次考试很是吉利;于是便厚着脸皮,怯生生地向中榜者的仆役乞讨一件。乞讨的结果常常讨来个没趣,而更多的落第者不愿做这种自辱的事,只是关在房里想着如何回家。

一个落第者要回家,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属,在心理上都千难万难。据钱易《南部新书》记载,一个姓杜的读书人多次参加科举考试未中,正想回家,却收到妻子寄来的诗:

良人的的有奇才,

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

君若来时近夜来!

这位妻子的诗句实在是够刻薄的,但她为丈夫害羞,希望丈夫趁着夜色偷偷回来的心情也十分真实。收到这首诗的丈夫,还会回家吗?因此不少人便是困守长安,下了个死决心,不考出个名堂来绝不回家。

这中间所造成的无数家庭悲剧,可想而知。《唐摭言》载,有一个叫公乘亿的人一直滞留在京城参加一次次科举考试,离家十多年没有回去过。有一次他在京城生了场大病,家乡人传言说他已病死,他的妻子就长途来奔丧,正好与他相遇。

他看见有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妇人骑在驴背上,有点面熟,而妇人也正在看他,但相别时间太长,彼此都认不准了。托路人相问,才知道果然是对方,就在路边抱头痛哭。

这对夫妻靠着一次误传毕竟团聚了。如果没有误传,又一直考不上,这位读书人可能就会在京城中长久待着,直到垂垂老去。钱易《南部新书》就记载过这样一位老人。他是一位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在京城中等着春试。除夕之夜,全城欢腾,他却不能回家过年。正沮丧着,听说今夜宫中有傩戏表演,就挤在人群里混了进去。

不想,进去后他被乐吏当成了表演者,一把推进表演队伍,跌跌撞撞地在宫内绕圈。绕了千百转,摔了好几跤,又要他执牛尾演唱,做各种动作。闹腾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老人已累得走不动路。让人抬了回去,一病六十日,把春天的科举考试也耽误了。

看来老人还得在京城熬下去。我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还有老妻在家乡等着,他们分别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子女,这些子女是否在挂念孤身在外的老父亲。除夕夜他在宫中转圈时明明体力不支,为什么不早一点拔身而出?难道他在傩戏的扮演中获得了某种有关人生恶作剧的感悟?

由于屡试不第给读书人和他们的家人带来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一旦中举之后的翻身感也就不言而喻。喜报到处,怪事丛生。

我在《玉泉子》中读到一则记载,曾颇觉惊异,但那则记载的语气却非常平静,像是在谈一宗日常小事。

一位级别很高的地方官设春社盛宴,恭邀一位将军携家人参加。将军的家属人数不少,还带来一位已出嫁的女儿。这女儿嫁给一个叫赵琮的读书人,赵琮多年科举不第,穷困潦倒,将军的女儿抬不起头来。将军全家也觉得她没脸见人,今天既然一起跟来参加春社盛宴了,便在她的棚座前挂一块帷幔遮羞。

宴会正在进行,突然一匹快马驰来,报告赵琮科举得中的消息,于是将军起座高喊:“赵郎及第矣!”家人闻之,立即将赵琮妻子棚座前的帷幔撤去,把她搀出来与大家同席而坐,还为她装扮,而席间的她已经容光焕发。

家属尚且如此,中举者本人的反应就更复杂了。

对于多数士子来说,考上进士使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虽然官职未授,但已经有了一个有恃无恐的资格和身份,可以比较真实地在社会上表现自己了。这中间最让人瞠目结舌的例子大概要算《唐摭言》所记的那位王泠然了。

王泠然及第后尚未得官,突然想到了正在任御史的老熟人高昌宇,便立即握笔给高昌宇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

您现在身处富贵,我有两件事求您:一是希望您在今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女人,二是希望您在明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官职。我至今只有这两件事遗憾,您如果帮我解决了,我将感恩不尽。当然您也可能贵人多忘事,不帮我的忙,那么说老实话,我既已及第,朝廷官职的升迁难以预料,说不定哪一天我出其不意地与您一起并肩台阁,共处高位。到那时会侧过头来看您一眼,你自然会深深后悔,向我道歉。请放心,我会给您好脸色看的。

这封无赖气十足的信,可以作为心理学研究的素材。是变态心理学还是社会心理学?都可以算,而我更看重它的普遍性。当年的士子们如果读到王泠然的这封信,也许会指责他的狂诞和唐突,但就他们的内心而言,王泠然未必是独一份。

科举像一面巨大的筛子,本想用力地颠簸几下,在一大堆颗粒间筛选良种,可是实在颠簸得太狠太久,把很多上筛的种子给颠蔫了、颠坏了。

科举像一个精致的闸口,本想会聚散佚处处的溪流,可是坡度挖得过于险峻,把很多水流都翻卷得浑浊了。

在我看来,科举制度给中国知识分子带来的心理痼疾和人格遗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伺机心理。

伺机心理也可称做苦熬心理。本来,以奋斗求成功、以竞争求发达是人间通则,无可非议,但中国书生的奋斗和竞争并不追求自然渐进,而是企盼一朝发迹。成败贵贱切割成黑白两大块,切割线前后双重失态。

未曾及第,连家也不敢回;一旦及第,就成了明明暗暗的王泠然,气焰蔽天。由此倒逆回去,可以推知中华大地上无数谦谦君子、温文儒者,灵魂未必像衣衫那么素净,心底未必如面容那么祥和。他们有世界上最惊人的气量和耐心,可以承受最难堪的困厄和屈辱,因为他们知道,迷迷茫茫的远处会有一个机会。

气量和耐心也会碰撞到无法容忍的边界,他们就发牢骚、吐怨言,但大抵不会明确抗争。因为一切社会竞争都被科举制度提炼成一种官方竞争,而且只有这种竞争才高度有效。于是,中国书生也就习惯了这样怪异的平衡:愤世嫉俗而又宣布与世无争,安贫乐道而又暗示怀才不遇。他们的生活旋律比较单一,那就是在隐忍中期待,在期待中隐忍。

其二,骑墙态势。

科举制度使多数中国读书人成了政治和文化之间的骑墙派。两头都有瓜葛,两头都有期许,但两头都不着实,两头都难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