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听,一边看着这些黑衣长者,心想,这就是我心中长久向往的“村寨公民社会”。
道家认为,一个社会,机构越简负累也越简,规则越少邪恶也越少。这个原则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我所说的“村寨公民社会”,还包括另一番含义,那就是,村寨是一个大家庭,谁也离不开谁。到街上走走,总能看到很多妇女一起织一幅布的情景。这里的织布方式要拉开很长的幅度,在任何一家的门院里都完成不了,而是需要四五家妇女联手张罗。这到底算是一家织布几家帮忙,还是本来就是几家合织?不太清楚。清楚的是,长长的棉纱把好几家人家一起织进去了。
织布是小事,遇到大一点的事情,各家更会当做自己家的事,共同參与。
更让外来者惊讶的是,家家户户收割的粮食都不藏在家里,大家约定放在一个地方,又都不上锁。一位在这儿出生的学者告诉我,在侗语中,根本没有作为名词或动词的“锁”的概念。
入夜,我站在一个杉木阳台上看整个村寨,所有的吊脚楼都黑糊糊地融成了一色,不分彼此。这样的村寨是真正平静的,平静得连梦都没有。只待晨光乍露时第一支芦笙从哪一个角落响起,把沉睡了一夜的歌声唤醒。
四
我所站立的杉木阳台,是农家旅馆的顶层三楼,在村寨里算是高的了。但我越来越觉得,对于眼下的村寨,万不能采取居高临下的考察视角。在很多方面,它比我们的思维惯性要高得多。如果说,文化生态是一门最重要的当代课程,那么,这儿就是课堂。
当地的朋友取笑我的迷醉,便在一旁劝说:“还是多走几个村寨吧。”
我立即起身,说:“快!”
离肇兴不远,有一个叫堂安的寨子。我过去一看便吃惊。虽然规模比肇兴的寨子小,但山势更加奇丽,屋舍更有风味。这还了得,我的兴头更高涨了,顺着当地朋友的建议,向西走很远很远的路,到榕江县,去看另一个有名的侗寨——
三宝。
一歩踏入就站住了。三宝,实在太有气势。打眼还是一座鼓楼,但通向鼓楼的是一条华美的长廊,长廊两边的上沿,画出了侗族的历史和传说。村民们每天从长廊走过,也就把祖先的百代艰辛慰抚了,又把民族的千年脚力承接了。这个小小的村寨,一开门就开在史诗上,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荷马。
鼓楼前面,隔着一个广场,有一排榕树,遒劲、苍郁、繁茂,像稀世巨人一般站立在江边。后面的背景是连绵的青山,衬着透亮的云天。这排榕树是力量和历史的扭结,天生要让世人在第一眼就领悟什么叫伟大。我简直要代表别的地方表达一点嫉妒之情了:别的地方的高矗物象,大多不存在历史的张力;别的地方的历史遗址,又全都失去了生命的绿色。
在这排大榕树的左首,也就是鼓楼的右前方,有一座不大的萨玛祠。萨玛,是侗族的大祖母,至高无上的女神。
我早就推断,侗族村寨一定还有精神皈依。即使对寨老,村民们已经给予了辈分性、威望性的服从,却还不能算是精神皈依。寨老会更替,世事会嬗变,大家还是需要有一个能够维系永久的象征性力量,现在看到了,那就是萨玛。
问过当地很多人,大家对萨玛的由来和历史说法不一,语焉不详。这是对的,任何真正的信仰都不应该被历史透析,就像再精确的尺子也度量不了夜色中的月光。
我问村里几位有文化的时尚年轻人:“你们常去萨玛祠吗?”
他们说:“常去。遇到心里不痛快的事就去。”
我问:“如果邻里之间产生了一点小小的矛盾,你觉得不公平,会去找村里的老人、智者去调解,还是找萨玛?”
他们齐口同声:“找萨玛。用心默默地对她诉说几句。”
他们那么一致,使我有点吃惊,却又很快在吃惊中领悟了。我说:“我知道了,你们看我猜得对不对。找公平,其实是找倾诉者。如果让村里人调解,一定会有一方觉得不太公平。萨玛老祖母只听不说,对她一说,立即就会获得一种巨大的安慰。”
他们笑了,说:“对,什么事只要告诉她了,都成了小事。”
就这么边说边走,我们走进了萨玛祠。
我原想,里边应该有一座塑像,却没有。
眼前是一个平台,中间有一把小小的布伞,布伞下有很多鹅卵石,铺满了整个平台,平台边沿有一圈小布人儿。
那把布伞就是萨玛。鹅卵石就是她庇荫着的子孙后代,边沿上的小布人儿是她派出来守护子孙的卫士。
老祖母连自己的形象也不愿显露出来,全然化作了庇护的心愿和责任,这让我非常感动。我想到,世间一切老祖母、老母亲其实都是这样的,舍不得留给自己一丝一毫,哪怕是为自己画个像、留个影。
于是,这把伞变大了,浮悬在整个村寨之上。
一位从小就住在萨玛祠背后的女士走过来对我说,村民想把这个祠修得大一点,问我能不能题写“萨玛祠”的三字匾额。
我立即答应,并深感荣幸。
世上行色匆匆的游子,不都在寻找老祖母的那把伞吗?
我还会继续寻找生命的归程,走很远的路。但是,十分高兴,在云贵高原深处的村寨里,找到了一把帮我远行的伞。是鼓楼,是歌声,是寨老,是萨玛,全都乐呵呵地编织在一起了,编织得那么小巧朴实,足以挡风避雨,滤念清心,让我静静地走一阵子。
秋雨注:这篇文章和后面的《蚩尤的后代》、《我本是树》两篇在互联网上贴出后,据贵州省黔东南旅游局的负责人来电话说,当地的外来游客量立即上升了84%,多数游客都说是看了我的文章才去的。这让我很高兴。真的,我很希望我们的旅游能更多地向边远地区延伸,那儿有一些被我们遗忘已久的人文课题。
点评一:
本文是对一种活泼的生命状态的赞美。文化仅仅是生命与生活的副产品。文化人在本真的少数民族面前,往往会幡然醒悟,知今是而昨非,会不由自主地从人性的藩篱中伸一下脖子,发出自己的声音。(老愚)
点评二:
歌唱、吹芦笙、织布、寨老断事、女神萨玛……这里的生活近自然而远人文,或者说是面向自然的另一种人文。在这里,无为是优于有为的制度选项,自治比他治更为重要。无怪乎作者看出“村寨公民社会”的格局。不过,在现代社会中,在全球化时代,这种边远少数民族生态更具观赏价值。作为原生态旅游资源,恐怕也最终难逃过度开发继而变形乃至消亡的命运。(马策)
点评三:
读此文,如听一部多声部自然和声演奏的侗族大歌,自然、柔美、悦耳。
花桥演唱的是多声部自然和声。主唱者是端庄的侗家女,歌声传承的是历史,向往的是爱情,歌唱的是忠贞。不同年龄的男子高高矮矮,吹着长长短短的芦笙,悠悠扬扬的歌声飘向远处,这样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首歌。吊脚楼的窗口飘出的是多声部自然和声。这里没有诗文诵读,他们的诗文全都是“不著一字”的歌唱,窗口对岸的山就是诗,窗口底下的河就是文。他们的舞蹈会让那些饱学的汉家书生“汗颜”,“无字的天书”才会让大师们发出“文章误我”的喟叹,才会让老庄、陶渊明流连忘返。
文章最末揭旨,“是鼓楼,是歌声,是寨老,是萨玛,全都乐呵呵地编织在一起了”的那柄朴实小伞,能挡风避雨,滤念清心。(廖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