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的后代(2 / 2)

摩挲大地 余秋雨 3870 字 2024-02-18

“有啊。”她们还是那么快乐,“我们这里有一部传唱的苗族史诗叫《枫树歌》,说我们苗族的祖先姜央就是从枫树中生出来的。我们这里世世代代崇拜枫树,不准砍伐。你知道枫树就是蚩尤的桎梏吗?”

我听了一震,连说“知道”,心中立即浮现出黄河近旁那个由桎梏化为枫树的动人场景。

她们还在说:“朝廷没追上我们,写不出来;苗族没有文字,记不下来。我们只要记住枫树就可以了,那就是历史。”

与她们分手后,我在西江苗寨的石阶路上边走边想:我们所熟悉的文本历史,实在是遗落了太多重要的内容。你看,连中华文明最早的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历史,也只留下了一小半。

从影影绰绰的记述中可以看到,蚩尤失败后,他的部属九黎族被黄帝做了一次大范围的整编,大致被分为善、恶两类。“善类”迁移到邹鲁之地,也就是今天山东省的南部,后来这里产生了孔子、孟子,“恶类”被流放到北方,据说与后来的匈奴有关。不管“善类”、“恶类”,都记住了自己是九黎之后,是“黎民”。我们后来习称“黎民百姓”,也与此有关。

由此可知,蚩尤的部属并不都是南逃了,而是有很大一部分被收编进了黄帝的主流文明。而且,黄帝的后裔还与蚩尤的后裔有通婚之举,黄帝的后裔是男方,蚩尤的后裔是女方,可见蚩尤不仅不是妖魔,而且有俊美的基因。黄帝的后裔夏后氏,是后来夏朝的创立者。

但是,蚩尤的部属中,确实也有不屈的一群。他们保持着失败者后裔的傲岸,背负着祭祀先祖的使命,不惜与当权者征战。历史上那个与尧的队伍战斗在丹江的“三苗”部落,就自称是蚩尤的“九黎之后”,这有可能是苗族的祖先。

三苗打不过尧,曾经被尧收编,却又时时反抗,尧就把他们流放到现在敦煌的三危山,这就是《史记·五帝本纪》所记的“迁三苗于三危”。三苗的首领驩兜则被流放到崇山,即今天湖南大庸市的西南,已属武陵山区。

后来,禹又与三苗打了一场历时七十天的大仗,三苗大败,从此不见于史册。

不见于史册的族群,活动得更加神秘。苏雪林教授认为,屈原所写的《国殇》,就是在描写祭祀无头的战神蚩尤。我虽然觉得还缺少更多的资料佐证,但想起来也觉得热血沸腾。

这一彪不屈的男女,当然不能见容于任何朝廷。如果真如上文所说,九黎族中果真有一批人被流放到北方汇入了匈奴的行列,那么,长期与匈奴为敌的汉王朝,也许寻找到了自己的对手与蚩尤之间的某种关系,因此更进一步贬斥蚩尤形象,追逐南逃匈奴。南逃匈奴与落脚湖南的三苗有没有会合?我们不知道,但大体可以判断,就在汉代,三苗的一部分人进入了贵州、云南一带。

历史学家章太炎、吕思勉先生曾经认为,古代的三苗未必是现在的苗族。我知道他们也是因为没有找见足够的文字记录。但是,对于一个长期没有文字的族群而言,要找到这种记录实在是太难了。我想,如果章太炎、吕思勉先生到西江苗寨走走,听听代代相传的史诗,看看奉若神明的枫树,也许会改变一点看法。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里年轻人对于自己祖先的坦然确认。

这等于是确认几千年的沉重恶名,确认几万里的步步落败。

这样的确认也是一种承担,承担多少鄙视和嘲笑,承担多少防范和窥测!

这种确认和承担对他们来说早已是一种代代相续的历史遗嘱。他们不能书之典册,藏之名山,只有一环不缺地确认,一丝不断地承担,才能维持到今天。不管在草泽荒路,还是在血泊沙场,他们都会在紧要时刻念一句:“我们是蚩尤的后代!”

“我们是蚩尤的后代!”

“我们是蚩尤的后代!”

这是无数黑夜的生命密语。他们根本忘了什么是委屈,也不知道需要向什么人为自己的祖先辩护。全部辩护就在这句话里,只是为了自己族群的延续生存。

终于,黑夜过去了,密语已经可以公之于光天化日之下。

经过千年蒸馏,不再有愤恨的印痕,不再有寻仇的火气,不再有诉苦的兴致,不再有抱怨的理由。

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蚩尤后代居然那么美丽。

几千年的黑夜逃奔不就是为了维持生存吗?最后得到的,不是“维持生存”,而是“美丽生存”。

耳边又响起了那句话,却是用欢快的嗓音歌唱般传来:“我们是蚩尤的后代!”

我想,蚩尤在此刻是大大胜利了,胜利在西江苗寨女孩子的唇齿间。

这种胜利,彻底改变了横亘于全部历史文本之间的胜败逻辑。

她们用美丽回答了一切。

在离开西江苗寨前,村寨的首领——年纪尚轻的世袭“鼓藏头”唐守成把我引到一个地方,去看从雷公坪上移下来的几片青石古字碑。雷公坪是离村寨十五公里的一处高山坪坝,那里的整个山区被看成是天下电闪雷鸣的发源地,风景绝佳,西江苗族先民曾在那里居住,后来也轮番驻扎过苗族起义军和朝廷兵士。这几片青石古字碑,每个字都近似汉字笔画,细看却全然不识。难道素称无文字的苗族也曾经一度拥有过文字?那又是在什么时代?使用过多少时间?使用范围多大?又为何终于消失?

我弯下腰去,仔细地对比了这些文字与西夏文字的区別,然后继续作各种猜測。如果苗族真的有过文字,那么,也许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发掘出一大堆比较完整的记述?但是,又有谁能读懂这些记述呢?

我又一次深深地感叹,留在已知历史之外的未知历史实在是太多了。因此,任何一种台面上的文明,即使看上去很显赫,也不要太得意、太自恋、太张狂。现在被过于热闹地称为“国学”的汉族主流文明,也同样如此。

有位当地学人告诉我,这些古字碑曾被一位汉族的前辈学人称之为“孔明碑”,因为据传说诸葛亮“七擒孟获”时曾到过这里。我想,这位前辈学人完全是站在世俗汉人的立场上把诸葛亮可能来过这儿的传说当做了大事,因此连仅留的不可识文字也似乎只有他才能刻写。其实,比之于黄帝及其对手蚩尤的伟大抗争,诸葛亮参与过的三国打斗只是一场没有什么意义和结果的小阵仗而已。蚩尤的后代好不容易在这雷声轰鸣的山谷中找到了一个奇美无比的家园,千万不要让诸葛亮不合时宜地露脸了。那古字碑,一定与他无关。

我说,不要再叫“孔明碑”了,就叫“古字碑”吧。是不是苗文,也不要轻易论定。

正说着,两个只有七八岁的苗族小女孩奔跑到我跟前,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其中一个仰头对我说:“伯伯,我们的老师说,您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人。您能不能告诉我,文化人是做什么的?”

我笑了,心想这么一个大问题该怎么回答呢?我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握着这两个小女孩肉乎乎的小手。过了片刻我弯下腰去,说:“听着,文化人做的事情是,热爱全人类和自己的民族,并且因为自己,使它们更美丽。”

我要她们重复一遍。第一遍她们都没有说顺,第二遍都说顺了。

我把手从她们的小手中抽出来,轻轻地拍拍她们的脸,然后与“鼓藏头”告别,踏上了归途。

到了坡上回头一看,西江苗寨已在黄昏的山色中模糊,很快就要找不到它了。

那就赶快记住:西江苗寨,在东经108°10'与北纬26°30'的交会处。

点评一:

胜利者的历史好写,因为没有任何风险。追寻失败者的历史往往吃力不讨好。多少年的教育,使我们习惯于站在胜利者的行列里阅读历史。跳出对峙,才能获得大历史的图谱。失败者的后代为何如此美丽?因为她们也是鲜花。(老愚)

点评二:

为历史祛魅,有助于还原历史真相。(马策)

点评三:

我佩服作者作为一个知名学者审视历史所具有的良知,感叹蚩尤那不屈的灵魂,也惊诧于苗家女子的惊艳,而更多的是对历史和现实的长空凝眸思索……

拷问所谓的历史“正统”,反思历史是本文写作的核心所在。蚩尤战败被杀,其灵魂是不屈的,桎梏化作楓林,血流成湖。蚩尤一族也是不屈的,其后人是“黎民”。我们该怎样给蚩尤以应有的历史定位呢?作者在拷问,读者在反思,现实在召唤,历史定会发出响亮回声。(廖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