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还以为,这才是进步,这才是文化。
这真让人着急。
我之所以数度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邀请担任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的“文化素质总讲评”,就是想把这种着急之心系统地表达一下。因为每次长达四十多天,天天全国直播,收视的观众上亿。我已经不能不借助于这么大的高台,来呼唤天籟。
歌手都很年轻,绝大多数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拥有大专学历。但是,一旦让他们谈谈自己,谈谈父母,谈谈家乡,谈谈音乐,立即出现一种惊人的景象。多数人都不假思索,随口吐出,用词华丽,充满了成语、形容词和排比,却又都严重雷同。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说得多么虚假和空洞。不管你怎么追问,他们还给你的,是加倍的虚假和空洞。
我不能不对着电视镜头严峻地讲评道:“你说了那么多描述妈妈的话,但很抱歉,我觉得你对自己的妈妈还缺少感情。因为你和其他四位歌手描述妈妈的话几乎完全重复,而世界上并不存在完全重复的妈妈。因此,尽管我相信你心中有一个真妈妈,但你口中的妈妈是一个假妈妈。”
我又对另一位歌手说:“问了你三遍最早学歌的原因,你讲的都是宏大词汇,什么历史的审美需求、时代的文化趋势,却与你自己的着迷无关。自己不着迷,可以从事别的职业,却不能是艺术。”
我还一次次要求他们,能不能把他们挂在嘴上的那些句子,像“受众心理的定格”、“第三维度的判断”等说说明白,换成正常人的语言。
当然,我没有让这些歌手在文化素质的考评中及格。但我反复说明,这主要不是针对他们个人,我是在为一种越来越得意、越来越普及的伪文化打分,他们只是受害者。
受害者很多,从学校到官场都未能幸免,就像一场大规模的传染病。文化的传染病比医学上的传染病更麻烦,因为它有堂皇的外表、充足的理由、合法的传播,而且又会让每一个得病者都神采飞扬、炯炯有神。
对于这样的疫情我已无能为力,只能站在一个能让很多人听得到、看得见的高台上呼喊几句:这是病。有不少文化人原先很不赞成我参加这样通俗的电视活动,发表文章说让一个资深学者出来点评年轻人的文化素质,是“杀鸡用牛刀”,可见他们都不在意疫情的严重和紧迫,因此也无法体会我急于寻找高台的苦心。
捷克前总统哈维尔说,只有得过重病的人才知道什么是健康,同样,只有见到过真正健康人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疾病,真是天助我也,正当我深感吃力的那些日子,一些来自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歌手来到了我的高台边。他们从服饰、语言到歌声都是原生态,从家乡走到县城都要花几天时间,却长途跋涉地来到了北京。他们显然没有受过什么训练,但一开口就把所有人的耳朵钩住了。热闹的赛场里立即出现了远山丛林间的夜风豪雨,以及一切生命的质朴起点。
每支歌唱完,是我与歌手对话的时间,全国电视观众都在倾听。
你看这位少数民族女青年,二十来岁,汉语还说得相当生硬。我就简单问了她一个小问题:“这首歌,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吗?”
“我妈妈不唱歌。”她迟疑了一下又说,“但她最会唱歌……”
“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
“我爸爸原是村子里最好的歌手,他用歌声引来了另一个村子的最好歌手,那就是我妈妈。但是,在我出生不久,爸爸就去世了,妈妈从此就不再唱歌。”
几句结结巴巴的话,立即使我警觉,此刻正在面对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生故事。她还在说下去:“前些天初赛,妈妈在电视中看到了,我刚回家,她就抱住了我。这时,我听到耳边传来低低的歌声。这是爸爸去世那么多年后她第一次开口,真是唱得好。”
两位歌王的天作之合,二十年的封喉祭奠,最后终于找到了再次歌唱的理由……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感受,抬头看见这位歌手正等着我的讲评和打分。我说:“请代我问候你的妈妈——这位高贵的妻子,高贵的母亲!”
现场的掌声如山洪暴发,我看到很多担任评委的著名音乐家在擦泪。我轻轻地加了两个字:“满分。”
本来我还想通过电视问候那个村子里的乡亲。整整二十年,这些乡亲知道他们的女歌王为什么封喉,因此你一句我一句地教会了她的女儿。但是,我要表达这种问候需要用不少语言,而当时比赛现场的浓郁气氛已容不得语言。后来才知道,当时几乎整个中国都被这个朴实的故事感动了。
我想,这下,那些用空洞重复的套话来叙述自己父母亲的歌手,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他们及格了。
此刻,我在呼伦贝尔草原又想起了祖国西南地区的那个村庄。两个地方隔得很远,但它们的歌声却能互相听到,因为它们属于同一种美学范畴。其实,这也是人类学范畴。
从眼前的十多岁的小孩子,到中央电视台比赛现场的那位二十岁左右的女青年,到她的母亲和乡亲,再到在评委席里擦泪的著名音乐家们,这一连串面容,在我脑海中连成了一条线。这条线,就叫“人类深层艺术史”。
四
令人惆怅的是,凭着我们的呼吁,天籁还能在我们的生活和艺术中占据多大的分量?
几个朋友对此非常悲观,认为现代文明的推土机很难抵挡。推土机一过,一切都可想而知。因此,谁也不愿和它作对了,现在的很多文化艺术,都已经成了推土机的伴奏音响。
我对此稍有乐观。不是乐观于推土机的终将停止——这是不可能的——而是乐观于不少人的心底可能还有文化良知存活。这些存活的因素只是点点滴滴,却是人间真文化千年传承的活命小道。
想到这里,我看了鄂温克族小男孩达维尔一眼,他正站在我的右边。
鄂温克族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过着原始的狩猎生活,很多年来,政府部门在山下为他们建造了居住社区,又为了保护珍稀动物而限制狩猎,他们的生态改变了。面对着远比过去舒适和安逸的物质生活,他们却陷入了深深的苦闷。这是一种说不清楚原因的苦闷,其实也就是文化苦闷。因此,他们会在原来的狩猎地养几头鹿,或其他什么动物,过一段日子就上山去与它们一起住一阵,像过去一样。不要嘲笑他们过于怀旧,这是他们吃力地在与自己的文化“谈判”。
那天,十二岁的达维尔从合唱团回家,问刚刚从山上下来的奶奶和妈妈,还有没有老歌可以教给他。于是,几位长辈就开始在灯下一句句地回忆起来。几天下来,达维尔学到很多歌,而奶奶和妈妈则完全变了。像是受到了天神的指点,她们的笑容、步态立即变得自在和坦然。
这,已经属于一个民族的天籟了。
推土机永远会一步步推进。但我们还有骏马,还有不同年龄的骑手,可以扬鞭纵缰,去追回那些重要的东西。
点评一:
社会正在加速将人变成标准产品,充斥耳际的几乎是不带任何个性的交际语,内心的言辞消失之后,每个人所面对的只能是乏味的同类。如果不明白生命的意义,我们就将丧失人类最后的那一点特性。(老愚)
点评二:
天籁是自然的声响,非关教化。在教化的地方,没有自然;在自然的地方,无需教化。“越名教而任自然”,这是魏晋狂狷名士倡自然而反教化的行动哲学。大而概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为教化,道家为自然。而纯粹艺术精神,它更多地存在于自然而非教化中。然而,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如此教化如此文明的,比如,在青歌赛考察素质环节,余先生面对被教化套牢的歌手充满无奈。好在还有那些“原生态”歌手,让人得以短暂地重返自然。(马策)
点评三:
什么是天籟,“天籁是天生自然”,不造假,不浮夸,不虚作。天籟之声,就是月朗风清之夜谛听到的那来自婆娑竹林绿海之中的本源音响,浑然天成;就是那草原上牧民们喉头不经意吐出的低低长调,沉郁怆然,就是那鄂温克族男孩把思念充溢屋宇,让情感产生双相共振的歌声。换句话,它就是中国文化艺术界逐渐失落的艺术生命特质:质朴天然。(廖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