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2 / 2)

吾家小史 余秋雨 4303 字 2024-02-18

这些报刊在造我的谣,而这些谣言使爸爸联想到了我家在“文革”中的悲惨经历。一种巨大的逆反,让老人家痛彻心肺。这位抗拒了十年谣言而获得过胜利的英勇老将,终于牺牲,为了他的儿子。

对这件事,我写道:

我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常常对那些严重伤害过自己的人予以原谅;但我又是一个中国人,终身不会淡忘“杀父之仇”。我即使把“必要仇恨”缩得再小,也会永远记得爸爸临终床边放着的那些报刊,以及报刊背后那几个人。

博爱使我容光焕发,仇恨使我双目炯炯。

我的宗教情怀反对我报仇,却不反对我出走。前思后想,觉得我们夫妻两人也算非常对得起这片土地了,只是年纪已大,很想避开歹徒们的惦记,寻个安全,因此即使远离,也已无须汗颜。但是,歹徒们的势力范围很大,欺骗领域更大,欧美很多大城市的华文圈都已有他们的阴影,我们只能敬鬼神而远之。我和马兰讨论过塞浦路斯、以色列、南非,而在这本书的最后,则指向了西太平洋的密克罗尼西亚群岛。

那里有可能是几千年前河姆渡文化或良渚文化湮灭时的先民逃生处,因此也可以看成是远祖的家园。在密克罗尼西亚,我们特别羡慕那对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二十五年,从未上岸栖宿的夫妻,那位妻子还是中国人。但是,看来只能羡慕了,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

当然,不管到哪里,还是阐扬中华文化。可以想象在那个归息之地,我展卷而叹,抚伤而忆。而马兰,则拭泪而歌,仰天而吟。

临了,还要以这本书的名义,对谣言表示感谢。

谣言也有正面意义,那就是,让我们在内心确认真实之为真实。

因为有那么多虚假,真实就显得更加珍贵。但在平时,有关真实的记忆常常沉睡了,黯淡了,褪色了。等到谣言一起,真实的记忆从深处唤醒。唤醒一处又会连带多处,生命的重量又重新回归。

我自己,就曾一次次被谣言带出来的真实所震惊,所感动。

前面提到,爸爸在“文革”十年间天天撰文反驳谣言,其间又因眼疾由我代笔。我发现,一切善良者的反驳其实都是回忆,点点回忆连成逻辑,很快,愤怒的口气变成了动人的自述。

我毕竟懂得文学,总是向爸爸追问人情细节,祖母和妈妈又在一旁补充。结果,在那一个个风雨凄迷的夜晚,一部小小的家族史诗渐成雏形。

爸爸把这些自述的一部分,长期珍藏在抽屉里,我在他去世后找得。一页页轻翻旧纸,一次次眼湿鼻酸,觉得还应该继续做点什么。

于是,我以爸爸的自述为线索,开始了“长辈寻访”,这就是《借我一生》那本书前半部分的由来。我把这种写法称之为“记忆文学”。因为是文学,便增添了一些细节描写,改易了一些人物姓名。

书出版后,更多的长辈、亲友、同事、邻居参与了回忆。他们不断向我指出需要补充和更正的地方,但他们提供的素材,又互相矛盾,还常常与我自己的记忆不同。

因此,我再度一一拜访,细细追问,认真比勘,小心排除。结果,素材越来越多,篇幅反而越来越少,历史的筋骨出现了。因此,我把《借我一生》删改成了《我等不到了》,最后又改写为眼前这本书。有了这本书,以前的那两本只能算是草稿了,不必再出。

有趣的是,在这一过程中,我还收到了寄自浙江、福建、湖北、安徽、四川、湖南、江西等省份的诸多《余氏宗谱》,以及与余姓有关的大量考证、搜辑、名录、事迹、诗文。这使我产生一种兴奋的晕眩,一次次重新判断自己究竟属于哪一支脉。

你看,如果当初不是谣言对爸爸的反面催动,哪里会有这本书的起点,哪里会有后来的这些篇章?

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主要写我们一代,更是由谣言激发出来的。

我甚至认为,正是二十多年一拨拨不间断的谣言进攻,帮助我完成了这本书。

因此,我要以自己的这个经历告诉年轻读者,祸福相依的古典哲学,一点不错。如果哪一天你们眼前的坏事已经坏到匪夷所思,那么,千万不要沮丧,里边一定埋藏着一个重大契机。

那么,谣言究竟是怎么帮助我写书的呢?且听我略举数例。

试想,如果没有那个有关“文革写作”的谣言铺天盖地,我怎么可能发布那个著名悬赏?我在悬赏中宣布,只要造谣者举出一个最细微的证据,例如指出我在“文革”中写过他们臆想中的一句话,一句,仅仅一句,便可立即获得全年高额薪水。这个悬赏使造谣者们产生了急迫的金钱向往,非常辛苦地查找了十几年,居然一无所获。这个结果,连我自己也十分惊讶,因为经历过十年“文革”的中国文化界很少有人经得起如此规模的查找。我为什么会这么干净?一幕幕往事渐渐浮现。于是,由长辈写了前半部分的家庭小史就由我延续下去了。此外,我受同一个谣言的刺激,写出了《四十年前》、《寻石之路》等填补历史空缺、重划历史分期的文章,受到海内外史学界的重视。

又如,如果没有那个有关“地震捐款”的谣言轰传天下,我怎么可能把自然灾难与人文灾难放在一起思考,然后从“民族大灾难”的视角来提炼我家三代经历?灾难的形成、扩大、救援、曲解,以及灾难中的牺牲、躲闪、起哄、鼓噪,成了这本书的主导线索,并由此上溯到余家远祖。作为这一谣言事件的具体起因,我个人捐建而被谣言指为“诈捐”的三个学生图书馆,一直屹立在灾区,已无须多言;但我要感谢这个谣言把我拉回到民族命运的瓦砾废墟,使我的写作具备了概括历史的高度。

再如,如果没有那个“文史差错”的谣言奇异爆发,我怎么可能认清我们和对手之间在文化格局上的根本差别?这样的谣言貌似斯文却出自当年“文革”造反派首领的手笔,又受到当代海内外媒体的强烈追捧,我突然明白我家几十年来对付的并不仅仅是无知歹徒。中华文化的歧路选择,隐伏在打打闹闹后面。我后来的数万公里文化历险,在他们看来也都是“文史差错”,因此要用那么多谣言在阻遏。

又如,如果没有那个定期出现的“离婚”谣言,我怎么可能从他们的逻辑推断出当代文人婚姻的破碎频率?由于这种谣言的日趋污秽,我明白了造谣者们极为可悯的情感生态和猫爪挠心般的疯狂嫉妒。同时,这个谣言又使我能够更多地记述马兰父母的非凡经历,以及马兰本人作为一个纯净艺术家的坎坷传奇。

……

总之,几乎一切谣言,对我都大有助益。

就连那些临时涉足又快速退出的造谣者,他们一开口,也就立即开启我的一段记忆。例如,这个,是因为我在主持上海文科教授评审时否决了他的申请;那个,是因为我公开声斥了他的变相盗版行径;这个,是因为我没有推荐他担任某个职位;那个,是因为我退回了他吹捧我的几篇长文……

他们的骂声后面,是我内心的隐隐歌声。他们的假话后面,是我内心的历历真相。于是,我在别人无法接受的荆棘丛中,获得了真正的自在。

尤其是那位坚持二十多年而不懈的沙姓造谣者,我更要深深感谢了。正是他的坚持,从一个连贯的侧面印证了我生命的硬度。他竟然非常天真地以为,社会上还会有人记得他几十年前被我救命又被我绝交的往事,因此不断地要用谣言来擦拭。于是,就有了他梦话滔滔的二十年,有了我不动如山而又疾步如风的二十年。

我为什么能“不动如山”,又“疾步如风”?还是要感谢他。由于他连续不断的谣言堆砌,使我成了一个疑点很多,却又谁也不知真相的“雾霭人物”。这种状态,对我来说实在太好了。“雾霭”成了一个隔离层,使我能够免除官方和民间的种种“抬爱”,不受任何干扰地写那么多书,走那么多路,研究那么多重大课题。

因此,没有他,就没有我近二十年来的文化成果,没有成熟意义上的我。当然,更没有这本书。

这,还不值得感谢吗?

由此,我体验到了很多历史人物的共同尴尬:终于发现自己的最大恩人是以仇人的面目出现的,却又找不到感谢的方式。那就只能偷偷一笑,继续接受对方的特殊恩泽。

本来这个过程还会延续下去,可惜他衰年失智,居然伪造了我妻子的离婚声明,致使“毕生谣业,毁于一旦”。这一来,我的书也就失去了反向推动,写不下去了,真是遗憾。

照理,这本书是应该写得更长一点的。

就这样,薄薄一本书,从“文革”的囚室写起,在父亲临终的床头重新拾笔,一路强忍悲痛地写了下来。直到最后,为母亲写出悼词。

回想起来,围绕着全家的长久魔咒,一是造反,二是造谣,可以概括为“两造”。

“两造”,在中国古典文化中倒是一个重大词汇,因此我也不忍糟践,就把家庭魔咒转化成了生命笔墨。

我相信,无论是我们自己的年轻人还是外国人,都很难读懂里边的内容,因此想用最简单的语言介绍几句——

这本书,写了现代中国一个普通家庭三代人的历史;

这历史,虽然低微却以小见大,与通行的历史教条有根本区别;

而正是这区别,使它与生存良知有关,与文学本性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