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车子开进了一段别墅区,停在了一栋红砖砌成的小楼底下,门前的匾额写着“海阳养老中心”几个字。
李可唯望着那楼里的一扇扇窗户,忽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虽然他在德温拿时每周都有通过养老中心的护工和他妈视频,但真正来到距离母亲几步之遥的地方,李可唯的心里还是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愧疚之感。
……如果真的不是万不得已,谁会愿意把自己最亲的亲人托付到疗养院这种地方?
季想从下车起视线就没离过李可唯身上,那人片刻的神伤自然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走吧。”他主动握住了李可唯的手,带着那人往楼里走去。
海阳养老中心是一家颇有名气的私立养老院,里面的各种设施堪比四星级酒店,每个老人都有专属的房间和护工,能够最大程度地贴身照顾老人的健康。
“我们这有专门的老年人活动区,里头有麻将室、健身器材室、手工教室、还有电影放映室等等,噢对了!还有二楼还有专门的麻将室,最受叔叔阿姨们欢迎了——”负责照顾李可唯妈妈的护工一边带路,一边向他们热情地介绍。
李可唯沉默了一会,忍不住问道:“那她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她以前最喜欢听戏和跳舞了。”
护工回忆了一下,道:“林阿姨最近一直在屋里看电视,比较少和其他叔叔阿姨一起活动。”
“但是她最近精神状态还不错,饭量比以前好了,还特别喜欢找人说话。”
李可唯笑了笑,心中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宽慰:“是吗。”
糯糯感受不到空气中暗涌的悲伤,她在季想怀里瞪着眼睛东张西望,圆圆的小脑袋一会儿朝前,一会儿又活泼地转到后面去了,似是对陌生的环境十分好奇。
“林阿姨,我是小陈,我进来啦——”护工轻轻敲了敲门,将门把手转开了。
李可唯站在门口,一眼就望见了坐在床上聚精会神看着电视的林雪梅。
她的头发掉了不少,头顶上秃了一小块,能明显看见里头的肉色。但不知是谁帮她把头发染黑了,原本满是银丝的鬓角现下已经变得跟刷了漆,望上去乌黑锃亮的。
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只上世纪的陶瓷鸳鸯口杯,上面还印着一个醒目的“囍”字。
他鼻子蓦地一酸,但还是扯着嗓子和以前一样喊她:
“老林同志!你儿子来看你啦——”
林雪梅闻声转过头来,但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李可唯,确是季想手上抱着的糯糯。
只见她那半浑浊的双眼霎时亮了起来:
“唉哟!哪里找来这么可爱的小娃娃呀!”
“你儿子生的。”
李可唯从季想怀里把糯糯给接了过来,抱着她走到林雪梅跟前,挥了挥那莲藕似的小手:“糯糯,这是奶奶,你之前在视频里见过她的呀,叫‘奶奶’——”
“na……nanana……”
糯糯平时一见到生人就会进入眉头紧皱的一级警戒状态,但大概是冥冥之中的血缘联系,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奶奶时,便破天荒地笑了:
“啊……na啊!!!……”
而林雪梅也很是喜欢这个大黑眼睛的小婴儿,爱不释手地捏了捏她的手指,欢喜地“诶”了一声,仿佛她真的知道眼前这个小女孩就是她的亲孙女似的。
“白白嫩嫩的,真讨人喜欢。”
她回头找李可唯和季想说话,似乎把他们当成了养老中心的护工了:
“我儿子小时候也这么讨喜,眼睛笑起来眯眯的,外人一逗就笑,抱在他爸的怀里就那么一丁点大!”
李可唯被季想牵着手,心情也逐渐放松下来了,甚至还逗了一下林女士:
“那您看看,这小不点和您儿子长得像不像?”
林雪梅闻罢,竟真的仔细地端详起糯糯的眉眼来,那只发皱的手小心地摸了摸小家伙的额头:“这么一看,似乎眼睛挺像的。”
她看了一会儿,笑道:“但是怎么可能,我儿子才刚上大学呢,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我呀,虽然想抱孙子,但是还早着呢!”
“小伙子你知道C大吗,我儿子就是C大的,学的计算机,嘿,我连电视都不会换台,他都学上这么高级的东西了……”
李可唯话音一滞,顺着她的话故作夸张道:“C大啊,那您有个很优秀的儿子了,C大可是我们C市最好的大学,全国能排前三呢!”
“是啊是啊。”林雪梅扬起了嘴角,李可唯的眼睛像她,笑起来的时候弯得像轮柔和的新月。
“我现在啊,就等着他放寒假了。”她垂下了视线,声音里有一丝落寞,“现在的孩子都忙,我平时都不敢打电话给他,怕他在上课,在图书馆自习。”
“不过学习好,学习好啊……”
糯糯抬着头,发现李可唯的眼睛变红了,就像《汪汪特工队》里的小兔子一样,于是跟季想指了指,奶声奶气道:
“momo!变tu……兔哇!”
季想用掌心包住她的小指头,把小家伙从林雪梅膝上抱了起来,轻轻打了一下她的屁股。
林雪梅也看见了那双通红的眼睛,刚想问怎么回事,便被人忽然重重地抱住了。
恍惚间,她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但又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儿闻过这样的味道:
“诶——!怎么回事,正说着话呢,小伙子怎么哭了呢!?”
李可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妈瘦削的后背,在心底悄悄喊了好多句“妈妈”,眼泪到底还是没收住,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我是替您儿子……开心……”
他哽咽道:“有这么一个这么……关心他、爱他的妈妈,他一定……很幸福——”
您知道吗——
此时此刻,您的儿子很幸福,非常幸福。
——————————
傍晚临走之前,李可唯和他妈难得聚了一顿饭,菜都是他早前联系老家风味的饭店做的,特意选了林雪梅往常喜欢的酸辣口味。
护工说的果真没错,他妈最近食欲不错,满满当当的一大碗饭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这也让李可唯的心稍微放松了下来。
离开养老中心时,时间已经接近六点,但外头的天光仍是大亮,金黄的阳光大辣辣地照在地上,将满是鹅卵石的小道烤得晶亮,半点儿也没有要落山的样子。
李可唯转过头问季想:“现在去哪儿,回酒店?”
“啊!……咿呀!!——”糯糯着急地踢蹬着小腿,比他爸先一步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你看这小祖宗同意吗?”
季想低着头给他女儿擦了擦激动的口水:“如果现在就回去,她肯定得把人家酒店的床都跳塌了。”
李可唯看着远处高高的艳阳,微微笑了一下:“确实,现在回去好像有点早了。”
“这里离老城区不远。”
季想转过头看着他:“我们不开车,就这样慢慢散步着走过去吧。”
老城区在十年前还是C市的中心,在百年前曾是一座颇有名气的古镇。当时市政府和区政府都藏在那条榆柳荫荫的古街小巷里,不管是节假日还是工作日,里头白砖青瓦的步行街总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那时李可唯和季想总喜欢骑着电动车慢悠悠地从酒吧街晃过来,去老城区附近的小吃街里吃夜宵,那家他们常去的渔民海鲜煲就在在那条小吃街里。
直到后来,市政府迁往了城东的新城区,金融中心也开始随之转移,各种CBD和ShoppingMall一一涌现,老城区的步行街便逐渐被世人所淡忘了,静静地被悠长的岁月不断侵蚀,最后成为了C市知名的“老破旧”聚集地。
李可唯走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顺着光往前望去。
附近小区里的居民楼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贴着瓷砖的表墙跟生了锈似的,透着股久远的气息。有些人家的墙皮脱落了,斑驳着暗黄与浅灰的霉迹,有些人家的墙皮翻新了,被装修工重新漆上了白得发死的颜色,在一群岁月感十足的“老伙伴”中显得格格不入。
密密麻麻的电线低低地从树顶横过,穿梭在迷宫似的小巷之中,影子沉在斑驳的绿荫里。
临近步行街的道旁出现了许多推着三轮车的小贩,卖豆花的敲着瓷碗,卖糍粑的扯了个自动播放的大喇叭,而卖桂花糕、豌豆黄、水晶糕的却不作声,只是在阳光底下抹了抹汗,将那花花绿绿的糕点都小心地盖在一层透明的幕布中。
度快剪、华强机动车修理店、秦香包子铺、阿杜牛杂、天水茶庄、小林食杂店……
望着眼前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中文招牌,李可唯忽然感觉他在德温拿的那一年多很像个旅居的游客,虽然生活方面过得舒坦,但冥冥之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
直到兜兜转转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他才发现,即使近五年没有踏足这块街区,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都如同脉络般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如同落叶对泥土珍贵深厚的情感一般。
“papa……昂啊!”
糯糯似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攀着季想的脖子,朝马路对面指了指。
季想推了推墨镜,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一个卖“冰激凌芒果生椰”的小推车,上面还用鲜红的大字印着“纯手工”三个字。
“渴了吗?”他从背包里拿出小家伙的专用水壶,朝她摇了摇。
可糯糯却皱着小脸避过了水壶的吸管,短短的手指依旧坚持不懈着指着马路对面,示意道:“……啊呀!!呀……”
“不对。”季想转头看向李可唯:“这家伙不识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