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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看星他竟然松了玉扣!

“找到了!”清泠的声音刺破暮色,将陆乘渊眸中未及收敛的沉郁驱散。

他蓦地抬头。

“王爷看这里——”薛南星不知何时取走了他手中风灯,此刻正半跪在枯叶堆里。

陆乘渊顺着她指尖望去——

地上的枯竹叶和笋壳中,露出青石碑的一角。

薛南星将枯叶扫开,只见墓碑不是完整的一块,而是碎裂成了好几块,像是被砸碎的,上面所刻“张公启山之墓”几字也是四分五裂,残缺不全,尤其“张公”二字已被完全刮花。

她指尖抚过“张公”二字上狰狞的刮痕,“新茬未沾苔藓,定是这两日所为。”

她站起身,又望着眼前这一小片竹林,见四周笋壳并无多少破裂,似乎很少有人踏足此地。

暮风掠过竹海掀起细碎声浪,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张启山已经去世多年,竟还有人对他如此恨之入骨,连墓碑都不肯放过。

“不但要移走墓碑,还要砸碎,刮花刻字……”薛南星眉心渐渐拧紧,“方才我见墓碑没了,还以为是有人要掩饰什么,可眼下看起来,那人破坏了墓碑就扔在附近,更像是泄愤。”

“莫非是李申?”她仰头望向陆乘渊。

陆乘渊略一沉吟,凝眉道:“但何茂曾说,李申后来放下了那件事,回了远州。”

“倘若他根本就没回去呢?”薛南星倏然起身,“王爷难度不觉得张启山死前有些古怪吗?”

她理了理思绪,续道:“依何茂所言,他原本与张启山并不十分相熟。可张启山闭关著书前,为何偏偏要找他?”

陆乘渊稍作思忖,眸光忽地一闪,“你的意思是……张启山有问题?”

薛南星点头,在心里又将何茂的话细细琢磨一番:那日张启山来找何茂,说自己要闭关著书,又提议跟他去城西的酒肆,而不是醉逢楼。偏巧这间酒肆就对着城门,他们二人亲眼还看到李申出城。

何茂的话一遍遍在耳畔回响:若非张大人先瞧见,下官都没认出来。

没错了,是张启山,何大人从头到尾都是棋子!

薛南星眸光骤亮,“王爷,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这所有的事,自始至终皆是张启山一人在主导,无论是去吃酒,还是选择在何处吃酒,亦或是瞧见了谁,全都是张启山所言,何茂从头到尾,不过是个被动的接受者罢了。”

陆乘渊微敛双眸,“所以张启山要找的不是酒友,而是证人。”

“嗯。”薛南星接着道:“所以,李申或许根本就没有出城,只是张启山说他出了城,让何茂做了证人。此后,即便张启山的死李申有着莫大的嫌疑,但有何茂的证词,便怎么也怀疑不到他头上了。”

她说着忽地语声一顿,“只是,张启山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呢?”

心中疑惑如潮水般,刚退下一个,又有更多个涌上来。

陆乘渊见她拧着眉,轻声道:“不如我们让所有问题回到原点——如今有两个人,一个对张启山恨之入骨,假设这人便是李申,那么,那个祭拜张启山的人又是谁呢?”

对啊,祭拜他的人又是谁呢?

薛南星默了一默,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疾步走到无碑坟前,蹲下身,从土中拔出些东西来。

陆乘渊上前,只见她手中捏着三支燃尽的香头。香头皆是由竹签制成,签头全都染成了黑色。

薛南星看见他目中的疑问,解释道:“我从前在义庄待的时日久,见过的祭拜用的香大多是红签,这种黑签很少见。若能寻到售卖这种香的地方,或许便能查到些许线索。”

“好。”陆乘渊微一点头,“以无影的速度,想来很快会有结果。”

夜已深沉,二人见暂无其它线索,便原路折返。

薛南星方抬脚走出几步,忽地一滞,目光落向坟墓后的小片竹林。早些时候,几个衙差打着火把,并未瞧见什么。可眼下只得身前的一豆微弱灯火,反倒叫她隐隐看到竹林后星星点点的光。

一时间,脚下竟不受控制地朝着那边走去。

竹叶擦过鬓角,她拨开最后一丛竹枝,忽然驻足。

陆乘渊尚未来得及发问,便见她灯也不提,扑向竹林深处。他快步跟上,伸手欲扣住她的手腕,“当心断竹……”

然而话音未落,眼前豁然铺开万千星子。

山间的竹林后竟藏着一片湖。

此刻,漫天星辰倒悬在镜湖中,混着粼粼波光,仿若整片星河猝然倾泻。鞋底碾过湿润的青苔,他望见自己与薛南星的影子正跌进漫天星斗,周围是数不尽的流萤,仿若置身于碧空银河,分不清天地界限。

“王爷你看,是星星!”薛南星欣喜地指向眼前一片星河,笑容纯真得像个心愿成真的孩子。

陆乘渊抬眸的刹那,恰有流萤掠过她含笑的眼角,碎成星子坠入澄澈的眼眸,那光亮竟比她身后万千星辰更灼人。

他望着她被星辉勾勒的轮廓,恍惚间,连她袍摆扫过的涟漪,都成了搅动天河的云槎。

陆乘渊呼吸一滞。

林间忽起山风,将“星”字吹散在簌簌竹涛里,裹着那些经年积压的执念荡入耳中——

“乘渊哥哥,你一定要活着!”

“乘渊哥哥,等沉香园的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

“薛程两家十三口,无一生还。”

“南星是个好孩子,可惜……”

……

“王爷,你可曾听过‘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王爷,世间美好如此多,真的没有一件是你想做的吗?”

最后落下的是程耿星的声音,来宁川那日,她于山岚疾风中缓缓了道句“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他没有应声,却深深记在了心里。

彼时起,他便没再想过求死了。他不禁问自己,起初召程耿星入王府的确是因为此人像南星,可后来呢?后来,自己主动戳穿他的身份,本以为可以换来坦然自若,然而结果却是越陷越深。

一次次悸动,一次次失控,他记得真真切切,看得清清楚楚。其实,他早已确定自己喜欢的是眼前这个人,为何还要因为一句相似的话而自我怀疑。

心动可以一样,人却是不同。

“王爷的心愿——看星星。”声音浸着湖水的温软传来。

是啊,他的愿望是看星星,不再是等满院的桂花开。他分得清过去与眼前,也能分清过去与将来。

陆乘渊自嘲般笑了笑,在心里默默道了句“对不起”——

是对眼前的程耿星,也是对他决定放下的、回忆中的南星。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没承想,不醉也能见到这般景致。”薛南星仰首轻叹,直觉连日奔波与满心思虑,在这一刻被尽数洗净。

她想,希望他也能有这样的感受,他实在太累了,这十一年来都太累了。

她不由地想看一看他,转头却撞见他眸中未及敛去的星火。

薛南星一时怔然,“王爷看着我做什么?”

“嗯。”陆乘渊答非所问,向前半步,碾碎满地星辉。

沉静如深海的眼底倒映出一对清澈的星眸,“我的心愿……是看星星。”

声音很沉,一直沉到她心里。

一阵悸

动直冲心口。

薛南星慌乱地别过脸,也不知在解释什么,天上地下胡乱地指了指,“星星在天上,在水里,或者、或者在飞!王爷你看这些萤火虫,像不像星星……”

“我要的星星从来不在天上”陆乘渊忽然倾身,伸手揽过她的后腰,将彼此未尽的话碾碎在唇齿间。

离梢的竹叶,无声地落进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片刻,陆乘渊退开半寸,指腹拭去她唇畔水光,眸中盛满湖中浮浮沉沉了一夜的星辰,“在这里。”

是一句笃定的——我要的星星,不在天上,在这里。

原来这就是他的心愿。

天地蓦地安静下来。

薛南星望见陆乘渊瞳仁中自己的倒影,她分明只看到了自己,这里面分明只有自己。

若说她昨夜没有表明身份是因为不确定陆乘渊的心意,可这一瞬,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心里有她。

而她这颗慌乱悸动的心啊,既然无处安放,那便给了他去罢。

薛南星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熟悉的霜雪气息混着竹叶清气却再次拢上来,陆乘渊扣在她腰后的手蓦地收紧,将她未尽的情思与星河一同揉进滚烫的呼吸。

这个吻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太一样,不是试探、不是愤怒、不是霸占,只有炙热的吐息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定。

倏尔鼓动的暗火灼烧在他经年冰冷的胸口,一路往下。陆乘渊头一回清晰感知情爱之事并非独属于男人和女人。

人一旦解开心结,便仿佛解开了束缚。

陆乘渊轻柔地抚过她的手臂、后背,那只手最终来到了她毫无防备的侧腰,将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精壮的身体覆过来,薛南星只觉得自己在他手中,就像是一艘落入汪洋的小船,只能随波追流、任凭摆布。

而那只落在她后腰的手,还在将她往他怀里摁紧、再摁紧,直到不留一丝缝隙。

竹涛声里,薛南星忽然察觉腿侧抵着什么。

呼吸骤地慌乱起来,然而还未及她有所反应,腰间陡然一松。

薛南星脑中炸开一线清明——

是玉扣,他、他竟然松了自己的玉扣!?

是了,陆乘渊一直认定她是男子,也就意味着,他不必顾及女子名声,且左右是不能三书六礼正式迎娶了,便是只要他昭王殿下喜欢,就能随时要了她。

眼下情到浓时,月黑风高,荒无人烟,草地还干燥松软。

他这举动……显然是要将她就地正法了!

薛南星立马从那个有翻云覆雨之势的吻中退出来,见到的却是陆乘渊“无辜”的眼神,还有一声近乎喘息的“嗯?”

不行!

她只觉得千万不能等他长驱直入时才露了女儿身,倘若再不表明身份,怕是难以收场了。

薛南星一手摁住腰间玉带,一手撑着陆乘渊胸口,将他推开一掌,“王爷,不行!我……我……”然而话到嘴边,她实在说不出口。

兵临城下,索性拔刃相见。

她把心一沉,抓起扶在她腰间的手,往自己腰下三寸送去。

……

第82章 藏身王爷可是认识薛南星?

薛南星把心一沉,忽地攥住陆乘渊扶在腰上的腕子,引着那修长五指往腰封下三寸探去。

指尖距她腰封暗袋半寸时,山风卷着细碎马蹄声掠过竹林。

陆乘渊耳尖微动,倏然收手,将玉带银扣“咔嗒”一声落回她腰间。

那声音薛南星也听到了,以她的性子应是即刻警觉起来,可却在此刻暗自松了口气。

“山下有异动。”陆乘渊说着提醒的话,可声音却温柔至极。他抬手拂过她鬓边碎发,在眉间落下轻柔一吻,“先去看看。”

牵着薛南星的手一刻未松开,即将重入竹林时,她不由地又回首望了一眼。

这一望,但见身后的星湖波光粼粼,恰似撒落九天的银河。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眼下不说,便很难有机会再说了。

她抿了抿唇,忽然道:“那日王爷问我师父外孙女之事,可是认识薛南星?”

陆乘渊身形一顿,“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夜太深了,薛南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嗓音似掺了砂砾,竟比方才情动时还要暗哑三分。

薛南星默了片晌,斟酌字句道:“只是很少听王爷提及旧事,好奇罢了。”

她垂眸盯着黑暗中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又将声音放低了些,“我知道王爷不愿提及旧事,只是……”

薛南星话音未落,陆乘渊倏然收紧交握的手,“不是我不愿。”

他沉默了片刻,安静地道:“只是想先让一切有个了结。”

尾音浸在渐浓的夜雾里,沉沉坠入湖水。

薛南星抬眸凝视他沉静的眼底,一句话在心里浮浮沉沉几轮,却终于只化作一抹浅笑,“也好,那便先等一切有个了结。”

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她想。

提及此,陆乘渊似乎想到什么,起了话头,“说来尚有桩要事——圣上遣暗卫往青州验过,薛程两家十三口棺木里,躺着十三具骸骨。当年灭门惨案,他们偷梁换柱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皇上当年明诏迁坟京郊,暗地将棺椁移去了青州竹海。”

薛南星瞳仁微震,青州。

她曾听外祖父提过,那是她爹娘相识之地,是娘亲最喜欢的地方。也难怪忠叔暗查多年都未能寻回爹娘的遗体,即便他想到青州,也的确去过,却也没能查到是葬在了竹海。

眼下有了这十三具骸骨便是真正有了破局的关键——那两具不该出现的骸骨、爹娘死前的伤……她一定能验出证据!

陆乘渊见她眸光熠熠,眉宇间似有惊讶有恍悟,更确定皇上说的两月前出现在青州的男子是她。

他紧了紧掌心里的手,定定地看入薛南星眼底,“来宁川前,我已经命亲信去青州移棺。送回京城太惹眼,待张启山一案有个结果,我会在骊山安排着你验尸。不过这一切都得赶在太后寿宴前,所以……”

“嗯,我明白。”薛南星眸光转深,“所以得快。”

*****

灵光寺后院忽地腾起十数支松明火把,将古柏枝桠映作赤金。

数名衙差与一众僧人围作半弧,圈内传来何茂颤声,“下官实不知少尹大人亲临宁川……”

魏知砚立于石阶,正一页页翻看着旧案卷宗,头也不抬地道:“不怪你,本官此行本就是匿名查探。若非查到这‘玉面罗汉’藏身宝刹,断不敢劳何大人漏夜前来。”语声温和,辨不出什么情绪。

然而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落入何茂耳中,却无端听出一丝嘲讽的意味,恰似藏在绵里的针,隐隐刺痛。

城东李家女儿被侵犯一案,他并非未曾听闻,衙门的人不止一次向他提过。可这些时日,他忙着招待沈张二人,哪顾得上小门小户的诉状?又哪里会料到,这案子竟与京城大员扯上关系。

他抬眼望向眼前之人,见魏知砚神色平静,并无丝毫责备之意,却越发觉得心慌。

眼前这位是谁?那可是从四品的京兆府少尹,其父是位高权重的太师,其姊更是当朝皇后。这样的身份,能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

何茂是越想越懊恼,额角不觉冒出涔涔细汗。他只觉越是表面温润如玉之人,心底越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满腔的愤懑与惶恐无处发泄,他猛地转身,将目光狠狠砸向地上的人,官靴挟着风声一脚重重踹向那人胸口,“畜牲!没想到咱们宁川竟然藏了这么一个采花贼!”

地上那道灰衣身影如断线纸鸢撞上香炉,青铜炉身“嗡”地一震,被他这么突然一踹,“啊”一声,仰头翻到在地,火光中映出一张被烧伤的脸。

“腌臜东西!”何茂又啐一口,回身朝魏知砚深揖及地,“魏大人放心,下官必将严加审理,明日……不对,下官即刻升堂,三更前必叫这贼人画押!”

魏知砚颔首的瞬间,眸光微凝,定格在人群中,“你们怎么在此?”

茂脊背陡然绷直,转身时官帽险些滑落,但见薛南星提着素纱灯笼立在月洞门前,陆乘渊月白直裰上还沾着竹叶夜露。

一尊大佛还不够,那两人怎么也折回来了。

何茂喉间发紧,正犹豫着问还是不问,来人先开了口。

“方才随身之物落在后山了,沈大人陪本官来寻回。怎料一下山便见寺中燃起火光,便想着过来看看。”薛南星随口找了个理由,那语气自然得仿若真有其事。说罢,又朝魏知砚拱了拱手,“魏大人。”

魏知砚微笑着上前,对薛南星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何茂偷眼打量二人,又觑了觑另一个没说话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未等他想明白,忽闻那“沈大人”沉声发问:“这就是魏大人要抓的采花贼?”

魏知砚点了点头,“正是。四年前灵光寺大火,许多僧人面部都有烧伤,加之僧籍毁损,新旧混杂,此人便趁机混迹寺内。今夜我们请君入瓮,才追踪至此。”

一语毕,薛南星将目光落向地上的人。火光跃动间,但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左脸蜿蜒着蜈蚣般的火疤,直没入后颈僧衣。

僧籍毁损,新旧混杂,混迹寺内……

薛南星倏然抬眸,眸光寸寸碾过眼前众人。

火把将十数道影子投在院墙上,两个披赭色袈裟的老僧立在最前,余者皆是灰衣沙弥。年轻僧人裸露的腕间皆蜿蜒着赤蛇般的疤痕,唯有个别小沙弥尚存完肤。

她又将视线落回那两个年岁稍长的老僧身上——左侧者面如古铜无痕,右侧那位则裹着半幅葛布面巾。夜风掀起布角时,隐约可见其下的蜈蚣般的火疤。

何茂察言观色,见薛南星的目光落在两位老僧身上,以为她对二人的身份好奇。于是急趋半步,微微侧身,用手虚引,“这位是四年前灵光寺重修后新晋的住持——明修大师。”

明修大师面容祥和,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有礼。”

薛南星神色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又顺势移向了另一人。

何茂忙又指向面巾老僧,“这位是寺里的院监——明善大师,明日替张大人超度的法事,便是由明善大师来操办。”

说罢,他生怕薛南星听不明白其中深意,又向前凑近半步,侧身靠近薛南星,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补充道:“明善大师可是历经当年那场大火后,为数不多留在寺里的老僧了,办事极为妥帖。明日替张大人‘超度’的法事,定会办得低调又周全。”

他特意在“超度”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开棺一事寺里并未声张。

明善大师身形微微佝偻,他缓缓抬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慈悲。”漏出的嗓音似砂纸磨过锈铁,想来当年那场大火连嗓子都烧毁了。

薛南星静静听完,脸上依旧神色如常。她亦双手合十,朝明善大师回了一礼,将所有猜测都压在了心底。

思忖间,何茂皂与明修和明善二位大师交待了几句,便大袖一挥,命人将那采花贼带走。

待此事处理完毕,众僧人和衙差有序散去。

薛南星上前与魏知砚告辞,“魏大人,时辰不早了,想来今晚衙门里还有得忙,就不打扰了。”

“嗯。”魏知砚抿了抿唇,“明日案子审结,我便去寻你。”一顿,目光越过不远处的月白身影,声音忽而放轻,带着几分郑重,“还有一事需告知你,只是眼下……不方便。”

薛南星闻言,微微一怔,她心知这“不方便”三个字从何而来,可抬眸却见魏知砚神色肃然,似乎真有要事,于是点头应下,“好。”

魏知砚目送着薛南星转身离去,看着她与陆乘渊并肩而行,直至背影没入夜色之中,指尖不自觉地深深嵌入掌心。

正这时,何茂过来禀报连夜问审的事宜,然而甫一张口,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痛呼:

“腿——”

魏知砚心中猛地一紧,那声音……是薛南星。

第83章 故人“是你二叔,薛以鸣。”……

青石阶上落下一声闷响,何茂提着灯笼匆匆走出月洞门,面上满是惊惶,惊呼道:“小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薛南星半扶着陆乘渊,借着力道艰难起身,忍痛道:“无碍,方才没留意此处有个台阶,一时不慎,崴了脚罢了。”

“哎哟,这崴了脚可大可小啊……”

何茂话音未落,魏知砚亦疾步而出。待他走近,目光落到两人交叠的衣袖间,脚步一顿。

他看一眼陆乘渊,未发一言。

一旁的何茂见状,倒是满脸自责,“都怪下官考虑不周,怎么着也该差人引着二位大人出寺才是。这……”说着,似是觉得自己的歉意还不够诚恳,身子一弯,便要俯身去查看薛南星的伤势。

陆乘渊忽地展扇横在何茂身前,漫不经意道:“何大人这般殷勤,倒显得沈某这个同行的照顾不周了。”

薛南星借势退开半步,温言说道:“何大人无需自责,脚伤并不严重,只是不小心扯到了腿上的旧疾罢了,稍作歇息,想来便无大碍。”话语一顿,她微微皱眉,眉宇间浮现一丝难色,“只是明日之事,恐怕得往后推一推了。”

此前她还未来得及向陆乘渊说明心中的盘算,此间听了这话,陆乘渊当即明白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不着急。那采花贼的案子,魏大人与何大人明日怕是也抽不出身来。”

陆乘渊此言一出,何茂一时之间神色复杂,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查案之事一搁置,便意味着查税的事又要提上来了。

这边,魏知砚的目光在薛南星微微弯曲的膝头轻轻掠过,顿了那么一瞬,缓缓道:“那你便好生休养。”

未等薛南星点头回应,陆乘渊便长臂一伸,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往后退了半步,“魏大人放心,有下官在,定会悉心照料。”

薛南星肩头一紧,下意识抬眸看向陆乘渊——只见此人唇角浅淡的笑意未褪,掌中力道却是越发紧了几分。

可眼下她也没心思细品这二人你来我往的话中意,她微微敛了敛心神,转而对何茂道:“那就有劳何大人,烦请告知那位明善大师一声,原定的法事暂且不做了。”

何茂拱手应下,一路拧着眉心将人送上了马车。

车轱辘甫一转动,陆乘渊便牵过薛南星的手,“伤处可还疼?我看看。”

薛南星眼底掠过狡黠,故意将足尖往前一伸,轻轻踢到了矮几上,“我这苦肉计可还行?”

陆乘渊抿起唇角,伸手摁住她不安分的腿,“行了,知道了。不过没新伤也有旧患,大意不得。”

“哦。”薛南星难得温顺地点了点头,端正坐姿,须臾,轻叹一声,“但愿该看到的‘那个人’信了。”

“所以你怀疑李申没离开,而是一直藏身于灵光寺?”陆乘渊眉锋微凝,“那位明善大师?”

薛南星摇头,“不确定。只是那采花贼能藏身灵光寺,让我觉得有这个可能。至于是明善大师,抑或是寺里的其他人,还得再查。”说着,她神色不由凝重几分,“只是现如今不能再大张旗鼓地在明面上查了。”

她原本以为凭借着张纯甫的身份,能够光明正大地彻查张启山一案,可如今看来,局势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敌在明我在暗,不仅开棺一事要暗度陈仓,查其他线索也需得万分谨慎才好。

偏生这一切都得快。

陆乘渊似乎看穿她心中忧虑,道:“灵光寺我会让人暗中盯着,还有时间,不急。”

他说着,将身子挪近了些,抬手抚过她紧拧的眉心,“别想了。你先歇会,到了我叫你。”

车室内烛火摇曳,叫她心尖也微微一颤。

薛南星忽地想最初几次坐陆乘渊的马车,每回都会自顾自睡过去,彼时他还一脸愠色,满是嫌弃。如今不过寥寥半月,眼前之人

竟比月色还要温柔。

她含着下巴点了点头,便往车壁上靠去。

然而,这一靠,却堪堪倚进某人的臂弯中——此人不知何时抬手环过了她的肩头。

松香混着霜雪气漫过来,薛南星脊背微僵,余光瞥见他月色袖口的银线暗纹正擦过自己耳垂,低而清冷的声音漫在耳侧,“这般挨着车壁,明日要喊疼的。”

话音落,薛南星便觉头上落下一片温凉。修长的手指蜷了又展,终是虚托着她发髻,朝肩头拢了拢,力道轻得像在拢一捧随时要散的月光。

薛南星微微一怔,片晌,将额角轻轻抵在他肩窝。

长指缓缓滑落,陆乘渊顺势将她轻揽入怀。

他忽然觉出怪异,垂眸一看,只见怀里那人的姿势实在别扭,双手局促地放在身前,手肘似有似无地抵着他,似乎有些戒备。

竹林后的种种画面在陆乘渊脑中闪过,他陡然意识到方才情到浓时,是自己太冲动了。

也是,别说怀里的只是个十七八的半大少年,饶是他自己,对于男子间如何行鱼水之欢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陆乘渊喉结上下滚动一下,轻声道;“你无需这般拘谨,适才是我冲动了。”

怀里的人身子一僵。

陆乘渊抿了抿唇,竟是一本正经地反思起来,“实则于我也是头一回,我也不知男子之间该如何行房……不过我听闻有本书唤《龙阳逸史》,等回了京可与你……”

“唔……”

唇上蓦地覆上一阵温热,将他未出口的“你”字堵了回去。

只见眼前突然腾起一只奓毛的“小狼”,慌乱捂住他的嘴,“王爷!”

“我……”那“小狼”耳尖涨红,一下喝住他,却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半日又似泄了气的兔子,垂着眸从喉间挤出几个字:“不、不着急。”

陆乘渊见到她从耳尖烧到脸颊的红,不由失笑。

他握住覆在唇上的手,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声音轻得像浸在水中,“嗯,不着急。”

这么一闹腾,怀里的人终于不再僵直着身子,反倒似乎累极了,不一会儿身子便卸了力,整个人软软地靠上来。

陆乘渊就着她的角度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甫一动,便听到迷迷糊糊的呢喃传来,似梦呓似轻叹:

“是王爷转了性子,还是我从前瞎了。”

陆乘渊不由一怔。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听那人自问自答,“王爷这么好,定是我瞎了。”呓语混着夜露般潮湿,“无论我是谁,王爷都会这么好,是吗?”

陆乘渊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向薛南星。

月光透过帘隙斜斜地切进,正映着她睫下两弯青影,一颤一颤,凝白的脸庞甚至能看得清细小的绒毛,乖巧得不似她。

陆乘渊伸手将她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修长的手指一滞,他忍不住在她的眉眼和耳廓上抚了抚。

他这么一动,怀里的人似乎有意见了,不满地朝他肩窝里拱了拱,然后奶乎乎地念了一句,“嗯,别动……陆乘渊……”

陆、乘、渊。

一字一句在心间化开,叫某人眼角眉梢都润上笑意,臂弯不觉收紧了几分。

陆乘渊想,嗯,无论她是谁,这就是他喜欢的人。

***

薛南星心里搁不下案子,起了个大早。

原以为要花费些时日去查访,没想到无影办事的速度着实惊人。大清早便问遍了宁川所有香烛铺子,刚到巳时,他便匆匆赶来复命。

无影鬓角还沾着晨露,微微喘着气,“王爷,这黑签香在宁川确实不常见。因其为粗香,平日里用的人少之又少。卑职几乎找遍了宁川城大大小小的香烛铺子,最终才在一间由远州人开的铺子里打听到些消息。”

“远州?”薛南星心中猛地一沉,竟然又是远州。

无影点了点头,“没错,虽说那间铺子里并未卖这种香,可那老板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远州的土香。”

薛南星面露疑色,“没卖?倘若整个宁州都没人卖这种香,也就没办法从买香人身上找出线索了。如此一来……”

陆乘渊续道:“如此一来,能用这种黑签香拜祭的,不仅是远州人,而且必定是经常使用这种香,甚至家中时常备着。”

无影听完二人所言,思索片刻,“可要查一下宁川的户籍册,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是从远州迁来的,然后再逐户排查?”

薛南星若有所思,“只是现如今只能暗中查,难免慢一些。”她在心中快速理了一下现有的线索,对陆乘渊道:“王爷,但是有户人家,我得先去看看。”

陆乘渊自然明白她指的是李远平。毕竟李远平既是远州人,又是李申的学生,想来多少能找出些线索,于是微微颔首,“好,我陪你去。”

薛南星却摇了摇,“不必了,王爷。我总觉得这李远平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人多了反而容易引起他的警觉,打草惊蛇。而且开棺的事还需王爷暗中安排,我自己去就行了。”说罢,她见陆乘渊眉宇间似有担忧,又道:“王爷放心,实在不行,我让山哥陪着我,保证寸步不离,可好?”

陆乘渊心知拗不过她,不再多言,算是默许了。

谁知一旁的无影看向二人,张了张口,犹豫半晌才嗫嚅着道:“呃……山哥,山哥怕是不大好。”

***

“公子,你、你笑够了没?”梁山满脸气鼓鼓的,一对浓眉飞入鬓角,语声中却带着几分委屈。

薛南星这才敛了笑意,目光落在他一片乌青的眼底和惨白的面色上,颇为同情道:“你这一宿没睡好,我能理解,可怎么脸色竟如此惨白?”

梁山重重地叹了口气,嘟囔着嘴,“还能是为什么?公子您是不知道,宁川那些南风馆,哪里是什么寻欢作乐的去处,分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些个小倌,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扭捏作态,不停地朝我身上凑,那模样,看得我直犯恶心……我能不吐吗?”

薛南星微微挑眉,“所以,你是吐了一整晚,而不是被……?”

“呸呸呸!”梁山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一拍胸脯,“当然不是!我梁山可是堂堂七尺男儿,喜欢的是女子,正儿八经的女子!哪能跟那些有龙阳之癖,喜欢男不男女不女之人一样……”说到这儿,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陡然一噎,赶忙转过头去,瞧了眼身后那渐行渐远的客栈。

薛南星知道他在看什么,也循着他的目光往回望了望,不觉生出几分心虚。若非因她,陆乘渊也不至于被误会成断袖,此时或许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好这口。

她正暗自想着,一转身,却冷不丁地撞上一道挺拔秀颀的身影。

“当心!”温和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带出广袖散着的松墨香。

薛南星抬眸一看,竟是魏知砚!?

魏知砚虚虚扶着她,皎皎双眸投向她膝头,停留一瞬,唇角牵起一抹浅笑,“果真没事。”

薛南星留意到他的目光,心下不由一惊,唯恐是自己昨夜露了破绽,低声问,“知砚哥哥如何看出来的?”

怎料耳边传来的却是一句:“或许是直觉……抑或,心有灵犀?”

魏知砚说这话时笑意清浅,眸中浸满晨光的温熙。

薛南星直觉被这样的目光灼了一下。

方提起来的心虽放了下去,可并不自在。她促狭地笑了笑,将腿往袍摆后藏了半步,移目望了眼天色。

“眼下还早,你不是应该在衙门处置那个采花贼吗?”

魏知砚道:“那贼人昨寅时三刻便画了押,只是卷案和文书还在拟。我心中着急,便先过来寻你了。”

薛南星颇为诧异,“着急?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魏知砚颔首,眉宇间浮上一丝肃色,“准确来说,是有人托我带话——有位故人也来了宁川,说想见你。”

薛南星心中一凛,能托魏知砚来给自己传话,而且还偏偏选在陆乘渊不在的时候。

她看向魏知砚,“故人?”

“嗯 。“魏知砚抿了抿唇,垂眸看入薛南星眼底,“是你二叔,薛以鸣。”

第84章 婚约“与魏家?”

三日前。

已至未时,日晖倾洒而下。蒋昀的马车在一间茶楼旁停下,他掀帘看了看,又在马车里坐了半日,直至侍从通禀说,里头的客人已来来回回换了一批,这才下得马车上了二楼隔间。

隔间内,魏太师正临窗远眺,听到脚步声,悠悠道了一句:“算算日子,姓陆的应该已经到了骊山。”

桌案上摆了一盘残局,蒋昀看了一眼,温雅一笑,坐在棋盘一侧执白:“没想到啊,原是个油盐不进的冷面阎罗,竟能为个毛头小子奔波,当真稀奇。”

他落下白子,漫不经心道:“话说回来,那程耿星当真像极了当年那孩子?”

魏太师抿唇轻笑了下,意味深长,“像,岂止相像。”

执白的手滞了滞,蒋昀抬眸,“他这趟去骊山,倘若真解了身上的毒该如何?岂非对你我都是个威胁?”

魏太师听了这话,回过身来,“说到底也是你半个外甥,你就这么不想让他活?”

“活?”蒋昀说着一笑,捏着白子斜切入黑阵,“想活也行,除非做本驸马的手中棋。可您觉得,在你我和那昏君之间,他会选谁?您以为那昏君为何重用他,当真是心疼自己外甥?不过是想养一条听话的狗罢了。”

“只是眼下这条狗不仅听话,还会咬人。”言罢,白子狠狠钉入棋盘。

魏太师自棋盘对面坐下,亦执棋落下一子,“宋源的案子他不是卖给你一个人情吗?”

“是卖人情还是捏了把柄尚未可知。不过……”蒋昀盯着棋盘,忽而又一笑,以一枚白子吃掉数枚黑子,“他身边那个是把利刀。依我看,不如先除之而后快,疯狗乱咬人,总比会认主的猎狗好对付。”

魏太师的指尖敲了敲棋盘中腹的位子,笑道:“驸马爷又如何知道,这条猎狗不会认我们为主子?”

蒋昀听他这么说,问道:“怎么,太师您有办法?”

黑子悠然截断白龙去路,“驸马放心,这条狗的主人是谁早在十一年前就定了。至于他身边那个……”魏太师轻捻白须,“若能让他更疯,岂非更有意思?”

“可是……”蒋昀还欲再言,却被魏太师抬手打断,“行了——”

黑玉棋子忽然凌空落下,正正砸碎濒死的白龙眼位。

魏太师原本和善的面色陡然变得冷寒,“驸马到底不善对弈,只管算好自己那盘账便是。”

狭长好看的眼尾浮上一丝狠厉,然而这狠厉却是一闪而过。

蒋昀笑着将手中白玉棋子丢回棋罐,“是,我到底不过是个算账的。那便不打扰太师谋大局了。”

蒋昀前脚刚走,门外守着的侍卫后脚来报,“禀太师,俪山行宫传来消息。”

魏太师端起手边的茶盏,悠悠地道:“说来听听。”

侍卫觑了一眼蒋昀,又见魏太师无甚表情,这才禀道:“昭王一行已到俪山,当日便进了玉泉宫,整日泡在玉泉池。”

魏太师吹了吹茶瓯上的热气,慢条斯理道:“还有一位呢?”

“回禀太师,还有一位是后来自个儿去的,孤身走山路抄近道,在连城驿馆才与昭王汇合。”

“哦?”魏太师手中动作一滞,忽地冷笑道:“他竟舍得。”

侍卫续道:“后来二人便一直在一起,同乘一辆马车,同……”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将声音压低三分,“同进玉泉池。”

魏太师目色一凝,“等等,你方才说什么?”

侍卫怔了怔,重复道:“同进玉泉池……”末了,又补充一句,“密报里说,同一个池,如胶似漆。”

魏太师慢慢搁下茶盏,又问:“你方才说他二人在何处碰头?”

侍卫答道:“连城。”

连城……

二字一出,森寒的眸色渐渐积起疑云。

侍卫察觉有异,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出在‘如胶似漆’。”魏太师站起身,负手踱至窗边,抬手曲了曲双指。

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贴身随从会意,即刻捧上一罐红色鱼食。

魏太师捻起几颗绿豆大小的鱼食,撒进窗边案台的鱼缸,悠悠地道:“他想引鱼来,让蒋昀信他陆乘渊喜欢男子,便找了两个男子做饵。”

他又捻起两颗,问随从,“这两颗饵,你分得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吗?”

随从觑一眼,垂首摇了摇头。

魏太师自胸口震出一笑,“陆乘渊自己也没分清,还让这两颗鱼饵一同浸浴,如胶似漆。”他说着,将鱼食一颗颗丢入水中,“不过老夫分得清。”

“老爷的意思是……昭王不在玉泉宫?而他以为找两个男子扮作他和他身边那位新宠,便能骗过蒋昀。却没曾想,他那位‘男宠’其实是个女子,二人过分亲密反倒暴露了那人不是他。”那随从转了转眼珠,喃喃道:“那他若不在俪山,会去哪里呢?”

魏太师沉默一瞬,忽而问,“公子昨日是否提及宁川有个什么案子?”

“老奴记得,公子说是两年前侵/犯过吏部侍郎之女的采花贼,又在宁川一带犯案了。”

“嗯。”魏太师仰头望向远处的翘檐,“此案事关重大,你去与公子说,让他亲自去查,查完后再去俪山也是顺路。”

“是。”随从应下,正欲转身,又听得魏太师道:

“等等。让他带户部的薛大人一同去。”

*****

薛南星跟着魏知砚来到一处茶楼,数着青砖走到尽间。

魏知砚在一间雅室门口停下,转头道:“薛大人已等候多时,我就不妨碍你们二人了。”末了,又叮嘱一句,“终究血浓于水,你……”

“知砚哥哥。”薛南星截住话头。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她并不愿被这“血浓于水”四个字绑架。她答应来此,说到底不过是想以程耿星的身份来看看,这个当年对程家恐避之而不及的二叔究竟想说什么。

她将魏知砚眉间忧色收入眼底,轻声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薛南星微微沉了口气,推开雅室的门。

门轴轻转,天光乍破。

逆光勾勒出窗前人影,一男子正面对窗外,听到门响,即刻转过身来。

此刻男子背着光,没有说话。薛南星看不真切他的长相,只隐约觉得他似乎在打量自己,身形微微有些发颤。

薛南星怔了半晌,竟突然生出一丝恍惚——倘若爹还在世,十年后再见到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女儿,是否就是这般模样。

“你是……南星?”对方终于开口,声音沉而沙哑,带着些许哽咽和难以置信。

薛南星向前半步,薛以鸣的面容陡然清晰,这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四十余岁男子两鬓落霜,面容刚毅不失俊朗,眉目却十分柔和,细看眉眼与薛茹心有七八分相似。

饶是一路走来,她对自己说了无数次要清醒,可仍不免在这一瞬生出些感触与幻想——谁会不想有个家呢?

薛南星扯了扯唇角,还是叫了声,“二叔。”

薛以鸣抬了抬手,“南星?你当真是南星?”

薛南星沉默地点了点头。

薛以鸣眸中一下便聚起泪光,语声是且惊且喜,“真的是你!”话落,又破涕为笑,“嗐,瞧我问的蠢话!怎么能不是你,你

这眉眼,与你娘简直一模一样。”

薛南星喉间一片涩然,一时不知当说什么。

薛以鸣见她这般拘谨,便笑着将她拉到茶案边坐下,一边斟茶一边道:“来,坐下慢慢说。”

他将青瓷茶盏推到薛南星面前,目光落在她面颊上,心疼道:“你看看你,如此清瘦,也不知这十年是如何过来的。听知砚说,你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也罢,从前那些事忘了也好。以后有二叔护着你,总归不必再外流落奔波了。”

薛南星垂眸望着盏中浮沫,没有马上喝,而是问道:“二叔可有告诉其他人我还活着?”

薛以鸣刚啜了口茶,听了这一问,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自然没有。知砚来宁川前才与我说了此事,我一刻都等不了,便匆匆赶来了,连你二婶和妹妹都还不知。”

他慢慢地搁下茶盏,笑了笑,缓缓道:“你幼时与茹心跟双生姐妹似的,整日黏在一起,倘若她知道你这个姐姐还活着,定是高兴极了。”

薛南星轻轻“嗯”了一声,郑重道:“不过眼下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换回女子身份,所以,还请二叔先替我保密。”

薛以鸣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二叔知道你如今跟在昭王身边办差,可长久如此也不是个办法。且不说以昭王那样的性子,知道真相后会如何,单说二叔,也实在不忍心见你这般。”

他说着,目光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她一身的装束,苦口婆心道:“不怕实话与你说,太后已经答应,不日就会让皇上赐婚昭王与茹心。原本你离开王府的事,该由二叔去与昭王说,想来他也不会拂了我这个未来岳丈的面。可咱们薛家的门第不比从前,比起他们陆家,不知低了多少等。茹心好不容易走到今时今日,能有个好归宿。我这个当爹的,也不想在他们还未成亲时就有求于人,让茹心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薛南星听罢,却只浅浅笑了一下,“二叔不必为此犯难,我自己心里有盘算。等手头的案子了结了,我会找机会向昭王如实禀报。事出有因,想来他不会怪罪于我。”

“嗐,你一个姑娘家,独身一人无依无靠,能有什么办法?”薛以鸣摆了摆手,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二叔这儿倒是还有个办法,可保你周全。”

薛南星不解地看向他。

只见薛以鸣站起身,转进雅室里间,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折返回来。

他打开木匣,尔后将木匣掉了个头,推至薛南星面前,“看看这个。”

薛南星移目看去,只见木匣中的深红绒布上,躺着一封泛黄的信笺。

她迟疑着拿起信笺,却在展开的刹那,目光骤然凝滞——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八个字如游龙走凤,笔锋转折处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外祖父的笔迹。

薛南星喉间蓦地发紧,尾指划过那个“魏”字。

“婚约!?”她回过神,怔然看向薛以鸣,“与魏家?”

“嗯。”薛以鸣微一颔首,“十一年前程老大人与魏太师定下的,你爹娘、我,都知晓此事。原想着等你及笄后,便交换庚帖,定下婚期,没料到后来出了事……不过魏太师重情义,一直保管着这份婚书,起初是打算留作念想,却没想到你还活着。想来老天爷也不愿拆散有情人,兜兜转转,还是让你和知砚走到了一起。”

他见薛南星怔怔盯着手中婚书不做声,便又接着道:“如今魏太师位极人臣,长女又贵为皇后。倘若你成了魏家的儿媳,想来昭王不会过多计较你隐瞒身份之事。至于皇上那里,你虽曾以男子身份在小满宴上面圣,但……”

薛以鸣看着眼前这双熟悉的眸子,脸上浮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皇上一定不会怪罪。”

“一定”二字过于笃定,薛南星不由地抬眸,目光直直撞上他眼底那抹笑意。

这一瞬,她只觉眼前这张脸上,那丝仅存的熟悉感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陌生。

让人心间生寒的陌生。

她沉默了许久,淡淡地道:“这婚书上写的是‘薛南星’,可她早在十年前就死在青峰崖下了。”

薛以鸣的脸色顿时黑沉下来,“你这是什么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条命是父母给的,名字是你母亲取的,怎能说不认就不认!认祖归宗那是天经地义,女扮男装剖尸查案已经是离经叛道,你还……”

“二叔。”薛南星平静地唤了一声。

她的神色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眉间却隐隐笼上疏离。眸中萦绕的那一丝对亲人的眷恋与幻想刹那消散,云遮雾绕的眼底陡然澄澈,唯见洒脱与坚定。

她突然开口问,“你知道母亲为何给我取‘南星’这两个字吗?”

薛以鸣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问。

“南星,她希望如星般璀璨,如南风般自由。”

……

薛以鸣又是一愣,尔后像是听到什么可笑之事,“做薛家大小姐又不是进了大牢,如今这天下开明,早就没了深闺小姐必须二门不出的规矩,陛下甚至还开办了女学。你若想去念书,二叔可以想办法让你进紫云书院……”

“不。”薛南星冷声打断他的话,“我说的自由不是这个。”

薛以鸣疑惑地看着她。

薛南星神色平静,却字字掷地有声,“我要的自由,是遵从自己内心做选择的权力。”

端秀的眉目中藏着星火灼灼,仿佛下一刻,就要在皓皓广博的人间雪色中轰然摧开一簇烈火,烧尽所有的束缚与桎梏。

薛以鸣见到这样的灼灼眸光,一时诧然,旧时那个指着自己鼻子,言辞激烈教训他的人,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然而,他很快想起此行的目的。来宁川前,有人交待过他:

“这孩子脾性执拗,你光说这些,未必能让她点头答应。要是她真的冥顽不灵,油盐不进,那便——”

薛以鸣稳住心神,忽然自胸口震出一笑,“南星啊南星,你不仅长得像你娘,连性子都如出一辙。当年你娘也是口口声声说要遵从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也做了——读那些女子不该读的书,研习兵法,畅谈治国之道,后来还妄图推行什么改革,整治吏治。好,这些她都做了,结果呢?”

“结果就因为她肆意妄为、任性胡来,才害得我大哥跟着程家丢了性命,才让陆将军死在了宁南国!”

薛南星蓦地怔住了。

薛以鸣忽将语气放缓,语重心长,可每一个字却仿若从井底传来,挟着彻骨寒意。

“二叔也年轻过,自然是知道男女之间的情愫,也理解。但正是因为理解,才不忍心见你越陷越深……要是陆乘渊知道你是女子,或者不会计较。但倘若他得知他父亲的死,是你娘一手造成的呢?”

第85章 李宅“你觉得我做程耿星好,还是薛南……

夏光明明晃晃,洒在薛南星眉间眼稍,却苍苍茫茫似起了雨雾。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茶楼,也不知道薛以鸣后来说了些什么。心中空荡荡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敢想,亦无法去想。

茫茫然之间,她不觉得痛,只觉得悔,悔自己为何要来这一趟,悔自己为何不能再坚定一些,坚定地做程耿星。

只做程耿星。

“公子?”梁山五指在她眼前晃出虚影。

薛南星恍恍惚惚抬眸看他一眼。

梁山道:“那位魏大人说衙门里还有事,先走了。对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过去,笑道:“是个香囊,很香的。”

薛南星接过香囊怔了怔,竟与陆乘渊给她的那个桂花香囊一样。

她指尖蜷了蜷,安静地将香囊收进袖中。

梁山见她这副模样,愣了一愣,也不知她方才去见谁,怎么从这茶楼里一出一进,短短一刻钟的工夫,整个人都不大一样了。

他实在没能忍住,问道:“公子,你怎么

了?可是方才见的那人说了什么话?”

薛南星没应声,只是沉默往前走。

梁山跟在身侧,嘟囔道:“咱们一路从奉川逃出来,经历这么多艰险,你眉头都没皱过一回,怎么才这会子工夫,倒像是被抽了魂?”

“山哥。”薛南星忽地驻足,看向他,“你觉得我做程耿星好,还是薛南星好?”

梁山只觉得这一问来得莫名,想都没想,“什么程耿星、薛南星,不都是你吗?左右不过是个名字,说的话、做的事不都还是你吗?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薛南星声音像浸过冰水,“若这个‘我’生来就该是别人的债呢?”

“那就还呗!”梁山道:“该治伤治伤,该偿命偿命——总比你现在跟游魂似的强。”

梁山抱胸叹一声,继续往前,抛下一句:“你们这些做主子的呀,就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状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将眉眼间纷乱的雨雾搅开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薛南星看着梁山的背影,这才发现街市已经热闹起来,有人向南,有人向北,有人往,有人归,人生百态,终归是有一条路。

而无论她是谁,无论薛以鸣所言是否为真,她眼前的路都该只有一条——但求一个真相。

“山哥——”薛南星疾步追上,“帮我去张府找那管家问句话。”

梁山转头见眼前人目色熠熠,如星似月,又是一愣,这女子的心思还真是难捉摸啊!

*****

小半个时辰后,远芳书斋。

“张大人怎的来了?”李远平满脸笑意,疾步迎上。月娘抱着账册立在他身后,朝薛南星款款福了福身。

薛南星提了提手中的漆盒,淡笑道:“正巧路过此处,想起前日之约,便顺手买了些茶点,特来拜访。”

李远平忙吩咐月娘将茶点收起,而后抬手相邀,引着薛南星往书斋走去。他抬眼瞧见前日二人品茶的亭子下,聚着三五年轻学子,正热烈交谈,便开口道:“这会儿前面人多嘈杂,咱们还是去内院,寻个清净地方叙话。”

薛南星微微颔首,款步相随。

穿过前面的书斋,往里是一座两进的院子,想来此处便是李远平与月娘平日起居之所。

薛南星目光悠悠扫过,只见这院子虽不大,却处处透着雅致,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布置得恰到好处,不禁赞叹道:“李先生从远州而来,能在此处得这样一个旺中带静的清幽院子,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

李远平谦逊一笑,“全赖老师昔日声名在外,我这书斋借了‘远芳’二字方能办得这般有声有色。当然……”说着,他转头看一眼身后的月娘,眼中柔情尽显,“也多亏了月娘,里里外外诸多琐事,全靠她帮衬打点,没她可不行。”

薛南星闻言,稍作思忖,问道:“那这些年,你二人都未曾回远州吗?”

李远平神色一黯,缓缓摇了摇头,“远州的亲人都已不在人世了。”眼中隐约可见一抹悲戚。

“那平日里如何祭拜亲人,无需回乡扫墓吗?”薛南星又问。

李远平扯了扯嘴角,“家中人口简单,只得父母双亲,如今都已离世,我又并无兄弟姐妹,便将父母的神主牌一同带在了身边。”一番话下来,丝毫未提月娘家中人事。

薛南星心中疑惑一沉。

既然是将神主牌带在了身边,在家中拜祭,那便极有可能备了黑签香。可按理来说,若在家中设祭台,若非有祠堂的大户人家,通常会摆在堂屋正中。然而她一路进来,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却并未瞧见祭台踪迹。

但这种事不好直接问,她只得先将疑惑压在心底。

薛南星默了一瞬,突然似想起什么,目色凝重起来,“说起祭拜,在下倒是想起一桩怪事。”

李远平与月娘同时投来狐疑的目光。

薛南星似想起什么匪夷所思之事,压低嗓音道:“昨日我听何知县提及,当年的大理寺卿张启山张大人,已然故去四年了。往昔张大人在京城时,对我多有提点,恩情难忘,我便想着前去拜祭一番。可到了那墓地,竟发现张大人的墓碑不翼而飞,不知被何人移走了。”

她说这话时,一直留意着二人的神情。寻常人听闻这般离奇之事,第一反应定是满脸震惊,可李远平却面色如常,平静得有些反常。

倒是月娘先开了口,“怎会发生如此怪异之事?”

薛南星垂下眼帘,叹道:“是啊,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张大人的墓地周遭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想来或许是哪位受过张大人恩泽之人,想为他更换一块新墓碑吧。”

此时,李远平却缓缓开口,“四年了,合该换一块了。”

语声平静,似叹息,又似讥诮。

薛南星不由抬眼去看他。然而甫一抬眸,眼前闪过一道藕荷色身影——

月娘步上前,推开一间房门道:“说了这许久的话,想必大人也乏了,不如进书房稍作歇息,喝口茶润润喉?”

薛南星展目一看,这才发现几人言语间已行至一间书房门口。

她微一颔首,抬脚迈入。

这间书房虽不算宽敞,却布置得精巧雅致。入目之处,左侧是一排高大的书架,层层叠叠摆满了古籍书卷,正前方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角几竹翠竹栽于青花瓷盆中,甚为清新脱俗。

右侧则一道挂着淡青色珠帘的月洞门,将屋内一分为二,隐约可见帘后立着一座山水屏风,至于屏风背后是什么,便瞧不清了。

薛南星再走进些,隐约闻到一股特别的熏香味。

她四围打量,这才在窗台前的架子上见到一个小巧的香炉。

此时香炉内的香已然熄灭,她缓步走到香炉旁,伸手探了探——尚有余温。

薛南星手指轻点其上,悠悠说道:“这熏香的味道倒是格外独特。”说着,便抬手去揭香炉的盖子。

可甫一抬起,只听“哐当——”一声,刚掀起一角的香炉该被一只纤手猛地压下。

薛南星侧目,见月娘笑容温婉,一手端着茶盘,一手将香炉往里推了推,柔声道:“大人小心烫了手。”

“无妨。”她笑容不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却暗暗将香炉中未燃尽的黑签收入眼底。

*****

夏光正盛,李远平抬眸望向窗外天色,搁下手中茶盏,“时近隅中,张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留下来尝尝寒舍粗茶淡饭?”

月娘正将新沏的茶斟满,闻言手中动作一滞,抬眸看向薛南星,笑道:“若大人吃不惯宁川的菜肴,奴家倒会几道京味小菜。”

“京菜?”薛南星微微挑眉,目光落向月娘,“月娘是京城人士?”

月娘笑道:“奴家哪有那般好福气,能生在京城。不过是从前为了糊口谋生,有幸跟着一位从京里退下来的御厨学过几日厨艺罢了。”

一旁的李远平打趣:“大人有所不知,我娘子这门手艺可金贵着呢,平日里我求她给我做上一顿,她都不肯轻易应允。今日大人可得答应下来,也让我能沾沾大人的光,一饱口福。”

“就你话多。”月娘轻嗔地瞥了李远平一眼,“就你话多,当着大人的面也没个正形,也不怕大人笑话。”

薛南星安静地看了二人一会,随即弯了弯唇角,端起茶盏,浅抿一口,点头应了声“好。”

月娘见她点了头,福了福身,便先行去厨房准备。

薛南星看了眼窗外,搁下茶盏,站起身,“既然来了,若不看看李先生的藏书,实在是可惜。不知李先生能否带我去见识见识?”

李远平亦站起身,“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能与大人一同谈经论道,品鉴藏书,实乃李某人的荣幸。”

言罢,便将薛南星往屋外请。然而甫一抬脚,只听得“哐当”一声。

李远平循声回看,只见案上青瓷茶盏碎裂在地,里头茶水尽洒,“张大人”茫然立在一旁,衣衫湿一半,手背通红一片。

“张大人,您没事吧?”李远平一步上前,急道:“这手背烫伤可大可小,我这就去拿火膏。”说着便要转身,可不防被人抬手一拦。

“无碍,不算烫。”薛南星甩了甩手上水渍,又看了眼身下,无奈苦笑,“比起这只手,衣裳湿了更难受。还请李先生给我一块干净的布,我先去里头擦一擦。”

李远平看了眼薛南星身上的水渍,又瞥向书房内室,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大人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取来。”

第86章 若玥薛南星撩开珠帘,陈年檀……

薛南星撩开珠帘,陈年檀香混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竟与方才进书房时闻到的一样,只是更浓郁几分。

她心中暗暗一沉,这味道旁人或许不知,可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燃烬的纸灰。

薛南星稳了稳心神,绕至屏风后。本以为里间布置会如同外间一般雅致,却没想定睛一看,但见六尺见方的暗室四壁无窗,布置更是简单至极。

迎面空墙上悬着幅三尺生宣画,画下横亘一青黄竹榻,榻上无枕无被。竹榻左侧是一榆木矮柜,漆色略显斑驳,矮柜上放的不是油灯,而是两个烛台,白色烛台。

薛南星不由多看了两眼墙上的画。

此画笔触细腻,画中刀劈斧削的崖壁

上悬着半截残桥,山涧雾霭间隐约可见朱砂勾的猎户小屋,看画中险峻地貌,与宁川的平坦开阔截然不同。

画左上角题了两行字——

远岫横云千嶂隐

州川映翠万峰连

远州……

她眸色一寒,后退两步,目光一寸寸掠过屋中各角落。

按常理,书房内的竹榻通常会放置在较为隐蔽的里侧,可这张竹榻却正对着门口,横看竖看都不似一间寻常卧室的布局。

她又将目光落在矮柜上,俯下身,指尖摩挲柜面,手中动作忽地一滞。

心中猛地生出一个念头。

薛南星褪了皂靴,踩上竹榻,以她的身量,画卷中部恰好齐平。她目光灼然,凑近细细端详,这才发现画中墨色与左上角题字的墨色深浅有别,似乎是先有这画,而后才添上那两行字。

一时间,她心下疑惑丛生,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伸手朝画上轻轻按去。

下一刻,手中一轻,触感落空——画后竟是空的!

一股寒意自薛南星心里陡然而生,她手指微颤着,缓缓揭开画卷。就在看清画后景象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画后竟藏着个三尺见方的暗龛,暗龛之中,赫然立着一块灵牌,上刻“李门高氏寻芳之灵位”几个字。

再一细看这个“李”字,如一道惊雷,将连日沉积的困惑轰然震开。

“张大人,好了吗?”李远平的声音冷不防自外间传来,在狭小的空间撞出回响。

薛南星极力稳住声线,“快好了,没想到里衣也沾了些水渍,耽搁了些时间。”话落,她脚下动作不停,迅速从竹榻上下来,扯过一旁的布巾,快速擦了擦身上水渍。

急退时,余光不经意间扫到竹榻角落的一对黑靴。

*****

薛南星在远芳书斋用完膳,便不再多作停留。

梁山早已候在阶下,见薛南星出来,忙迎上前,压低声音禀道:“问到了。那老头起初还想将我轰出去,后来我依照公子的吩咐,说是他们家小姐差我来的,那老头瞬间换了副面孔。”

薛南星瞳仁微震,“所以他家小姐当真回去过?”

此前,她猜测去祭拜张启山之人是其独女,便让梁山前往张府试探一二,未曾想竟真探出了实情。

正思忖间,只听梁山续道:“没错,也问到了他女儿的名字。只是那老头没用过什么黑签香,且他腿脚不便,每年也就是生忌死忌,外加清明去祭拜他家老爷。”

薛南星静静听完,并未即刻离去,而是独自在一个能看见远芳书斋正门的巷子口立了一会儿。

不多时,书斋内走出一人。

正是月娘。

“张大人——”月娘一眼便瞧见薛南星,款步走了过来。

“大人,您落了东西。”她从袖囊中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双手递给薛南星,“奴家一眼便认出,这是前日您挑走的那把匕首,想着您许是还未走远,便赶忙送出来了。”

“多谢月娘。”薛南星伸手接过匕首,几乎看都没看一眼,便收入袖中。

月娘欠了欠身,“若无其它事,那奴家就先回去了。”

薛南星凝视着月娘,唇角微弯,忽而道:“那你呢?可有事?”

月娘听了这话,怔了怔,片刻,轻轻扯了扯唇角,“我一妇道人家,哪能有什么事劳烦大人您呢。”

薛南星目光不移,缓缓道:“你留我吃一顿京菜,不就是想单独见我吗?”话到这里,她忽将语气一缓,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

“张、若、玥。”

月娘的脸色瞬间煞白,张了张口,忽地“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俯首拜道:“求大人替我父亲查明真相!”

薛南星心中虽已猜到七八分,但亲耳听到的一瞬,仍不免有些错愕。

她负手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乍看之下,没什么表情,可倘若细看,却能瞧见她眸中锁着深雾。

良久,她伸手扶起月娘,“你身子不便,起来说吧。”

“所以你根本没嫁去江南,而是一直留在宁川?”

月娘站起身,点了点头,很快又道:“还请大人替奴家保密。远平他……并不知晓奴家从前嫁过人。”

“这就是你隐瞒身份的原因?”薛南星问。

“嗯。”月娘应了一声,声音微微发颤,“五年前,爹执意让我嫁给江南那个富商。我跪在祠堂青砖上,额头磕出血来求他回心转意,可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哭干了泪,被强行塞进花轿,可没想到真正的炼狱才刚开始。”

她慢慢揭开袖口,小臂上赫然爬满深浅不一的烫疤,短则寸余,长的从肘窝一直蔓延至腕间,在本应该光洁细滑的皮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薛南星心中满是震惊与不忍,“这是……?”

“是烟管。不止是这里……”月娘声音冷到发寒,“那个畜生根本不是人。”

“新婚前几日,他的确很温柔体贴。我本想就此妥协,想着往日只要能过上安稳日子就好,可谁知,这一切不过是他精心伪装的假象。没过多久,他便露出了真面目——他不仅成日泡在烟馆勾栏,还嗜赌如命,每每赌输了钱,回到府上便会对我拳脚相加,用烧红的烟管在我身上肆意烫烙,逼我做不堪之事。我曾无数次想一死了之,可又心有不甘……”

薛南星不解,“难道张大人事前不知道那人的品性吗?”

“知道?”月娘冷笑一声,“盲婚哑嫁,如何知道?”

她喉头滚动,揪住裙裾的指节紧握发白,“后来我不堪受辱,便趁着一晚府上的人都去吃席,偷偷逃了出去。我不敢带任何首饰细软,怕被查到端倪,只知道要往西北方向跑,那里是母亲的家乡远州的方向。鞋履陷在护城河的淤泥里,我便赤脚踩着碎石子继续逃,沿途扮作乞儿跟着驼队,夜里宿在关帝庙。有天饿得狠了,抢野狗嘴里的馊饭……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昏死在路边。”

话到这里,她眸中恨意渐散,语声也缓了下来,“那日,我恍惚听见有人唤我‘姑娘’,那声音温柔极了,我还当是阎罗来收人。直至远平拿芦苇杆子给我喂水,我才知道是救我的人来了。”

月娘笑了笑,“是从远州前往宁川的远平救了我。他不仅救了我这条命,还对我悉心照料,关怀备至。朝夕相处间,我们情愫暗生,私定终身。后来听他说要前往宁川,我想着宁川也算是我半个故乡,便跟随他一同来了。直到来了宁川才知道,原来那个人早已辞官回到宁川,并且在不久前死了。”

她口中的那个人便是张启山。

一番话下来,她眼底有怒、有恨、有爱、有怅然,却唯独没流一滴泪。

薛南星看了她许久才开口问道:“那张府的书房和密室是你拆的?你也早就知道张大人之死有蹊跷,是吗?”

“没错。”月娘咬了咬唇,一口认下。

薛南星不由一怔,她本以为月娘会有所隐瞒,却没想到竟如此干脆,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月娘目光微垂,“当年我到了宁川,并非没有打听过那案子的细节。我自幼跟着爹学过些验尸推理的本事,一听便知其中蹊跷。可那时我心中恨意多过悲痛,甚至觉得他无人送终是报应。”

“后来,我与远平因初到宁川,无处落脚,便雇了个小厮,假称有人买了那间宅子,想收回来,也好有个安身之处。”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可我偷偷去看过,那宅子里的一切布置,竟与京城的旧宅毫无二致。”

“我一进那宅子,便想起当年被他逼嫁的情景。他就在书房里打了我一巴掌,将我硬生生撵上了花轿。”她顿了顿,声音渐渐低沉,“当时我恨极了,一气之下便雇人拆了那间书房。”

薛南星听罢,问道:“你既然这么恨他,为何又让我替他查明真相?”

虽已入夏,但

此时二人立在一处日光照不到的巷道,风声不止。

穿巷风将月娘的鬓发吹得翻飞,她微微抬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因为他是我爹……”

声音混入呼呼风声,一字字灌入薛南星耳中。

几乎同时,她分明见到月娘眼中落下一滴泪,这滴泪似乎蓄了很久很久,直至听到这声“爹”,才终于忍不住滴落下来。

月娘吸了吸鼻子,自嘲般笑了笑,“我也想继续恨他,恨他一辈子。这四年来,我尽量避免经过张府那条街,不想再与姓张的有任何瓜葛。可偏偏前日……”

“前日……”薛南星道:“偏偏前日我去了远芳书斋,表明自己是李申大人的故旧。你担心我也认识张大人,万一问起他去世的细节,便可能重启此案,对吗?”

月娘点头,声音微哑,“是。若你们查下去,迟早会查出我就是他的女儿,尤其张伯还在,他一眼便能认出我。于是……”

“于是你去找了张伯,想让他替你隐瞒身份?”

“是。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张伯见到我后,竟给了我这个……”说着,月娘自腰间封袋中取出一个叮呤当啷的小物件,递出去。

——是一个长命锁。

锁上的红绳已有些褪色,锁身中间的纹路也模糊不清,似被常年摩挲。仔细辨认,隐约可见上面刻着一个“玥”字。

“张伯说,他生前常常拿着这个长命锁对着东院发呆,锁上的刻纹都磨平了。而这锁……是他在死前一日交给张伯的,让张伯重新去找工匠刻个‘玥’字。他说……”她说到这里,再止不住泪,已是泣不成声,“他说因为‘玥’字是珍宝的意思,他不能没了他的珍宝。”

若玥,是如若珍宝的意思。

薛南星不知该同情还是怨恨,只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有种恨不起来却又不该同情的无力感。

握着长命锁的指尖微微收紧。

片刻,她沉声道:“此案已过去四年,人证物证俱灭,要彻底查清并非易事。但我答应你,一定竭尽所能。不过眼下,你要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四年前,李申到底有没有回远州?”

月娘拭了拭眼角,努力平复了一下,“定是回了的。我记得两年前李伯伯还曾来过一封信给远平。”

“信?”薛南星眉头一挑,“当真是李申写的?”

月娘笃定点头,“李伯伯是远平的老师,他的字迹远平一眼便能认出,做不了假。”

“那封信可还在?”

“在的。”月娘忙从袖囊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薛南星,“远平一直将这信收在书房,适才我怕到大人会问这案子,便将相关的东西都带上了。”

薛南星接过信,信纸与信封都已泛黄,显然有些年头。

“此前,我听闻李伯伯曾与爹有过一些嫌隙,更加担心远平知道我身份后会如何。可后来看了这封信,我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些,原来李伯伯早就不怪爹了。”月娘又道。

薛南星不言语,展开信,一目十行看完——

吾于远州,诸事尚安。近来办学授课,虽劳心劳力,然见学子勤勉向学,亦觉欣慰。遥想昔日,吾鬼迷心窍,蒙蔽心智,痛失挚友,追悔莫及。如今唯愿老友安息,后人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