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治风寒的药大概带着一点令人舒缓晕眩的作用, 谢烨被他强行灌了一碗以后,开始不由自主的再次昏沉起来,于是靠着车壁又晕过去了, 连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都不知道。
“残暴啊, 残暴……”裴明姝骑在马上, 摇头晃脑的感慨。
裴玄铭坐在马车前实在没忍住, 伸手从旁边捻起一块小石子,对准此人仿佛戴了一整个大观园一样的发髻, “嗖”的一声弹射过去。
裴明姝猝不及防,捂着脑袋幽怨的转过头来:“你干嘛!”
“你骂谁呢。”裴玄铭懒洋洋的问。
“谁应声我就骂谁。”裴明姝阴阳怪气。
裴玄铭安静了片刻,侧耳去听身后的动静, 确定马车里的人已经睡着了,这才开口解释:“你不了解谢烨。”
“这个人从来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要是不强硬一点给他灌下去, 他是不会喝药的。”
裴明姝怒道:“可是你也太粗暴了,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哪有把病人直接绑起来往下灌药的……”
裴玄铭微微笑了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就是这样对我的。”
裴明姝哑口无言,看样子她还是觉得她哥有病。
“等他什么时候能打的过我了, 再报复回来就是了。”裴玄铭拧开水囊, 不紧不慢的在颠簸中往下灌了两口:“不过我看这两年他大概没这个机会了。”
裴明姝一拍马背, 纵马疾驰,车轮滚滚向前。
车轮转动的速度骤然加快, 谢烨原本伏在椅上的身形随之一晃,身上各处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忍不住握紧了盖在身上的衣服,低声呻吟了一声。
裴玄铭立刻对裴明姝道:“停车。”
裴明姝不明就里, 但还是乖乖将缰绳一勒,迫使身下的马将步履放缓下来。
“怎么了?”她回头问道。
裴玄铭轻声道:“你好像颠着他了。”
裴明姝:“?”
“自己下马在附近溜达一圈去,我喊你你再回来。”裴玄铭吩咐道,说完他径直掀帘进马车里了。
裴明姝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忍下了想一巴掌把她哥揍回西北的心。
谢烨迷迷糊糊间被他从地上一抱,半扶着坐回车椅上,那人手臂的力量结实而稳重,他靠在裴玄铭的臂弯里,动了动嘴唇说了句什么。
裴玄铭没听清,但是他从谢烨的口型中分辨出那是一个“滚”字。
裴玄铭神色古井无波:“我要是滚了,你怎么办?”
谢烨闭着眼睛不想理他,直到裴玄铭伸手掀他衣服,他才猛然从裴玄铭的桎梏中挣扎出来:“你干什么!”
这一动便又牵扯到身上的旧伤,气势登时减下去大半,他扶着车壁委顿下去,却死咬着牙关,不肯显露出一丝示弱的意思。
裴玄铭叹了口气,伸手扳过他的肩头:“好了,我不动你,过来给我看看。”
谢烨还要再躲闪,奈何马车里空间太小,避无可避。
裴玄铭从后边擒住他的腰身,长臂一展就将谢烨整个捞过来了。
“自己脱衣服,我给你上药。”裴玄铭心平气和的说。
“你出去。”谢烨屈辱道。
“你背上有鞭伤,我出去了你够不到。”裴玄铭语气毫无起伏。
“那也不要你管!我没求着你救我!”
“自作多情。”裴玄铭冷笑一声:“你是李彧的心头刺,你明面上被裘玑人带走了,我正好借此机会给镇守裘玑的江昭上个眼药而已。”
“跟救不救你没太大关系。”
谢烨闻言只觉一口淤血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裴玄铭在他身后再一上手,谢烨登时眼前一阵发黑,硬生生被气的吐出了一口血。
裴玄铭被惊的头皮一炸,连忙俯身去扶他:“谢烨!”
谢烨嘴角血水一路淌到前襟处,整个人意识昏沉,又难受又痛苦,第一次翻涌起几分委屈来,他猛然将脑袋一偏,泪水夺眶而出。
裴玄铭万万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话能把他激成这样,连忙伸手在他背上顺气,但安慰人向来不是裴玄铭的长项,他只得磕磕绊绊的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了……”
谢烨闭上眼睛,低声道了句:“你给我滚。”
裴玄铭实在是没招了,只好低声下气道:“对不住,是我失言,可你自己想想,若不是精心策划,大周的京城内怎么可能出现裘玑人,又怎么可能刚好出现在你附近。”
“我错了,谢公子。”裴玄铭诚恳道:“明知你身受重伤,我不该气你的。”
谢烨喘息着睁开湿水淋漓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你喊我谢公子,是要同我划清界限的意思么?”
裴玄铭:“……”
天地良心,这弯是怎么拐到这儿的!
“绝对没有。”裴玄铭斩钉截铁,神情坚定的就差指天指地歃血为盟的发誓了。
谢烨红着眼眶将他瞪了片刻,继续道:“你方才还捆我。”
“以后不会了。”裴玄铭半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我保证。”
谢烨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气,一张口又是一道血线从嘴边涌下来,他神情茫然而涣散,半晌筋疲力尽的再次合上眼睛,身形颓然一歪,直直的倒了下去。
……
半刻钟后,打水回来的裴明姝将事情的大致经过听了一遍,然后诡异的沉默了。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裴玄铭麻木道。
“哥哥。”裴明姝开口,真心实意道:“我觉得你是个人才。”
裴玄铭:“……”
“人怎么能蠢的如此离奇。”裴明姝感慨:“蠢的别具一格,颇有一风韵。”
裴玄铭冷冷道:“如果你再在一边幸灾乐祸的话,回到西北我发誓让你悔不当初。”
“我没有幸灾乐祸,哥哥。”裴明姝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谢公子摊上你,实属不易,我都想替他揍你了。”
“你可以不还手让我打你几下吗,也许谢公子就消气了。”裴明姝提议。
裴玄铭冷笑:“裴明姝,我看你是皮痒了。”
裴明姝不置可否,脸上嘲笑的神色更甚。
她一夹马背,快走两步:“好啦,我看谢公子眼下的状态不太能继续赶路了,前面找个客栈休息一晚上吧,我出钱,就当替这个愚蠢的哥哥赔礼道歉了。”
裴玄铭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这一两天叹的气比过去在西北五六年都多。
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裴明姝从马上跳下来,掀开帘子往里边一瞧,莫名有点心虚的道:“谢公子,下车罢,我们在客栈歇息一宿再走。”
谢烨这会儿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了,他神色恹恹的掀起眼皮,抬了一下手示意道:“没力气走路了,让你哥过来背我。”
裴明姝一愣,旋即笑起来:“好嘞,没问题!”
裴玄铭背着手站在客栈门口,拧眉转过头:“什么?让我背他?”
“哎呀快去!”裴明姝怒道,一巴掌抡在他背上:“你个罪魁祸首,哪儿来那么多话!”
裴玄铭登时噤声,转身上车就见谢烨面无血色,气息微弱的坐在车里,眉心紧缩,看上去在极力忍受着某种痛苦。
裴玄铭一言不发的俯下身,一手抄起谢烨的膝盖窝,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人整个抱起来,大步下车。
“外衫给我。”他转头吩咐裴明姝。
裴明姝眼明手快,将自己的外衫抖落抖落,直接罩在了谢烨身上,将他全身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无力的从裴玄铭怀里垂落下来。
三人进了客栈,命小二安排了两间房。
裴玄铭一路将谢烨带回房中,在软榻上放好,裴明姝跟在他们后边,帮着哥哥将被子摊开来覆盖在谢烨身上。
谢烨这时才勉强抬起眼睛,朝裴明姝浅淡的笑笑:“多谢姑娘。”
“不客气,应该的。”裴明姝爽朗的答道。
然后谢烨就合上眼睛了,没分给裴玄铭一个眼神。
裴玄铭:“……”
敢情这一路是她把你抱上来的?
裴明姝实在是没忍住,低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裴玄铭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她才摆摆手,示意自己闭嘴,转身出门。
裴玄铭沉默半晌,刚刚下定决心,走到谢烨床前,打算开口再同他解释一,然后就看到这人深陷进被褥里,眉心舒展,呼吸均匀,竟是很安稳的睡着了。
于是裴玄铭只好把话都咽回去了,他站在谢烨的床前,用目光无声的描摹着这人俊秀出众的眉目,比少年时代要更加明俊利落,眉骨乌黑修长,眼睫如烟,在如玉光洁的肤色上打下一小片秀丽的阴影。
窗边传来几声扑棱扑棱的响声,裴玄铭眼神一凛,走过去打开窗户,只见一只信鸽正扑闪着翅膀,站在窗沿上,细如枝干的腿上绑着一小卷皮纸。
裴玄铭随手给它喂了点吃的,便将信纸从鸟腿上卸下来了。
信上只有几个小字。
“死士已归,速回。”
裴玄铭返身回屋,匆匆提笔写了几行字,再次绑到鸟腿上,低声道:“去吧。”
身后传来谢烨疲倦的声音:“你们怎么处理那几个落到李彧手中的裘玑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