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需要费心打包的东西,那间宿舍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尤其是浴室。干干净净的,没有留下一丝曾有谁住过的痕迹。
或者别的什么痕迹。
段屿把所有东西都丢掉了,衣服,鞋帽,自从搬进宿舍就没见他用过的一些户外用品……那个讨人厌的充电箱他倒是留下了。
他恢复得很好,在医院里被段屿和小森侑左一块巧克力又一口蛋包饭喂得饱饱,而且客观来说,其实白晓阳现在是比以前要健康的……健康太多了。
所以在得到医生允许后,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院。
白晓阳很喜欢段屿姑姑的那栋漂亮的白石小楼,之前来的时候没怎么看,这一次要搬进来,高兴地楼上楼下跑来跑去,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
段屿问他为什么高兴,是因为喜欢房子还是因为喜欢他,是因为住在一起了所以高兴吗?白晓阳手撑着高抬到顶的窗口透气,心荡神怡地欣赏街景,还在兴奋中,听见段屿问,诚实又真挚地说他喜欢房子!
为此白晓阳哄了段屿一晚上,但好像没什么用。
最后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自己身上。
“觉得亏欠也不全是弟弟的事,在爸爸去世后就一直住在婶婶家。其实他们没这个义务的,但还是把我养大了,能让我有地方住,有饭吃,不至于被送去福利院。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恨,”白晓阳也不想说太沉闷的事,想了想,又感激道,“从小到大一直想有自己的家。我知道这里不算是,我没有觉得理所应当,这是你的房子……我只是真的真的很喜欢这里,所以谢谢你,”他越说声音越小,“谢谢你愿意让我留下。”
这不是见外的话,白晓阳是发自内心地感激。家对于他来说,存在的意义,和别人不太一样。
比起说是‘家’,不如说是一处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被赶走的地方。
不会被争吵和哭泣惊醒,耳边炸开锅碗厨柜被摔碎的声音,被辱骂或是发泄一般的殴打,白晓阳在那个‘家’里的每一天都很害怕。
白宜城回来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成了废人的亲儿子,再看白晓阳整日里低着头缄默不语的晦气模样,难免火从心起。发现侄子明显地想要逃走或是躲起来,就会冷笑着冲过来打他。
一开始,白晓阳还没习惯。因为太疼了,年纪也小,所以只会哭着道歉,在一声声责怪中下跪谢罪,只有承认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才有可能会被放过。叔叔喝醉后下手很重,无论怎么央求对方好像都不会停手,这场暴行与宣泄会持续到邻居举报,或是林小菲看不下去为止。
白晓阳还记得那天。白宜城晚上和以前跑车的兄弟们聚餐回来,凌晨三四点,他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所有人都睡了,他先去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儿子,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最终关上门,倒在卫生间门口嚎啕大哭。林小菲被弄醒,见他烂醉回来指着就骂,白宜城心郁难解,悲痛又愤怒,他恶狠狠地骂回来几句,又说出了这种事为什么还不把那晦气东西赶出去,还要养着他继续造孽。
看护瘫痪的病人是一件很累的事,喂药喂饭,清理污秽,白晓阳睡得很深,因为太累了,所以没有被对骂声弄醒,却在在睡梦中被狠狠扯起,一道带风的耳光扇了过来,不在脸上,而是脖子。
其实白晓阳习惯了,那时候身上青青紫紫都正常,这一下其实算不上太疼,他在床上愣愣地捂住被打的地方,还有些懵。但紧接着他就被扯了下来,狼狈地跌在地上,白宜城狠狠踹了他一脚,这次是疼的,白晓阳软弱起来沉默不语地抱着头躲避,林小菲冷眼看着,又耳尖地听见窗户外已经有不堪忍受的邻居在骂街,她劝了几句,可无论说什么都被白宜城当耳边风。窗外邻居骂了一句贱货,白宜城也骂她贱货,白晓阳流着鼻血发抖,白晓云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她觉得自己又可悲又可笑,疯了一样地和他扭打在一起。
白宜城扯着她冲进厨房,双眼赤红地拿起水池里的菜刀,白晓阳冲了过去,将婶婶护在身后,声嘶力竭地说要报警,杀人偿命,你一定会进监狱。你进监狱了所有人都会开心的。
后来的事其实他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特别疼。
真的好疼,还从来没有那么疼过。血从耳道深处涌流出来,一瞬间好像连视觉都变钝了,眼前天旋地转,白晓阳站也站不稳,只能感受着从骨头缝里泌出来的、令他晕眩的剧痛。
白晓阳陷在回忆里,看不清自己的表情,见段屿久久不语,他才反应过来,抱歉地笑了笑,“怎么开始和你说这些了……”
段屿依旧没有说话。
“以前曾经后悔来这里,觉得太冲动,什么都没想清楚就这么逃走了。”白晓阳不想再那么沉重,嗓音变得轻软,他高兴地说,“但是现在不后悔,反而很感谢当初的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就遇不到你了。”
在纽约他也不会一直在宿舍里,假期住也要交钱。全职的时候会带着为数不多的换洗去京丰,小小一间员工宿舍,木质的上下床,其实环境不算差的,但那也只是一张可以睡的床,一个可以暂住的房间。洗漱用品堆在脸盆里,三两本教材,几套换洗衣物,还有充电器,这就是他所有的生活用品。
虽然和陈慧怡一起生活很平静,也可以说是难得的幸福,但他总有一天要离开,在初春或节日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再回到拮据而繁忙的生活中去。
“别人听了可能会觉得可笑,但是……这个是我的梦想。”白晓阳说,“其实不是这里也可以,再回宿舍也可以,哪里都可以。只要是……”
只要是和段屿在一起就可以。
应该不会被要求离开的吧……但这也说不定,可能总有一天会厌倦。他不是不相信段屿,也不是不相信自己。他是喜欢的,问一千次一万遍也是喜欢,他能在段屿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到珍视,但永远这个词太缥缈了。
段屿至今都没有解释他那天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受了一身的伤,但白晓阳也不傻,他猜得到。
这个世界上能伤害到他的还能有谁呢。
虽然不说永远,前路也挡满了荆棘,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他还是相信着的。
因为段屿把他带回家了。
“你在考虑要不要回去,是吗。”
白晓阳垂下眼。
段屿继续说,“看起来,好像不打算让我和你一起。”
“……”
“为什么?”
是因为有些东西实在过于不堪。
“不是很忙吗?你最近,”白晓阳说,“也不是能随便离开的情况。所以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
也不是找借口搪塞,白晓阳说得不假。在医院的时候段屿都会偶尔接一个电话就出去,几个小时后再回来。现在还在假期中,必然是在忙一些不让白晓阳知道、也不得不去做的事。
现在的情况,他确实很难抽身离开纽约。
“再给我一个必须回去的理由。”
白晓阳妥协了,老实说,“我不想再背负什么了,对小云,我有些话必须要和他当面说清楚。他不能一直拿一些空幻无实的东西来要挟我。”
白晓云对他的感情太胶缠,只会继续给双方带来伤害。如果他不去,这件事就会一直是一个未完结的状态,一团理不清的线纠缠在心里,十年八年后还是会梗在那里,让他不得安宁。
“你婶婶不会让你弟弟把自己饿死的。”段屿知道自己说话比较冷血,但他不在白晓阳面前遮掩真面目,“真把自己饿死了,那也算善终。”
账会一笔一笔的算,他只是不让白晓阳知道,并不是会撂下几句狠话就轻轻放过的意思。
“没事,我也不是现在就回去。”白晓阳笑着说,“我还得留下来,得去要回属于我的奖金啊。”
事件发酵至今,朴烁单方面联系他已经很久了,既然组员的态度明显,那白晓阳觉得自己再这么不争气下去那就等于对不起所有人,他有责任有义务支棱起来。不想软弱也不想退缩了。现在他怕什么,现在他什么都不怕。
毕竟逼急了白晓阳连自己都敢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