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带来的损伤本就不小,那一瞬间白晓阳被他死死抱在怀里,神迹似的没受一点伤。所有的冲击都在段屿身上,这台车尚对得起它的价格,濒临报废还能牢牢锁住油箱,没在火里爆炸,真是万幸。
尚还在恍惚,白晓阳被段屿身上的血味呛醒。他不敢乱动,贴在一起的地方滚烫又湿润,冬日里血很快变得冰凉又黏腻。他的左耳开始阵痛,除了强烈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在呼救之前,有人将他们分开了。
白晓阳并没有受伤,却被劈晕了过去,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段屿在哪。
这是一艘船,他一个人躺在甲板上,四周是漆黑一片的海面,看不到城市的光也看不到灯塔。
没有人看管他,夜风很冷,可以呼出凝成白雾的气,白晓阳身上还盖着段屿的那件皮夹克,他四肢僵硬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着,挥散开眼前的雾气,白晓阳看到一双冷漠的眼,接着,他听见段屿咳出一口血,似笑非笑地喊了一声,“父亲。”
没有问候也没有斥责,白晓阳甚至猜想过是不是段屿的父亲救了他们,直到训诫的鞭子挥舞起来,白晓阳无论如何阻止呼救都会有人将他拉开,再如何声嘶力竭,都不会停下。
“停下吧,护好你的嗓子。”段位斌点燃了烟,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白晓阳,只是审视自己受训的儿子,淡淡道,“他要因为这个恨我怎么办。”
“……什么?”
白晓阳听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
其实段位斌这辈子,也做过不少噩梦。
自认没有世人眼中那么疯癫无情——至少在年轻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陷入爱河的毛头小子。
这种事也算常见,只是在那个年代,年轻人也无法包容异样的性取向。
其实段位斌的父亲也没做什么,那时候管用的不管用的‘治疗手段’无非就是把人往死了折腾,他野心勃勃,深怕留下人生污点,总不能真把自己儿子送到疯人院坐电椅去吧。
于是他父亲想了个巧招。
什么真心啊爱情啊,黏黏糊糊的……现实面前统统都是虚情假意,只要用对方法,这世界上还没有不能拆的鸳鸯。和段位斌搞在一起的是个男人,自己儿子也是一个男人,那怎么彻底在感情里摧毁一个男人,他还是很清楚的。
段位斌或许自己也忘了,他当初反抗得也很激烈,和如今自己的亲儿子差不多,他不记得当初自己到底用情多深,只记得被背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个人的脸在漫长的时间里早就变得模糊,不过他偶尔也能想起来一些仅存的画面:比如凑在一起打着手电筒看杂书的夜晚,微风阵阵;再比如某个夏天,从塾里逃出来去电玩城打游戏,找一个角落里的位置,挤在一起,乘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拉着手对视一眼,又很快松开。
但所有这些画面集合起来,也敌不过他亲眼见着那个人趴在父亲裆下的这一幕,曾经珍视的人,好像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干净的存在,此时意乱情迷得像个淫荡的男娼。
父亲说:“你不要意外。”
父亲和蔼地说,这就是人本来的面目,爱情在他这一辈是个外面传进来的新理念,是个浅薄的、被一群臭文人捧过头的虚幻的东西,它敌不过任何欲望,它是违背本能的,也一点都不崇高,甚至崇高不过金钱。
父亲说,你不要痛苦,你太年轻了,你现在只需要认清现实。现实就是他不会是第一个背叛你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人生来就带有不忠的缺陷,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爱啊,儿子。你看我爱你吗?你母亲爱我吗?人只有繁衍的欲望。有无数能将两个人捆绑着生活下去的纽带,孩子,事业,金钱,血缘……都能做得到这一点,唯独爱情不可行,爱情不可信。
那时候十八岁的段位斌一时间听不进去太多,只会疯了似的嘶吼问你是不是自愿的,是不是自愿的?你不要再沉默,你说话吧,跑不掉的话,我去死也可以,一起死也可以。你不是承诺过我吗?
歇斯底里到最后,嗓子也哑了,口里全是撕出来的血沫,耳朵里也只能听见那人轻轻的一句带着歉意的,“对不起。”
“你看看你,”他父亲大笑着反问,“你说,你有什么特别?”
“你看看你。”
段位斌摇了摇头,挥手叫手下的人放开自己的儿子。对上那张年轻的,总有几分像自己的脸,沉沉呼出一口气,带着笑意,好奇地问他,“你有什么特别?”
“你放开他吧……”
白晓阳恍惚地往前走,他想要抱住段屿,可每走一步段屿的血在皮鞭下就飞溅得更远,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要看不见了,眼泪流不下来,刺痛从心到指尖。
“是我不想放开他的吗?”段位斌觉得自己这两个月苍老了太多,“我还不够心软吗,我甚至没有动你。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是他自己要如此固执……其实一开始,我都没想过真的拆散你们两个。别人一退再退,自己却一步不退,自古以来,没有这样与人对峙的。”
“放开他,”白晓阳面迎着海风,他身上只有段屿的血,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疯掉,他对段位斌沙哑道,“您是位高权重的人,我也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不明白问题的根本出在哪里吗,杀了我就能解决一切,为什么不这么做?”
他见男人并不言语,也没有任何行动,而段屿的怒喊又引来了段位斌的视线,白晓阳太害怕了,他害怕段位斌一句话段屿身上又会多一个枪眼,心几乎就要被恐慌震碎了,白晓阳高声质问,“这到底有什么难的?”
白晓阳再也无法忍受,几乎是扑了过去,没有任何人拦着他,也没有任何人伤害他,他的手腕上连绑缚的痕迹都没有,他甚至是自由的,即便现在离开也不会被拦着。
从头到尾,只有段屿在承受伤害。
接着千百倍的,疼痛返还在白晓阳的身上。
白晓阳好像听不见段屿让他离开的话,只是和他说,“不要动,会疼。”
为什么每一次触碰你我都能发现新的伤口呢。
“你心疼他?”段位斌挑起了一丝兴趣,“实不相瞒,我非常意外。你对他连那种事都做出来了,我还以为是个心够狠的人,我还期待这小子终于能认清楚现实了,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白晓阳怔了怔,“我对他……”
段屿推开白晓阳,强压住剧痛的肋下,狠厉道,“废话别那么多。”
“嗯,”男人了解道,“他对你的过往一无所知,是不是。”
“干折磨他有什么意思。”段屿冷漠地看了眼白晓阳,“你不就是想要一个结果吗,我答应你。”
段位斌摇了摇头,“你现在答应又有什么用。我是愿意让步的,只是我不信你,儿子。其实我也了解你很多,毕竟换成我也会这么做。满口答应下来,接着给你时间再布局一切?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为了这么个人,知不知道你原本打算做的那些事会牵扯到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