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其实不爱掺和这种事。
关于感情问题,朋友要是找他哭诉,他就咬着烟在旁边听,不会劝,偶尔闷声点点头,给不出半点建议,要是人家求他帮着捉奸,说旭哥,能不能一块撑下场子,他去,但只远远地在外头站着,不往里面看一眼。
跟块钢板似的。
久而久之,谁还会跟周旭聊这个?
都觉得周旭不会感兴趣,毕竟连恋爱都没谈过,能懂个毛线的感情。
所以下午那会儿,对面也就随口一提:“对了,之前你从河里捞的那男人……算了。”
他小心地觑了眼周旭的脸色:“哥?”
火车站那帮欺辱阿亮的人,周旭没放过,一直留神着,最近终于有了动静,就派人去盯梢,把看见的听到的全交给警方——警方始终在追查,他也有自己暗处的门路,有些蛰伏在下水道里的东西,仿佛附着于上的菌斑,非得钻进去才能看到溃烂。
帮他盯人的叫张洋,跟阿亮差不多情形,吃住都靠那家台球厅,俩人关系也好,张洋机灵得像猴,鬼头鬼脑地往人群中一蹿就找不着,也最会观言察色。
他感觉旭哥今天不对劲。
撑着腿靠在墙上,绷着脸,呼吸沉沉,身上一股苦涩的烟草味。
张洋之前跟阿亮讲过,如果惹了祸,他不怕挨骂挨打,就怕旭哥不说话,感觉很吓人。
阿亮震惊地比了个手势,问旭哥打过你吗?
倒不是说打过,周旭这人骨子里极为护短,哪怕做错了事,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碰他们一指头,关起门来脸一黑,不用他动手,张洋就开始打自己嘴巴子了。
但张洋服气,因为他之前手脚不干净,该打,打了是让他长记性,是为他好。
所以这会儿张洋就有点心虚,不说话吧,屋里静得慌,说话吧,旭哥又没兴趣听,他干巴巴地笑了下,挠了挠后脑勺:“要不……我就先走了?”
“等等,”周旭这才抬眸,不以为意的样子,“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张洋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对脸熟的青年男女,感情还挺好,走路的时候都挽着胳膊,张洋过目不忘,认出来了,男的正是旭哥从河里救过的那个。
当天他在现场,不过去的迟了,没来得及跟周旭打招呼。
就这点内容,两句讲完了。
周旭反应也不大,淡淡地“哦”了一声后,表情和善:“吃苹果吗,厨房有。”
张洋心惊肉跳的:“哥,不用,我不吃。”
他不吃,周旭要吃,等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时,周旭坐在凳子上,给苹果咬得喀嚓响。
一切都能串起来了。
不知道那王八蛋是两头骗,还是方秉雪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周旭盯着月季花的叶子看,思绪有点飘。
说不上来,按照他惯常的脾性,肯定是装作没看见,他跟方秉雪又不熟,好吧,也不能说不熟,算是个能聊几句的朋友,但这是人家感情方面的事,贸然打扰,周旭做不出来。
可,万一方秉雪是被瞒着的呢?
周旭捏着苹果核,觉得有些不太好,有点惆怅。
人都往河里跳过一次了,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方秉雪继续跳,找的都什么对象啊,火坑似的,白长那么漂亮俩大眼睛了。
等他亲眼见到那男的进了包厢,对着旁边女人一口一个老婆时,周旭彻底忍不了了。
“……啧,你说句话。”
一扇暗影中的侧门,隔绝了旁边的人声鼎沸,热菜还没上,那边在抽烟唱歌,似乎是庆祝什么好事,偶尔爆发一阵属于年轻人的笑声。
浅淡的烟草气息混杂,升腾,在胸腔里闷出来点痛意,周旭垂眸看方秉雪,对方也抵着头,没说话,肩膀在轻轻地抖。
却没再往前一步。
几秒钟后,周旭大步走到方秉雪面前,蛮横地拉起对方的手腕,一看——
拳头是紧紧攥着的,指甲都掐进掌心里了。
方秉雪这才仰脸,抿着嘴,眼眸都朦胧了:“旭哥……”
周旭额角突突直跳,深吸一口气:“等着。”
“咔哒——”
嘈杂声中,王川突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视线越过众人:“等等,有动静。”
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像是汹涌的潮水哗地一声散去,只留下被浪花冲刷上岸的玻璃瓶,还没开始滚动,就被贺岚伸手按住:“怎么了?”
王川皱着眉头:“这里……”
“上菜啦,”包间门突兀地从外面被推开,服务员端着一大份黄焖羊肉上前,地道的柴火味给嗓门燎得透亮,“软烂脱骨,趁热吃最香!”
但一屋里没人应声,全是天天跟种子和土壤打交道的研究员,听到警察的指令立刻配合,哪怕这个警察刚才还跟他们勾肩搭背唱歌,只要脸色一变,都老实坐着了,一动不动。
“你好,我想问一下,”王川迟疑地张口,神色认真,都切换成普通话了,“墙壁这边的门是能推开的吗?”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感觉侧后方的这个门,刚才开了条缝。
服务员回道:“能呀,这里以前是个能当会议厅用的大房间,后来就给隔开了,现在到饭点,旁边也进客人了。”
王川这才放心:“哦,知道了。”
看来就是隔壁的客人好奇,偶然推了下门。
“我去给您插上销,”服务员麻溜上前,“这边有个暗扣,一般人注意不到……”
这话没错,大部分人都注意不到。
包括周旭,也是后背被硌在上面的时候,才发觉的。
他刚才眼皮一跳,正准备过去跟那王八蛋动手,结果方秉雪突然冲上来,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别、别去!”
“咔哒”一声,小小的侧门被两道身躯撞得关上了。
屋里再无光线,彻底暗了下来。
周旭以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被方秉雪压着,他举着双手,不敢动,方秉雪刚才被他带上车的时候,挣扎了下,他那会不耐烦,直接伸手按着人家的脑袋塞进去,所以头发就有点乱,翘着,正好蹭着他的耳垂。
痒酥酥的。
像朵炸毛的蒲公英。
而方秉雪一开口,他就感觉这朵蒲公英飘自己嗓子眼了,痒,麻,想咳嗽,一口气憋着上不开。
憋得周旭眼睛都要红了。
方秉雪说:“旭哥,你别生气啊。”
周旭用力吞咽了下:“没。”
他没跟男人挨得这么紧过,还是面对面的,方秉雪为了阻止他,整个人都扑了上来,连带着一股身体乳的香味,在黑暗的角落里,蛮横地往他的喉咙里钻。
香得周旭头昏脑涨。
隔壁又开始闹腾起来了,他没听清方秉雪说了什么,而片刻后,方秉雪松开他,往后退几步,声音低低的:“已经分了。”
周旭还木头似的举着胳膊,没放下来:“啊,好,知道了。”
方秉雪又重复了遍:“旭哥,你别生气。”
周旭说:“哎,哪儿能呢,瞧你这话说的。”
-
回去路上,方秉雪的胳膊肘搭在车窗上,被风刮得眯起眼睛。
果然,一个谎言得用更多的谎言来圆,被周旭从菜市场拉走的时候,他就猜测是看到了王川小两口,结果还真是。
这都叫什么事啊。
但看到周旭因为他要去动手,方秉雪心里有些说不出来,倒不是感动,他早已过了随随便便感动的年纪,更何况就方秉雪的性格来说,也不会觉得冲动是件很酷的事。
高中那会儿有俩男生追求姑娘,拈酸吃醋,竟然闹得打起来,他叼着奶茶往人群中挤,纯粹是为了看热闹。
他当时同桌被感动得泪眼汪汪,说有人为了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这辈子值了。
方秉雪一边保护自己的奶茶,一边凉飕飕地看人打架,很刻薄地想,俩大傻逼。
这架一打,那姑娘就出名了。
看吧,走到哪儿,别人都会冲着她指指点点。
可能那些眼神中真的有艳羡,但有人问过她吗,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类似于在宿舍楼下唱歌,摆玫瑰花,或者证明男子气概一般的斗殴,在方秉雪心目中,都那样,挺傻的。
但人家周旭又不是上述情况。
纯粹就因为这人看不过去,觉得你都结婚了,还跟男人搞一块儿,要不要脸呐,忍不住想冲上去收拾王川——当时真给方秉雪吓着了,冲上去就抱着周旭,说你别,千万别。
他跟安抚一头愤怒的大型犬似的,小声地,软乎乎地顺毛,说哥别生气,我分手了。
看起来,周旭应该是听进去了。
就是估计还恼着,认为他这事做的窝囊,开车的时候转动方向盘,嘴里哼着歌,哼的就是那首《情人》。
配着有点沙哑的嗓音,挺有那个味。
方秉雪没法儿接,毕竟这是故意刺自己,让他好好听的。
所以对于周旭的差点动手,方秉雪心里挺复杂的,觉得有点没法收场。
但他也得硬着头皮圆。
车停下了。
方秉雪组织了下语言:“那个,旭哥……”
“不急,”周旭扯开安全带,“你别下车,等我五分钟。”
方秉雪愣了下:“啊?”
周旭都出去了,又把上半身探进驾驶室,胳膊搭在车门上:“我先去买排骨,回去做。”
做什么?
方秉雪的大脑空白了下,然后才意识到,周旭给车停在菜市场门口了,这里就是他被“掳走”的犯罪地点,按照秦老师的指示去挑选了菜,还没拿,那人黑着脸过来了。
县城里吃饭早,行人下班的路上就顺手买菜了,这会已经过了饭点,倦鸟归巢,天边一片沉沉暮色。
商贩们也轻松许多,在那守着摊子拉家常,小麻雀蹦跶着啄食,学龄前的小孩蹲着玩过家家,在用石头和萝卜缨炒菜,黑毛的小土狗也是其中一员,狗耳朵上夹着花,坐在旁边摇尾巴,就是不知道扮演的是娃娃还是妈妈。
过了会儿,蹲着的小女孩举起块石头,递到小狗嘴边:“啊——”
哦,看来是娃娃。
方秉雪正看得出神,还是“邦邦”的敲击声叫醒了他。
“忘记问你了,”周旭绕到副驾驶这边,“你吃什么口味,糖醋,麻辣,还是跟玉米胡萝卜一块煮?”
方秉雪今天理亏,说话特乖巧:“都行。”
周旭“嘶”了一声:“你别说都行,挑个喜欢的。”
做饭的人很多都讨厌这俩字,没方向,反而束手束脚的,周旭自己一个人习惯了,还是买完菜才想起来,万一方秉雪有什么忌口的呢,所以赶紧出来一看,这人趴在车窗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泛着笑意,眸色温柔,睫毛被晚霞映衬出浅浅的金边。
周旭多看了两眼。
副驾驶没开门,给车窗全部降了下来,方秉雪单手托着腮:“随便我挑?”
周旭没说话。
方秉雪笑了:“你都会做吗?”
周旭注视着他:“嗯,什么都行,我都会。”
既然如此,方秉雪就不客气了。
时不我待,话梅小排!
他馋这口很久了!
在等待排骨做好的过程中,方秉雪整个人极为乖巧地坐在院子里,周旭没叫他,他也不好意思乱动,本来还打算拿起洒水壶浇个花,但手都伸出去了,想起自己养啥死啥,也就作罢。
坐了十来分钟,方秉雪突然感觉不对。
上次阿亮做饭的时候,周旭说不用他去厨房帮忙,然后说他做饭的时候不这样。
那就意味着——
“旭哥?”
方秉雪从门框那探了个头:“要帮忙吗?”
排骨已经炖着了,周旭正在翻炒一道青菜,闻言单手插兜,颠了下锅:“不用,你看电视去吧。”
方秉雪不太看电视,这玩意于他而言就是个摆设,显得屋里没那么冷清,于是抠了抠门框的木头边:“我就等着吃啊……”
周旭扫他一眼,再次单手颠了下锅,动作流畅,显得肩膀的肌肉线条很漂亮:“嗯,等着吃吧。”
方秉雪坐回院子里了。
他没事干,就盯着天空发呆,方秉雪一个人的时候挺安静的,小时候秦老师带他去公园玩,他蹲着看蚂蚁搬家都能看半天,是个很省心的小孩。
也是个省心的客人。
以至于真的坐不下去,觉得太不礼貌了,就又从厨房那探了个头:“旭哥……”
“你要不出去溜达一下,”厨房里油烟大,容易呛着,周旭扭头看他,“还得一小会儿。”
方秉雪说:“哎。”
和上次阿亮做饭不同,他是提着东西来的,还跟周旭在院子里聊天,这会儿一个人实在别扭,就走出小楼出门晃悠。
天色已经晚了,门口没什么人,偶尔有车铃声响起,那是从辅导班回家的学生,方秉雪有观察周边环境的习惯,所以走得不紧不慢,速度只比在路边吃草的绵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