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 祖世德一身常服坐在罗汉床上,王佩兰坐在另一侧,两人中间隔着一方小茶桌。
皇上近来又是胸痹, 又是风寒, 卧病数日, 昨日才堪堪好了些,人瘦了不少, 精气神也骤然锐减,竟显出一丝病老之态。
他喝了口热茶, 便仔仔细细地看了张叙安呈上来的两份供词。
王佩兰也微微侧着身子, 一同观阅, 看完,说了句:“所以康儿是想去别院一探究竟,只是等发现了卫吉在别院养杀手时, 已经出不去院子了?”
供词厚厚一大叠,他们在天牢内的一问一答,供词上皆有记录, 也陈述了不少细节。
至于如何定性——皇上皇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张叙安道:“具体情况, 还是等燕王身体康复了些,再问问燕王为好。”
祖世德“嗯”了声,又道:“这个卫吉, 我一开始便不喜欢他。左右逢源,巧言令色, 盘下了满园春,把康儿哄得是团团转!这康儿怎么会跟这种人交朋友?”
张叙安顺水推舟,说道:“燕王秉性单纯,不懂人心险恶, 一时受人蒙骗也是有的……听耳目说,燕王得知卫吉要被处死的消息,最近正不吃不喝地闹着呢。”
“还有这事?”皇上面色愠怒,呵斥道,“不识好歹!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大哥差点被人害死!”说着,他一动怒,便又猛咳了起来。
叶公公连忙给皇上顺后背。
皇上咳了好一会儿,这才道:“他大哥养他这么多年!我养他这么多年!竟还不如一个半路认识的狐朋狗友!”说着,他看向了王佩兰,又咳了几声,说道,“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王佩兰听了着急,说道:“这孩子,不吃不喝可怎么行?本就昏迷了好几日!”说着,她搡了祖世德一下,“那他到底吃了没有?皇上快派个人去看看呀!”
皇上道:“我不派,你也不准去,饿死了他活该!”
“康儿性子单纯,容易动感情。”王佩兰说道,“这卫吉再怎么说也是康儿故友,一得知卫吉有谋反的心,康儿便昏过去了,一睡就是七八天。如今醒了,得知卫吉要被处死,心情复杂,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若是碰上了这等事,还能做到不动声色,那才可怕呢!这样的人,城府该有多深啊?”
“此事事关重大,你不要和稀泥。”祖世德说道,“他若真是知情不报,对叛贼有包庇之心,那我绝不姑息!”
王佩兰太清楚康儿的为人。
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阿爹和大哥遇刺,但毕竟是多年好友,发现了卫吉有反心,他又如何能做到当场告发?
他第一反应一定是先劝卫吉迷途知返!
而卫吉不肯,又担心康儿告发,于是一箭射昏了康儿也不一定。
“怎么才算知情不报?”王佩兰一股脑说道,“他都昏过去了,皇上叫他怎么报?假设若是皇上发现了周权有反心,皇上又能做到当场便杀了周权吗?哪怕皇上杀了他,皇上心里便不会有难过吗?将心比心,康儿做的又有何不对?”
“你又在胡乱攀扯些什么?”祖世德道,“权儿怎么可能会有反心?再者,权儿是我一手带大,为我立下汗马功劳,那卫吉又为他做了什么?不过是认识了几年的酒肉朋友,怎可相提并论!”
王佩兰道:“从皇上起兵开始,康儿为了皇上的大业,劳心劳力,献言纳策,又尽了多少力?”
“两年前,太皇太后把我和栀儿软禁在国公府,皇上起兵的消息传到长安,那郑卓依屠了国公府满门,又是谁救的我们?若不是康儿,皇上现在还能看到栀儿吗?我跟栀儿,恐怕也已经被凌迟处死,变成厉鬼了吧!”
祖世德无言以对。
他看向了张叙安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还有一个情况,”张叙安垂眸说道,“秦王去了一趟天牢,具体做了什么,不太清楚。”
祖世德道:“卫吉昨日刚落网,他应该是去问解药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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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卫吉死了。
他因体内余毒未清,身体虚弱,加之又在水牢被吊了一天一夜,接受审讯时已是奄奄一息,当天夜里便没了心跳,在停尸房停尸三日,而后被拉去了乱葬岗。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绵绵细雨在琉璃瓦上汇聚成珠,又沿着屋檐一串串坠落。
立秋一过,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周祈安躺在床上,湿润的秋风丝丝缕缕地吹了进来,凉凉地吹在他额头,他感到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些许。
玉竹眼睛哭肿成了核桃,他怕二公子着凉,走上前去刚要关上窗子,二公子便道:“别关窗,我闷。”
听到二公子有气无力的声音,玉竹眼眶又红了,应了声:“好……”
二公子已经连续十二日不吃不喝,前七日在昏迷当中,医女还勉强喂了些米油、补汤,后五日是真不吃不喝。二公子本就消瘦,这下更是形若削骨。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到底算什么?
周祈安早放弃了想通过绝食争取些什么的可笑想法,只是之前卫吉要被凌迟处死,他看着这粥,便觉得是卫吉的肉,看着这汤,便觉得是卫吉的血,他根本无法下口。
如今卫吉死了,被一张草席卷着,扔进了乱葬岗,天正下着雨,卫吉却无处遮风避雨,他又如何能吃得下?
卫吉走了,死前没有太大的痛苦,他应该为此感到庆幸吗?
或许有那么一瞬,是庆幸的。
只是一切轰然地尘埃落定,突如其来,如同撕裂,他没有看到卫吉最后一面,甚至不能为他收尸,满腔话语无处诉说,都在心里溃烂成疮。
玉竹哭了几天几夜,也已放弃了劝二公子多少吃一口的想法。
他做好了打算,哪一日二公子若真的饿死了,他便殉主。
而在这时,外头侍卫“哗啦啦”地抱了拳,叫了声:“将军。”
没一会儿,周权走了进来,段方圆跟在身后。
如今玉竹见到周权只剩惧怕,忙退到了一旁。
周权走过来,问了句:“他吃东西了吗?”
玉竹摇摇头道:“还没……”
周祈安躺在榻上,命若悬丝道:“哥,替我去给卫吉收个尸吧。”
周权没应声。
“等卫吉入土为安,我便吃饭。”
“没关系,不用勉强。”周权说道,“你明天若还是不吃,我便着手准备棺材,就停在这院子里。”
字字诛心。
玉竹只觉t得大将军好狠的心!
“就知道大哥会这么说。”周祈安语气平静,说道,“经此一事,我也算见识到了大哥的冷酷无情、刻薄寡恩、铁石心肠……”
好在他已经托人去了公主府,请郡主去给卫吉收尸,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周权回了句:“对,我就这么个人。”
周祈安又问:“我的棺材什么时候到?”
“得定制,没那么快。”
“还是尽快吧,趁我还有口气,自己躺进去,便不劳烦大家了。”说着,周祈安不由自主地想象起自己躺进了棺材里,拉上棺材板,安详地闭上双目,四周还有美妙的哀乐和哭丧声响起……
他怎么觉得这么舒坦呢?
周祈安又交代道:“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棺材就帮我选金丝楠木的吧。陪葬多来些,兴许到了阴曹地府,或者下辈子投胎还真能带上呢?”
好不容易混了个王爷,锦衣玉食、腰缠万贯,结果就这么走了,没能享上几天福。
下辈子也不知要托生到哪里去,能多带走一些便多带走一些吧。
“我戴罪之身,宗庙是进不了了,选一个依山傍水、鸟语花香、阳光好些的地方就可以了。”顿了顿,周祈安又补了句,“葬礼上哭声不要太吵,但也不能没有。我怕吵,但也怕太冷清。”
周权看向身后道:“记一下。”
段方圆应了声:“是。”
金丝楠木。
陪葬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