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 山洞内的火堆皆已燃烬,阴冷蚀骨。
周祈安昨夜有些失眠,到了凌晨才浅浅入睡, 似乎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便又清醒了过来。
他轻手轻脚起了身, 见葛文州抱着他的狐裘一角,正“呼呼”地睡着, 便把狐裘给葛文州盖好,自己只身走出了山洞。
天光方才破晓, 天空还是一片冰冷的深蓝色, 天际染着丝丝缕缕的橘红, 倒映在山野厚厚的积雪之上。
而山洞入口的岩石上,段方圆正大喇喇地立膝坐着,手上握着只酒囊饮酒, 烈酒的气息在四周弥漫。
周祈安问了句:“大早上的,空腹喝酒?”
“睡不着。”段方圆说道,“二公子也没睡好吧?昨晚听你一直在翻来覆去。”
周祈安道:“对不住, 已经尽量小声了。”
是的, 他睡不着。
从长安出逃,至今已有八日,这八日来, 他每天顶多合一会儿眼。明明人是困的,甚至已经到了头昏耳鸣的地步, 可大脑却始终处在一种混沌的清醒之中,怎么也无法入睡。
他在段方圆身侧蹲下了,捡了根树杈,去捣地上冻成了硬壳的积雪, 说道:“山洞的条件是简陋了些,但至少是安全的。这里荒郊野岭,没有人带路,根本没人能找得上来,哪怕有人认识路,但这里地势险峻,咱们只要在山上牢牢堵死了几个仅有的、能上山的入口,山下的人便很难攻上来,占尽了地势之利。”
“我想了一夜,你那些人,暂时安置在此地,可能比去青州更安全。”周祈安看向段方圆,说道,“咱们不缺银子,也不缺工匠,山上的寝具、厨具,都能一件件添置,必要的补给,找山下那对姐弟帮忙。我带几个人,乔装打扮成百姓,混到哪里也更方便。我先去趟青州,有了消息再联系你们,你觉得呢?”
“同意。”段方圆说道,“此地离青州不远,再跑个两三天就是了。那今日,我、一笛、文州三个,陪二公子继续往青州走?后面几路人,我安排人在半道上截住他们,把他们也往山上带。”
周祈安点了点头,说道:“后面几路人,都往山上带。但是你,段师兄,你得留在山上。”
段方圆看向他。
周祈安道:“你是八百营的大师兄,自幼跟他们一处长大,他们信得过你,你得留下来主持大局。再者,若是我走了,你也走了,把大家都扔在这儿,一两天还好,若是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三四个月都没消息,弟兄们便会开始胡思乱想,以为咱们两个是扔下他们自个儿跑了。心思一浮动,恐怕就会有人想去赚那一万两黄金外加一万两白银了。”说着,哈哈地笑t。
段方圆怔楞片刻。
他与弟兄们之间是过命的交情,彼此信任太盛,倒是没太往这方面想。
他顿了顿,说道:“也是,那我留在这儿。”
周祈安继续道:“还有,我会把玉竹押在这儿。他是从小和我一处长大的伙伴,也是我从王府带出来的家人,他留在这儿,你们也能安心些,不会觉得我是自个儿跑路了。”顿了顿,又补了句,“要是一个玉竹还不够,那一笛、文州,我随便再押一个。”
只是这俩小孩儿,他要押哪一个?
选不出,实在选不出,要么一会儿猜丁壳吧。
但最多只能押一个,若是一个都不带,那他这一路可就太憋闷了……
段方圆道:“玉竹留在这儿,他骑马吃力,大腿根子都磨出血泡了,就别再跟着了。一笛、文州,主子你都带着吧。按你喜欢的方式来,山洞留给我就好,我能控得住局面。”
段师兄不愧是大师兄,有他在,周祈安便倍感安心。
他说道:“还有,段师兄,你留在这儿,还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段方圆问道。
周祈安道:“宋归,你那好兄弟,现在是在徐忠那里做监军吧?徐忠那老狗,现在正在长安给张叙安看门呢,也不知宋归是跟着徐忠入了都,还是留在了鹭州……?”
“不太清楚。”段方圆摇摇头,说道,“不过那会儿皇上已经病倒了,皇上安插过来的监军,徐忠自然是有多远甩多远。徐忠入了都,宋归多半就留在鹭州。”
“我要你帮我联系他。”周祈安说道。
天边那一丝橘红迅速晕染了整片天空,天亮了。葛文州揉着眼睛,从山洞里走了出来,看到他们叫了声:“二公子,段师兄。”声音还有些沙哑。
段方圆问:“睡得好吗?”
葛文州道:“可香了!”
昨晚食肆老板娘送来好些驴肉火烧,还剩了许多,一人分一个不成问题。
大家陆陆续续起了床,架起火堆,把那驴肉火烧拿出来烤了烤,热了热。
吃完,周祈安便带一笛、文州下了山,段方圆则带其他人留守山洞。
三人骑马飞驰,官道上一上午都没什么人。
而不知跑了多久,忽闻前方传来“策—策—”的声响,一支两百来人的队伍,便自前方山路蜿蜒处拐了出来。
猎猎寒风撕扯着他们手中的盛军旗,一行人一身戎装,额头与左臂都戴着孝,白色孝带随风飞扬。
凉州地界,这无疑是李闯的部队。
全军戴孝,意味着李闯已经接到了长安的讣告。
周祈安心底一沉,在原地勒了马,眼看队伍越走越近,便带着一笛、文州撤到了路边,给军队让了路。
队伍迎面疾驰而来,打头将领从远处便开始打量起了这三人。
在这年代,他们三人的身高实在太过出挑,坐骑也绝非凡类,若是仔细一瞧,还会发现双方的坐骑还有点像——都是启州军马场出品。
将领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放缓了速度,从三人身侧踱步走过。
周祈安头戴斗笠,微微颔首,斗笠边沿的阴影直打到了人中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条紧抿的双唇。
他骑在马上,站在官道旁,目光在斗笠下瞥着他们缓缓移动、不断交叠的数百只马蹄。
队伍已经走过了大半,周祈安那一口气却仍提在喉咙处,果然,那将领忽然勒了马,调转马头,看向周祈安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将领以为他们是便衣军人,除此之外,尚未开始怀疑其他。
麒麟不安地踱来踱去,周祈安自如地控着缰绳,斗笠遮着他大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