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信垂眸,眼尾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叫人难以察觉。
听了这话,他便知道他这几日的酒都没白喝,磨破嘴皮说过的那些话,也算没白说。
“我说这些,也并非是想说动王爷投入周祈安门下,我只是自作多情,以为自己与王爷同病相怜,想与王爷一同觅得良主。”
怀信又抿了一口酒,悠悠然道。
“若吴国赢面更大,王爷也瞧得上我怀信,愿意给我重返战场的机会,那么要我投入吴国门下,我恐怕也不会犹豫太久。”
褚景明哈哈大笑,说道:“你这个人!”
怀信又道:“吴国朝廷看王爷在檀州战场上得利,便一再催促王爷出兵中原……不知王爷如何考虑?”
褚景明坦言道:“我不愿出兵!”
他们的小皇帝前阵子喜得贵子,是小皇帝与他最疼爱的宠妃诞下的次子,因有嫡长子“珠玉在前”,因而无缘储君之位。
而在小皇子降生隔日,前线军报便送抵金陵,上奏陛下,褚景明如今已盘踞檀州,而檀州是自金陵进入中原的门户。
皇帝大喜,只说自己这二皇子是个福星,刚一降生,前线便传来如此喜讯,龙颜大悦!对前线军士的辛劳却是只字不提。
褚景明也闻得了风声,说皇帝还曾对宠妃许诺,说若褚景明攻下了中原,便在中原划出最肥美的一片州郡,将来给小皇子做封地。
褚景明多少有点反骨,他为皇帝打仗,可以不求任何封赏,但若要他为他人做嫁衣,他偏偏就不想干!
“皇帝一再催促,可我偏不想出兵。”褚景明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啊,怀信?”
怀信想了想,说道:“不如先拖一拖,只说周祈安在退出檀州以前,在檀州来了个坚壁清野,把檀州粮食搜刮了个遍。王爷在檀州筹不到粮,若要进入中原,粮草恐难以为继,先问朝廷要个一二百万石的粮。”
粮草的筹备、运输都需要时间,期间褚景明不攻中原,也不攻颍州,便可为周祈安争取片刻喘息之机。
褚景明看得出怀信这一点私心,可偏偏,这选项也最符合他的利益。
他说道:“好主意。”
“这也并非假话,周祈安这一年在檀州筹了不少粮,许多粮商的仓窖,已经叫他给买空了。你们的皇帝若不信,大可派人来查。”怀信道,“而等粮草拿到手,王爷是进是退,也都容易些。”
这点子完美解决了褚景明近来颇有些头疼的难题,他心情不错,连干了三杯酒,又说道:“听说你身体不好,平时要吃药吗?”
怀信道:“要喝汤药的。”
“你可记得方子?”
怀信说:“已经倒背如流了。”
褚景明道:“那你把方子写下来,我叫军医给你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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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汛期,暴雨便开始席卷中原,连下了十多日而不见停,下得朝野人心惶惶。
随“咣—!”的一声巨响,夜空被雷电击中,一时间亮如白昼。狂风呼啸,犹如虎啸龙吟,像是随时要把房顶掀翻,把房子连根拔起。
王永泰侧卧在榻上,听着这噼噼啪啪、密密麻麻砸在房顶的雨声,心里愈加没底,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眠。
王宅地基垫得极高,排水又做得极好,过去十多年来,无论什么狂风暴雨,都未积过一点水,今天院子里的积水却已没过了脚踝,马上就要淹到长廊上来。长安地势低洼处的平民家宅,污水更是淹没了小腿。
官兵百般疏通沟渠,但因城外排水渠水位上升,快超过了排水口,城内积水排不出去,整片平民区一片臭气熏天。
黄河河堤尚未竣工,一旦洪水开始泛滥,他们王家要出面善后不说,还要面对皇上、张大人的雷霆之怒。
第二期国债票期限将至,他已联络家中世交进行购买。
对于此次盛国内斗,世家本无太大偏向,直到今年年初,燕王在荆州颁布了限田令,推行计口授田,世家这才开始慌了,不得不站队皇上。
亏得这个,王永泰此次游走世家,劝说世家拿出点银子,支持支持皇上,倒也顺利了许多,国债票的确也卖出去不少。
只是张叙安太过贪心,王永泰筹到的银子,还远远没有达到张叙安的期望。
若是河堤再出问题,张叙安会是何脸色,王永泰心知肚明。
他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外头的雨势总算小下去了一些。
直到太阳东升,天空终于放晴了。
王永泰推开房门,见院子里的积水又升高了几寸,水浪在回廊边沿荡漾开来。下人们纷纷拎着水桶,将积水一桶桶往街道上泼。
王永泰沿回廊靠里处行走,一路走到了账房,指着堆在一处的银票箱子道:“把这些钱再点点。”
账房管事应了声:“是。”
他昨日翻来覆去思考了一夜,第二期国债票虽尚未售罄,但还是把筹到的银两先送到张大人手上,如实说明情况,先争取一个积极态度比较好。
而正清点,王永山走了进来。
他在中衣外披了件披风,趿了双布鞋便来了,鞋子早已被打湿,说道:“哥,大早上的,你干嘛呢?”
王永泰看着这一堆银票箱子道:“清点清点,把这些钱都送进宫里去。”
“大哥,你急什么?”王永山一把拉住了王永泰手臂,说道,“如今缺银子的是张叙安,又不是你王永泰,人家张叙安都还没催,你自己倒先急上了!”
他说着,对账房管事与十几个小厮使了个眼色,叫他们都出去,别点了。
大家看了看大老爷脸色,又看了看二老爷脸色。
这二老爷脾气不好,王家下人都知道,于是比起大老爷,下人们也更听二老爷的。见大老爷也不阻拦,管事便把小厮们都带了出去,顺手合上了房门。
王永山继续道:“大哥,不是我落井下石,这银子,张叙安暂时还真用不上!这些银子,是他准备犒赏军队用的,可朝廷军队刚在鹭州吃了个大败仗,这银子他犒赏谁去?”
王永泰道:“那咱们王家,此时就更应该雪中送炭,而不能作壁上观!月儿已经入宫了,这辈子生是祖家的人,死是祖家的鬼,燕王又要平均田地,咱们王家只能赌皇上赢,绝没可能两头下注,你到底懂不懂?”
“哥,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王永山道,“那万一……!”他压低了声量道,“那万一皇上还真就败了呢?今上败势已现,万一哪天真让……”他再度压低了声量,几乎用气音嘶吼道,“真让那周祈安登上了皇位!咱们如此鼎力支持皇上,与燕王作对,到时候,咱们王家可就不只是被罚没田产这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