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错觉吧。

目光从男女香客们的脸上收回,惜翠不安地心想。

这次高老夫人的寿宴上请来了不少人,很多都是之前曾经在京郊见过的熟面孔。

见到她,不论男女都颇为亲和地同她打招呼。

高家中,有人听说过她马蹄下救人一事,也有人不曾听闻,看到这番场面,不由满脸惊讶,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站在一旁的惜翠。

来的人中,惜翠还看到了上次见到的那褚家六郎褚乐心与行酒令上不依不饶的贺妙。

褚乐心今日穿了件亮色的衣衫,意气风发。

少年先同高骞打过招呼,又转过脸来,神采飞扬地向她问好。

惜翠态度拘谨有礼,难免失了些亲切。

褚乐心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客气疏离,照样是高高兴兴的。

祝寿时,高莹送上了一尊玉观音,哄得高老夫人满面笑容。

惜翠将自己手抄的《无量寿经》也呈了上去,高老夫人态度不冷也不热,夸也是夸了两句,之后便让下人将其收了起来。

她没指望能借这卷佛经改变高老夫人对她的看法,顺从地退到一边。

倒是褚乐心看在眼里,心中有些不舒服,等寿宴一散,特地凑上前。

他怕她伤心,又担心她看出来他的意图而觉得难堪,一直在变着花样的说些奇人异事逗她开心。

惜翠被褚乐心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给面子地笑了笑。

没想到褚乐心见她笑了,大感鼓舞,兴致来时又要舞剑。

“娘子可会吹笛?”

惜翠:“让郎君见笑了,我不通音律。”

褚乐心懊恼地敲了敲脑袋。

“没笛曲也无妨,”他登时又换了副表情,借了一把剑,脚步轻快地走到庭中花树下,握着剑行了一礼,“娘子且看着就好。”

惜翠站在廊下,看他身姿矫健,舞了一曲。

落花翩翩,衬得少年愈加秀美挺拔。

少年气喘吁吁地收了剑,奔上前来,笑吟吟地问,“我舞得可好。”

惜翠点头,“好。”

这话她发自真心。

褚乐心这才满意地又笑开了。

在高府上,行为处事总要顾忌一些礼节。

因为马场救了卫檀生这事,她现在惹人注目得很,稍有不慎,就沦为活靶子。

看完剑舞,惜翠便找个了借口与他告辞。

本想回到屋里休息一会儿,高骞的声音却冷不防地在她背后响起。

“褚家六郎虽跳脱了些,但为人赤诚。”

惜翠头一疼,认命转过身,“二哥。”

高骞:“嗯。”

他停顿了片刻,接着道,“若你喜欢,褚六郎不失为一个良人。”

惜翠微囧:“褚郎君没有这个意思。”

她能看出来,褚乐心看她的目光单纯明净,不含一丝爱慕之意,说话相处也很自然,根本没往其他地方去想。

高骞:“你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谈婚论嫁了。”

兄妹二人生母宋氏去得早,高骞直接将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主动地承担起了做娘的责任。

惜翠头疼得打了个哈欠,托辞困了,赶紧溜进了屋里,独留高骞一人站在屋外。

不是他管得太多。

高骞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她不说,他也一清二楚。

这些日子以来,遗玉与那卫檀生走得太近,始终让他心有不安。

第46章 天堑

卫檀生闭关的日子里,惜翠过得颇为清闲。

不用考虑攻略的事, 她得以抽空好好地在京中游览一番, 等以后回去, 还能留下些不错的回忆。

她有些预感, 卫檀生对她的态度, 和之前相比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惜翠乐观地心想。只要她坚持下去,说不定真的能有所突破。

期间,她碰上了吴怀翡一次。

吴怀翡在京中一家名为“仁安”的药坊坐诊, 见了惜翠,特地请她到药坊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

经常待在府外, 惜翠并不怕被高家人发现。高遗玉身份特殊,她早就买通门房,只说是去看望养父母,生怕家中人知晓心生不满。

因着田家夫妇时常上门, 门房不疑有他, 她银钱到位了, 自有他每日替她开门。

但为了保险起见,她偶尔也会躲在屋里抄抄经看看书。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卫檀生出关的日子。

当天,她特地翻了翻衣柜, 换了件衣裳, 取出那支云纹木簪。

回来后, 惜翠就将木簪放在了匣子中, 一直没拿出来。

木簪简洁不花哨,穿男装也正好相配。

早得知他会在今日上午出关,她一早就与慧如小和尚在石室外等着。

在石室中待了十天半个月,一出关就瞧见有人在门外候着,惜翠不相信他不会有所触动。

石室畔开了两三枝春桃。

惜翠与慧如等了一会儿,桃花枝下终于转出了那抹熟悉的玉色身影。

她顿时整理好了面上神情,露出抹恰到好处的笑容,看了过去。

春风微醺,暖日融融。

桃花借着东风,腾向半空,打着旋,又悠悠地落在了僧人的肩头。

卫檀生步子一顿,看向石室外守着的两人。

她不知已守候了多久,束手站着,乌发间甚至也停了抹流云。遥遥望过来的眼眸,含着些温和又浅淡的笑。

日光有些晃眼,卫檀生一时间竟略微失神。

等回过神来后,他已恢复到了往日的神色,脸上重新挂回了那若有似无的笑。

连日闭关,卫檀生清瘦了不少。

惜翠打量了他一眼,他颌下生了一层淡青色的胡茬,但笑意依旧。

“高娘子,你怎会在此?”将行囊交于慧如,卫檀生莞尔问,与平日相比,嗓音竟难得温和了不少。

惜翠笑道:“我只是来瞧瞧,没想到慧如说你今日出关。左右无事,干脆就在这儿等着了。”

“是吗?”他的嗓音突然又冷淡了几分,甚至步伐也快了不少。

惜翠不明所以地抿抿唇,又跟了上去。

“这次闭关可有所得?”

“佛法艰深,虽有所得,但终究却不透悟。”

“莫要灰心,卫小师父聪慧之名早已传遍京城中,倘若持之以恒,定能有所悟。”

卫檀生:“那便借娘子吉言了。”

惜翠一直跟着他回到了寮房。

卫檀生转身道:“慧如,你先回去罢。”

本以为卫檀生也会让她一同离开,但他只是瞥了她一眼,未有言语。

将行囊放在桌上,他目光一扫,“嗯?”

“在找什么?”

卫檀生走到柜子前,打开抽屉瞧了一眼,“在找我那镜子。”

四下翻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镜子的踪影。

“罢了。”卫檀生道,“许是来收拾屋子的僧人,将我这镜子收起来了。”

“小师父要镜子做什么?”

卫檀生苦笑,“连日闭关,自然是要刮干净我颌下胡须了。”

惜翠心念一动,“不如我来帮你?”

卫檀生面露诧异。

惜翠按着他坐下,“我来。”

穿成鲁飞的时候,在这事上她还是有些经验的。

卫檀生竟也任由她拉着自己坐下。

“可有剪刀或是小刀?”

他拉开抽屉,从一格中取出一把鎏银鞘的小刀。

“麻烦高施主了。”

惜翠拿起小刀与剪刀,小心翼翼地刮。

卫檀生微昂起下颌,凝视了她许久,才缓缓闭目,安静温顺,将身体的控制权全权交给了她。

惜翠一点一点将那层淡青色的胡茬刮干净。

窗外,檐角铜铃,风吹玉振,其声泠泠。

僧人宽大的玉色袈裟曳地。

怕自己手不稳,戳出血,惜翠屏住了呼吸,专注手下动作,连身下的僧人睁开了眼也不知晓。

“好了。”

眼见颌下终于恢复了白皙光滑,惜翠收了剪子,松了口气,抬眼笑道。

这一抬眼,正好撞入卫檀生眼中。

惜翠一愣,手上拿着的小刀正好砸在了右手手背上。

这一突发状况,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卫檀生忙站起身。

刀刃正好在手背上斜斜地拉出一条薄而长的血线,哐当掉落在地。

惜翠吃痛地微吸了口气。

她其实挺怕疼的,高遗玉的身体对痛觉也分外敏锐。

不过,一直以来,她都怕麻烦别人。只要是磕到碰到了,就算再疼也憋着。

这一次也是一样。

惜翠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缩。

她没能成功。

卫檀生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拉近身前,“让我瞧瞧。”

惜翠无法,只能任由他看。

这一下划得不轻,拉开一条颇长的口子,泛着一阵尖锐的疼。

鲜血霎时便沾染了卫檀生的手心。

手心中的五指纤长,指节微微突出,凝白如玉。

血珠顺着手背往下滚落。

洁白与艳红交织,竟有种惊心动魄般的绮丽。

温热的鲜血滴落在掌心。

卫檀生指尖一颤,眸色转暗。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如初。

镇定自若地松开了惜翠的手,卫檀生道,“我这便去库房看看,上回寺中有僧人砍柴时受了些伤,吴娘子留下了些止血伤药,或许有用。”

对于自己的伤势惜翠心里很清楚,没有逞强,安静地坐在寮房中等着卫檀生回来。

只是,她足足等了有一刻钟的功夫,等到手上的血迹都已凝结,也没看见他的身影。

没等到卫檀生,她倒是等来了慧如。

慧如拿着个小瓷瓶与一条干净的绸布,走了进来,“高施主,师叔叫我来给你包扎伤口。”

“你师叔呢?”

慧如走上前,将漆盘放下,“师叔下山了。”

“下山?”

“嗯。”慧如将瓶塞拔开,“施主伸手。”

“我也能包扎,”慧如道,“平常师兄师弟们受了伤,都是我帮着他们敷药。”

惜翠伸出手,有些茫然。

卫檀生不是给她拿伤药去了吗?怎么就下山了?

他在这个时候下山做什么?

“他下山做什么?”

不知为何,惜翠心头莫名涌现出了些不祥的预感。

“高施主且忍忍。”慧如拔开瓶塞,抬起小脸,担忧地看着惜翠,“很疼的。”

惜翠捏紧了点衣袖,点头

药粉撒上伤口的感觉无疑于伤口上撒盐。

她皱紧了眉。

慧如将绸布抖开,“我也不知道师叔为何下山,但我听闻好像是为了吴施主的事。”

一听这话,惜翠连疼也顾不上了,“吴施主?”

“正是。”慧如道,“刚刚好像有人到寺中来找师叔,听说是吴施主的药坊出了点事,师叔应是去了药坊。”

惜翠问:“你可知道仁安药坊出了什么事?”

慧如认真地想了一下,“这我就不晓得了。”

慧如离开后,惜翠在寮房中静静地坐了很久,忍不住苦笑。

她本来还以为这段时间以来,她和卫檀生之间有了不小的突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她在自作多情,吴怀翡一出事,他就走得毫不犹豫,甚至连招呼都未来得及打一声。

寮房外的枇杷树枝叶轻摇,在她脸上撒下明暗不一的光影。

之后惜翠才下了山,转而往仁安药坊的方向去。

路上,这恍若被人窥伺的感觉再度涌起。

惜翠回过头,冷声道,“谁?”

目中所见仍旧是拥挤的山路,与来往的信客。

搜寻了一圈,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惜翠只能将异样再度按下,赶去了仁安药坊。

她过来的时候,似乎已尽尾声。

药坊前围了不少人,此刻也都慢慢散去。

惜翠本想进去看看,但不论如何却迈不动步子。

望着药坊招牌,听见药坊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她突然觉得很疲倦,很累。

却不是因为卫檀生抛下她去找了吴怀翡。

而是因为尴尬。

太尴尬了。

尴尬到她甚至都不想呆在这儿,她这辈子好像还没这么尴尬过。

惜翠觉得她现在这幅样貌十分滑稽。

她一直都是个自尊心颇强的人。

这还是她头一次放下了自尊,为了回家,想法设法千方百计地讨卫檀生的欢心。

她不知道在卫檀生眼中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他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她这段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想来无非是自作多情得令人发笑,落入他眼中,宛如跳梁小丑。

手背上传来的疼痛好像时刻在提醒着她,卫檀生从来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而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确实让卫檀生心动了。

事情的发展始终不如她愿。

店里的小药童苍术赶人离开的时候,看见了她。

认出了那是之前找过娘子喝茶的姑娘,小药童苍术惊讶地瞪大了眼,没想到她竟然会突然出现。

“高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由于平日要喊号的缘故,他嗓门高而亮。

纷争已经平息,自然而然就显得格外突兀。足够让屋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连本来打算要走的人群也因为这一句停下了脚步。

“高娘子?”

屋中,吴怀翡正在清扫地上的碎瓷片。

她讶异地搁下手中扫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卫檀生。

两人皆放下手中活儿,走到了门前。

这时候,就算她想走也来不及了。

僧人与医女站在门前,犹如一对玉人。

她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

夕阳的余晖洒落其中。

却好像划开了一道暖金色的天堑,透着冷冷的光。

第47章 过客

遥遥地。

惜翠忽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

她只是身处一个书中的世界。

她面前的人,是作者笔下的角色, 也是她手机屏幕中冷冰冰的几个方块字。

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存在, 何必强求。

惜翠突然就想通了。

这本就没什么可在意, 自始至终, 她的目标也不过是为了能早点回家而已, 企图用假意换取旁人的真心的她,说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拿出当年玩游戏的气势来。

惜翠默默鼓励自己。

她可是攻略数个角色毫不手软, 心狠手辣,冷漠薄情的女人吴惜翠。

整理好思绪,惜翠主动走上前来。

“高娘子?”吴怀翡讶然地问。

惜翠没有避开与卫檀生的视线接触。

“我方才听慧如提到药坊的事, ”她直视着卫檀生,“一时有些担心,便想着过来看看。”

“抱歉。”卫檀生望着她,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惜翠摇摇头, “卫小师父无需同我道歉, 吴娘子的事更为紧要。”

她目光坦然, 好似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使得卫檀生眸光轻闪。

她这个时候是真的不在意了。

不过,惜翠虽不在意,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还是有些冷。

吴怀翡或许察觉出来了气氛古怪, 没让两人在门前傻站着, 将两人迎进了药坊。

“今日之事, 多谢卫小师父。”

苍术凑了过来, “幸亏我机敏,叫人上山给卫小师父送了信哩,娘子怎么不谢谢我?”

原来是他送了信。

卫檀生突然笑道,“自然是要谢你的。”

“便先请你喝这杯茶如何?”他笑着倒了杯茶,递给小药童。

一番闹剧下来,他确实是渴惨了,接过茶杯便一饮而尽。

卫檀生却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了惜翠,柔声道,“娘子从寺中匆忙赶来,喝杯茶歇歇吧。”

惜翠低头看着青瓷杯,见他白皙的手指按在杯腹。

他望着惜翠,目光中未有歉疚也未有探究,只是安静地望着。

惜翠接了茶杯。

指尖相触,微凉。

一刹那的功夫,惜翠便收回了手。

也正因如此,叫吴怀翡瞧见了她手上包着的布。

“娘子的手?”

“方才不小心让刀划破了,在山上时慧如已帮我处理过,不打紧的。”

吴怀翡:“还是让我来看看吧。”

她眉眼和顺地解下了布条。

虽跟着学了些,但慧如毕竟对医药不算精通,包扎得技术也远远不过关。

鲜血已经浸透了里面一层纱布,揭开时黏了一层皮,生生地疼。

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手背上。

眸光仿佛流光溢彩的长命灯焰,灼灼发烫。

吴怀翡叫苍术拿来了些伤药,又重新帮她处理过。

“娘子不觉着疼吗?”吴怀翡抬眼,略感纳闷。

惜翠点头,“疼。”

吴怀翡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高娘子你这样一声不吭的人。”

苍术取来了用沸水煮过的麻布,吴怀翡动作娴熟地重新包扎好。

惜翠收回手。

这时候才总算有时间询问吴怀翡究竟发生何事。

吴怀翡道,前些日子,有人来仁安药坊看病,其中一人抬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自然就死在了药坊中,家人不服,伙同了族中亲戚,前来仁安药坊闹事。

药坊中,瓶瓶罐罐砸破了许多,药柜都被拉开,药材散落一地。

仁安药坊只是个小药坊,只不过最近才在京中打出了一些名声,面对这满地的损失,吴怀翡心疼极了。

惜翠对这段剧情有些印象。

《太平医女》全书极长,统共有好几百万字。因为她是熬夜跳着看完的,到现在时隔许久,大部分剧情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在穿越后,本来是想要用一张纸将当初看的内容全都记下来,奈何在瓢儿山上时她若要购买笔墨纸砚,未免太过招人眼球,只好作罢。

如此一来,惜翠所能记住的,也不过是书中那些让她印象比较深刻的情节。

吴怀翡上京后,人生地不熟,幸得仁安药坊闵老板的赏识,这才在京中初步站稳了脚跟。

仁安药坊在京中还有个老对手——济善坊。

济善坊在京中的名头比仁安药坊更响,吴怀翡刚到京中时,曾经想去济善坊碰碰运气,但对方瞧她年纪太小,又是个姑娘家,未曾放在眼里,直接拒绝了这本书的女主角。

等吴怀翡在京中闯出些名声后,又心生悔意,想要重新将她拉拢过来,但吴怀翡念及闵老板的恩惠,委婉地拒绝了对方抛出的橄榄枝。

这段打脸不可谓不解气。

眼见仁安药坊生意越来越好,济善坊便动了些歪心思。

趁着闵老板因事带着人外出,坊中只有吴怀翡一个姑娘当事之际,安排人手在背后撺掇这一户人家来闹事。

这济善药坊也算是个小BOSS,在京中有些靠山,在前期给吴怀翡下了不少小绊子,吃了不少亏。

好在吴怀翡聪慧,一一化解了对方的阴招,而在高骞知道此事后,动用了些家中关系,干脆将这药坊连根拔起,自此,才总算了结。

显然,吴怀翡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她蛾眉微蹙,“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或许他们受了谁的指示也未可知。”

卫檀生缓缓地道:“闵老板前脚才离开,他们后脚就过来,这些人不过是乡野农户,缘何消息会如此灵通。话里话外,更是直指药坊害死了他们族亲。如此有备而来,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想要败坏仁安药坊的名声。”

吴怀翡或许已经想到了是谁,但她却摇摇头,“先不提这个,卫郎君你手臂上的伤还未包扎,让我来替你包扎罢。”

惜翠这才发现,卫檀生受了伤。

刚刚他未发一言,垂手站着,鲜血洇湿了左臂的袖摆,有血珠从袖口一滴滴地滚落下来。

惜翠:“你的伤?”

苍术道:“高娘子所有不知,刚刚实在是太惊险了,那些人怕是得了失心疯,竟然顺手抄起桌上的花瓶,就往娘子头上砸,还好小师父赶来的及时,护着我家娘子避开了这一劫。”

苍术说得眉飞色舞,朝着惜翠使眼色,略含揶揄地望着正在处理伤口的两人。

在他看来,这卫小师父定是喜欢自家娘子的,否则怎么会在那花瓶落下的时候,一把将娘子揽入怀中,以身代之呢。

卫檀生受伤不轻。

有些碎瓷片甚至深深地扎入了皮肉中。

他捋起了袈裟,露出小半截紧实的手臂。

吴怀翡用镊子一点点地帮他夹了出来。

她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小山似的眉头轻轻蹙起,担忧是发自真心。

卫檀生半低着头,不知是在看他手臂上的伤,还是在看吴怀翡。

吴怀翡歉疚抬起头道,“今日实在是多谢小师父出手相助,是我无能,累得小师父受伤。”

“娘子客气。”卫檀生温言说,“今日只是赶得巧了,未能替娘子做些什么。”

吴怀翡摇头,“今日若不是小师父帮忙,恐怕这会儿我已不能站在这里,小师父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仁安药坊如今正是一团乱,尚有许多杂事要处理。

吴怀翡不愿他们两个伤号帮忙,只说自己有苍术帮忙,能应付得了,含蓄地催促两人回去养伤。

而她则改日抽个时间,请两人吃一顿饭,谢过今日仗义相助。

在吴怀翡的坚持下,惜翠与卫檀生一同步出了药坊。

只是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和他,一个伤在胳膊,一个伤在手背,看上去都有些狼狈。

走了一截路,惜翠停下脚步,“今日便在此分别罢。”

卫檀生难得地说,“我送你。”

惜翠拒绝了,“此地离我家中没多少路,走几步便到了,不用再麻烦小师父。”

他突然道,“娘子可是气我不告而别?”

惜翠没想到卫檀生会主动问出口。

“是,我确实有些生气,小师父就算离开也应当知会我一声,不过,”惜翠话锋一转,“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刚刚有些着恼。”她嗓音放柔了一些,双眼明澈坦然,“吴娘子那儿的情况确实更紧急一些。”

卫檀生敛眸:“不管怎么说,总是让你受了气,此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周到,我送你回去。”

惜翠:“你今日受了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见她不愿,卫檀生沉默了一瞬,“也好。”

踏着斜阳,惜翠慢慢往回走。

耳畔响起的喧闹的人声与哒哒的马蹄声,犹如一阵风在身旁飘散。

但走到一半,她的前路却被一人一马挡住了。

高大的白色骏马,打着响鼻,拦在了她面前。

骏马上的绯衣青年,勒着缰绳,慢慢地绕了一圈,惊喜地道,“高三娘!你怎会在此?”

惜翠微微一怔,“褚郎君?”

褚乐心瞧见她的惊喜,在看到她面色苍白一人独行时,又化作了惊讶和担忧,“娘子怎么一个人?你身旁的丫鬟呢?”

惜翠不想多说,“只是出来走走,没带上丫鬟。”

褚乐心不赞同地道,“娘子一个人出行,太过危险,我送娘子回府。”说罢,从马上翻身而下,牵着白马,走在了惜翠身侧。

“三娘,你今日作男人打扮?”褚乐心好奇地问。

苍术认出她,是因为她曾经作男装打扮见过吴怀翡,但褚乐心从未见过她扮男装,竟然能一眼认出。

惜翠:“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褚乐心沉吟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停下脚步,将惜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娘子你这打扮得还不够像,明明一看就能看出来了。”

打量她的同时,褚乐心也发现了她手上的异样,“娘子你这手?”

“没什么,只是摔了一跤,已经去医馆包扎过了。”

褚乐心没有怀疑,“原是如此,那娘子你下次走路时可要小心了。”他笑道,“你瞧,一个人在外,终归还是不方便的,有我护着娘子回去,娘子就不用担心再摔跤了。我会好好看着你的。”

“对了,娘子回去后几日,千万不要吃那些牛羊肉和辛辣刺激的,不然是要留疤的。”他认真地嘱咐道,“娘子生得这般好看,倘若留疤可就不美了。”

褚家姐妹多,褚乐心也就养成了个体贴的性格,对于女子保养一道,甚至比惜翠还要精通一些。

惜翠惊讶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这个满脑子杀敌报国的中二少年,还有这么细心的一面。

褚乐心一直将她送到府门前,碍于礼节,没有再入内。

惜翠谢过他,刚踏入府门,就听见他突然又叫住了她。

“娘子!”

惜翠;“褚郎君还有何事?”

褚乐心牵着马站在夕阳中,明亮地笑道,“这月初八,京中佛寺行像,你可要去看看?当时候可热闹哩。”

惜翠不知道行像是什么,避重就轻地含糊道,“到时候再说罢。”

褚乐心却将她的应付自顾自地当作了答应,笑道,“那你跟高郎君还有六娘他们一定要来!”

等告别了褚乐心,再回到府上,碰上高骞时,高骞几乎一眼便看见了她手上包着的麻布。

“这是怎么回事?”

惜翠:“不小心磕到了,没什么大事。”

高骞不相信她的说辞,拧起了眉头,要察看她的伤势。

无奈之下,惜翠只能搬出吴怀翡,把今天在仁安药坊发生的事通通告诉了他。

“我这伤吴娘子已处理过,有吴娘子在,二哥难道你还不放心吗?”

她一搬出吴怀翡,高骞的注意力果然从她的伤势上,尽数转移到了吴怀翡身上。

想到那个单薄而坚韧的身影,高骞眉头拧得更深,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担忧,沉声追问了个中详细情况。

惜翠一说,就意识到此中定有蹊跷。

简简单单地安慰了她两句,立即提步离开了。

想来不是去了仁安药坊,就是去托人彻查此事。

惜翠看着高骞远去,转身回到了自己屋里。

第48章 孤立无援

褚乐心虽同她说了行像的事,但惜翠没心思多想, 过了几天, 就忘在了脑后。

她也没有再去找卫檀生。

虽然很想回家, 但她还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硬凑上前去。

她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冷一冷, 再重新规划。

一连数日,惜翠都待在了府中,没有外出。

倒是门房收到了一封信, 转交予她。

惜翠想不出来谁会寄信给她,等拆开一看,才发现寄信的人是卫檀生。

信中没说旁的, 只提到她之前有些物什落在了客房,想找个日子当面转交给她。

她坐回桌前,提笔回了一封信。

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没什么用处,让他自己处理。

托人再送到山上后, 便再没有了回音。

想来卫檀生他已听从了她信里的话。

等到高莹叫她去看寺庙行像的时候, 惜翠才猛然记起今天已经四月初八了, 正是褚乐心所提起的日子。

四月八日,诸寺行像,在京中算是个盛景,除却高莹, 高家有不少小辈都赶去看。

从京郊回来后, 高莹对她态度好了不少, 她在宴席上给高家长了脸, 高莹自觉要拉她一把,勉为其难地带她一起去。

她一直没有去找卫檀生,攻略的事便暂且搁置了在了一旁。这个时候出去看看,权当散散心也无妨。

高骞今日轮休,但或许是忙着探清济善药坊与仁安药坊之间的恩怨,早早便出了门,自然也没能同他们一道儿。

整个京城百姓为讨个吉利,似乎都在今天倾巢出动。

街角巷口已经聚满了人,但中央由卫兵守着空出了一条大路,以防踩踏僭越。

高家已提前订下了一家视野极为开阔的酒楼,临窗观看,不用和人在下面挤着。

惜翠到时,褚乐心正坐在桌前,除他外,还有与高莹交好的其他几个娘子郎君,显然是早早就已经约好的。

褚乐心瞧见她们,立即起身打招呼。

寒暄之后,各自落座。

坐在二楼临窗看向街面,虽然清静。但太过清静了,又像是少了点什么。

褚乐心似乎也嫌这样不够热闹,屁股还没坐热,就坐不住了,想要下楼。奈何其他人自恃身份,不愿去挤那人挤人的街角,褚乐心问了一圈,竟没人愿意陪他。

少年便将可怜巴巴地目光放到了惜翠身上,“三娘……”

在哪儿看对惜翠而言都无所谓,只是被这么一双大型犬似的眼满含希冀地盯着,让惜翠压力有点儿大。

想到此前还是这中二少年把她送回来的,惜翠还是点头应了,陪着他一起下了楼,走入人群中。

褚乐心千恩万谢地笑道,“我就知道娘子一定愿意陪我。”

他眼睛尖儿,找到了个好地方,带着惜翠凑了上去,没忘记伸着胳膊护着她,免得被他人撞上碰上。

终于站定了,惜翠将目光放向了长街。

褚乐心:“我听说队伍已到了北街了,拐个弯想必就来了。”

话音刚落,在喧闹声中,忽闻一阵梵乐佛音飘来。

褚乐心一脸“看吧,果然如我所说”的得意模样。

伴随着佛音,以金银琉璃为饰的宝车,终于载着佛像缓缓驶向街心。

仿佛被这梵音所感染,人群陆陆续续地安静了下来。

宝车共有数十轮,车上众菩萨宝相庄严,诸佛或立或卧。宝盖步辇,汇聚如云,珠罗绮绣,耀眼夺目。

京中各寺的僧人都跟在宝车左右侍奉着。

惜翠看见了不少空山寺的熟人,他们神色严肃,口念佛经。

她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上去打招呼的念头。

在走过的僧侣中,惜翠还看见了卫檀生,他跟在空山寺的僧人身后,也参加了此次行像。

但两人相隔着人潮,卫檀生并没有在人群中发现她。

从仁安药坊回来后,她与卫檀生就再没见过面。

今天能在这儿看见他,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身旁褚乐心显然也瞧见了他,惊讶地道,“咦,这不是卫家三郎吗?”

“此次行像也有他?”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梵音法唱所吞没。

卫檀生就走在佛像左侧,他左脚微跛,但走得很稳当。

香烟若雾,菩萨们的宝相也在缭绕的烟雾中,隐约看不分明。时间霎时变得很慢,泥塑的佛像似乎也有了种不受时空所限的神性。

一路上百姓们撒花礼敬,漫天花雨伴随着阵阵梵音飘落,落在他的肩头衣角,卫檀生眉眼微弯,眼睫长而低垂,慈悲地犹如高居神坛之上的佛子,温和得又如一头田间巷陌的白牛。

至忍温良,善调善御,从村至村,从巷至巷,所游行处,无所侵犯。

与宝车上的佛像四目相对,惜翠仿佛身处在一种极为奇异的时空中,脑海中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空白。

等车轮滚过,方才如梦初醒。

而此时,香烟聚合又弥散,卫檀生已从她视野中离去,只剩下一缕乳白色的轻雾与一地的落花。

众人追随着香车往前拥挤,人潮过后,只留下她和褚乐心与零零散散的其他几人。

“那是卫家三郎?”褚乐心慢慢地往前走,新奇地道,“三娘你方才可瞧见了卫郎君?”

惜翠还在想着刚刚那一眼,心不在焉地说,“看见了。”

一直到刚刚她才发现,她不了解卫檀生。

那个走在佛像左侧的僧人,在方才那一瞬,给她的感觉竟然如此陌生。

她对卫檀生的理解,大部分是建立在书中的描述与瓢儿山短暂的接触上。

至于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却是一无所知。

她就像走入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真正的卫檀生,就好像被香雾所遮掩,面目模糊难辨。

褚乐心在说什么,惜翠已听不太清。

忽然,走在她身侧的绯衣少年站定了,吃惊地叫道,“卫三郎?”

惜翠蓦然回神。

方才那侍奉着佛像的僧人,不知何时已走出了行进的队伍,来到了他们面前。

就站在他们不远处,垂袖而立。

说曹操,曹操到。褚乐心登时懵了。

“卫郎君你怎会在此?”他愣愣地问。

青年僧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两人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望向了惜翠,淡笑道,“只是瞧见了认识的熟人,便想来打个招呼。”

褚乐心没看出异常,傻傻地问,“郎君你就这样离了队,可有关系?”

“只是有事离开一会儿,无妨。”

他虽是回答着褚乐心的问题,目光却一直在看着惜翠。

在府上这几日,惜翠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对上卫檀生的目光,也能礼貌颌首示意,“小师父,许久不见。”

看来,刚刚卫檀生还是看见了她与褚乐心。

卫檀生淡淡地道:“已有六日未曾见。”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顺着卫檀生视线看去,褚乐心他终于发现了两人间的异样,默默地蹙起了眉。

卫檀生眼眸轻弯,“娘子与郎君也来瞧京中行像?”

惜翠:“在家中无事,出来凑个热闹。”

卫郎君与三娘之间的气氛太古怪了。

古怪到让他有些不安。

在卫檀生开口前,褚乐心思索了一番,还是上前一步,面色关切地道,“郎君离队已久,为免被发现,还是快快回去罢,有什么话不妨回头再说。”

卫檀生侧头,看了看绯衣少年秀美的眼眸,唇角漫起抹意味不明的轻笑,眸色转浓,“多谢郎君关心,但……我还有一事需要告知高娘子。”

惜翠:“小师父请讲。”

卫檀生笑道:“上回同娘子所说的,那些落在客房的物什,我不便处理,就暂时收了起来。想来还是交由娘子亲自处置,最为稳妥。等行城过后,我带娘子去取。”

“不用这么麻烦,”惜翠道,“寺中可还有其他师父在?”

“今日诸位同修大多不在寺中,山门已关,不招待其他香客。”卫檀生面带歉疚,“还有一事,望娘子莫怪我失礼,娘子的东西,我一时也不知往何处放,如今都在我房中收着。”

他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惜翠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小师父何时得空?”

卫檀生略一思索,“约莫申时六刻,娘子可在山门前等我。”

惜翠:“我知道了。”

他特地离开队伍,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将东西还给她。说完,便又走入了人流中。

褚乐心:“娘子?”

惜翠:“我没事。”

褚乐心看起来像问些什么,但碍于这是她自己的私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虽然不知道之前她究竟落下了什么东西,但惜翠刚好也想借此机会,和卫檀生好好谈一谈。

距离约定的时辰还早。

大梁皇帝信佛,稍后,队伍还要入大内,受皇帝散花。

等入了宫阙中,就不是百姓所能跟进去的了。

惜翠与褚乐心分别,和高家人一起回到了府上。

在府中又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申时方才出发。

众人今日都挤到京中去看行像,山下基本看不见一个人影。

惜翠登上山径,果然在山门前看见了一面竖牌,委婉地表达了今日不接待香客。

此时,距离两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山上风大,惜翠拢紧了衣襟,等了一会儿。

大概等了二十分钟,但却迟迟没见到卫檀生的踪影。

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惜翠皱了皱眉。

毕竟要入皇宫,有事延误也实属常事,她也没放在心上,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没看到他。

她整整等了两个时辰。

卫檀生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天渐渐地黑了。

不论他是不是有事耽搁,她都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只能下山。

只是,下山的时候,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又出现了。

好像有谁在盯着自己。

这一次,比前几次更加明显,或者说是不加遮掩。

惜翠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她如今身无寸铁,四周没有人迹,躲已无处可躲。

忽然肩膀被谁拍了一拍。

惜翠一僵,正想要迈开步子赶紧跑。

但一双手却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捂住了她的口鼻。

这是一双男人的手。

手上生着一层厚厚的茧。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气息。

第49章 我为鱼肉

等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山下, 而是处在一间破落的屋子中, 双手则被粗麻绳牢牢地反绑在身后。

惜翠试着挣脱了一下, 麻绳绑得很有技巧, 她没能挣开。

眼前的场景实在太熟悉了, 常常出现在各大影视文学中的情节。

她被人绑架了。

就算再镇定,碰上这架势,惜翠还是略有些慌神, 不过眨眼,她就又恢复了冷静。

毕竟,她还有系统在, 虽然系统放养了她,但只要她任务还没完成,她就不会死。

她也不怕死。

惜翠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暂时放弃了挣脱绳子的想法, 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十分阴暗的屋子, 墙角上结了不少蛛网。

透过窗外,能看见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中点了一盏灯,能让她看清周围的环境。

她身旁堆叠着不少废纸,有字, 也有画, 如此看来, 更像是一个堆放着杂物的库房。

即便点了灯, 屋里的光线也十分黯淡,惜翠费了很大力气,才伸头看清身旁的字画上的题跋。

这题跋她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是在……高家?

落款为昌彭祖。

她想起来了,这昌彭祖是前朝名家,尤工书画。高家门第不凡,自然也藏有他的作品。

但昌彭祖的画价值千金,绝对不可能随意丢弃在这儿。

这间库房恐怕是个专门买些假字画的地方。

联想到她昏过去前,闻到的那股油墨味儿,绑架她的人,做的应该就是跟字画有关的生意。

但是她不记得她有认识这样的人。

高遗玉处事向来低调,从没结下过什么仇家。

这段时间来,她得罪过的人……

惜翠使劲儿想想,也只想起来一个焦荣山和一个贺妙。

焦荣山家中做油饼的,他身上常年带着些面粉的味道。

应该不会是他,他没有这个胆量。

而贺妙,她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她根本没理由会做出这种事,

正在此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惜翠全身一凛,神经跟着紧紧地绷了起来,警惕地看向门外。

门外走进一个文士模样打扮的中年男人。

他将近三十多岁的年纪,留着一缕胡须,面色白净,看上去很是温文尔雅,甚至颇有些亲切。

这个人,她没有任何印象。

纵览高遗玉的记忆,也没有和此人有关的信息。

“你醒了?”

瞧见惜翠正警惕地看着自己,中年文士笑了一下。

惜翠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你是谁?”

“我?”他摇摇头,“你不认得我。”

惜翠紧紧地盯着他,“既然我不认得你,你为何要把我带到这儿来?”

中年文士笑道,“你猜猜看。”

惜翠沉默了一会儿。

“是因为高骞?”

此话一出,中年文士为之一怔,她的话似乎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惊讶。

看来她猜对了。

她既然没得罪过什么人,那应当是受人牵连。在她所认识的人中,只有高骞的可能性最大。

“是。” 中年文士走上前来,语气还是很温和,“你确实猜对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那二哥。”

“这几天来,跟踪我的是你?”

“是我。没办法,你二哥那儿实在太难下手,我一连数月都没能寻到法门,只能从你这儿入手。”

惜翠周旋着,慢慢地问,“高骞他做了什么?”

“他?”中年文士淡淡地道,“他杀了我大哥,我要为我大哥报仇。”

“看来,你二哥没有告诉你他那些丑事,”对上惜翠迷茫的视线,中年文士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既然这样,还是让我来告诉你罢。”

“我这个人恩怨分明,跟谁结下了梁子,我就去找谁。我本就没打算伤害你,你无需害怕。”他看了她一眼,笑道,“不,你看起来好像根本不害怕,这倒是奇了。”

“害怕没有用。”惜翠垂眸。

“这说得确实有道理,你放心,我已派人给你二哥送了信,只要你二哥愿意过来替你,我就放了你。”

“你到底是谁?”

“我叫耿宣仁,还有个大哥叫耿巢汉。”

中年文士说道,“爹娘只生下了我们兄弟二人,我们兄弟俩打小生活在一起,感情甚笃,但后来你二哥杀了我大哥。”

“我们家中虽不富足,但此前过得倒也算和乐,大哥一死,家母悲痛欲绝,没几日便跟着去了。家父魂不守舍,做工时被货箱砸中,抬回来也已经仙逝。你二哥害的我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找他,找他报仇。”

耿宣仁和耿巢汉?

惜翠一愣。

这名字犹如一把小钩子,将那些她记不太清的书中情节一并勾连了出来。

她想起来了。

原书中确实有耿宣仁和耿巢汉这两个角色。

这一切还要从高骞与吴怀翡初遇的那天讲起。

那天,皇城遭袭,高骞在追捕途中,一时不察,受了重伤,栽倒在路旁。

耿巢汉平日里靠做短工为生,做完工,他喝了不少酒,晕乎乎地走到了皇城附近,正好碰上了高骞。

夜色昏暗,血气掩盖了酒气。

彼时,高骞又身受重伤,意识早就不太清醒,误将他当作敌人,全凭本能将其斩杀在当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脱力彻彻底底昏了过去,让出诊晚归的吴怀翡捡回了药坊。

高骞养好伤后,并不知晓自己当日所斩杀的是个无辜百姓。

其他同僚虽然在其后查清楚了,但他们心知高骞的性格恐怕对此难以释怀,思来想去,便将这事按了,另一方面,则暗中派人到耿家赔罪。

耿巢汉的弟弟耿宣仁始终觉得自家哥哥的死有蹊跷。他在京中经营着一家书画坊,人脉颇为灵通,经过数月调查,终于查清楚是高骞所为。

他自是恨到了骨子里,一心筹谋着想要为其兄报仇。

这段剧情的作用其实只是男女主感情的催化剂。

书中,高骞与吴怀翡一起遭到了他的算计,毕竟有主角光环在身,两人很快就脱出险境。并且在一同落难之际,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

最后,高骞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选择放过了耿宣仁。

他果然对耿巢汉的死难以释怀,幸好有吴怀翡陪伴开解,这才从往日的阴影走出。

或许是多了一个高遗玉的缘故,这本该落到高骞头上的报复,才落到了她头上。

惜翠皱紧了眉头,跟着想到了之前马场上那次意外。

那天,高骞不在,高莹骑的正是高骞的马,事后,高骞也曾说过腾霜绝不会无缘无故受惊,恐怕耿宣仁从那天起就已经开始动作。

惜翠继续问:“马场上惊马一事也是你做的?”

耿宣仁似乎吃惊不小,“是,的确是我所为。”

他轻叹,“但我人算不如天算,没料到高骞他突然因故离去。当日我虽然失败了,却也不是全无所获。”

“你兄长他身旁亲兵环绕,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正愁找不到空隙对付他,这么一来,倒提醒了我,不妨另择他法,从偏处着手。”

“所以你选中了我?”

耿宣仁道,“在这一干手足当中,他的确最重视你。”

惜翠又问:“你是如何摸清我的行踪?”

耿宣仁倒也一并答了,“我此前只知晓你们高家人常去空山寺上香,便时不时在山下徘徊,至于你的行踪,还要多亏了一人。我记得……他似乎是姓焦?”

惜翠追问道:“焦荣山?”

“正是此人。”耿宣仁反问道,“你与他曾订下婚约?”

惜翠摇头:“没有。”

耿宣仁道:“想来也是,依你兄长的性格怎么会让你随便嫁个平庸无能之辈。”

“当日我在山下徘徊之际,正好碰上这位焦郎君,上前攀谈之时,他告诉我,他有一未过门的妻子,似乎与这山上的和尚有些关系。他心中怀疑,便想要过来看看。”

惜翠抿紧了唇。

那天她骗了焦荣山,他事后果然还是怀疑了。

若非他心生怀疑,也不会撞上耿宣仁,让耿宣仁得知她的行踪。

这一环紧扣一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惜翠没有再说话。

丧兄之痛,每每想起,都在折磨着他。

面前的女人生得和高骞如此相像,她不吭声,耿宣仁冷笑起来,主动问道:“我大哥并未做错任何事。你兄长误杀了我大哥可有报应?”

“你可知晓其他人怎么说?”

“他们都说,那高家郎君斩杀贼子于御前,何等威风!可有想过我大哥何其无辜?他什么都没做,却成了他刀下亡魂!他的死反倒还为他换来了名利!”

“你兄长午夜梦回之时,可有悔恨,可有愧疚?”耿宣仁冷声道,“也是,像我们这种平头百姓,贱命一条,死便死了,如何值得高家郎君放在眼里。”

惜翠沉默了片刻,“他有悔恨。”

“就便是有也晚了,”耿宣仁道,“他既然心中有亏愧,为何我大哥死时他不来?头七他不来?我大哥死后这么长时日,都未曾看到过他的身影?!”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也渐渐扭曲,言罢,却突然喘了口气,又冷静了下来。

“你不用害怕,”耿宣仁看了看她,“杀我大哥的人不是你,我会给你二哥送信,只要你二哥肯来换你,我就放你回去。”

她离开之前,高骞不在府上。

思及,惜翠心神微凛。

“要是我二哥没来呢?”

“要是你二哥没来,”耿宣仁道,“那我就只能对不住你了。”

“谁叫你是他的妹子,他不来,我只能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你二哥当初如何对待吾兄,我就如何对待你,让他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惜翠:“我离家之前,他不在府上,你送信给他,他收不到。”

“这我就不管了。”耿宣仁看向她,露出一抹和蔼的笑意,“倘若他收不到,这便是天意,杀了你之后,我还会继续找法子,再杀了他。”

“你能等多久?”

“这就要看我的耐性够不够。”

惜翠的心往下又沉了沉。

虽然她不怕死,但她任务才刚刚行进一半,还不想从头再来。

至少就目前而言,耿宣仁还是十分理智的,但凡她有什么疑问,他也都尽数回答了。

但是,惜翠不敢贸然同他谈判刺激他,从刚刚的谈话中,她能看出来,他看似冷静,实际上情绪也已经紧绷到了极点,稍有不慎,事情的发展就会变得比现在更糟。

似乎觉得说够了,耿宣仁站起身,“我已给你二哥下属送去了信,你且等着便是了。”

“等着他会不会来替你。”

说完,他没再看惜翠一眼,直接走出库房,反手重新锁上了门。

屋内的灯焰晃了晃,拉出一线欲灭不灭的微光。

第50章 身死

双手被绑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没了知觉。

耿宣仁不知道给她用了什么药, 她四肢瘫软, 使不出半分的力气。

他很谨慎, 她身旁都是字画, 惜翠找遍了, 也没找到什么尖锐的东西能将绳子割断。

摆在她面前的,似乎唯有耿宣仁留给她的这一条出路。

只是高骞今日一早就出了门,没人过问他的行踪, 他也没留下任何音信,耿宣仁的信到底能不能送到还要打一个问号。

想到这儿,惜翠叹了口气, 她真心实意地觉得,再没有比她更惨的了。不仅没攻略到卫檀生,反而又要丢掉一条命。

耿宣仁离开后,便再没回来。

身上药效未完全散尽, 迷迷糊糊间, 她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有多长时间,惜翠是被门外的动静所惊醒的。

耿宣仁不知何时回到了库房中,脸上的神情晦涩难辨。

摇曳的烛光在墙上打下明暗不一的色块,他手中正端着个酒碗, 臂弯中搭着一条白绫。

惜翠的心宛如被一根细线悬着, 顿时高高地吊了起来。

耿宣仁的面色格外阴沉, “你二哥不愿来, 既然如此,我也只有对不住你了。”

说完,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眼看着耿宣仁已端着酒碗上前,惜翠心中焦急万分。

这不可能。

以她对高骞的了解,高骞他绝不会畏死,倘若他没来,定是有旁的事耽搁了,这其中肯定还有些旁的原因。

她现下浑身瘫软,双手又被牢牢束缚在背后,耿宣仁若是硬要给她灌下这一碗毒酒,她绝对没有反抗的余地。

她只能试着,一点一点地,迂回地拖延时间。

“你的信当真送到了他面前?”

耿宣仁因为她的话停下脚步,“我没必要欺瞒于你。”

惜翠舔了舔干燥的唇角,心跳如擂,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二哥并非那种贪生怕死之人,你的信既然送到了,他不可能畏缩。”

耿宣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折返到一张矮桌前,将酒碗放了下来,伴随着酒碗“当”地一声落在桌面上,惜翠的心终于暂时落回了实处。

“我并非不讲情面之人,”耿宣仁转过身道,“你既然问了,那我便与你讲个清楚,免得你认为我欺瞒于你,死也死得不安心。在那儿之后,我会让你明明白白的上路。”

惜翠愣了愣。

她似乎从耿宣仁的眼中看到了一层薄薄的怜悯,

怜悯?

来不及细想,他已然开了口,“这封信确实送至了你二哥面前。”

“他在哪儿?”她忙追问道。

耿宣仁道:“一处药坊中。”

惜翠脑中一空。

今天困扰着她的许多疑问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其中原因,她不用去想,也能明白。

果不其然,耿宣仁嗤笑道:“药坊中的那医女是高骞的意中人?我瞧他护她倒是护得紧。”

“那药坊中似乎是起了什么争端,你二哥为了护着他意中人,分不出心神,没心思去看我送过去的那封信。”

“我只给他送了信,却没义务告知他这封信究竟关系着什么。他看不看,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既然不在意吾兄生死,总归要在意你的生死,”耿宣仁微笑道,“他不为我大哥的死而心怀悔意,那总该要对你的死而心怀悔恨,让他余生都活在这等愧疚中,不比单单杀了他更好?”

他颇为痛快地笑了出来,“这都是天意罢了。他又怎会料到这份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信却事关他小妹的生死。”

烛火明灭中,他看不清面前少女的神色。

只见她半低着头,鬓发散乱,清瘦的身躯好似被大雪压折的细竹。

耿宣仁一怔,心中却是漫上了一股隐约的怜悯。

毕竟,这高家娘子倒是亲手被她兄长舍弃在了此处。

高骞将他意中人亲自护在身后,却未料到其妹却在这儿等他救命。

只是,这点怜悯不足以化解他心中所恨。

他痛快,简直痛快极了,痛快地笑出了声。

但无意中瞥见她这模样,想到药坊中另一人,耿宣仁突然觉得没了心情,笑声陡然而止

他本不愿多嘴,只是想到药坊中那一幕,耿宣仁还是略有动摇。

沉着再三,他最终继续说了下去,“今日你等的那和尚是你的情郎?”

“那我不妨多告诉你一件事。就算我今日没将你绑来此处,你也等不到他了。”耿宣仁怜悯般地说道,“那和尚也在药坊中,同你二哥一道儿。”

惜翠沉默地垂下眼。

如此一来,高骞今早外出与卫檀生失约都已经有了答案。

是济善药坊吴怀翡那儿出了事。

她早该想到的,书中曾有这么一段剧情。

济善药坊再一次闹事,高骞与卫檀生都为护着吴怀翡,赶了过去。

当时两人为了女主针锋相对的修罗场,在评论区曾经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惜翠平静地收紧了手指。

亲疏有别,她不怪高骞与卫檀生,毕竟他们也不会料到她这儿发生的事。

只是,疲倦与尴尬好像浪头一样,又一次铺天盖地地卷来。

那药坊前遥遥的一眼,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同时被放在天平上的感觉,太难堪。

惜翠忍不住苦笑,突然就失去了挣扎求生的力气。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早该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的斤两。

“我也不想杀你,”耿宣仁可怜她,“你我之间或许还有几分相似之处,我在这世间已是孤身一人,而你,同我相比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毕竟同时被你兄长与情郎抛下,世间倒是独你一人。”

“你要问的,我已经回答了,你在死之前可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毕竟此事确实不该牵扯到你身上,”耿宣仁道,“你若有什么遗愿,我会尽力替你完成。”

惜翠阖上双眸,吐出一口气,“在我死之前,你能否为我解开这绳子,再为我取纸和笔来。”

耿宣仁沉吟,“可,但在此之前,你须得喝下这杯毒酒。”

他回到桌前,一只手端起桌上的酒碗,另一只手攫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了嘴。

没法反抗,一碗毒酒硬生生地全都灌入了喉中。

被硬灌酒液的感觉并不好受。

饶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临近死亡的求生本能,还是使得惜翠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呛咳出来的酒水,顺着嘴角流入了领口,眼中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咳……咳咳!”

喉咙中犹如火烧一般,惜翠趴在地上,费力地喘了口气。

毒酒生效没有她想象中的快,除了舌底发麻,喉口干涩外,她暂时还没有感觉到痛楚。

“我如今毒酒也已经喝下去了,你大可放心了。”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如垂垂老矣的妇人般沙哑不堪。

少女的眼,此时此刻,竟透着一股凉意。

并非冷,只是凉,淡而薄,是一种平静到极致的疏远。

被这么一双眼盯着,耿宣仁不知不觉间竟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现在,可否为我取纸和笔来?”

看着她的模样,耿宣仁倒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她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趴在地上,唇角的酒渍甚至都没力气擦拭。

毒酒开始生效了。

惜翠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糊,化为两三个重影。

她用力甩甩脑袋,握紧了笔杆。

握着笔的手哆哆嗦嗦,已经再难使上力气。

每一笔都虚浮无力,歪歪扭扭,在纸上拖出了个长长的尾巴,看起来就像爬出来的。

短短二十个字,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就算她死,她也要在卫檀生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痕迹,让他不得安生。

惜翠哆嗦着又深吸了一口气,将腕上的佛珠取下。

颤颤巍巍地,她努力脱了好几次都没能脱下来,好不容易将佛珠取下,她伸出手,又去取发间的木簪。

终于将这两样一并取下来后,惜翠把它们推到了耿宣仁脚边,喘着气道,“烦请你把这些东西还给那位小师父。”

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

看到面前少女狼狈不堪的模样,耿宣仁心底的良知终于被引动,难得主动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对你兄长说的?”

惜翠沉默了片刻。

她没什么能对高骞说的,但她这幅身体毕竟还和高骞有兄妹之谊。

惜翠:“你告诉他,让他多多保重身体,他……”

话说到后半句,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腹中渐渐漫起一阵绞痛,很快化为排山倒海之势朝她压来,好像有一只手在五脏六腑间翻搅。

这一次,死亡却来得格外漫长,痛苦也好似被无限地拉伸。

饶是惜翠,也不由得死死地掐住了手,疼得眼泪扑簌簌地掉。

指尖嵌入指腹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耿宣仁似乎看不下去了,将臂弯中的白绫抽出。

轻柔的白绫抚慰般地绕上了她的脖颈。

“这一切,都是你二哥选的,”耳畔传来一声轻叹,“要怪就怪你二哥吧。”

伴随着脖颈前的白绫被收紧。

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

终于不用再受这折磨。

惜翠庆幸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