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宫闱乱起刀兵火并(1 / 2)

钟声敲了十一下,沉重而震颤的铮铮声响穿透漆黑的夜空,在帝都的上空回荡不止。暗色的夜云缓缓敛开了,露出一轮暗淡的圆月,在黑夜阴影中潜隐的街道,逐渐在月光中显露出空旷冷清的街巷。空无一人,在净街卫队的催促下,纵横的大街小巷已然逐渐从嘈杂中冷清下来,寂静地再也见不到半个行人。米芙卡深吸一口,吸进深夜发凉的一口冷气,在探入夜色包围的阳台上,远远凝视笼罩天地的夜幕之外。

离午夜准时召开的皇宫庆典,还有两个小时。

她们把能用的礼花,一支不剩地向讨论好的方向射入了夜空,可能一切的一切,包括这座皇宫里连同她们在内无数人的性命,都要依赖远在夜幕彼方的莉莉安,能不能察觉到其中的讯息了。面色苍白的艾瑟亚,深深皱着眉头,望着那绚丽的烟花黯淡下去的方向:“如何能凭这个,将城里的情况传递出去?”

“无法传递。”米芙卡按捺下胸膛中控制不住的颤动,尽量压制住同样发颤的嗓音,低声回答。“任何信息都传不出去。把礼花分别朝莉莉安,以及二皇子的禁卫军驻军方向发射,咱们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让城外二皇子意识到,这座城内出现某种变故了。”

“意思是……”

“城外的驻军里,戈宾那一股是指望不上的。”米芙卡深呼吸着冰冷夜风,强作镇定地睁着金色大眼远眺夜幕,胸脯一起一伏。

“他是忠心的。这忠心此时只会起反作用,拿不出皇帝的亲旨,他绝不会有半点动作。此时能寄希望的,反而是二皇子。他常年与亚伦争斗夺嫡,彼此之势已成水火。哪怕他发现城门被封锁,推测出城内有异,就是为了自保,也绝不可能放任亚伦登上皇位。”

艾瑟亚深锁着眉头,凝在脸上的沉重与忧心仿佛一团凝聚不散的浓雾,听着米芙卡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一口气。实际上,此时被他们视为救命稻草的霍兰德,从来都不是可以放心依赖的援兵。没人心里有底,本就常年觊觎皇位,乃至于太子明争暗斗不休的二皇子,在这等严峻形势下提兵介入,预兆着的到底是吉是凶。谁能保证,他会平息城中的叛乱,而不是将这场变故推向另一个混乱的高潮?谁知道他举兵进城,会不会趁乱发难,来一场所有人两败俱伤下的兵谏呢?几万大军涌进城来,在这一片混乱的时机,若是场面失控,这座无比繁华的帝国都城,马上就要血流成河……可是,除此之外,要组织亚伦的叛乱计划,这是她们能采取的唯一选择了。就是促成二虎相争,也比独自面对一头饿虎好的多啊!

艾瑟亚忧心忡忡,乃至已然有些绝望的目光,与米芙卡在空中相激。即使同样紧张地喉头发紧,但她那金黄的眸子,却一如既往的只有沉静的平和,就像这风起云涌的一切全部非真一般。她没有权力,没有武力,除了一点点的出谋划策以外,可以说这娇小的身体一无所有。但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每一次注视,都似乎蕴藏着比千军万马更深邃的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湖。在这一刻的米芙卡,经历过宫变惨案乃至沦落为最卑贱的奴隶,反而比起其他人出乎意料的沉稳。她曾经一无所有,在这天崩边缘,最多也不过仍旧一无所有而已。皇宫金碧辉煌的最高处,在夜幕中通明的塔顶,传来了悠扬的号角声,并且与同时奏响的无数宏大的交响乐器一起,汇聚成了庄严而盛大的礼乐洪流。他深吸了一口气,牵着米芙卡的手,随着早已恭候多时的官员与贵族们,一起缓缓步入了灯火辉煌的礼堂。

放眼望去,以金红色帷幕掩映着的宽广礼堂,在无数灯火的映照下,映出一片热烈的红光。数十人的乐团,在帷幕的两下排开,无数种形态各异的乐器此时一起演奏交响,庄严的奏乐回荡在礼堂中。皇帝克洛夫身披厚厚的华贵皇袍,头戴宝珠皇冠,高坐在三面台阶交汇的最高点皇座上,面带微笑地俯视着。无数身着盛装面容肃穆的臣子们,无比整齐地跪伏朝拜在中央。序曲已毕,太子亚伦率领着早已恭候的官员贵族们,齐刷刷地五体伏地三呼万岁。磅礴宏大的交响乐再度响起,皇宫八面的礼花,在同一时刻轰然奏响,如同八朵冲天怒放的辉煌焰花,化为将璀璨通明的皇宫簇拥在内的漫天火雨。向着皇帝恭敬朝拜的众人,在交响的滔滔洪流中,声震深宫,齐声发出虔诚的隆隆合唱。

承天隆眷,万籁辉光——

照我至尊,圣祚绵长——

惟德惟善,福泽帝疆……

米芙卡埋着脑袋跪在里面,娇小的身体没在众人之中便毫不起眼,她趁着合唱的时候,微微侧着脑袋和跪在一旁的艾瑟亚交换着眼神。艾瑟亚确未想到太子居然还敢出现在这里,恍若无事地参加这隆重的典礼。米芙卡压低声音,扳着指头小声跟艾瑟亚历数。

“城外的城防部队,太子是染指不得的。他严密封锁城市,恰好印证了他的叛乱也只能止于帝都之内,外界的驻军一旦介入,他也无法控制。”米芙卡小声说道。“纵然如此,太子敢于铤而走险,他依旧握有几重依仗。其一,只是控制城门无济于事,如果皇帝真的调动起全城力量,他的那点手下依旧会土崩瓦解。想要让圣旨不出皇宫,现在恐怕连城内的交通要道,也已经被封锁了。”

“其二,是皇宫内的安保力量,包括此时值守的卫队,预备队和贴身的皇家亲卫,这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太子可以随时驱使的。这些人有多少,有哪些,此时分散在皇宫各处,完全无人知晓,骤然发难,有极大把握以最快的速度控制皇宫大半位置。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哪些后手,但有一点,我知道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米芙卡低声说着,侧头不屑地瞟视盛装优雅的亚伦:“他可以收买为数不少的人,可终究收买不了全天下的人吧?”

“皇宫中,太子能调遣的兵力不在少数,但,他终究没有一锤定音的能力,否则,他早就直接逼宫夺政,而不用处心积虑策划这一场危险的叛乱了。太子利用自己的权力,封锁街道与城门,乃至策划叛乱都可以,但也仅能在皇帝并不知情的这短暂时间里逞一时之能。只要秩序未完全失控,皇帝着手介入其中,依旧可以掌握这帝都中的绝大多数力量。所以太子需要的是突然性,为此,他现在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在这里为自己安排的叛党拖延时间。”

“对,我也觉得,这样说,此时待在父皇身边,反而可能是城内最安全的地方。”艾瑟亚小声嘟囔着。“眼下宫内情况不明,虽然命令无法传出,父皇至少还能调动这里贴身的亲卫,保得一时安全……只是城内街道与皇宫大半区域都失去控制,龟缩在这里,岂不还是……”

两个孩子此时跪在人群里,跟着合唱的节奏装着样子,紧张地小声交头接耳,以为动作很小,但实则在高坐上面俯视的克洛夫眼里看的一清二楚。若在平时,这小孩子些许调皮的小动作,他是不会特意多费口舌的,但今天盛会之上的克洛夫,似乎心情格外的好。他静静地坐着,听完了众臣虔诚恭敬的合唱膜拜,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目光却越过人群望向刚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的米芙卡,端详了一下,苍老的声音缓缓朝她开口。

“那个,九皇子身边的小姑娘,对。上来,朕想看看你。”

本来正藏在人群中,和艾瑟亚窃窃私语着的米芙卡,顿时吃惊地愣住了。她正疯狂思索着当下火急火燎的处境,刚刚的献礼都根本没留意听,更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提到这个在周围的无数高官与贵族中,毫不起眼的自己。她这时候心慌意乱,还哪有心思思考这些,突然被那高高在上的苍老目光注视,顿时紧张地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感受到四周纷纷聚集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和艾瑟亚提醒的眼色,米芙卡才猛然如梦初醒,动作忸怩地按着裙子,惴惴不安地小步走到皇帝宝座的阶下。

在这一刻,靠在王座上苍老俯视的帝王,站在阶下娇小稚嫩的萝莉,身份迥异,年龄相隔了无数岁月的两道目光,静静地在空中交汇。克洛夫刻着皱纹的松弛眼睑,微微抬起,翻动了一下身上厚厚的皇袍,老态龙钟的面庞端详着米芙卡,又像是在回忆一般,自言自语地点着头。

“哦,对,对……朕是见过你的。在九皇子身边,他回来时,就一直带着你了……难得。朕记得九皇子,除了你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来往的人了……你叫什么?”

“臣叫做米芙卡。”米芙卡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反而没有刚刚的紧张与怯懦了,那稚嫩却又深沉的目光,恭敬却不卑微,直视他的面容。“前洛特拉帝国公主,米芙卡.安瑟佩尔。”

“原来也是皇室贵胄。”克洛夫若有所思,眯着眼睛轻点了点头。“你那洛特拉,也是和我塔尔逊并列的大国,何必以臣自居?”

“惭愧,臣是负罪之身,已被洛特拉皇室除名。”

“何罪?”

“弑君!”

简单而清晰的两字,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的瞬间,鸦雀无声的礼堂,瞬间被一片震惊的倒吸冷气声填满,随之而来的,又是周围无数人或惊诧,或愤慨,或疑惑的一片哗然。只有坐在王座上俯视的克洛夫,听到这回答的面容,松弛的皱纹一阵抖动,但那深邃的脸依旧淡漠平和不为所动,只有那苍老的眼睛,却骤然投来仿佛能直射人心的光。

“是么……那,朕倒想问你一句。”克洛夫此刻的目光,直射着米芙卡稚嫩的面庞,那苍老却凝实的目光,仿佛要穿过小公主那张娇嫩的脸,把她的内心都照透无余。“有人说,‘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你穷奔我国,于你昔日故主而言,既已非臣,是否以臣事君?”

这话听得米芙卡心中陡然一凛,自己在洛特拉含冤被定以弑君之罪,若按此话所说,早已是人伦颠倒,纲常离叛的罪无可恕之徒,但克洛夫这一问,却又并非纠结于此。他的话语,避过了敏感的弑君二字,却只是在问自己,如今作为去国离家的罪徒,被驱逐除名的昔日公主,心中是否还以洛特拉帝国的的臣民自居。她心中猛然一震,这句话实则却是在问自己,一个从自己含冤流放之后便萦绕不绝,但自己内心却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听到米芙卡自述的克洛夫,此时将这个稚气未脱,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看在眼里,即使是他也不相信,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小丫头,曾经会有谋反弑君的能力。正因如此,以这“五礼”发问的这一句,其中真正的质问,无比精准地直击到了米芙卡心里。一直以来,站在这里的自己,心中是以何等身份自居的?既然臣已非臣,是否君亦非君?如果自己是含冤负罪,那么对自己来说,又该如何看待如今在真正弑君篡位的兄长手下的祖国洛特拉?自己是含冤的罪徒,陷害自己的兄长,是帝国表率的皇帝,那么,是自己背叛了,还是此时的祖国背叛了?

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这是她从未想过,或者说一直在逃避的问题。但这一刻,在克洛夫注视下的米芙卡未曾迟疑,即使嘴唇颤抖,还是毫不犹豫地面对着皇帝,发出清晰明亮的回答。

“天秩有礼,自然是天道无疑。”米芙卡答道。“无论君臣,置身普天泽被之下,仰赖天秩而成君臣,理所应当。”

听到此言的克洛夫,轻笑一声:“那么你是觉得,即便非臣,却也要以臣事君?”

“为君者,行的是光明正大之道。”米芙卡答道。“若其心无规秩,行有不端,又何有天秩以礼?”

站在人群前列,此时在她背后看着这一对老少问答的亚伦,瞬间脸色变得青白,额头的肌肉狰狞地微微抽动一下,米芙卡这回答,显然是暗暗冲着他的。他不及做出反应,包括若有所思的克洛夫也未及回答,礼堂外的长廊上,却由远而近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面带惊慌的卫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殿内报告:“陛,陛下,西面存放灯烛的仓库失火了!”

“哦,想来是节日间偶然失火,不必多虑。去报告值守卫队,尽快扑救就好。”克洛夫不太在意地挥手答道。

但随之而来地,那来自礼堂外的骚乱似乎并未止歇,那逐渐清晰真切传来的嘈杂,反而竟似乎在逐渐蔓延扩大,乃至不只是那个方向,似乎四面都有令人不安的隐约骚乱声传来。克洛夫还在微笑着的脸,逐渐严峻起来了,包括在场的诸位官员,脸上的表情也肉眼可见地由喜悦转向惊诧。

克洛夫站起身来,在下人的搀扶下提着皇袍快步走下台阶,想要去查看情况。礼堂的大门大开了,本想派人去详查起火情况的克洛夫,此时目光穿过夜幕下大门的皇宫花园外。相隔遥远的目光视野尽头,昏黑的夜色里竟能影影绰绰看到,有为数不少的全副武装人马身影交叠晃动,以及传来的隐约汇成一片的盔甲声,马蹄声和脚步声。紧盯着那远方的克洛夫,苍老的脸上骤然变色,顾不得老迈的身子,在在一众官员的簇拥搀扶下紧走着穿过大门,望着那远处若隐若现的人马调动景象,回头厉声说道:“那是哪一部的卫队,谁调他们来的?”

无人回答,官员们此刻望着那远方的兵马铿锵,瞬间也已纷纷意识到是何情况,众人的脸,瞬间不约而同地变得煞白。在众人紧紧簇拥中心里的克洛夫,那苍老却不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夜幕远方模糊的兵马骚动,皱纹纵横的脸上,嘴角冷冷地扯开,在压抑的唇齿间挤出一句狰狞的狞笑:“家贼!”

众人急急奔出温暖通明的礼堂,在宫殿外漆黑的夜色笼罩里伸头远眺,紧张地吸进一口夜间冰凉的冷气。官员们惊慌地面面相觑,无数无声询问的目光,同样投向远处。克洛夫紧绷着苍老的脸,那深陷的脸上双眸中冷光迸射,他拽了拽皇袍,断喝一声:“瑞贝卡!”

“属下在!”早就侍候在他身边的瑞贝卡,斩钉截铁地猛力一抖军袍下摆,单膝跪下厉声回答。

“请陛下令!”

“传朕的命令!值守礼堂附近的几支卫队即刻调动,一支随身时刻监督保护,其余立即出发沿皇宫巡查,回报何处有所异动。若发现有人作乱阻挠,一体擒拿!”

“是!”

“皇宫即刻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克洛夫继续大声命令。“马上关闭宫门!”

“是!关闭宫门!”

“关闭宫门!”

一句句命令紧张地大声传达出去,不带半分迟疑,随着卫队紧张地在一阵杂乱脚步声中纷纷出动,穿过花园后远处的皇宫大门,以及内部的几重门,开始一道又一道地纷纷合拢。众人纷纷紧张地随着克洛夫,退回已不再有庆祝气息的礼堂内。背后的大门在砰的一声中彻底合拢,但这声音,也并不能让此刻的众人安心多少。米芙卡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刚想说什么,早已按捺不住的亚伦已然指着她一挥手命令道:“把她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