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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掉她!

四面环视,皆是敌人,这便是应朝的处境。

“若我是姚兴,若我是拓跋圭,若我是侥幸提前达成天幕所说种种的谯纵,我一定要想办法与人联手,给“永安”制造麻烦。如今各方边境模糊,在守住地理要冲与都城之余,辖境往外扩展多少,都是虚报,寻常的攻城略地未必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只有直击要害,方有破局的可能。”

“楚侯,这个要害,会是哪里?”

再度被点名的桓玄心头一颤,只好恭敬回道:“若是不知道陛下对宗族是这等态度,或许会是琅琊,但结合天幕所说与臣所见——”

再加上王神爱先前的那个问题,已没有第二个答案了。

“洛阳!”

最有可能的,就是洛阳。

可是,应朝继承的是晋朝基业,保持着以荆州-扬州为内核的疆域与驻兵防线,以长江作为当下最具效力的天险屏障,和洛阳完全是脱节的。

若是拓跋圭与姚兴真有明主之才,愿意尽快联手,他们要取洛阳远比王神爱容易太多。

就连桓玄在问出下一句话的时候,语气里也多出了几分不确定:“您要驰援洛阳?”

若要保住天幕所说永安大帝的名望,驰援洛阳是必然。可这也等同于是在用自己的短处去碰对方的长处啊……

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就算陛下选择暂时避开锋芒,舍弃洛阳,他们这些朝臣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异议,毕竟,国祚初立,还是以这种方式创建起来,走出的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洛阳便是那鞭长莫及之地,何苦非要勉力去保。

桓玄也忽然明白了,为何陛下会说,桓谦派不上大用处。

不错,桓谦他为人方正谨慎,在作为探路前军的时候,便不会错过细枝末节,也能看清楚局势,将其完完整整地汇报到桓玄面前。这样的性格放在官场上也不容易出错。

但他缺了应变之能,在这个时候恰恰是一个要命的短板!

然而还不等桓玄为桓谦这个堂兄捏一把冷汗,便忽听一个声音响起在了他的面前:“不是出兵驰援,是朕要亲自往洛阳走一趟。”

“陛下!”从后方的人群中当即响起了一声惊呼。

王神爱的声音已抢先一步,压住了后方的质疑。

桓玄的呼吸一紧,便见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臂膀,勒令他看向了一双跳动着暗火的眼睛。

明明若以身量来算,他才是更高的一方,因为眼前的陛下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人,可这一双眼睛,依然像是正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楚侯,朕有事相托。”

一口缓和窒息感的呼吸,慢慢接续在了他的咽喉之中,可直到此刻,桓玄仍觉喉中发堵。

面前之人没有问他,到底有没有痛改前非,只是一如先前见他时候一样的轻描淡写。反而是他,因天幕停在了他受封楚王、骄矜自满的模样才缓缓停下,让他不免扪心自问间,觉得自己若论心性,恐怕还远不如姚兴。

这种对比,更是让人心中复杂,也说不出其他多余的话来。“……您请吩咐。”

“朕不知道这个决定有没有错,但求一个无愧于心。所以现在,我要你替我杀两个人。”

……

桓玄纵马疾驰。

将要入冬的烈风吹得人一阵唇齿发寒,再被灌入咽喉之间,更觉干涩发痒。

但对于星夜赶路的桓玄来说,这恰恰能让他先前驳杂混乱的思绪沉浸下来,用更为冷静的心态指挥好随后的行动。

在半日之前,他仍坐在自京口起行的航船上,与一封送往建康的诏令同行。

陛下用人无疑,请刘穆之即刻入朝,随同谢道韫一并为她把持住建康局势。

先前已经由考试遴选出的合格京官,再行提拔,各司其职,务必确保境内百姓过冬无虞。

同时她还给刘穆之下了一个格外棘手的任务。

自司马道子专权以来,建康朝廷的财政收支便记载得格外混乱。先前她只是让人粗略查验了一番,再用抄家所得临时填补了一番,现在总算有好用的人才接手详查了,那又何必要管她在不在,直接查吧!也正好用来给谢道韫和刘穆之立威了。

若是刘穆之那边缺人的话,大可不必担心。

看看支妙音先前经办佛寺的敛财能力就知道,她手底下在这方面的熟练工不少,那麽,能用的全给用上!

……

他也曾与一封从蜀中经过荆州,本要送来京口的战事急报擦肩而过。

在那封战报中写的情况,与天幕所说,与陛下所猜测的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蜀中的毛璩预备响应梁王来信的邀约,趁着桓玄不在荆州,发起联手反击。

谁知道,蜀中士卒不愿离开故土,挟持谯纵反叛,这反叛的结果,便是毛璩在成都攻破后为谯纵等人所杀。蜀中不遵圣谕,彻底独立,有了那谯蜀的国号和成都王的自称。

谯纵想必也是知道,蜀汉当年能借助天险,与曹魏拉锯良久,如今天下局势更为混乱,永安也未和其他敌人分出胜负,那麽,他偏安一隅所能维系的时间也就更久,甚至还有机会在旁窥伺、渔翁得利。

这也意味着,益州已经彻底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

不过,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桓玄回头,而是在江船逆流疾行后,自一处码头换回了奔马,又从零星的数匹,变成了一片踏碎夜色的激烈声响。

自与他同行的卞范之看去,只能瞧见自家将军远比先前沉肃的眉眼。重新在他眼底浮动的信心,又让他前倾纵马的动作里,有着越发分明的势在必得。

望见远处依稀可见的一点明光,桓玄忽然勒住了缰绳,朝着后方随行的士卒抬起了手,“记住我先前说的话吗?”

众人无声,只齐齐点了头,以表应和。

“好!”桓玄深吸了一口气。

“出兵!”

寒冬的困意,对于这支被匆匆聚来的队伍来说,好像早已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因为只要一低头,下颌就能贴到冰冷的甲胄,被这温度给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何况,此刻他们奉命而来,但求速胜,是为永安陛下清剿叛贼,又怎能不热血沸腾!

奔腾的马蹄几乎在一瞬间打破了前方的宁静。

正举着烛火端详地图的男人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大惊,连忙出营而望。

却见不知何时,在距离营地数百米外的地方,已有摇动的旗幡包围而来。

他也骤然发觉,那奔行的骑兵因震响大地而昭示着存在感,却也只是后来的助力,甚至可以说,只是用于追击的人马而已,真正的敌人,早已抢先一步得到了桓玄的敕令,从南方包围上来。

另一头营帐里更年轻些的也走了出来,灯火照着他稍显惊惶的脸,“叔叔,咱们……”

武陵王司马遵咬牙:“咱们走得迟了!”

先前由梁王送信蜀中,意图联系毛璩的事情,正是他出的主意。

他毕竟在荆豫一带生活多年,自认比起年轻的桓玄更有统兵的把握。桓玄小儿不经战事便弃械投降,更是坐实了他的判断。

谁知道益州那边久久没等来回应,让他心中狐疑不敢擅动,宛然错过了最好的动手机会。

随后天幕重启,为他解答了毛璩为何不来的疑惑,也让他彻底失去了向荆州动手的信心。

武陵王不敢多想,连忙拉上了梁王一并向北撤去,准备进入毗邻北方的疆土,或许还能得到那位魏王的支持,让他们成为向永安动手的前锋。

就算魏王拓跋圭绝不可能放任他们发展出一个崭新的晋朝,也大有可能只将他们当作一个进攻的噱头,但只要能让他们暂时安全,随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好呢!

哪知道,追兵会来得这样快。

当对面的兵马压境之际,司马遵毫不意外地看到,那些旗帜与士卒打扮,都昭示着一件事——

来人,是荆州兵!

“荆州……”

天幕带来的庞大信息,本该让那位陛下在建康召开群臣议事,怎麽会让他们变成了首先被进攻的目标啊……

“不能犹豫了,咱们走。”司马遵一点没犹豫地做出了决定,“先往西走,利用这一带的水网阻拦住他们的追击,再北上逃脱包围。”

“好!”司马珍之答应得痛快。

昔年八王之乱,无疑是让朝廷对于宗亲拥兵之事多有提防。司马道子掌权后,同样惧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招致其他宗亲的效仿,对各地诸侯王的势力有所削减。

无论是梁王还是武陵王,麾下的兵马都算不得强盛。或许能打人个措手不及,但在这等正面交战的场合,绝不可能是荆州兵的对手。

与其在指挥反击中,让自己落入更为窘迫的处境,还不如一开始就只将他们当作弃子,用来阻拦追兵的脚步。

这个判断,在司马遵看来,一点也没有错。

明明营中士卒得到了他据守的号令,竟然一点也没有起到阻拦的效果。

他所统率的轻骑还未能逃出多远,就已听到后方的兵戈交击声被吞没在了残余的夜色里,变成了一种零星作响的动静。

就算看不到那边的情况,也能大略猜测出,那是怎样的场面。

“一群饭桶!”他心中暗骂了一声,却也只是加快了赶路的脚步。

未及天明,沿途的路面上泛着一层冷光,正是前几日落雨的积水在这夜间凝固成了寒冰,当马蹄践踏上去的时候,还能听到一阵清脆的碎冰之声。

月光破碎在这些冰面之上,仿佛化作了为他指路的明灯。

可当他抬眸向着远处的一抹亮光看去的时候,却发觉那一道光不是月光的冷,而是——

刀兵反射出的肃杀寒光。

而被簇拥在刀兵中央的,是一张他曾经见过的脸。

只是,他当年还能觉得,这个年轻人时运不济,哪怕继承了南郡公的爵位,也被父亲所拖累,终身都要背负疑似叛臣的罪名,现在手握刀兵能杀人的,却不是他这位武陵王,而是对面的桓玄!

“吁——”司马遵即刻就想调转马头,但也就是在这两方各入视线的刹那,一支羽箭横空飞来,正中他所骑骏马的咽喉。

一声激烈的马嘶,伴随着濒死的骏马猛地抬起了前蹄,直接将他从马背上掀翻了下来。

像是一个动手的信号一般,对面拦截在前蓄势待发的骑兵都在这一刻蜂拥而来,朝着这亡命奔逃的队伍举起了屠刀。

司马遵狼狈地坠落下马,试图从缝隙中匍匐而逃,寻到一个重新上马逃命的机会,却被一方铁蹄毫不犹豫地踩踏在了后颈,猛地一口血喷去便已断绝了呼吸。

倒是那位年轻些的梁王还能侥幸被人擒获,一路押解到了桓玄的面前,正对上了他手中的长刀。

一路逃亡的紧绷情绪,和鼻腔间涌入的血色,让梁王仿佛垂死挣扎一般怒喝了出来:“桓灵宝,你为人作刀,先杀王珣谢琰,后杀我司马氏之人,难道就真能因此博取永安的信任不成!”

“你今日能如此之快地调度荆州兵,他日,又怎知你不会调兵速攻建康!”

有桓玄这不留余地的动手在前,他司马珍之不敢抱有希冀还能保住性命,但他若死了,也不能让桓玄好过。

然而他奋力抬头之时,看到的却是一张月光里不动声色的脸,甚至,在这张脸上其实看不到被迫行事的痕迹,反而能隐约让人窥见一点笑意。

桓玄将刀架到了他的脖颈上,更为清晰地让他听到了一声嗤笑:“告诉他,我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一声声高呼从周遭骑兵的口中发了出来:“楚侯奉陛下之命,前来开道!”

“听到了吗!”桓玄一把按下了刀刃,任凭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月色,染红了他手中的长刀,“陛下将巡荆州,臣,楚侯桓玄,愿为陛下开道!”

司马氏已成过去,连平叛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开道之中,被这大势碾压而去的可怜虫。

这就是陛下要在此时,让天下听到的声音。

平原之上,声音能传得极远。

像是一种遥遥呼应的回音,又像是远处得胜的步兵正遵照着他所吩咐的那样,将一声又一声的呐喊,化作了平原上扩散出去的口号。

“……楚侯桓玄,愿为陛下开道!”

……

这声音慢慢被冲淡在了冷风之中,又好像仍能化入自西向东奔涌的江流,一直传到江上行船鼓胀的风帆中,被托举到王神爱的面前。

晚一步自京口出发的王神爱凭栏而望,只见淡薄的天色之下,一片冬日徐徐而动的江流正从这一行航船的两侧向后流去。

呼啸的风声和涛涛江水,混合作了一处成为交响,击碎了晨雾中还有些朦胧的睡意。

但又或许,让人清醒过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声音。

“你就是檀道济?长得也没什么特殊的啊。”刘义明左右端详了一番这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家夥,怎麽都没瞧出“稳重”二字。

甚至先前陛下将檀道济和檀韶等人找来的时候,她觉得对方和她也差不多,看起来很有一番难以遏制的激动。

激动得差点说名字都口吃了……

天幕说的稳重善于守城没看出来,就看出来是个未经历磨砺的年轻人了。

也难怪陛下说,要将人带出来多见见世面,才有可能长成未来的名将。

檀道济眼眸一抬,呛声道:“足下也不见得将认路二字写在脸上。”

刘义明:“……”

谢月镜叹了口气:“你跟他吵什么,他兄长和你爹平辈论交的,你也真不怕吵到最后给自己认个小叔。”

刘义明:“那绝不能!陛下说了,让我不必管我爹如何,必定是要将领之间不许拉帮结派,我还能认他?”

这一身虎性子的姑娘朝着王神爱投来了一个眼神,好一番将陛下的话听在耳中的乖顺样子。

王神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这才将目光从后头转开,望向了江面。

可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顿时让她目光一凛。

“那边是何情况!”

桓玄先行开道,她这边调齐了人手方才出动,此刻船虽已行出了扬州地界,但还未抵达荆州,仍在江州境内。

但在她的视线中,远处的江面上已出现了一片乌压压的颜色,正是一行船只向着这头靠近。

可惜没有一支望远镜在手,能让她即刻瞧见那边的情况。

只能看到,在那一众航船之中,有几艘小船先行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袭来。

“陛下——”

“先看看。”王神爱抬手阻拦住了后头的声音。

那一众小船行来极快,直到真正抵达大船附近方才放慢了速度。

王神爱也格外讶异地看到,在那为首的一艘小船船头,立着个……身着甲胄的将军。

她确实只能用将军来形容对方。

哪怕穿在身上的铠甲已稍显陈旧,看不太出崭新铠甲上的亮光,它自上而下依然透着一股杀伐的意味,像是昔日战场上的血色还残存在铠甲的鳞片与缝隙之中,就连她手握长刀的那只手,也不曾在冷风中有所颤抖。

而在盔甲之下,是一张沉稳雍容的中年女子面容,正在向她看来。

让人分不清,在脸侧的一点银光,是时日消磨家业尽丧后的沧桑,还是盔甲之上的晨露,又或者是被她眼中明光反照出的锐利。

也便是在这四目相对的刹那,王神爱忽然看到,她握着那把刀单膝而跪,让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下方的小船传到了这片甲板上,也传入了她的耳中。

“微臣苻晏,请为陛下开道!”

第47章 向关中而来的使者

远处的船只已经停在了那头,像是一层将要翻涌而起的潮水。

而在这所有的船只之前,正是这一把忽然绽放的尖刀。

王神爱自船头俯瞰,忽然理解了为何天幕会说,苻晏这位将领酷爱锤砧战术。

在今时,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定义何为“锤砧”战术,但顾名思义,这是在用一部分较弱的兵力作为砧板吸引牵制敌人,而用另一部分精锐(多为机动性较强的骑兵)作为锤子,向敌人的要害发起打击。

若按天幕所说,苻晏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体力已不足以支撑她冲杀到前线,那麽作为“砧板”的诱饵,那支较弱的兵力,恰恰是由她自己统领的。

这是一位极具眼光的勇将啊……

“你就不怕我因你擅自调兵惩处于你?”

苻晏刚被接到船上,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

她目光微凛,见王神爱面露几分欣赏,眼神中也少有锐利,便知这不是一句怪罪,而是一句考验式的问题。

答得如何,或许就决定了她之后能得到怎样的委任。

她不疾不徐地答道:“陛下令桓玄先行,正要让南方众人知晓,您离开建康,亲自出行,并非被迫以身犯险,而是明君所至众人开道,臣只为应召而来,为何是擅自调兵。”

“况且——”她负甲挺身而立,因北人血统,更可见身量不低,“如今要与北方相斗,争的便是时机。相比于未长成的将领,臣以为陛下会更青睐于我。”

后头隐约传来了点声音。

但这并不妨碍此刻船上,唯有两人的声音最为鲜明。

王神爱问道:“你能做什么?”

苻晏答道:“起码,能与陛下重叙天幕所说的君臣缘分,也能为陛下开一条通往关中的路!”

这彼此对望的君臣,人还在江州境内,在这南方的大江之上,心却好像已经随同这句话,被托举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过可惜,船队以及陆上的军队都还需要行路的时间,无法随同这宏愿一并一跃千里抵达关中。

倒是有一人先自邺城乘舟,顺流而上,如同在战乱中冒险行船的商贾一般,向着司隶方向而去。

沿途之间,战火已燃。

姚兴自关中方向起兵,以极快的速度攻破了华山,抢占了崤函道在华阴方向的入口。

昔日的东晋朝廷虽对司隶方向疏于管辖,但仍在这些关卡郡县设置了太守,驻扎有少量兵马。

可惜,姚兴动手太快,根本没给这些人以反击的机会。

华山太守董迈的头颅,被羌人示威一般挂在了军旗之前。

关中大军便这样越过华山一带,进而向弘农方向进发。

华山太守的遭遇警告了弘农太守,就算有天幕在上宣传,对于这些羌人来说,永安依然是他们的敌人,是他们要拼力战胜的对象。

他若指望对方认清所谓天命,还不如指望自己的城关能坚固一些。

幸好,弘农郡扼守三门峡要冲,弘农太守陶促退居焦城,在姚兴汹汹来袭的进攻面前,还能勉力支撑。

但当他望向下方黑压压的兵马时,心中只剩一片惨淡与恐慌。

“太守,咱们……守得住这城吗?”满身披挂的士卒向着长官问道。

陶促恍惚着答道:“……就算不能,也得能啊。”

光是看着先前华山那头传来的战报,加上此刻城下羌人兵马的叫嚷,再是不通军事的人也能看出,姚兴攻向洛阳的心思有多麽迫切。为了震慑洛阳,他此刻也更想要用强硬的手段攻城。

这与天幕所提及的,完全是不同的发展!

在那个不同的故事里,姚兴起先并未将进攻洛阳视为自己最大的目标,所以让陶促还能有余力传讯洛阳,进而向建康求援,最终得到了永安的援助。

可今日不同!

黑云压城城欲摧,在这可怕的怒浪面前,仿佛他只要有稍一口气松懈,便会被吞没得渣也不剩!

“洛阳方向……还没消息吗?”陶促苦涩地朝着下属发问。

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羌人精锐包围了焦城,若非三门峡段水路险要,不能放任任何一座城池在敌军手中,凭借他们的人数早可以继续东进,而不是在这里非要破城不可。

也正是这个包围,让陶促不仅需要昼夜不歇地戍防于城头,防止城关被攻破,还无法收到外界的消息。

倘若洛阳方向真有援军消息传来,那也只会是他看到了援军,没有其他的可能,又怎会是从下属的口中听闻!

他费力地将目光从城下移回城内,看到了一张张不知是因寒风还是恐惧同样失去血色的面孔,只能极力安慰道:“今日的情况,总不会……再比天幕上更糟糕了。”

可这句安慰,在底下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阵呼喝面前,又显得何其单薄无力。

只是他从城头看不到,当那位邺城来客抵达姚兴军中,从营中走过的时候,却仍能看到,这场出兵对于关中士卒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冬日,原本就不是一个适合于进军的时候。

以游牧民族的习性来说,这个时节他们早已完成了对外的劫掠,回到了诸如河湟谷地、漠北某处山谷这样的避风之所,等到寒冬过去再行图谋。

自羌人占据关中以来,这个相对气候和暖的地方,于他们而言便是一处安乐窝。

这次突如其来的进军,既是为了打破既定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在打破他们先前的作战习惯。

北有中条山,南有秦岭,按说北部的朔风应当已被拦截在了这条崤函道外,可当人身在其中的时候,只觉猛烈的穿堂风裹挟着江中潮冷的水汽铺面而来。

崔浩又扯紧了身上的风氅,方才躬身,自掀起一角的帘帐中穿过,抵达了姚兴的面前。

军帐之中炭火正旺,与外头苦于天寒的士卒处境大不 相同。崔浩他先前被寒风冻得有些干涩的喉咙里,也终于呼出了一口热气。

他恭敬地朝着姚兴行了个礼,口称了一声“秦王”。

行礼问好之间,他也不忘以余光打量了一番上首的姚兴。

拓跋圭不信天命,也因永安的表现不敢轻信天幕的判断,让他在抵达此地后好好看看姚兴是什么样的人。这一点,崔浩牢记在心。

在他的视线中,彤彤明火将姚兴略显深刻的眉眼照得有些模糊,以至于乍看起来,更有几分温和从容的姿态,也难怪会有人说,姚兴这人的有些表现像极了大秦天王苻坚,可他能如此果断地向洛阳发起进攻,这军营之中也是血气不减,又让人何敢小觑于他!

“你说你是——”

“清河崔氏,崔浩。”

“清河崔氏……”姚兴玩味地端详了一番下方的年轻人,“魏王选了一个有意思的使者。”

崔浩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荡荡:“不是魏王,是魏帝。”

姚兴面色一变,骤然意识到,面前的崔浩固然年轻,但他背后那位不满三十的主君会派遣他前来,可不是向外示怯的!

他也毫不犹豫地就向姚兴告知了这个大消息——

魏王拓跋圭,预备称帝!

姚兴沉声问道:“他是要你来告诉我,他已决心绝不向永安屈服,继续与对方为敌?还是要借你之口来向我挑衅,让我向他俯首称臣?”

“都不是。”崔浩答道,“陛下希望借我,向秦王传递三个信号。”

三个信号?

姚兴眼眸微眯,“让我先猜猜吧,第一个,便是如你一般的北方士族,虽为汉人,仍愿听从他拓跋圭的指挥。”

崔浩:“正是。但这并不是因为永安对士族无有好感,促成了我们的倒戈。而是因为我们看得到,魏帝陛下有统一北方的潜质,也有理政治世的本领。”

姚兴轻嗤了一声。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崔浩将话说得体面,实际上还不是在说,他不如拓跋圭多了去了,所以只有拓跋圭能统一北方。一边说着不是让他俯首向北,话中暗藏的又仍是这个意思。

不过,他能请来的只是西凉朔儒,而拓跋圭竟能令清河崔氏子弟作为使者,确是赢面不小!

“其二……”姚兴顿了顿,说道,“他在北方战场已取胜,有了余力向我发起联合。”

崔浩点头称“是”,“魏帝陛下已攻灭邺城,连杀慕容宝和其兄弟数人,余下的慕容德、慕容熙等人不足为虑,如今陛下虽有心先回平城登基,但永安毕竟是大敌,还是该当与秦王商议一番联手拒敌之事。”

先打永安,随后他们再来决出胜负。

——这便是拓跋圭让崔浩前来的意思。

以姚兴看来,这崔浩倒委实是个聪明人,半个字也没提到天幕,以免戳人痛脚,不像那蜀中方向赶来的两个使者,上来就是一句“秦王可愿如天幕一般与蜀中结盟”,真是对得起他对蜀中那群氐人的印象。

等等,说到蜀中氐人……

姚兴疑惑:“你说拓跋圭他攻灭了邺城,你是从邺城来的?”

“不错。”

姚兴:“那你似乎来晚了吧。”

从蜀中到关中的道路,虽因当年蜀魏交战被拓宽良多,但仍不是一条好走的道路,就算是日夜不休快马赶路,也起码需要十日。

可从邺城到此地,几乎全程都是水路,就算要越过前方的交战局域需要多加小心,对崔浩来说,充其量也就需要五日而已。这还是往多了算的。

那麽为何,崔浩会比蜀中的使者来得还要晚?

崔浩答道:“这便是魏帝陛下希望我向您转达的第三件事。您迅速起兵,能称一句杀伐果决,但千万别落入了已知的圈套里。”

“我在抵达此地前,在洛阳周遭停留了几日,未能进入洛阳城,只将北部防线看了个清楚。这洛阳之地有能人啊,自邙山抵孟津、小平津一带,都已用最少的人力设置了最为有效的防守。那麽您觉得,洛阳以西的函谷关又会如何?”

“魏帝能派遣我往关中方向出使,向您陈说结盟利弊,那位大应陛下又会如何行事?总不能是留在建康,等着我们去朝拜的吧。”

姚兴神情更冷,望向崔浩的眼神里,却已又少了一分因他年龄而来的小觑,“你是说,我就算此刻能够速胜弘农,也会被拦截在洛阳城前重蹈覆辙。”

崔浩答道:“这是您说的,不是我说的。”

姚兴真是要被崔浩给气笑了。

但崔浩的下一句话,又让他本要发作的怒气,又被按捺在了当场。“我只是想说,若人人都是这样警惕,起兵的起兵,派遣使者的派遣使者,恰恰也说明了对手的强大。”

“这场结盟由谁主动发起,由谁主导,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要如何拿到这个扭转舆论与民心的契机!”

崔浩又朝着姚兴拱手行了一礼:“请秦王三思。”

姚兴的指尖在手边的毛皮扶手上轻轻摩挲,营帐之中一时之间只听得到炭火的哔啵作响,直到一个声音重新响起在了帐中:“说说洛阳。”

崔浩的脸上不见拉锯得胜的喜悦,只平静地答道:“洛阳驻兵必然不多,但因民心向着永安,加上有人筹谋布局,防守远胜弘农。洛阳八关能被列为汉时屏障,也绝非只因地形位置而已。秦王若要速胜洛阳,光靠强硬手段可不够。”

“那麽崔先生的意思是?”姚兴徐徐发问。

同在帐中的众人,都已敏锐地留意到了姚兴对崔浩的称呼发生了变化。

都不知有没有到二十岁的崔浩,其实当不得先生二字,但他今日出使的种种表现,又仿佛真能担负起这个称呼。就连崔浩自己,也只是在稍纵即逝的意外后,仿若无事地接下了这个名头。

“在此之前,我想请问秦王一句话——蜀中情况如何?”

姚兴答道:“谯纵已抢先一步反叛,自立为王,号称成都王,一面让一支兵马北上汉中,作为策应,一面让两位使者前来关中向我表态。”

“但我猜,秦王并不信他们。”崔浩接道。

姚兴但笑不语。

这种话不必明说,大家彼此知道就好了。

蜀中的氐人不想跑到外面去打仗,不想和荆州兵交手,就能反过来把上面指挥的刺史宰了,难道现在就能脱胎换骨,愿意跑到更远的洛阳作战吗?

说什么笑话呢!

“那便只向他们借道借船借马,但不用他们的人。”崔浩下了判断。“至于要如何打洛阳,我想给秦王提一个特殊的建议。比如说——”

他的目光像是越过了营帐,看到了营帐之外交锋的战场,“对弘农诸县围而不攻,额外派出一队人马听我指挥。”

……

“桓将军!”

“桓将军……”

桓谦一一与这些凑上来的人打了招呼,认真地敷衍了诸如“陛下什么时候到洛阳”“洛阳百姓之后算什么籍贯”的问题,才终于找到了一个脱身的借口,和外头接应的下属会合到了一处。

下属瞧见,这位素来有些过于温和的桓氏将领,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提醒道:“其实您大可以和他们说明白的。”

桓谦摇了摇头:“你看到洛阳城中的情况了,你忍心吗?”

下属也跟着摇头。

桓谦心中暗叹,桓玄这位堂弟,真是给他安排了一个麻烦的任务。

他越过伊阙关,抵达洛阳的时候,头顶的天幕刚刚结束。

对于洛阳的百姓来说,他的到来,与神兵天降也没什么区别。

上一刻,天幕还在说,永安在洛阳打了一场漂亮的战役。下一刻,南方就有一路军队抵达了此地。

所有围拢上来的洛阳百姓都在问,永安陛下是不是早已料想到了这一出,于是提早派遣桓谦来到了这里。

望着那一张张麻木中透露着希望,眼神里带着渴慕的眼睛,桓谦要如何才能说,他并非永安部将,而是尊奉了桓玄之命来到此地探路。他说不出啊!

他更是在到了此地后才知道,洛阳这头的官员因今年春旱秋收不足,百姓饱受饥饿之苦,干脆偷跑了。对于混乱的东晋士族上层来说,跑了个无关紧要之地的太守,根本掀不起任何一点风浪。

而对于洛阳的百姓来说,就是前朝的官员跑了半年,天幕宣称了天命所在,大应陛下也派出了真正的官员。

桓谦的面皮终究还是不够厚,干脆咬着牙认下了这个应帝使者的身份,然后满是忐忑地看到,这些洛阳百姓从家中取出了仅剩不多的口粮,向他们这些人展示善意。

他心中的包袱愈发沉重。为了防止洛阳因天幕所说遭到进攻,干脆将自己麾下的人手分编成了数队,配合上响应募招而来的洛阳百姓,镇守在洛阳周遭。他又花了数日的时间,理了理先前留在洛阳的账册,寻到了个废弃粮仓的位置,从中翻找出了些并未霉变的陈谷,暂时充作军粮。

在此之前,他也已将洛阳的情况写入了奏报,送向了南方。

可这种冒认身份的诓骗终究只能执行一时,又岂能骗得长久呢?

桓谦真是为桓玄捏了一把冷汗,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事,会不会让有心入主洛阳的桓玄刚来就遭到此地的排斥。

这些洛阳百姓原本其实是不认识桓玄的,但架不住天幕这般宣传,已让所有人都知道,桓玄是个被骗作忠臣却无远谋的“傻子”……

他心中困扰不已,还是先转开了话题:“函谷关以西的情况如何了?”

下属连忙答道:“还没有额外的消息传来。”

大约十日之前,华山诸县告破、太守被杀、秦军进攻弘农的消息,被人速报洛阳,送到了桓谦的手中,一并送来的,还有弘农太守的求援。

桓谦倒是很想派兵支持,毕竟,一旦弘农告破,下一个遭到秦军猛烈进攻的,就会是洛阳。

可他手下真正能算精兵的,也只有六七百人,军粮更是大大不足。布置洛阳的防守都已算是他在无中生有,又哪里还有余力支持旁人。

除非……

桓谦放慢了脚步,心中思忖,开口说道:“弘农未被秦军速速攻破,是个好消息,说明秦军的士气受天幕影响,远没有我们想象的要高。洛阳的处境也比先前安全。”

“您想出兵——”

“不,不出兵!不管怎麽说,出兵弘农,去我们谁都不熟悉的战场交手,绝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桓谦否认道。

他又沉默了须臾,方才说道:“我要速回荆州一趟,倘若秦军西进攻破洛阳,遇险的绝不只是洛阳而已!必须要请将军速做决断!”

无论桓玄是要自立门户,还是要投靠永安,都得在这紧要关头先对洛阳给出一路援助,保住这个至关重要的枢纽。

“洛阳局势暂时稳妥,来得及走这一趟!”

当桓谦在洛阳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越过城关的时候,他忽然比任何时候都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决定。

为什么当年苻坚率众南下的时候,父亲桓冲宁可放弃桓氏多年积淀,放弃桓氏更进一步的机会,也要和谢安联手,结成南方最为稳固的战线。

因为总会有人希望保住的不仅仅是家族,是辉煌的地位,还要保住战火之下的百姓。

被饿瘦的战马奔跑起来的速度,其实不如他来时快。

但对桓谦来说,冬日的劲风呼啸着刮过他的脸,却让他更有一种奋力驰骋的冲动。

然而当他刚要越过前方一片山陵的时候,忽从西面杀出了一队精兵,一片箭雨兜头朝着他这一行百余人,就这样罩了下来。

这里,是司隶往荆州方向的门户之地。自出伊阙关后,越过前方的阳人聚,越过汝水,就离荆州不远了。随后便能增补人手,更换马匹,以更快的速度赶赴桓玄面前。

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桓谦愕然地看到,在前方杀奔出的那一行人赫然有着胡人的打扮,羌人的面容!

他们本应该在前线弘农的战场上,但现在却好像越过了熊耳山,淌过了伊水,绕到了洛阳南边的门户。

桓谦一勒缰绳便想自这乱箭中杀出重围,但这显然已经太迟了。

一支利箭破空,已自侧面穿过了他的脖颈。

桓谦猛地僵住了动作。撕裂的痛楚,让他无法在此时发出任何一句号令。

也或许,就算他能下令,也没有任何用了。

在轻骑冲阵的羌人面前,这些单薄的抵抗简直无力得让人心寒。

那颗头颅上的眼睛尚未闭上,便已被一把弯刀斩落在了尘土之间。

……

“崔先生——”

为首的羌人提着桓谦的脑袋,催动着战马向一个方向跑来,脸上的疲累也压不住下头的嗜血好战。

崔浩也已听到了后半句话:“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第48章 崔浩:?

下一步该做什么?

崔浩的眉头动了动:“将人杀了也就杀了,不必非要拎着头颅过来。”

桓谦的脑袋沾染着沙尘与鲜血,但仍能从皮相看出,这是一位身份不低的贵族,若非如此,崔浩也不必对他中道拦截,防止这一路洛阳方向折返的报信之人,破坏他接下来的计划。

眼见这样一颗头颅被人这般轻慢对待,崔浩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

就仿佛倘若自己有朝一日受难,也会是这般模样。

那为首的羌人却浑然未觉,崔浩已在心中暗骂了他一句莽夫。

“您不在乎这个,咱们可得在乎,算战功的!”

他将头颅往后一丢,由旁人接住在了手里,向崔浩继续道:“不过听说汉人已换了个战功的算法,依照耳朵来计数,可要我说,哪有人头摆在阵前有威慑力。”

崔浩打断:“此次立功的机会不少,不差这一个脑袋,速速收拾战场,随后还有要事待做!”

那群杀人之后更显躁动的羌人总算转了头,听从崔先生的指挥,将这群死去士卒的铠甲扒下了几件,将人拖去了隐蔽处掩埋。

地面的血痕与马蹄印记,也很快被沙尘掩埋了过去。

崔浩居高临下望着这一片,心中暗觉庆幸,这一路报信的人马出动不多,他这边的疾行前军依然有人数优势。否则以他这补给不足,后军未到的情况,若是遇到应朝的大军,还真有些麻烦。

只是不知,身在洛阳主持大局的是何许人也,竟连一路往南传讯的也看来身份不凡。

若不是……

若非姚兴此人真如天幕所说,在军事政务上都主打一个能人上岗,绝不死抓,他绝难这样快地寻到一个独领一军的机会,也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愿他的速度够快,能为那位秦王,也为魏帝拓跋圭抢先一步攻破洛阳!

“崔先生……”

崔浩伸手指向了队伍中两名姚兴麾下的汉人军官,“换上他们的衣服,先试试,能否骗开伊阙关,若不能,那便传讯北面的魏军,南北夹击,速破洛阳!”

“我们走!”

崔浩一声令下,骑兵顿时随他动了起来。

当这一众奔马离去的时候,官道之上已难看出此地先前发生了什么,唯有先前有人落马倒地的地方,沁入沙尘的血色在愈发寒冷的温度里凝固成了血块。风沙吹起后,依稀能见下头的暗红。

空气中也还隐约有些未褪的血腥气味,让两匹轻骑途经此地的时候,忽然下意识地勒住缰绳,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先前做过斥候的经历,让这两名信使都有所警觉,也即刻朝着周遭搜索了开来。

两日之后,桓玄先行开道的大军便忽见两名信使匆匆折返,飞奔到了这位主将跟前。

“何事惊慌!”桓玄眉眼一沉,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下一刻,其中一位信使将一枚玉珏朝着他递了过来。

这玉珏入手温润,足以见得是一块上等的好玉,可在此刻已摔得几乎四分五裂,像是被人狠狠地掼入了草垛之间,方才未曾彻底摔碎。

玉珏之上,一抹刺目的血色以指印的形式,留在了那个刻字之上。

桓玄的手也随之有一刹的颤抖,因为他已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什么字。

“桓”……

龙亢桓氏的桓。

信使低头闷声奏报:“我等寻到了宜阳侯的遗体,却……却未寻到他的头颅。请将军治罪。”

治罪?谁会在这个时候治这种罪。

“能否看出——是谁动的手。”桓玄咬牙切齿地发问。

宜阳侯,宜阳侯!

那是桓谦的封爵!

桓玄怎麽也没想到,他本该在洛阳和这位先行一步的堂兄见面,却已在半道上收到了他的死讯。

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之中,他费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珏,听着信使奏报,倘若伤口形制与箭矢门类判断无误的话,动手的必定是羌人。

无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何会在这个将入荆州的地方动起手来,也无人知道,桓谦为何会只带这些下属,于是遭到了劫杀,自前线传来的这出意外消息只能让桓玄确认——

姚兴的行动远比他们想的更快,洛阳的局势也远比他们想的要麻烦得多。

陛下预备亲征洛阳,由他前来荆州开道,调度此地军粮作为后援,已是雷厉风行的决断,但在这天幕影响之下,有些人的行动同样很快。

洛阳距离关中更近,也变成了一个最大的限制!

桓玄对于桓谦的实力还是有数的,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已然死在了敌军的手中,给了他当头一棒。

“将军……”

身旁的副将一声轻呼,方才让桓玄察觉到,他的唇齿之间已有几分血腥味。

看向周遭,一张张士卒的面容俱是愤慨躁动之色。

“将军,宜阳侯被杀,还死无全尸,咱们得报仇啊!”

“不错!如何能让羌胡如此嚣张!”

“将军,咱们速速前行吧。”

“若是赶路得快,或许还能追上这夥凶蛮贼子……”

“都先给我住口。”桓玄按刀而视,一声怒喝喝止了周遭的声音。

在骤然听闻桓谦死讯的刹那,桓玄的第一反应正是带领这些士卒速向洛阳方向赶去,为桓谦报仇。

龙亢桓氏这数年间固然地位不如昔日,也绝不容人如此折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他当然得带兵北上,追上这夥凶徒。

可在这刹那之间,他又忽然瞧见了周遭士卒因连日赶路而疲惫的面容。

纵然先前攻破司马遵叔侄的一战,他们这边有着近乎压倒性的优势,但无可否认的是,但凡交战,就一定是一件体力活。

为陛下开道,调度周遭郡县的粮草,更是让这一众骑兵往复奔走,连日之间少有休息。

这不是个适合于追击的好时候。

他也更无法确认……

“你担心洛阳已经失守?”刘裕率领一路轻骑追赶上来的时候,从桓玄的口中听到了这出意外,一边看着桓谦让人向南送来的洛阳情形奏报,一边开口问道。

桓玄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桓谦为何会带领百余人向南撤离,一个很好的解释就是,洛阳已经被强攻之下落入敌手,凭借桓谦手中的兵力无法守住城关,不得不先带着一部分人手撤退离开。

可也正是在这南下撤离的途中,他遭到了羌人的围攻,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生天,就这样丢了性命。

刘裕拧着眉头,又朝着桓玄瞧了一眼:“楚侯,恕我冒昧多问一句,你是否因天幕所说,丢了不少信心?”

桓玄勃然:“……你什么意思!”

他确是因天幕的屡次公开处刑,在陛下面前总觉抬不起头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丢了气性。

刘裕先前负责押解琅琊王氏之人,是因陛下决意亲征才被临时调来,另领一军前来查探前线军情,此刻所带的部从比他还要少得多,有什么资格这麽说他!

哦……或许还真的有。

因为他是陛下的刘大将军,是天幕中提及的洛阳之战里那位股肱之臣。

刘裕冷然答道:“看那位已故桓将军的文书奏报,他在洛阳的种种安排都极为妥帖,倘若如他所说,洛阳民心向着陛下,再如何危险,也不至于在三两日间局势翻覆!”

“再若是他如奏报之中所说,不忍百姓伤怀,干脆冒认了陛下臣属的身份,乃是一位心向百姓的将领,又怎会如此带兵南逃,如斥候所言,并未有多少交战的伤势便已被杀。”

“我看——”

以他行军打仗的经验来看,桓谦之死不是桓玄所想的那样。现在的犹豫不前,反而是给了羌人机会!

“你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对面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刘裕字字笃定。

桓玄的目光里,迷茫之色骤然褪去了不少,变得明亮坚定了起来,“他们要夺洛阳,而我们要救洛阳。”

若为抢夺震慑,根本无需将桓谦的尸体掩埋起来。

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摆在路上,让永安知道,纵然天命好像是向着她这边的,他们这些人也依然有翻盘的机会。比如洛阳,就已先被姚兴掌握在了手中。

比起不确定能不能做到的引敌入套,在洛阳设伏,这个震慑的效果,才足以动摇军心和民心!

除非,洛阳还没易主!

他们是走的另外的路抵达此地,也只是用偷袭的办法,恰好撞上了南下的桓谦。

“陛下让我们星夜兼程赶来,不是被敌军虚晃一枪震慑在这里的。”刘裕说道,“桓将军,咱们一面需将此地情形送往陛下处,另一面也需先行动起来。”

兵贵神速,等到真让敌军得手了才赶到,那就是真的来不及了。

桓玄只思考了片刻,便道:“我同族被杀,难免思虑不周,我将荆州军借你指挥,合你我二人之力即刻北上!”

刘裕抬手止住了他,“不,我们还是得分开走。纵然洛阳应当未失,但已过去两日有余,伊阙关是何情况谁也不敢断言,倘若羌人分兵一路镇守伊阙关,凭借地势之利将你我拦截在外,进而北上进攻洛阳,我们行军再快又有何用?”

“不如由我北上追击这一路,你绕行洛阳东面关卡轘辕关!”他翻了翻桓谦奏报,指向了这一行:“若此处所写无误,有桓氏部从驻扎,他们一定认得你!”

倘若羌人已突破洛阳八关,威逼洛阳城下,还已抢夺洛阳外围屏障的所有权,那麽从侧翼进攻,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这件事,只有桓玄能做到。

他刘裕承蒙陛下看重,被即刻调拨来前线,当然不能只知听从诏令。

陛下坐镇在后行将抵达,总得——

先凿一条前路出来!

只希望,桓谦虽死,他留下的种种布置,仍能发挥出效果。

……

伊阙关上的守关士卒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自然不会觉得,这是有人在惦念他的表现,只是又从后头的库房里翻出了一件布袄,裹在了军衣的外头,这才重新守在了望楼里。

天可真冷啊。

荆州就没有洛阳这麽冷,也没有洛阳这里这麽贫瘠。

他小心地哈了口气,又开始继续擦拭弓箭上的锈蚀,免得张弓搭箭的时候,会被锈蚀划破了手,平白得了病症。

更让人郁闷的是,就连箭矢分拨到他们的手中也没剩下多少。

唉……

和天幕对着干就是这样的。

若是他仍在荆州,此刻应该已经顺水推舟地变成了永安大帝的部将,参与什么农具新改革,多种出几口吃的,怎麽还得跟现在这样,一边装永安的部将,一边在搞桓氏的谋反大业呢?

这都叫个什么破事。

但他这人吧,不仅念旧,还念恩。

当年桓冲执掌荆州的时候,他有幸得到了赏识,被招募来军中做了个小卒,靠着军粮养活了子女,现在桓冲的儿子桓谦领兵,他当然要听从对方的命令行事。

反正,在桓将军回来之前,谁也别想从这里通行。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城下一阵从远到近的马蹄声。

他猛地抬头,朝着城下看去,就见一众身着军甲之人从远处策马,将至关前。

为首之人抬头上望,露出了一张陌生的汉人面孔,朝着关上喝道:“奉永安大帝之命,请关上之人开道,让我等通行!”

永安大帝之命?

士卒眯着眼睛朝着关下张望,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他低声朝着身旁的同伴问道:“桓将军还没让咱们改口,也没说已投降对吧?”

对方点了点头:“现在洛阳是桓氏的,不是什么大应的。”

对嘛!那别管他们是不是叛贼,反正永安这名号在他们这里没用。

他们听桓谦的,不听天幕的。

……

崔浩自远处看着这头的情况,极为惊愕地看到——

几乎就是在城下之人说话的下一刻,都不知道城头之人如何发现的破绽,已有一丛密集的箭雨朝着城下飞射了下来!

第49章 属于小人物的洛阳

不,好像说那是密集的箭雨,并不确切。

那其中的数支单薄孱弱得在飞射而出后不久,便已坠落在了地上,仿佛是用的木枝在其中凑数。

唯有几支劲镞混杂在当中,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当先发话之人。

“嗖——”

出手的老兵先前还因寒冷在这风中颤抖,现在握弓的手却是无比的稳当。

弓弦绷紧后松开的那一声砰响里,他已足以断定此箭能否击中目标。

果然,下方的仓皇躲避根本没能逃开这辛辣的一箭,一声惨叫摔下了马去。

“……当反贼就是这样的,没事的没事的,天塌了上面还有桓将军顶着呢。”他一边飞快地从手边的箭囊中,抽出了为数不多的又一支新箭,一边在心中朝着下头的人说了一句抱歉。

他也没办法啊,立场不同,只能这样了。

可就是在他意图第二次瞄准的刹那,他忽然瞧见,那下方的一众骑兵里,闪过了数张并非汉人的面容。

“……”

那绝不能用淝水之战后,南方俘虏了不少胡人来解释!

不仅如此,他听到了远处有人用他不认识的语言,发出了一声尖锐的信号。

不对——这很不对!

就在第二支利箭命中一人的刹那,自远处扬起了一片烟尘。

一支足有千余人的队伍就这样朝着这伊阙关杀奔而来。

老兵瞪大了眼睛,险些因手上的动作一颤,将长弓都给惊得甩出去。

“是胡人。”

“胡人来了!”

他曾与北方胡人交过手,又怎会认不出,那正是对方骑兵的模样。

就算看起来不如中原骑兵出现时齐整,但因捕猎生存所需,他们的骑御姿态在随性之中,也是最适合他们发起进攻的样子!

毫无疑问,那是羌人从南面杀来了。

可怎麽会有羌人呢?

先行的骑兵只在前列发出了一轮向伊阙关上的箭雨,见守关士卒尽数退到了女墙与望楼之后,便已散开后撤,退向了射程之外,只循环朝着城头引弓搭箭,压制住城头的反击。

后方在崔浩指挥之下拼凑而起的巢车,已在身着铁甲的步兵推动下,朝着伊阙关前行来。

中原战乱,自荆州往洛阳一带驻防不当,恰恰给了崔浩在这沿途中调整军容的机会。

他虽意外于骗开城关的计划,竟会如此轻易地告破,但这位年轻的谋士已先后在拓跋圭与姚兴的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并未被轻易打倒。

他也绝不容许自己在这些临时听令的下属面前露怯。

骗不开伊阙关是吗?那就打好了!

关上的守军人数不多,箭矢无力,仅仅是靠着作为龙门山和香山阙口的地势,才拦阻住了他们的去路,可人数的优势在他们这一边,要想破关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一旦伊阙关告破,洛阳八关自内而外被击破的速度便会快得惊人。

何况,洛阳因弘农战况,还未能全线守备。

他看到了。自伊阙关以南沿途所见,也未有大批兵马进驻的迹象!

崔浩眉眼间凝结着一层冷意:“全力破关!”

“是!”

城头的守军被箭矢压制,转而以高抛箭回应。

以弓箭的重量,确能做到砸落伤人。

他人在远处也能瞧见,有数匹马上的羌人被一箭砸中摔落下马。

但以箭矢的数目来看,前来城头驻守的士卒虽有增多,但还远不到能阻止他们前进的地步。

只要巢车能顶住戍守的防御,撑到伊阙关下,凭借羌人的勇武,足以打上关去。

城头的守军自屏障后窥探下方的动静,心中再度一沉。

此时此刻,就算是先前还在想什么“上面有桓谦桓玄顶着”,也只剩下了交战的本能。他们甚至不敢细想,羌人到底是如何绕到的南方,又有没有与南下传讯的桓谦有过交手。

越想越容易引发恐慌的。

那当先动手的老兵已小心地挪了位置,选择弃弓而向远处的弩箭台而去。

外头攻城的动静,也已让先前轮换休息的其余人等尽数抵达自己的位置。

扛住敌军的进攻,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一名年轻的士卒匆匆跑下了关隘的高墙,抱来了这伊阙关中存放不多的薪柴,堆进了那临时搭建的烽火台。

一团裹挟着黑烟的烈火,顿时冲天而起。

像是在响应着这处“烽火”,在更为靠近洛阳的一里外,一处“烽火”也随即烧向了空中。

崔浩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自己的身后看去,唯恐在那个方向也会随即升起一团用于传讯的烽火,将南方的大应兵马领到此处。

幸好这种再度出乎意料的情况并未发生,只有前方的伊阙关,像是笼罩在了一层黑烟当中。自关上的反击来看,那里依然没有添加多少守军,却又好像因那黑烟的存在,凭空多出了不少勇气。

“督办洛阳防守的人到底是谁呢?”崔浩低声问道。

可惜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先前的那一队汉人已被他带领的羌人杀了干净,也就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那个地位最高的领头之 人正是洛阳防线的缔造者,哪怕已然身死,也给崔浩制造了天大的麻烦。

说不定他将桓谦的头颅丢向伊阙关,还能让关上大乱,但还有一种可能,是让这些人对于关下的羌人更为仇视,誓死也要为桓将军守住此地。

他能看见的只是狼烟高升入空,将此地遇袭的消息传向洛阳,作为最为有效快速的示警。

身在洛阳的桓谦副将却是眼皮一跳,当即走上了城头朝着远处张望,确认自己并未看错后,匆匆地走下宫城高地,向着城外驻扎的军营奔去。

这里不仅有随同桓谦前来的荆州兵,还有响应募招前来的洛阳百姓。

一见副将到来,三言两语的声音顿时挤入了他的耳中。

“将军,这是发生了何事?”

“……为何是南边点起了烽火?”

“那边不应该是大应兵马所在吗?”

“将军……咱们现在该做什么?”

副将哪里知道那麽多。他只知道,桓谦为了节省人力重添加设的烽火台必定有其作用,现在烽火示警,总是要有所行动的。

可倘若南面的敌人是永安,他们遵照着桓氏的立场奋力抵抗,被洛阳的百姓知晓,绝不是一件好事!

恐怕他们当场就要倒戈了。

或许,人真的是要在困境之中才最能激发急智,这副将灵光一闪,硬着头皮答道:“南边的司马氏叛臣必定知晓了洛阳至关重要,选择起兵来围,真是太不要脸了!好一群欺善怕恶的贼子!”

反正桓家之前就想篡司马氏的皇位,他骂得顺口极了。

他顺便还能顺着这些洛阳百姓的想法,痛骂一番司马家明明收回了洛阳,却从不当这里是自己的地盘。

只不过……

这副将说到最后,忍不住挠头,他隐约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火了。

周围那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宛然是在表态,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能随同他一起,将什么意图复辟的司马氏众人打飞脑袋。

他连忙清了清嗓子,肃然道:“劳烦诸位向四方通传,身在洛阳一带的大应子民为防遭到战祸袭扰,尽数退到洛水以北。”

他伸手指了指位处洛阳以南的洛水,语气恳切。

人尽皆知,这洛阳城虽经历了数次修缮,但真正有高墙耸立的地方,乃是洛阳宫城皇城所在,其余的地方有郭而无墙,能算作南面防守的,只有这条洛水。

现在再如何已失什么神圣地位,总算还有几分防守的用途。

沿着洛水南北分布有不少郭区房舍,其中大半已因战乱和废弃坍圮,但仍有不少百姓为了取水便捷住在这里。

现在战乱将至,必须退到洛水以北去。这也是桓谦在临走前对他们的交代。

“将军……”

“诸位守好此地就是。”副将挤出了人群,回头朝着众人拱手,“南边的事情交给我们,若是我们没能回来,请静候大应陛下援军就是!”

自洛阳众人的视角,只见这随后翻身上马的副将一脸的欲言又止,仿佛仍有话想说,但也只是召集了麾下士卒,便匆匆向烽火发出的方向赶去。

却不知这欲言又止,哪里是不愿将此地百姓牵扯入战祸之中,根本就是担心再撑下去,就要露馅了!

“这就是王师的风度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当先发出了一句感慨。

想想先前桓谦在洛阳的表现,众人更是彼此相望连连点头。

一批批原本散落在河南郭区之中的人,快速收拾了行囊,迁移到了河北。

洛水之前的河桥被快速地收起,也有戍卒站定在了简单修缮过的箭塔之上。

可对于洛阳来说,麻烦显然还并未结束。

就在那位副将离开洛阳的半日之后,自北面的邙山之间忽然燃起了另外的一道黑烟,从北面向着洛阳传递出了一个信号——

北面也有敌袭!

然而因兵力分散,又是南面险情先至,此刻的洛阳城中竟已无一位站得出来的主持者。

一时之间,又有一层新的阴云笼罩在了这片废墟之上。

苍天呐。

刚刚将家当搬运到洛水以北的人下意识地朝着北面看去,就瞧见在那宫墙之后徐徐升起的黑烟。因近处房屋的阻隔,那黑烟竟像是燃起在宫墙之中,依稀又是一次火烧洛阳的惨剧。

墙在烧,山在烧,天也在烧。

这场面曾经出现在祖辈的陈说中,出现在一部分人的亲身经历里,又与眼前的情景再度重合在了一起。

仿佛对于这烈火来说,洛阳百姓的一生,都只不过是一页单薄的纸,可以轻易地燃烧作灰烬,成为火中的一跳明光便消失不见。

明明敌军还未杀奔到此,只是警报从北面传来,在这压抑到近乎无声的场面里,就已有了一声将发未发的啜泣。

可当先打破平静的,竟是一只箱子被摔砸在了河岸边,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迸溅一地,还有的滚入了河中。

“砰”的一声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瘦弱的妇人狠狠地瞪着地上的东西,一声怒喝:“哭什么!这一次将军没有弃城而逃,只有千人也分散在了各处关隘,明知南面有贼寇来袭,也不愿我们涉险。”

“永安陛下是即将救助洛阳的明君圣主,只是还没抵达此地,但已随同天命和我们同在了。”

“有这些人在前做个表率,我虽只是个不识文墨的妇人也知道,为国而死……总比做个了无归宿的人好得多!”

她一把抄起了地上的半只犁耙,苍白的脸上蒸腾起了一抹血色:“昨日这一方来洛阳,明日那一方来洛阳,我祖辈从晋朝换成了什么汉赵子民,又换成了秦国的兵,再说是什么遥归晋朝,真是受够了!”

她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她活了四十岁,换了好几次国籍归属,却没有一次拥有真正属于一个人的命运。

凭什么呢?

“不错!”有人一抹泪痕,响应了她的声音,“等什么等,等到最后,不敢擅逃,不敢造反,还不是一无所有。”

这片荒芜之地,曾经也是住有数十万人的大都城,怎麽就到了今日这样人人可欺的地步!

那位大应的皇帝陛下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也已让人赶来相救,可若他们自己还长在泥中,只待外人相救,那与蝼蚁又有何区别!

“北边有敌人是吧——”一人咬着牙,从后头的门板里抽出了一把柴刀别在腰间,“咱们洛阳的北面是有黄河的,敌军要来袭,就得渡河。不仅要过河还要翻过邙山来!咱们是不会打仗,但总还有些力气,想渡河的就让他沉船,想翻山的就让他死在山里,是不是就是这样简单?”

一股说不出的精气神忽然自浑浑噩噩的神情中升了起来。

一个声音又从人群中传了出来,像是要彻底将它从废墟之中逼出来。

“四野之声,皆有所应,那也得它先是个声,是不是啊!”

留守于此地为数不多的荆州军都已看呆在了当场,难以发出声来。

或许就算他们在此时开口,也会被那突然炸响的一个个“是”字淹没在当场。

他们先前抵达洛阳时,只见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就觉得这是因天幕带来的洛阳民心归附。

但好像直到现在,他们方才看到,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民心。

那不是百姓觉得谁能给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而是他们本身想要“做一个人”的呐喊,汇聚成了一股力量。

先前,他们都已为了避免发生冲突,先冒认了永安部将的身份,那现在,当这股力量向着他们的敌方发起进攻……

有人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你们守着这头,换我们去守北面。”

“就算咱们要死在这里,总得像个人样,让后头的人知道,咱们没本事南渡逃生,但也不是孬种!”

“……那府库里都能翻出陈年的老谷,能不能翻出些老旧的兵器啊。”

“瞎说什么呢,八十年前就被那叫什么呼延的家夥抢走了吧……”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

一位年轻的荆州士卒忽然忍不住调头看向了南方。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想看到那些人的背影,不敢去看那些人被天幕唤醒的勇气,还是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眼中的犹豫。

但他觉得,眼前的这条河流好像变得比先前清澈了许多,在眼前又翻起了一个浪花。

若是它能改道向南流淌的话,应当能将此地的这些声音都带向建康,带到那位永安陛下的面前吧……

……

王神爱刚自大船上走下,便收到了等候在此的信使带来的急报。

桓谦身死,洛阳有变,桓玄与刘裕会合后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往伊阙关逼近,试图追赶上前头的敌人,一路绕行轘辕关,试图寻到破局的机会。

如今战况还未可知,距离他们做出这个决定,已又过去了数日。

“果然猜对了……”

无论是姚兴还是拓跋圭都不可能是坐以待毙之人,当先遭到敌军威胁的,也确实是洛阳。但桓谦之死和洛阳有可能失守的消息,依然不在王神爱的预料之中。

“陛下打算怎麽做?”

在有片刻混乱的思绪之中,王神爱甚至并未分清,方才的那句话是由谁说出的。她更是用了极大的努力,方才平复了思绪,让自己重新回归清醒。

“大军如常行进,尤其是军粮调派运输,不得有失。”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朕亲自坐镇荆州,向洛阳施以援手,不只是要来和人赛跑的!”

桓玄和刘裕的决定没有错,她也应当相信这两人的本事,相信在天命之下,会做出反抗的绝不只是姚兴而已。

若是她这位皇帝失去了分寸,让抵达洛阳的中军变成强弩之末,那才真是要被人寻到翻盘的机会。

可一想到她此刻的这句回应,很有可能会代表着人命的丧生,王神爱的心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压力。那是一个曾经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普通人本不应该担负起的分量,但又必须在此刻,由她担负起这个决定的后果。

……

她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理解,“主心骨”三个字的意义。

第50章 洛水之前,却月阵

谁都可以乱。

在这个分秒必争的时候,谁都可以应时而动,轻骑急行,去做更多的尝试,以抗衡敌军的应变,唯独王神爱必须稳住。

动与静之间的平衡,还把握在她的手中。

或许唯有她袖中攥紧的掌心里那一层冷汗,才昭示着她说出这句话有多艰难。

守在岸边的吏员对上了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

“令荆州官员来见我。”

“……是,是!”他垂头应声,连忙躬身退去,掉头就向着远处跑去。

因这句命令,荆州各地,尤其是长江以北诸郡县的官员,都以最快的速度被征调到了此地。

荆州官员本没想过会这麽快见到这位大应陛下。

虽已听闻,朝中官员迎来过一场考核,将诸多要员一一清扫出朝堂,但也只是让他们觉得,陛下要先解决完扬州内部的事情,再将手伸向荆州。

甚至,若不是桓玄选择向王神爱投降,他们都未必会称呼她一句“陛下”。

但这场从荆州北上洛阳的交战,却令他们提前要面对永安的审视。

“前头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

身在官员队列中的殷仲文打了个寒噤。

不只是他,在他周围的人都能瞧见,陛下专门朝着他看了一眼,其中警告的意味格外重。

殷仲文下意识地低下了脑袋。

他怎麽会不知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前任荆州刺史殷仲堪是他的堂兄。他当年能够入仕,还是因为殷仲堪的举荐,但就是在桓玄先前谋夺荆州、杀死殷仲堪的悖逆大举中,他因自己的夫人出自桓氏,果断地将自己的堂兄给卖了,和桓玄站在了一头。

倘若桓玄真能成事,成为天下之主,他的这个行径也只能说是抉择分明,大义灭亲,偏偏……

“但今日荆州粮道务必畅通,大军出行一应所需,除却扬州调度之外,荆州境内也不容有失,可能做到?”

殷仲文连忙接道:“能,当然能!臣就算掘地三尺,也必将一应军粮与粮车筹备妥当。”

他身旁的卞范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当日桓将军启程建康之时,殷仲文便将千金财产埋藏在了地下,唯恐遭到灭族查抄之祸。自桓将军折返,为陛下开道的消息传来,他又埋了一批先前收受的贿赂。

若要供应大军所需,光凭荆州府库之中的银钱必然不够,那可不就得“掘地三尺”?

这都不是一句夸张的说法,而是一句写实!与不打自招有什么分别。

若非陛下确实预备前事不究,已问起了先前桓玄领兵进攻司马遵叔侄的情况,谁知道殷仲文还能说出一句什么东西来。

卞范之收回了思绪,仔细听着王神爱随后的吩咐。

只听她从容不迫地将荆州的官员分成了四批。

一批继续处理先前荆州边境的战事影响。

司马遵的旧部,等同于是一块堵塞在荆州到洛阳路上的绊脚石,自被铲除后,荆豫一带再无人胆敢提及司马二字。

但因先前的交战,仍有流民迁徙避祸,需要尽快安置。

随后的三批,全是为了构建荆州境内粮道而设。

“从建康到南郡全是水路,我已将此事交托给建康那头的官员,诸位不必多管,但随后的这一路,还是由诸位熟悉荆州情况的好手来办。”

“从南郡押运向洛阳?”

“不。”王神爱回道,“从南郡到襄阳,从襄阳到南阳,从南阳到洛阳,一共三段。哪一路的运送纰漏最多,哪一路的运送最为周全,待此间事了,朕自有评说。”

“诸位,”她面色沉静,竟让人险些忘记这位陛下的年纪,“且去办事吧。”

卞范之混在人群之中,跟着这些各有所想的官员离开了此地。

他先前遗憾于桓玄尚未与对方宣战,便已放弃了自己的大业。

但今日瞧见王神爱举重若轻的杀鸡儆猴与促成官员竞争,他又必须承认,若是将桓玄放在王神爱的位置上,绝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

荆州因桓玄往复一场而浮躁的气氛,也在朝廷大军抵达、陛下亲临之际,骤然沉静了下来。

荆州士族相比于北方贵族以及江东世家来说,或许还是叫“豪强”更为合适,在这位陛下酷烈果决的作风面前,应当暂时也没人打算冒头,去试一试她的刀够不够锋利,能不能在抵达洛阳前先斩了他们的脑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后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卞范之讶异回头,心中猛地一跳。只因他瞧见,跑上前来的竟是个宫中的小黄门,还上来就是一句“陛下有请”。

他重新回到了王神爱的面前,忐忑地估量了一番自己可能会面临的困境。

便听到了一句不辨喜怒的问话:“听说,你是桓玄的谋士?”

卞范之答道:“正是。”

王神爱:“久闻你识悟聪敏,多得赞誉,若为参军,应当也有随机应变之能?”

卞范之有些不明白王神爱的意思,忽见她伸手指了指一旁,“我有一路兵马临时到任,尚缺一位参军,请你暂任两月。”

说话间,苻晏已朝着他拱了拱手:“请先生随我来。”

卞范之:“……”

等一下!他在这三言两语之间便被决定了去处,根本没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啊。

再等听闻苻晏的身份,卞范之愈发觉得自己是从一条贼船踏上了另一条贼船。

可惜如今这决定权又不在他手里,桓玄也已往洛阳去了,更不能将他捞回去。

他也最多就是苦中作乐地想一想,比起“掘地三尺”的殷仲文,他的处境已算不错了……

是——吧?

……

或许他也暂时顾不上所谓的前途了。

自前线传来的消息并不容乐观。

桓谦为胡人所杀,未能南下报信,让人除却那封早几日传回的奏报外,再难了解洛阳的情况。

洛阳以西诸县的情况,更是一个未知数。

桓玄与刘裕会合后再度分兵,由桓玄转道向东,赶赴轘辕关,刘裕则整顿兵马后继续向伊阙关推进。

但当他抵达伊阙关时,此地……此地已然被攻破。

羌人在此地的折损不小,险关之下留下了众多羌人的尸体。

只不过,从此地行军的痕迹来看,另有一路数千人的兵马从后方填补了这个损失。

斥候大略探查出了羌人的行路轨迹。

桓谦没能发觉他们的到来,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伏杀,还真不能怪他大意。

幸好,羌人显然也没料到,朝廷的兵马会来得这麽快,留下驻守伊阙关的人手并不算多。刘裕重新夺回伊阙关的损失,远比这些羌人小得多。

“但伊阙关告破,羌人攻入洛阳八关之内,必是一场天大的祸事。”

王神爱朝着军帐中逡巡一眼,只觉一阵低气压已经笼罩在了此间。

天幕拿姚苌的旧事说道,虽对姚兴多有夸赞,但随后对于他眼界的评说,无疑是让人没将这位秦王当作大敌。

可从伊阙关一度丢失的情况看,姚兴的速度已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好一位秦王。

他们当然可以给自己找理由,说什么这是因为姚兴距离洛阳最近,但这世上从来都只认结果,不认过程,也只有输家与赢家的区别。

“那又如何呢?”王神爱一把将手中的军报扣在了桌案之上,“我相信我派出的将领,不会给我一张空白的答卷。既然伊阙关重回我手,那也必能将八关之内的贼寇重新驱赶出去。”

“就算先前是鞭长莫及,现在也得稳扎稳打地推进向前!”

“伊阙关的守军已经告诉那些羌人了,”灯光在她的眼睛里闪动了一瞬,“大应,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

此刻的崔浩就是这样想的。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他所统领的羌人精兵有着十倍于伊阙关守军的人数,纵然关卡地势险要,要想攻克也不会有多艰难。

可事实告诉他,这些守关的士卒有着异乎寻常的固执,根本不像是那些能够轻易放弃前线阵地的晋朝官员所能拿出的表现。

仿佛随着应帝登基,中原人一度因永嘉南渡而放弃的骨气,又已重新扎根在了此地!

点燃在伊阙关上的烽火也显然起到了效果。

在城关被破之前,守关的士卒一度发起过一场远比先前凶悍强势的反击,让羌人不得不丢下了数十具尸体,将攻城的巢车也先撤回。

直到人数优势已彻底盖过了地势之利,崔浩方才真正突入关内。

可当他纵马向洛阳方向迈进的时候,仍觉一阵说不出的心有余悸。

兵法这东西果然是死的,实战之中的变量和人心的力量能起到的效果当真可怕,也让他忽然有些纠结,自己先前向秦王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做错。

经由伊阙关一战,他麾下的羌人愈发躁动,让他这位军师像是拉着一条随时都会断裂的缰绳。

他已从临近的几名羌人将领脸上看到了一个信号——

倘若杀入洛阳,必定要在此地大杀一番!

可若他们真这麽做了,固然能将永安的名声往地上踩,又何尝不是在激起南人的奋起反抗!

崔浩不敢多想,分出了一批人手往函谷关方向去,用于接应秦王的兵马,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众人往洛阳方向速速赶去。

可还未至洛阳,他便遇上了另外的一路敌军。

相比于先前守关的将领,这一路敌军才真有了正规军的风范。

若非崔浩先等到了后方的援军,才自伊阙关起行,恐怕在这一个照面中便要被对方占据上风。

可饶是如此,面对凶悍异常的羌人骑兵,这一路自东面切入的援军依然凭借着中军之利,将他们分割成了两半。

崔浩不认得这统兵之人,正是天幕之中占据了极大戏份的桓玄。

他也并不知道,这位是听从了刘裕的建议,绕行至另一处隘口,在桓氏部从的接应下入关,反而抢在了他的前头。

他只是在接连纠缠的两日后做出了一个判断。

仓促之间,他难以将对方剿灭殆尽,但他已没有多余牵扯在此地的时间。

他与北面的魏军约定了进攻洛阳的时间,却在伊阙关耽误了太久。

这拖延的时间,谁知道洛阳又能生出怎样的变量。

所以他必须尽快摆脱这一行人,与北面会合,达成对洛阳的南北合击!

但要走,又谈何容易。

……

“将军——他们分兵了。”

桓玄冷眼朝着那一路徐徐退去的兵马望去,眼中的血色更盛。

这羌人的队伍之中必定有一位冷静的指挥,所以没在此地继续与他纠缠,而是果断地留下了一路殿后,便率领着其余人等撤离。

这留下的兵马呼喝着杀戮的信号,依然让人不敢小觑,还真能为另外一批人争取到撤离的时间。

但,那又如何呢!

“刘裕的人怎麽说?”他朝着那头接应信使的扈从发问。

对方答道:“刘将军说他已看到了将军这边的情形,决定先往洛阳方向去,若是将军这边无法支撑,便尽快查找机会撤离,由他在洛阳应战。”

桓玄抬手指道:“好,那就先吞掉这路殿后的羌兵,去洛阳与他会合!”

与其去追击撤离的那一路,还不如相信,刘裕能给他们一个惊喜!

当崔浩领兵北上,行将抵达洛阳城下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个“惊喜”。

他缓缓减慢了马速,眼神里掠过了一瞬的悚然。

已近破败的洛阳城在愈发昏沉的冬日,像是一颗早已死去的老树,再难支撑出任何一根蓬勃的枝杈,荫蔽下方的百姓。

可在涛涛洛水之前,已然有人陈兵等在了这里。

洛水之上,漂浮着一行只经由简单修缮便被重启的战船,隐约能见上有士卒张弓候立。

但真正对他这一行数千精兵有着直接威胁的,还是岸上的兵马。

数十辆战车布作弧形,两头抱河,战车前后则陈列着枪兵盾兵。

不,或许称它们为战车并不合适,因为只有位居弧形前列的几架,还能被称作战车,其他的都只是装着轮子的木车而已。

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已结成了一个足够齐整,用于抗衡骑兵冲阵的队形。

而在战车之后,是衣着各异的士卒或持近战器械或持弓弩,背靠着那条洛水,前仗着这一排战车,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怒目而视。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崔浩看到的,是一张简陋而又锋利的弓,拉作了半月蓄势待发,只待利箭离弦的那一刻!

一个声音也自远处的队伍中高声响起:

“永安陛下将领刘裕,静候诸位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