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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才是真正的复辟旧朝!

……

“阿娘,您出来做什么?”

“我出来干什么?”老太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砸,怒道,“你有这个时间问我在做什么,怎麽不问问北面在干什么!”

“他们在打仗……”

“好,在打仗。谁在和谁打仗,又是为什么要打仗?”老太当即追问。

那弓着背的男人嗫嚅了一阵,方才回答:“我听人说了,是北府军的人攻城,说是因为永安陛下篡夺皇位,才让局面不稳,洛阳开战。现在谢夫人代替她打理建康事务,还做了错事,不如回到先前——哎呦您打我做什么,这是别人说的,不是我说的!”

“别人说的你就相信,那你还长着你这颗脑子干什么!”老太愤怒极了,“永安陛下登基的时候我们人人叫好,那荒唐昏君死的时候我们还换上了自己的好衣服庆祝,陛下决定驰援洛阳的时候我们鼓掌称赞她做人有担当,怎麽现在有人为了不被处置,拿出了个听来就好笑的理由,你也跟着信了呢?”

“我一辈子没尝过一口墨水,现在就认识前头那个晋朝的晋字,还有应朝的应字,但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的糊涂蛋。我看他们就是不想让咱们过上好日子,非要让那一个个庄园继续把咱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趁着陛下还在前线督战的时候出兵。”

她迈着步子就要往前走,被人给拉了回来:“娘啊,你慢些!”

“慢什么?”老太太眉头一挑,“怎麽,是这天幕先前说什么魏国秦国,说什么官员考试说多了,让你忘记它先前说的东西了?它说只有永安陛下会把我们这些人的声音放在心上,会想到改良农具发展灌溉,让我们能吃得饱饭。相信什么司马家的昏君会变聪明,相信那些达官显贵会吸取教训好好治国,还不如相信我老太太也能在七十岁认会字呢!”

“可您这麽出去也不是个事!”男人跺脚,长叹了一口气。

他又怎麽会不知道母亲说的这个道理,更不会没看见,自从永安陛下登基之后,这建康城中的风气已经一日好过一日。

固然改变发生在一道道政令之间,需要继续向前迈进,才能真正变成天幕上所说的世道清平,他们也已能隐约窥见一种光明的未来。

谁若想要推翻永安陛下的统治,就是在和他们这些老百姓做对,他们合该做出反击的。

可是,反抗也是需要武器的啊。

“那些攻城的是北府军中的精锐,我远远看到了,箭矢飞得老高,不说刺中了,就算是单单砸下来也能要人性命。咱们赤手空拳的,要拿什么去和人家比?我腿脚不便,幸好还会一些精雕细琢 的木工活,才能维系咱家的生计,您也岁数大了,难道真要用肉做的身体去和铁来比硬吗?”

他不是不想支持永安陛下,但也得在确有能耐的时候做吧。

那边交战正酣,他走过去都要没命,压根发挥不出任何作用,更何况是他已经年迈的母亲。

老太盯着儿子的眼睛:“那你老实告诉我,你站在哪一边?”

“永安陛下这边!”这一次他的回答没有犹豫,“我还希望陛下早日凯旋呢。”

“这话总算你没说错。”

他只是有着升斗小民被生活磨平的无奈,有着但凡是人就会有的恐惧。

但不能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老太刚要重新说话,就见隔壁的屋子里,一个只比桌子高一些的孩子跑了过来,“阿婆,我爹想管你们家借几个缸。”

她弯下了身子:“借缸做什么。”

小孩子答道:“把我家的木柴都送去城楼上,用来烧滚水!我阿爷说可以用滚水守城。我爹还有些力气活,打算去找几个一起打猎的,看看能不能闯到先前的募兵处,借来两幅弓箭,也能杀敌!”

“听到没有!”她又往那畏畏缩缩的男人腿后抽了一拐杖,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没有武器就去借,再不济用别的办法也成。咱们收到消息已经晚了,难道还真要等到别人把城池攻破了,把永安陛下赶走了,才敢站出来说一句,又要接着过苦日子了?我呸!”

“还不去问问能帮上什么忙,非要等我来给你领路吗?”

她虽不知道洛阳那边的百姓是什么样子,但她们建康这里的庶民黔首亲眼见证了永安陛下弑君登基,亲眼见证了这里发生着改变,比起所谓的攻城口号,要更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也相信,有天幕作为背景的永安陛下一定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倘若城破,回到原本的苦日子,可能都只是最好的结果了。她更怕的是,她们的声音,甚至是她们后辈的声音,都会因为某些人的恐惧,而被压制到更不见光的地方。

幸好,当她向周围看去的时候,不止听到了那个小孩来借盆借缸的声音,也听到了另外的回应。

“我说,谢内史是仓促迎敌来不及跟咱们知会,这也正常,那群叛军是什么意思?就带着这麽一点人手想要打下建康,完全没觉得我们能发起反击?”

“好哇,他们甚至没把我们当回事!”

“欺人太甚,这是欺人太甚!”

“……多少年了,战乱百年才等来一位明君,到底是碍了谁的眼睛,才让他们想要趁人之危,在这个时候攻城。”

“我不知道什么谢内史冤枉了人,我就知道谢内史半月前还让人来一家家走访,把咱们的房子都给加固了,免得冬天冻死了人。”

“说得对!所以谁家还有多余的锄头借我一把?”

“……”

“我真的还需要跟他们讲什么道理,做什么煽动的事情吗?”孙恩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神有些呆滞。

他在将至建康后,选择了快马加鞭、先行一步,带着一部分人手掀起一场反抗的声浪,以便完成褚灵媛分配给他的艰巨任务。

他传过教,很清楚一个道理,当一个声音还在萌芽之时,它可能会被一些沉重的静默压进土里,但只需要有一些人先将话说出来,便会有人被唤醒发出回应。

但好像,建康百姓的恐惧与沉默仅仅持续了大半日的时间,就已经被另外的一种力量撬动了局面。

原本平静的水面若是再看一眼,也变成了冬日的枯草地,只需要一点溅落在上面的火星,就会燃烧成燎原大火。

不需要由他用宗教的方式来煽动来鼓舞,不需要他用一个个部从的反应来填补百姓的呐喊了。

他们已经在自发地组成反击的队伍,不,应该说,是反击的中坚力量。

但孙恩刚想到这里,又猛地从怔愣中惊醒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一个正要跑过的青年,顺势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的军令。“快!让他们不要擅自行动。”

“你……”

“我是陛下的孙将军,天幕说了会当政委的那个!”

“我说,你听,然后立刻想办法把消息扩散出去。”孙恩直切要害地说道,“现在攻城的,是北府军中的叛军,真正的北府军仍效忠陛下,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快到了。”

“请你们之中只留体力好的年轻人随我行动,其他的人相互照应,等待援军到来即可!”

孙恩哭笑不得地看到,那年轻人的传讯非但没有让那些预备上战场的百姓冷静下来,反而质疑起了他的身份。

他艰难地冲出了重围,挂在了高处的一根杆子上,“诸位是要听我原地背一段天师道的经文才能自证身份吗!陛下不日之内便能得胜而回,魏国打下的邺城都被我们刘将军烧了,这位刘将军也已赶回支持。三路援兵齐出,北府军的叛逆,世家门阀的恶徒也只有死路一条!请各位听我指挥,切勿自乱阵脚。”

人群中的嘈杂声终于暂时平复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那要不你真给我们背一段?”

“哈哈哈哈哈哈,孙将军,那你说的三路援兵,都到哪儿了?”

到哪儿了……

借着覆舟山的掩护,刘勃勃和慕容德的这一路人马已随江潮拍在了建康以北的岸上,对着向城头又一次发起进攻的叛军,露出了锋利的刀兵。

第77章 胜利的号角

“久闻北府军大名,只是似乎在攻城上也并非好手。”

慕容德话刚说完,便面色一僵,“抱歉,是我失言了。”

“你何止是失言!”刘勃勃冷声说道,先前朝着叛军而去的杀意,已遽然转向了慕容德,“你是保住了小命,但我看你也差点弄丢了脑子!若是那些毫无远见也无半分立场的人,在你这里也可叫做北府军,那些被杀得抱头鼠窜,向魏国摇尾乞怜的,是不是也可以叫做昔日慕容垂的精锐!”

“出兵——”

刘勃勃抬起了下颌,“让叛军看看,到底什么才是我应朝精兵的本事!”

慕容德目光一颤,清楚地看到,当刘勃勃发出这句进军宣告的刹那,不止是那些跟随他攻破邺城的士卒,再一次用敬仰的目光看向了他们的将军。就连那些被他救下的慕容氏士卒,也都被这应朝军心所鼓舞,下意识地跟上了刘勃勃的行动。

谁也看不出,这位此刻抓握缰绳手持长兵的将领,竟会是天幕历史中的逆臣暴君。

他们只看到,随着刘勃勃抢先一步动了起来,这一支从覆舟山以北行来的精骑直扑叛军的后路而来。

“杀——”

“谢内史!”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守在城头的士卒顿时精神一振,向着谢道韫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到底是敌方的后路援军,还是他们这边的兵马,根本无需多言的。

一心攻破城关的叛军之中,已有阵型的变化,分出了一股人流向着来人迎去,显然不是要对他们做出接应,而是要去拦截一路敌人。

“是咱们的援兵到了!”

这个信号顿时让腹背受敌的城头守军喜出望外。

也正是因为城外叛军的调度,城头的压力为之一松。

在这刹那之间,他们更是看到了远处鼓舞人心的一幕。

那一支急冲而来的援军绝不是在鲁莽行事,而是悍然杀向了敌军最为薄弱的一面。

绝对的冲撞力和强弱对比面前,几乎无人看得出,这一路援军其实是由两方人马组成的,也很难看出,他们之中的磨合仍算得上生涩。

只有那叛军的一角迸溅出了一道血光。

“来人,与我拿下这一路小卒!”与刘毅同行的诸葛长民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立时勃然大喝,调度着麾下部将向这小股精锐而去。

他倒也明白,自己能得王愉看重,并不全然是因为他的本事,在拍马迎向刘勃勃的时候,接连增补了己方的人手从四面合围而来。

接连的攻城不下,也让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知是后悔还是警惕的情绪,让他在下达指令之时愈发小心。

可也正是这份束手束脚,放在真正能称为天才的将领面前,像是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破绽。

刘勃勃手中的长刀一甩,慕容德麾下的北方骑兵就已从善如流地跟上了他的脚步,像是一支锋利的箭矢破空,却又在空中骤然转向。

当用于掩护干扰的箭矢自侧翼发出,击退了一路敌军的刹那,这一支利箭已经狠狠地穿入了敌军之中。

诸葛长民的反应倒也不慢。

眼看着己方的士卒如同纸张触碰到烈火,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被烫烧出了一片消融的豁口,他匆匆自前方将一排装备精良的盾兵调了过来,意图拦截住刘勃勃的脚步,可这一路精锐援军的速度是何等的快。

“啊!”诸葛长民发出了一声惨呼,就见那支似乎直冲他而来的箭矢划出了一道吊诡的弧度,就已砸在了地上。

而发出这一箭的刘勃勃不过是虚晃一枪,就已杀向了这叛军的其中一处。

“不好。”诸葛长民慢了一步方才发觉刘勃勃此举的用意。

他带兵避让,又让前方的盾兵也随之撤回的时候,不仅仅是让城头受到的威胁再削弱了一重,也是让自己这一路反击敌军的队伍变得比先前更加庞大了,也就是,和刘毅之间脱节了!

刘勃勃看似来去如风,因带着一批胡人骑兵更显凶悍,却一点也没打算来逞匹夫之勇,而是在诸葛长民未能阻拦之际,果断地切开了这两方队伍之间的连接。

直到此刻,越战越勇的援军方才重新掉头,向着慌乱回头的敌军杀去。

这支几乎是由骑兵组成的队伍不必担心他们会面对前后夹击的窘境。

更快的兜转节奏,以及那位统帅的锐气,变成了一把染血的长刀,再度劈下了一名叛军的人头。

轰然倒下的步兵中,让开了一条节节败退的信道,让这支骑兵如同游鱼一般从其中杀了出去。

“拦住他们!”诸葛长民高声下令。

拦不住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们这边的人数更多,好像在下一刻就能抓住来人的尾巴,却只是一个跄踉,就被他们给逃了出去。

而这一拉一扯之间,他们这边的阵型已变得更乱了,也与刘毅这边更为脱节。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可对于诸葛长民,他与后方的建康之间还夹着刘毅的这一路兵马,等同于背后有着一道还算可靠的护盾。

却不知当刘勃勃再度勒马回头,望向那队伍变动的中心,也就是其中将领所在位置的时候,目光中的冷意愈发像是一把呼之欲出的利刃。

慕容德已再不敢说出先前那样的话,谨慎地做好了一名副将该做的事情,跟上了刘勃勃再度动起来的兵马。

“走!”

在这一支杀奔而归的“回马枪”面前,本应能阻挡住少许攻势的步兵已被甩去了另一侧,只有少量的箭矢试图破开他们的甲胄,便已被接连砍翻在地。

诸葛长民终于意识到了那扑面而来的危机。

但他做出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以将领的战意带动士卒作战的信心,阻止着士卒死伤当中的溃败迹象,而是骇然地向后退去,试图回到后方的护盾当中。

可身在军中,他又哪里是这麽容易后退的。

反而是刘勃勃与慕容德的这一路兵马已瞅准了他的方位,自混乱的逃兵之中再度席卷而来,仿佛只是一个须臾之间,那把先前还在远处的长刀,就已经出现在了诸葛长民的头顶。

而这一次,这把刀再未虚晃,而是毅然决然地从他的头顶劈砍了下去。

……

“好!”谢道韫自城头望出,虽未看清这一幕,却看到了——

当刘勃勃率军再度杀入的那一刻,敌军的溃散在一瞬间被按下了加速键,让人不仅想要做出一个令人精神振奋的猜测,也在此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向城头的守军下达了指令。

没过几息,在城内的王愉就听到了一声声由守军发出的呼喊:“援兵已至,贼将已死!”

“援兵已至,贼将已死!”

“速速还击叛臣逆贼!”

“都镇定些!”王愉一声厉喝,试图镇压住部众的骚乱,却无奈地发觉,他们此刻的恐惧还来自于城头守军突然变得淩厉起来的还击。

不会的。

他一面在劝慰自己,外面的自己人应当不会这麽快被斩将夺旗,一面又不得不怀疑,外面的局面是不是确实如此糟糕,才让城头的守军有了这样的转变。

就连他这样相对“乐观”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此地的其他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就是在此刻,他忽然听到了距离自己的不远处,有人发出了一声惨叫。

那是一名响应于他的官员,带着家中的私兵来到了此地,正因先前和建康守军的缠斗有些劳累,退到了后方休息,就在这一刻迎来了一支利箭。

那本是一把用于同僚之间聚众田猎的小弓,现在却被握在了一位年轻人的手中,随着他张弓搭箭,一箭射向了那满肚肥肠的官员,贯穿了他的身体。

王愉愕然回头,不仅看到了以这年轻人为代表的一众人等,正在向着此地奔来,也看到了在这一行人中,赫然有着两张熟悉的面孔,属于两个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你们背叛我!”

桓夫人一把抄起了手中的剑,捅进了前来阻拦的一名士卒身上,与此同时,仿佛是为了争夺一个表现,还有三把剑争先恐后地扎向了她的目标。

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一脚将那王愉的私兵踹了出去,高声回道:“我要杀你,先前你不就知道了吗?还指望你把我关起来,我却生出了贼心,决定弃明投暗不成!至于他——”

庾鸿红着眼眶,还带着先前一番表演的痕迹,咬牙切齿:“我从未与你同道,谈何背叛。你与其说是我背叛了你,还不如说,是我,是我们背叛了你们。”

不是所谓盟友的背叛,而是在士人阶层之中,有人做出了背离群体的选择。

是因为永安陛下不打算有所妥协,于是有了这样的结果。

他也已经慢慢从先前的见机行事里,领悟了他的父亲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知道此刻他已不必去说,正是因为王愉找上了他们,才促成了庾楷的自杀,他只需要告知自己,还有与他同行的这些人,王愉是因家国立场,势必是他们的敌人!

“你们……”王愉刚要再度开口,便已被这愈发靠近的交锋打断了思绪。

他无法得到一个答复,这些人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就像他永远无法理解,这动乱的世道到底为何会这麽难以结束分裂的局面。

在眼前的一片乱战中,那些本应当锐不可当的私兵也只能节节败退。

但还没有退出几步,王愉就听到了后方传来的阵阵惨叫。

只见先前驻守城关的士卒终于能自城下的掩体中杀出,向着此地杀来。

在这建康城外,刘勃勃和慕容德联手,杀死了其中一方叛军头领,就已飞快地纵马离去,避开了一轮不分敌我、想要将他们留下的箭雨。

建康城内,王愉才真正是面对着腹背受敌的艰难处境。

他匆匆在士卒的庇护下,躲开了自城上发出的进攻,意图向着宫城的反方向撤离,迎面而来的却不是前来策应于他的人手,而是一群扛着锄头便敢上战场的建康百姓。

他们终于在孙恩解释清楚了身份后,以他为首,组织起了一支像样的队伍,向着北面赶来支持,也正好遇上了狼狈逃窜的王愉。

坏了——

倘若,他还是先前那个有本事向城关发起背刺的人,这些武器粗陋、未经训练的庶民黔首,必定无法拦截住他的去路。

但当他回头想要调动麾下人手御敌的刹那,他两眼发直地惊觉,他麾下的人手比起先前何止少了那麽百来个人,而是足足折损了三分之二。

那些先前信誓旦旦要响应于他的人,此刻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只差没将迷茫以及恐惧全部写在脸上。

若不是他们知道,现在就算取了王愉的人头送到对面去,他们也难以善终,恐怕已不会再与王愉站在一起。

“说话啊,咱们现在该怎麽办?”

“还能怎麽办!”王愉声嘶力竭,“趁着混乱杀出去,总还有永安查抄不到的那些庄园田产,还能重新组织起一支军队。”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可他们真的有这样的机会吗?

孙恩早已又爬上高处了,极具煽动力的声音从他们的头顶传了下来:“你们得记住,你们七十岁的老母,八岁的小儿都想来参战,要是打不出个结果来,回去怎麽跟他们交代?”

“怎麽算功劳你们会吗?古有五人抢得项羽尸首,全被封了万户侯,今有你等共同手刃逆贼,为我应朝忠臣!”

“今日——乃是侨民与南人同战,南北民心俱在陛下,必当因守卫帝都而名留青史,还不速速破敌,还建康安定!”

“……”

“对对对,就冲着那个家夥下死手,后面的再不快点肉都抢不到一片了。”

“那个畏畏缩缩的在干什么呢,早知道就应该叫你家长辈来,她抢菜保管比你在行。”

“孙将军——”终于有人忍不住打断了孙恩越说越跑偏了的话。“那好像不是菜……”

孙恩清了清喉咙,正色喝道:“切勿走脱一人,令他们与城外会合!”

不,王愉已说不出话来了,又怎麽还有这个机会去与城外的刘毅会合。

他发起这复辟行动时有多胜券在握,此刻就有多麽后悔。

孙恩拿出来的这个案例,让他在被人潮淹没的刹那,不仅死得痛苦,还没能留下一个全尸,变成了一片残破的血肉。

潮水一般的百姓涌过来。

他手中的利刃也只是破铜烂铁而已。

然后是他再也无法往前走出一步。

在他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了先前天幕说过的那句话。

天街踏尽公卿骨。

他王愉自诩出身高贵,但也真如那天幕所说,变成了被肆意践踏在长街之上的骨肉。

而踏过这团骨肉的,甚至不是训练有素的骑兵,不是装备精良的重甲步兵,不是铁靴与马蹄,而是一双双穿着单薄布鞋的脚,在这些鞋底,还沾染着建康南面的泥土……

现在它们则继续向前,映出了一条铺满血色的道路。

晚到一步的庾鸿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怔然地愣住了片刻,险些将手中的长剑都给滑落到了地上,但又忽然将它握得更紧了些,扬声朝着孙恩问道:“敢问将军,外头的情况如何了?”

孙恩答道:“放心吧,后面的兵马也快到了。”

就算不将建康城中的士卒忽略掉,当先发动进攻的刘勃勃也不会孤悬在外。

刘毅已因这接二连三的变化彻底乱了阵脚。

王愉与庾鸿等人向他许诺的接应,并没有真正到来。同行的诸葛长民忽然被杀出的一行人给斩杀,还一直在啃食着他们这边的队伍。

再看建康城上,先前仿佛已经疲弱的守军又重新燃起了气力,向着城下的攻城之人发起了愈发淩厉的反击。

南方有一阵阵雷鸣一般的呼喊声,仿佛下一刻,就连城墙都无法拦住这样的声音,会直接扑到他的面前。

还有……

“走!”此地已不能再留了。“我们撤!”

但若是这条命令下达在刘勃勃刚刚出现的时候,用一部分兵力用于和他缠斗,自己则选择断尾求生,或许他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如今却已经迟了。

他掉头仓皇奔逃的那一刻,在东面的视线尽头,隐约已浮现出了一行摇动的军旗,在军旗之下,是一行先前而来的黑影。

随着这一行黑影渐渐逼近,刘毅麾下的士卒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多年间的经历让他们可以更加轻易地辨认出来,那些向着这边逼近的身影到底是什么身份。

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在了人群之中:“是北府军!”

是北府军到了。

但这些人明显不是和他们同路的,要不然在他们先前离营的时候,也不需要灭口拦路之人,还佯装成收到了调兵信号。他们是来捉拿这些“逆贼”的!

“将军!”

刘毅已然自顾不暇,在发觉来人打着“孙”字的旗号,约莫能让他猜出身份的下一刻,他就已率领着一路精锐向着南方逃了出去,仿佛不愿意让同行的任何一人拖累了他。

可他的这个选择,对于那些一心想要谋求功名利禄的人来说,却宛然是在火上浇油。

在这生死临门之际,狗尚且会狗急跳墙,更何况是那些自知没有活路的人。

褚灵媛与孙无终等人保持着队形阵仗,向着建康方向缓缓逼近,就见那正要逃窜而走的一众身影里,忽然接连有人从马背上摔跌了下去,砸在了建康城外的土地上。

后方的奔马来不及避让,就这样直直地碾了上去。

而发出箭矢的方向,却不是建康成头,而是他们的后方。

“这……”

“这就叫穷途末路吧。”张定姜徐徐策马上前,开口说道,又忽然话锋一转,指向了城头,“看!建康未破,我们来得恰是时候。”

何止是建康未破啊。

当王愉的人马被彻底消灭之后,会合在一起的庾鸿与孙恩已带着人从另一方建康城门杀出,准备前来支持这一头。

刘勃勃与慕容德卷土重来。叛军将领先后死去,让他们更无法抗衡刘勃勃的骑兵杀伐。

压阵的北府兵与没同孙恩一并进城的天师道士卒一并,继续向着日落的方向行来。

在余晖笼罩的建康,也有一支兵马自缓缓落下的吊桥上杀出,准备前来响应这一路路的援军。

这是那些已经可以从守城重任中挣脱出来的士卒。

每一路的“杀”声都混合在了一处,与后方的帝都紧密相连。

谢道韫依然握着手中的那支长弓,但已能将它搁在了一旁的砖石之上,像是不仅在用这伸出的平台支撑着这把武器,也是在用它支撑住自己疲累的身体。

她眼角的细纹慢慢地泛起了一点笑意,又忽然变成了溢出口中的一声声发笑,而后,是一句向城头士卒的宣告:“诸位,我们赢了!”

赢了?

刹那的不真实感过后,一声声更为响亮的回应响起在了城上城下。

“我们赢了!”

他们赢了!

永安陛下赢了!

她选对了执掌后方的人,选对了自己的忠臣,也选对了那些真正能让应朝扎根于此的百姓。

……

“报——”

“前方军报——”

一匹快马越过了染血的原野,在意识到胜负结果的那一刻,用更快的速度向着前方疾驰而来,直冲城下。

在那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好像不需要非要将这军报交到什么人的手中,只需要用最大的声音将它喊出来,让此地的所有人都能听清楚,与这里的战事交相辉映。

他奋力地扯开了嗓子,让声音被风托举了起来。

“前线大胜,洛阳八关都已夺回!”

“秦国兵败函谷关,晋王姚绪被杀,秦军死伤惨重!”

“魏国死了两员大将,魏王亲自抵达前线,还被我们烧了军粮,被迫退兵,我军在河东又胜一场,将他们赶回老家去了!”

应朝的百姓们,建康的百姓们都该听到这个喜讯。

“陛下赢了——”

“正在还朝的路上!”

第78章 新年的开门红

“陛下赢了……”

那远处一声高过一声的战报,一时之间压过了因建康守卫战得胜而响起的阵阵欢呼。仿佛是有人担心城中有人错过了这个消息,又一步自城头高声重复了一遍,让它向着更远处传播。

但声音已随风传到人耳朵里的时候,因神思还没从先前的热血中抽离出来,仍不免让人有一瞬的恍惚。

陛下赢了……

说的不仅仅是建康的归属仍为大应,陛下的朝臣为她保住了胜利,也是身在洛阳的陛下击退了强敌,哪怕有天幕剧透,挑唆了她的对手提前展开行动,也打出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听听那信使说的是什么吧?

秦国死了个晋王,魏国死了两名大将,还都被拦截在了洛阳八关之外!

他们真如陛下所预料的那样来抢夺洛阳了,却输得这样惨烈,昭示着到底谁才是这个能够据有天下的人。

“你听到了吗?”庾鸿将脚底在地面上蹭了蹭,像是平日里的习惯让他需要擦拭掉脚下的污血,又好像只是要让自己和周围的人更接近一些。

但他此刻忽然一把握住了身旁之人的肩膀,甚至都没看边上是谁的表现,又分明已与狂喜的众人没有区别。

“听到了听到了,陛下赢了!”孙恩一把拍开了他的手,虽然一脸的嫌弃,眼神却比先前指挥那些人发动反击时还要明亮。

下一刻,众人便看到这位很接地气的孙将军在人群中奔跑了起来,甚至一把揽住了先前还被他“鼓舞”过的人。

“陛下赢了!咱们正好送了陛下一个好消息!”

还有什么景象会比此刻更令人动容呢……

在孙恩的视线里,那一张张激于义愤而抄起锄头的脸上,顿时汇聚了两层意义的喜悦。

他们明明并不是经过训练的士卒,在此时已经疲累万分,仍然拔腿就向着来时的方向奔跑而去,要将那个好消息带给更多的人。

而他和几人拎着那点能证明王愉等人身份的残躯去见谢道韫的时候,城外的战事已经彻底落幕了。

褚灵媛带来的兵马在收尾的兵戈声中缓缓停在了城下,响应着城头的军鼓,即将就地扎营,也让孙恩等人恰好看到,在他们之中最为年长的臣子和最年轻的那位彼此对望。

城上的人曾经亲自送她离开建康,担负起一份重任,她也尽到了自己的责任,稳住了这一路援军的军心。

残阳与鲜血本都是令人心悸的不祥颜色,却在这一刻,像是生机与希望的另一种表现,包裹着这座建康城走入夜色。

然后又会很快,沐浴在新的朝阳之下。

于是孙恩又忍不住跟着城上城下的声音再高喊了一次,“喂,听到了吗?陛下赢了!”

……

谢道韫头疼。

头疼死了。

按说,随着陛下得胜的消息传回,建康城中的百姓吃下了另一颗定心丸,再不会有任何的麻烦。除了几个零散逃窜的逆臣贼子仍要出兵捕捉,整体的局势都已经尘埃落定。

在几路交锋的同时,刘穆之也在后方记录了不少东西,用作随后向一些老乌龟问罪的证据。

只需要等到陛下归来,将建康这边一连串的事情都汇报到她面前,她也可以暂时休息了,谁知道还能遇到这样的麻烦事。

褚灵媛满眼期待地看着她:“谢内史,我也想去迎接陛下。”

“建康要收尾的事情太多,缺人。”谢道韫无情地拒绝了她。

凡事就该当善始善终才好!

总不能让陛下看到,她得胜的消息刚刚传回建康,就有这一众人等丝毫不顾规矩秩序地挤进了迎接的队伍里,仿佛将后方的帝都弃之不顾。

因有官员发起叛乱,该看管的看管起来,该下狱的下狱,又空缺出了不少位置,有些位置的职务还得暂时有人顶替。

这些都是打理后勤的人应该考虑的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从守城中缓过一口气来,但也只能休息一夜而已,就要重新提笔勾画,做出一条条批复了。

偏偏还有几个不省心的家夥,一个个上门来向她申请要去迎接陛下。

这是什么?

一群被寄养的小孩急着要见家长吗?

褚灵媛扁了扁嘴:“为什么慕容德可以去?”

谢道韫答道:“他与已经败亡的燕国有关,或许会影响到陛下对北方的战略调整,刘将军出兵邺城的决定也在事前没有向陛下告知,有越界决断的嫌疑,需要早一些向陛下请罪。”

还有一个理由不便向褚灵媛解释,但谢道韫觉得有必要这麽做。

刘勃勃来路不明,实力却着实惊人,作为他副将的慕容德骨子里仍有一份皇室的傲慢,就应当在陛下凯旋的大军面前再冷静冷静。

褚灵媛又问:“那为什么张军师可以去?”

谢道韫答道:“她身上并无朝廷明确的委任,先前只是和孙恩一并去收服天师道的,还有一句话,让我不得不让她去,她说,她是陛下的第一位臣子。”

褚灵媛气急,这一点她还真比不过!

“那我……”

她也急着想见陛下啊……

褚灵媛苦恼地托着下巴,余光瞧见谢道韫用手中的笔杆将一份书函从公文中推了出来,她疑惑地伸手去接,打开就见,那竟是一份刘穆之写的请罪书。

“他请什么罪?”

“你说呢?”谢道韫摇头叹气。

“哦——他偷跑!”褚灵媛拍案而起,万万没想到,他们之中看起来第二稳重的刘穆之,居然会干出先请罪后偷跑这样的事情。

“他说他不算偷跑,是提前告诉陛下哪些人叛变,哪些人弃暗投明,好在回京后即刻着手处置。理由还不算拙劣到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褚灵媛猛地一阵点头。明白了明白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这就回去写一份文书来!”

谢道韫好笑地看着,那道先前在人前已沉稳不少的身影,像只灵活的兔子一样转眼间跑没了影子,明明知道此刻不该轻举妄动,还是想要遵从自己的本心一次。

或许也是想要用这个迫切见到君王的表现告诉陛下,就算后方有变,就算这个大应还是一个新生的王朝,朝臣对于陛下的归属感也不会欠缺半分。

就允许她们,幼稚这一次吧。

当然,下一次,这些先请过罪的,就得好好留守了。

刚刚被请到此地的桓夫人疑惑地看到,这位年长的发号施令之人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文书,嘴角居然带着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容。

仿佛越过这书山,看到了另一处的景象……

……

那是,被冬雪覆盖的大江。

冷得出奇的天气里,江水的流动也变得和缓了下来。以至于船行向东,明明是顺流而下,却好像比之来时还要缓慢不少。

这一众行船之上的气氛,却没被凛冬的气候所冻结,而是闹成了一团。

“陛下——”刘义明扯着嗓子,将手括成弧形搁在了嘴边,向着靠在船头的王神爱喊道,“您说这一局谁能赢?”

王神爱莞尔,对着身边的贺娀说了一句,就见贺娀快步走了过来,回应道:“陛下说,正值新春,给朝臣的第一份贺礼还未发出,你们自己看着办。”

刘义明骤然正色,先前还有些玩闹的表情,顿时被她给抛在了九霄云外。

“来来来,都让开!让我先来守擂!”

自军队从洛阳折返,抵达荆州境内后,军粮有多无少。

荆州的那些官员可有意思了,一个个知道自己在运送军粮这件事上虽然无过,但也算不上有功,只是在分组合作的情况下没敢偷工减料而已,如今陛下大胜而归,就有可能会对他们逐一清算,于是掘地三尺的掘地三尺,翻箱倒柜的翻箱倒柜,送来了好一笔军资。

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先自荆州过境,预备解决完了建康的事情再来和荆州众人谈谈心,更让他们心中忐忑。

刘义明看着这些人的表情,每日都能多吃一碗饭。现在正是她吃饱穿暖,力气最盛的时候,早前奇袭魏军后方的消耗,早已被补了回来,这徒手搏击的头名,必然得是她的!

她想要陛下送出的新年奖励!

然而,就在她一把抓住了檀道济的肩膀,要将对方像猎物一般摔出去的刹那,一阵船只的摇晃忽然袭来,让她和对方都脚下一乱,没能站稳,向着一旁摔了出去。

刘义明还算反应得快,一把撑住了船身,飞快地翻身而起。

一看脚下,人已出了边界,顿时额角一跳:“这把不能算!哪有这样行船的。”

周围想要和她争功的士卒顿时笑了出来,就数谢月镜笑得最大声,“哪有坐船的嫌弃别人划船的,你还是下来吧。”

刘义明选择找“家长”:“陛下——咦?”

她那一声“陛下”刚刚开口,就见陛下一改先前闲散的姿态,貌似稍有前倾地向着行船的前方看去。

刘义明也顾不上和周围这些人争执,一把抓起了搁置在旁的黑槊,就向着王神爱的方向奔去。

众多士卒眼见她是这个表现,也纷纷收起了玩乐的神情,各自奔向了自己的戍守岗位,唯恐是这突然之间有敌军来袭。

大江之上的水匪应该没有这样的胆量,在看到了这等规模的船队后,还敢做出阻拦的行动,但谁也无法保证,此刻扬州后方没出岔子。

完全有可能是军队来袭!

“若是真有人这麽不长眼,正好让他们长个教训……”

她擅不擅长水战这个不重要,反正她们这些随同陛下撤回的人正是手热的时候。

可当她向前方的江面看去时,刘义明又已在刹那间意识到,她的猜测全错了。

那不是敌人,而是报喜的友军。

但那江上的景象,却让人望之便觉一阵恍惚。

那是船,好多的船!陛下出征之时,苻晏率众主动请缨,希望能够一并出战,但也仅仅是一路船只先一步来到她们的面前,现在却是一艘又一艘的行船夹道两侧,用一种缓慢浮现的方式聚集到了这条回家的航道之上。

她们此刻距离建康只有一步之遥,那应该不会觉得奇怪,有建康一带的渔船也行驶到了江上,欢迎陛下得胜归来。

先于渔船一步的,是那种常见的航船,在船只的顶上,有人效仿着建康的军旗,高悬起了一个巨大的“应”字。像是一点又一点烧起在江面上的星火。

而在大江南北,还各有一路朝廷的正规军队,静侯在两侧,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相遇。

一艘艘门类不同的航船,飘荡在这条哺育两岸的母亲河上,流向应朝的心脏建康,在冬日的寒气中,好像有片刻的画面定格,也让眼见这一幕的王神爱觉得喉咙有些发堵。

忽然之间,又有几艘船只飞快地动了起来,在得到了许可之后向着这边靠近了过来,扑向了陛下的方向。

刘义明眨了眨眼睛,就瞧见其中的一艘船上正站着褚灵媛。

不知道她有没有看错,她好像瞧见那家夥偷偷擦了擦脸,不知道是在抹去江上的霜雾,还是擦掉船队即将相逢时的眼泪。

反正在被接到船上来时,已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的失态。

刘义明不得不承认,在这短短数月之间,飞快成长的绝不只是她而已,还有这些陆续登上船来的人。

这些人里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但无一例外,他们身上都有着战火洗礼的痕迹,以及一种能够轻易辨认出来的成长,让他们站定在陛下面前时,能够坦然地站得笔直,等待陛下的检阅。

她都能看得出来,王神爱又怎麽会看不出呢?

当张定姜缓缓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唇角已忍不住浮现出了一缕笑容:“看来你们收获良多,都等不到我回建康,就想来向我汇报了。”

“是!”张定姜回答得果断而坚决,俯首报道:“陛下走后,士族意图谋逆篡权,已被我等平定,杀伤北府叛军三千余人,杀伤作乱官员、士族私兵四千五百人,查封官员宅邸七十余户,牵扯相关大姓三十七家,东南方面仍有刘将军驻守,等待清算核查,凡建康涉事人员已全由守军看管。请陛下圣裁。”

那份被刘穆之认为该当提早一步送到王神爱面前的名单,被张定姜举过了头顶,送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牵扯相关大姓三十七家,听起来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值,但倘若士族连着旁支都要依托于主干来算,说是三十七家,涉事人员可能超过两千人,对于应朝来说,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建康的动乱已经平定,北方的敌军也只是才刚刚被从洛阳打退,陛下要做何抉择呢?

王神爱对上了褚灵媛、刘勃勃、刘穆之等人的目光,又转回到了与张定姜的对视,给出了结论:“我很喜欢天幕提到过的一个最直白的字——”

“杀!”

该杀则杀,才对得起这些人的良苦用心。船只未停,随着这个声音向东而去,“就当是,新年的开门红了!”

……

慕容德低着脑袋,小声挤出了一个声音:“我的汉话学得可能有些不太好,开门红这个词——是这麽用的吗?”

但他的声音,又很快淹没在了涛涛江水之中。

第79章 清算谋逆,三条建议

这怎麽就不能叫开门红呢?

“那些贵族的鲜血从他们的脖颈中流出来,洗涤掉去岁的污秽,让永安二年的开春,从崭新的变革开始,多好啊……也只有陛下有这样的魄力,选择绝不妥协让步了!”

“我听人说,汉话向来是用的人多了,也就有了新的用法,你说,是不是这麽回事?”

慕容德忍不住朝着刘勃勃认真端详了一眼:“你在匈奴之中不算贵族吗?以刘为姓,左贤王的那一支吧?”

刘勃勃轻啧了一声:“……你管我那麽多呢。”

他现在是永安陛下的刘将军,不是什么赫连勃勃。陛下刀锋所指,便是他为之赴汤蹈火的目标,为何要提从前。

他挑眉冷笑:“别怪我没提醒你,反倒是你,还危险着呢。你说这开门红,到底要不要算……”

刘勃勃话未说完,便惊愕地看到,慕容德已膝行上前两步,俯首向着王神爱重重地一记叩首。“鲜卑慕容氏慕容德向永安陛下请罪。”

王神爱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请罪?你何罪之有。”

慕容德不敢抬头,“臣初来中原,仍觉南北之间存有隔阂,想求见陛下,助我复兴慕容氏,届时大燕复国,必向陛下称臣上贡。臣抵建康城下时,仍为井底之蛙,低看了大应士卒的勇武,直到建康保全,这才知道,何为军民一心。”

“此刻再见陛下凯旋,勇武之士相随,朝臣纷纷来迎,才知晓,究竟何为天命之主,自然要为先前的妄念请罪。”

刘勃勃低着头,在心中怒骂了一句慕容德真是小人。

这家夥先前表现得如此不识好歹,现在一听那杀人的号令,又顿时装出了乖觉的样子,谁见了都得说一声善变。

说什么不通汉话呢?他这不是很通吗!

王神爱眸光中掠过了一缕思量,含笑将人搀扶了起来。

远处的桓玄眼见这令人熟悉的表情,顿时侧过了头,忽觉有些胃疼。再转回来去看慕容德的时候,已多少带了些同情。

但这同情也只是稍纵即逝而已。

谁让桓玄马上就意识到,就算慕容德和他有相似之处,天幕也必定不会让慕容德顶替掉他的位置,成为新的笑料。

背负起所有的人,终究还是他。

也就是在桓玄的一念转圜之间,王神爱开了口:“我有心收复天下,便有包容四海之心,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慕容德吗?”

听到这句话,慕容德终于抬起了头来,也撞进了一双远比年龄成熟的眼睛里。但正是这双过分成熟的眼睛里,在此刻浮现着一缕真切的笑意,仿佛接应一位敌国宗室,并不是一句客套话,而是她确实在期待的事情。

与周遭出自五胡的将领士卒相互对照,竟让人有一瞬的恍惚。

王神爱已松开了将人搀扶起来的手,扬声下令:“起航,速回建康!”

既要开门红,那就——

速战速决吧!

……

船队从荆州起行的时候,因有士卒驻守洛阳,最终只有二十七艘,可当这一行船只停靠在建康城前码头的时候,已有将近八十艘。

其中还有一部分渔船早已先行一步,向着建康方向疾行而去,只为早一步将陛下何时抵达的消息传到建康。

于是当王神爱下船着地的那一刻,在背景的建康城墙之前,已然聚集了一片攒动的人头,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声音。

“陛下!”

“陛下回来了——”

“陛下回家了!”

“快看——”

“……”

刘义明险些被这声音给吓退,往后躲回到船舱中,却忽然捕捉到了褚灵媛调侃的目光,硬着头皮也要往外走去。

“你怕什么?”褚灵媛跟了上来,小声问道。

刘义明目视着前方,佯装自己并没有在意这个问题,给出答复前又分明停顿了一刹,只为了给出一个更为深思熟虑的答案:“……我不是怕,我是觉得,自己还配不上这样的声音。”

她在洛阳的时候,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她亲手斩下了姚绪的人头,也亲自放火烧掉了魏军的军粮,知道自己的行动切切实实地救援了洛阳。

可当她身在建康的时候,又忽然觉得,在她将刘义明这个名字威扬四海之前,还对不起这样的迎接。

“你为什么要这麽想呢?”褚灵媛回问,“昨日我向陛下汇报军情的时候,也问了一个类似的问题。”

她说,她只是接下了谢道韫的委托,把军令送到了刘牢之的面前,然后带着孙恩等人赶回了建康,沿途中做出了几个分兵与进军的决定,是不是好像换一个人在她的位置上,也能达成这样的结果。

当她带兵穿过建康城门的时候,听到了众多士卒得胜后的欢呼,也觉得自己做的少了。好像还有愧于坐镇此地的重任。

“那陛下是怎麽说的?”刘义明的脚步往褚灵媛这边靠了靠,唯恐别人发觉她在问出一个幼稚的问题。

褚灵媛笑了:“陛下说,有些时候不必想那麽多。只有对大应这片崭新的土地心存爱意,才会常觉歉疚,而越是觉得不满足,才越会想要力争上游。”

“若是只有觉得自己配得上,甚至是在外人看来配得上,才敢担负风雨的话,那也没有现在的永安陛下了。”

刘义明喃喃:“……是这样吗?”

当然是。

就像此刻,面对着这些山呼万岁的声音,王神爱的心情完全不像是表面展现出来的那麽平静。

但她依然在向前,一步一步地走去,对着迎接的百姓回以安抚的笑意,充当着这新生王朝的主心骨。

她看得到,冬日严寒,哪怕是建康城的百姓已非庶民中的最底层,仍旧只能穿着单薄的衣衫。漏风的麻布层叠着穿在一起,也还是会有冷冽的风从中穿过,完全是依靠着此刻人挤着人,才能彼此取暖。

在建康城外的土地上,因先前的交战,本应种植冬小麦的田垄,也已被铁骑践踏得一塌糊涂。虽然褚灵媛她们离开建康的时候,城中的战后定损以及修复工作已经陆续展开,仍然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由她来正式下令。

她也看得到,因战事所需,城中百姓有不少临时被征调进了军队中。交战的时候可以这样,但不能作为惯例,兵役要如何执行,都需要更清楚明确的条例。

还有……

林林总总的景象出现在她面前,也都被她记在了心中,提醒着她,何为道阻且长。

“陛下陛下——”道路旁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王神爱循声看去,就见有个女童跨坐在家人的肩头,在费力地向她伸出手来。

明明她还不能理解亲人此刻的欢呼,或许也不能理解陛下二字的意义,但她依然咿呀学语,模仿着周围的声音,在对上王神爱视线的那一刻,露出了婴孩所惯有的不谙世事的笑容。

像是这片混战过的冻土之上,提前绽开了一朵春日的蓓蕾。

让人忽然之间就觉得,已经真正从前线的战场,回到了后方的大本营中。

也让先前紧绷的情绪,理智的头脑,都变得柔软了下来。

……

但当先一步在城中响起的,不是庆功宴的礼乐,而是一片惨烈的哀嚎声。

“我要见陛下——”谢重撕扯着喉咙,发出了一句呼喊。

他本已面如死灰,只等着陛下折返建康后对他们这些人做出处置。

长子身死的结局,本应让他知道,自己会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结果的,可在听闻陛下得胜消息的刹那,本能的求生欲又让他猛地一把拉扯着锁链,试图抗拒自己被直接推出处斩的结果。

“我还有话想要对陛下说!”

“可陛下并不想听你说。”

谢重循声而望,只见牢房的一线光亮中,站着提灯而来的刘穆之。

“陛下有令,严惩谋逆之人,除了先前参与守城、愿意忠君效命的,其余人等格杀勿论,由户部查抄家产。”

“你说再多的话,难道就能将你做过的事情一笔勾销吗?”

谢重哑口无言。

“既然不能,那就速速领死。”刘穆之懒得和他废话,抬手示意士卒把人拖拽出去。

谢重仍想垂死挣扎,“可我背后还有其他的人!若是我将他们供出来——”

“你觉得,陛下会放过他们吗?你也没有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谢重刚被带出监牢,被外面的天光照得眼睛一阵刺痛。

才缓过来,就瞧见另一面有一张熟悉的脸,同样被困缚在刀兵之间。

平日里闲谈观花的长者早已没了云淡风轻的形象,被士卒推搡着向刑场而去,仿佛神情里还能找到一份不可置信。

刘穆之方才的那个问题,有了答案。

陛下会放过他们吗?

当谢重的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已不必多说了。

不会!

不仅不会放过那些幕后主使者,也不会放过——

“……我没谋反,为何要连我一起抓!”那厉声辩驳的年轻人满面写着愤慨与绝望,试图死死地抓住自家的门户,以免被士卒直接拖走。

士卒的动作一顿。

他也顿时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求生的希望,高声喊道:“我难道说错了吗!被王愉等人诓骗着行动的,是我兄长和父亲,不是我!我还参加过陛下先前组织的考核,得了个上调的官职。”

可下一刻,便有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捅进了他的胸膛。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那撕裂的剧痛并不是他的错觉,此刻也正有一把染血的长刀从他的身体中抽离出去。

“你们……”

这是足够致命的一刀。

一刹那间,那些士卒的声音也慢慢地变得有些缥缈了,竟让他有些听不清楚……

“按照名单上的划掉了吗?”

“划掉了划掉了,刘尚书亲自做的名册,一定不会错的。”

“他在说了一堆什么呢?陛下都说了,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最忌讳摇摆不定,坐着不管,看家人谋反,那也是谋逆啊。像是桓夫人这样杀夫以全忠义的,就没被牵连,说不定还要加官进爵呢。”

“说一堆自己没做的狡辩,还不如真做一点实事。”

“……就是就是。”

“……”

后面的声音,他听不到了,只是在最后的知觉里,感觉有什么人冲到了他的身边。

那比他还年轻几岁的兄弟满面悲痛,涨红了脸色喝道:“你们为何就这样杀了他!他是朝廷的官员,若要处斩也该先将人下狱,定夺判刑,再论处斩!”

哪有用这样的办法杀人的。

荒谬得让人眼前一阵阵发黑。

“官员?”其中一名士卒听着这话,忽然将一张布帛,举起在了他的面前,“那你看看清楚,这查抄的诏令是如何写的!”

那抱住兄弟遗体的少年抹去了眼泪,艰难地定睛向布帛上看去,就见其上写道:“谋逆者非大应之臣……”

这查抄之事要遵循的,便是以下原则——

不必顾及士族与姻亲关系。

不得令人走脱。

带到有司校对之时,不一定非得是活人。若有反抗,当街格杀,以儆效尤。

“你们不尊礼法,肆意妄为,迟早要——”

那把刀上的血迹未干,就已再度捅进了这少年的胸膛。

动刀的士卒一点也没被这所谓的兄弟感情所打动,也浑然没将这少年临死前的诅咒当回事。“说得好像如果他们的父兄谋逆成功,他们就能不享受到一点好处一样。这建康要是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也不见得会放过我们啊。”

“就是……还说什么不尊礼法,那为何不在陛下登基的时候就跳出来反对,说不定还能落个晋朝忠臣的名头,总比现在强得多。”

“他还指望我们同情他?嗤,别开玩笑了。我同情他,还不如同情同情被迫跟着他父亲行事的私兵。”

几人一边说,一边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叹气摇头。

是啊,这些人还知道为自己狡辩,那些已经被圈养到不知反抗的私兵大多徒然战死,连为自己叫冤的机会都没有。

而他们原本应该是永安陛下最为忠实的臣民啊……

谁来同情他们呢?

“走!”随着那少年的断气,两颗头颅都被一并取下,对照着名册送至最终统计的地方,而这群负责执行的士卒则继续向着宅院之中行去。这一看,就瞧见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将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藏进了木桶之中,再将装着人和少量吃食的木桶放入枯井之中。

但还没等她做完这一切,就已被人给发现了。连带着那被放下去一半的孩子都被捞了上来。

她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妹妹,牙关打颤,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说出求饶的话来。她眼神闪烁了一阵,终于还是跪了下来:“求你们,若要充公为奴,可否让我们被分到一处……”

“没有什么充公为奴。”士卒打断了她的话,“陛下有令,罪臣家眷,不论性别一律处死,严防后患。”

世家门阀在战乱之中的表现已经证明了,何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既然如此,除了自救成功、聪明而有觉悟的那少数人,牵涉进谋逆大案的,统统处死。

早年间还有些律令,能让男丁之中不如车轮高的保全性命,女眷也大多是没入掖庭或是流放,在这一次却无人能够幸免。

“一律处死吗……”那年轻姑娘的眼神在一瞬间充斥着绝望,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越来越靠近。她怀中的孩子仿佛直到此刻方才意识到了危险,嚎啕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处境。

可当刀锋快而迅疾地抹过脖颈的那一刻,在涣散的意识里,她又近乎下意识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好像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被人这样明确地断定,和她的那些兄弟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会威胁到朝堂社稷的罪臣之后。

那麽倘若她有幸还有来生,能够转世回到这世间的时候,她会不会也能变成一个不必被人所拖累的人……

“应该没有活口了吧?”虽然名册上的人名都已被划掉了,这些尽职尽责的士卒还是几乎将院子翻了个底朝天,确定全无遗漏,才将这府中的账簿和财货一并运送了出来,预备将这些东西送到刘穆之那边去。

有个士卒眼看着一颗宝珠将要滚落在地,伸手捡起后,本能地就想要将它揣进自己的口袋里,但还没等他做完,就见一把刀架在了他的手腕上。

拔刀的士卒冷声提醒:“你最好别做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别忘了陛下的命令。”

如有趁着查抄家产,诛灭宗族之时趁火打劫,对女眷行不轨之举,窝藏财宝,甚至是窝藏人口的,一律也按照谋反论处。

在陛下所达成的强势战果面前,没有人会怀疑,这句严令到底能不能被准确地执行。

这士卒连忙将那颗宝珠放了回去,但仍被心有余悸的其余众人打翻在地,等再度往下一户走去的时候,已顶着两个青紫的眼圈,脸上还有几道伤痕,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先前必是被自己的同伴“监督”了。

他低下了脑袋,跟着同伴迈进了高门。

举刀之际,又有人在骂,有人在哭……

这样的画面,在建康城中的各处都在发生,也让惨叫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王神爱站在宫城的门楼之上,望着远处的群房,虽未亲眼看见那头查抄的场面,却完全能从风中的声音里,想象出那边的画面。

她垂眸望向了自己的指尖,见它搭着的那块石砖之上似有一二道若隐若现的指痕,便知与她同行的人应当也没少从这个位置俯瞰整座建康,用这样的方式来缓解心中的压力。

“令姜会觉得我过于残忍吗?”

谢道韫摇了摇头,“牵连三十七家的谋逆大案,若是轻拿轻放,才真是一种残忍——对陛下自己的基业残忍!”

当她想要救更多人性命,彻底打碎世家崛起的希望之时,她就必须把一些没必要的仁慈抛在脑后,也不必被过往的规则所束缚。

至于将女眷与幼儿尽数处死,完全不留一点活路,也是这出颠覆贵胄特权的大业中,势必要迈出的一步!

“我想,陛下也不会惧怕那些声音的。”

此刻在接受查抄处决的,何止是建康城中的涉事之人,还有在建康之外的宗族世家。

还有一部分人,或许会在这不留余地的血色之中再度做出不理智的行为,随后引发新的捕杀,试图让永安大帝知道,倘若她想要灭绝世家的话,只会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反击。

可那又如何呢?

谢道韫听得明白王神爱的潜台词。

或许,就连这句问她是否残忍的话,听起来也更像是一句闲谈,而不是会被答案所左右的征询意见。

果然,她已随即听到了陛下的答复:“你说得对,我不怕拓跋圭与姚兴联手,想要攻向我的软肋,想要趁着我还没成长起来,夺取我的地盘,我也不会怕因为今日的杀戮而为人所诟病,只会继续往前走下去,直到真正实现天下永安。”

“这些人自己将把柄送到我的手里,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们以谋逆罪诛杀,将家产充公,我高兴都来不及!”

她携大胜之势归来,有这个底气大开杀戒。

“趁着这个寒冬还未过去,咱们就能再多做一些事情了。”

“令姜。”王神爱回头望向了依然神情安定的谢道韫,再度喊出了这个更显亲昵的称呼。相隔三十多年的岁数,并不会影响她们此刻的对望中,有着难以形容的默契。“守卫建康的重任已经证明了,不仅仅是天幕说你能做宰相,有宰辅之才,实际上你也确实有。”

“所以,我想邀你正式入朝为相,你愿不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谢道韫几乎没有犹豫,便已拱手躬身答道,“那麽臣有三条建议,不知陛下是否愿意采纳。”

她起身之际,二人相顾,忽然又一齐笑了出来。

王神爱含笑开口:“那不如让我猜猜,你的三条建议是什么?”

诸如要将洛阳战况继续向更南方的地方汇报,防止南方的广州脱离朝廷掌控之类的话,就不必说了。这是和镇压士族、处决谋逆的消息应当被一并送出去的。

“第一条,是查抄家产充盈府库后,继续备战明年的春耕。”

“是。”民以食为天,这一点从来不曾有错。

洛阳之战固然得胜,但消耗掉的存粮也着实不在少数,若要继续保持对魏国和秦国的优势,必须开始积存盈余了!

“第二条,是表彰参战的士卒,完善补给士卒、发放抚恤的政策。”

“是也不是。”谢道韫答道。“陛下要过问的,不止是阵亡士卒如何如何,也是拿下洛阳、击退两国后边防疆域扩大的压力。先前您可以定点在洛阳发起决战,下一次呢?”

应朝新立,有民心护持是好事,但民心不能保证疆域的每一寸,都会有人因归属感而举起手中的刀,也不能保证在输掉一二场后,还能有这样的向心力。

整套应对系统,都务必在魏国秦国卷土重来之前确立起来。

“你说得对,不过第三条,我应该不会猜错了。”

王神爱和谢道韫几乎是齐声出口:“考试。”

世家被用这样酷烈的手段连根拔起,接下来势必还有动荡于国境之内的交手,但朝廷不能只靠着现有的人力,来稳定住局面。

在百废待兴之时,人才永远是最缺的。

幸好啊,天幕已经为有些东西做好铺垫了,比如说,那一套选拔人才的办法。

“用一场考试,来填补这些空缺的位置吧,不过……”

王神爱忽而露出了一个略显促狭的笑容,“这考试的规则,我想再换一换,让他们感受一下,什么叫做——”

“不要随便揣测一个没道德的君主。”

第80章 考试选官,开源节流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谢道韫有些无奈。

但起先还有些肃然的气氛,顿时因为王神爱的这句话为之一消。

这话认真说来也并不算错。

一位君王,永远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道德标准,若是让自己被别人的规矩所限制,更是在作茧自缚。天下臣民可以试图去迎合陛下的喜好,但绝不能真在妄自揣测君心的路上越走越远……

“那麽敢问陛下,想用什么方法来举行这场考试?”

王神爱莞尔:“你这麽问,也就是愿意正式担任宰相一职了?”

谢道韫拱手应声:“陛下愿委以重托,臣又怎敢不为大应鞠躬尽瘁!”

王神爱拦住了她:“死而后已这句话就先不必说了,起码要先送那些敌人一个个去死!至于这考核的方法——”

“等你们先助我出完了题目后就知道了。”

……

荆州的士人们聚集在了一起,前头,正是专门接到了建康急报的殷仲文。

距离陛下得胜班师途经荆州,已有将近十五日了。

这半个月间,众多荆州官员没几个能睡好觉的,像是殷仲文这样早年间把柄不少的,现在更是在眼睛上顶着两个黑眼圈。

众人还眼睁睁地瞧见,他在往前走出一步的时候,腿脚还颤抖了一下,依靠着下属搀扶,才勉强站稳了。

“您这是……”

“我无事,无事!”殷仲文嘴硬道。

但他哪里是什么无事。他有事得很。

因为与桓氏有姻亲关系的缘故,他比其他人先一步接到了京中的消息,也吓了好大的一跳。

建康那边都杀得血流成河了!

陛下她真是杀红了眼!

涉案谋反的三十七家除了少数人,都已被尽数处斩,遵照着各家的族谱进行清算。

各家的田庄私产尽数抄没充公。

私兵被归入公籍,分配以临时的土地,用于方便约束监管。

一切都像是雪崩一般,被强烈的气浪推动着奔行,席卷过建康以及更远处的土地。

更让人闻之骇然的是,那些昔日在建康城中声色犬马的富贵名门,到如今竟连一块坟地都没捞上,就已被随同其余的叛军尸骸一并,在建康城外焚烧成灰,倾倒入了城外的田垄之中。

不止是他们。

各家散布于各地的旁支血脉,除非是早已在先前就已明确表态,否则一并清算,姻亲也是同理。

所以在这份信报抵达荆州的同时,朝廷负责清算后事的兵马也到了!

建康的贵族当然也有人手,延伸到了荆州的土地上。

殷仲文一阵寒颤,不敢多想,接下来会被开刀的又会是谁,会不会连老师学生乃至于有信件往来的朋友,都被列入清算的范围。

别的皇帝在得胜之后,便是天下大赦,对罪犯网开一面,这位却是因为得胜,更有了提刀砍人的无尽勇气。

那麽他们荆州这边的官员,又会是什么结果?

他们毕竟曾站在“反贼”的立场,在支持洛阳的这一仗中,并没有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功绩啊……

“我真不明 白您在怕什么?”眼前的人群中忽然有了出了声,“陛下不是都说过了吗,前头的事情,她都可以既往不咎。总不会是,您真与反贼有所勾结吧?”

“绝没有的事情!”殷仲文想都不想地表态,生怕自己说慢了一步,就会被眼前的众人当作战功给压倒在地,送交法办。“我就是……”

“您难道希望当今陛下和司马曜一样,明明有这个本事做更多的事情,结果只想着逃避,一味贪图享乐?”有人嗤笑了一声,“我反正是觉得,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要好得太多了。”

就算这两种反应都趋于极端,若是按照一部分人的评价,叫做不够中庸,对于他们这些没太多背景的士人来说,却无疑是最合格的皇帝才有的表现。

在那一条条被战战兢兢的殷仲文念出来的消息中,他们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样的几条。

……

洛阳的百姓为维护疆土而死,应当得到表彰和铭记,建康的百姓愿意效忠陛下,守卫后方的这座帝都,同样应该备受嘉奖,更应该得到大应子民的怀念。

一如洛阳那边所做的那样,一块崭新的碑铭也被树立在了距离建康不远的石头城上,像是碑铭之上铭刻的一个个名字,都能始终俯瞰着这座被他们所保护的城市。

也与河东的那块碑铭一样,这块被新立起来的碑铭,被取名为“人民纪念碑”。

阵亡于战场上的士卒名字同样不按官职排序,而按照姓氏笔画排列,但当永安陛下回到建康之后,还是亲自手写了一封祭文,随同追封桓谦为洛州刺史的诏书,一并送向了洛阳,以嘉奖他在抵达洛阳后做出的种种表现。

其中的种种阴差阳错都已不必再说,只需要让世人知道,若为国尽忠,葬身疆场,必不会让他们死而有憾。

这是死者的哀荣。

而对于生者,也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封送往荆州的急报中,已提前一步,将一部分建康的官职体系改造计划,告知了众人。

这也不是一条只对荆州发出的消息,而是同时送向了各州。

名为三省六部制的体系被正式提了出来。

后汉时候出现的尚书省,三国时期用于制衡尚书省权力而出现的中书省、门下省,正式被定为三省。

晋朝的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部,被更名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归于尚书省之下。

虽然职权没有多少让人费解的添加,整个制度的发展也只是对前朝的集成,但对于这些士人来说,这依然是一条极为重要的诏令,一旦正式推行,势必会掀起一波新的风浪。

这其中的诸多官职名称,已隐约和天幕之中提及的相互照应。

就比如,刘穆之已经提前出任的户部尚书,就是和天幕一样的。也不知道是永安陛下早已有此想法,还是因天幕的影响才最终敲定了命名。

此外,作为负责决策的中书省,除了已知由谢道韫出任中书令,担任宰相之首外,还有一个特殊的机构会被放在中书省之下。

那座纪念洛阳战死士卒的碑铭叫做人民纪念碑,这个特殊的机构则叫做人民代表会。

这个人民代表会,具体将会以何种方式被运行起来,在简短的文书中尚且无法明言,但最起码,能让人隐约猜到它的用途,必定是为了征询“人民”的意见。

但令众多士人兴奋的,不是一套完整的官职体系应运而生,掀起一场特殊的改革,而是在这套官职体系之下,还有着多不胜数的官职空缺!

好多的空位!

那些想不开去谋逆的人估计也没料到,陛下的斩草除根决定会做出得如此果断,也严格地执行了下去,让世家想要依靠四方买股来保全血脉都做不到。

于是,不止是他们自己身死,被从官员的名录中划掉,他们的子嗣也一并失去了竞争官员的资格。

谁都知道,死人是当不了官的。

那麽,这些空缺出来的各部有司官员,就只有两个来路了。

一个是从现在的地方官员、底层胥吏中进行挑选,起码先选出一批能用的栽培上岗。一个,就是通过这一次的考核,将合适的人手给选拔出来。

其中后者,已经被陛下顺理成章地提了出来。

“要我说,陛下或许真是生而知之,要不然,为何洛阳和建康的两处战场,都能派出最合适的人选,现在也能推陈出新,做出这种种改变。”

有人笑骂了他一句:“你就算是这样说,陛下也不会因为你识时务而破格提拔你的。”

那人循声转头,只见说话之人竟是先前还战战兢兢的殷仲文,不由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麽看着我做什么!”殷仲文挺直了腰板,“我确实是怕陛下的雷霆手段,但我看你们个个都有踊跃报名前去参与选拔考核的想法,又觉得没必要在这里庸人自扰。”

“你们还要千军万马杀过那考核的独木桥,才能被列入待选官员之中,我却已经在吃着公家的粮食了。不趁着这个大好时候为陛下立功,得到升迁的机会,就要跟你们这些后来者同台竞技了!”

一想到这里,殷仲文先前的恐惧,都已被他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不了再来一次掘地三尺,那又如何呢?

那些准备参与考核的人运气多好啊,比起先前那批参与考试的建康官员,他们来自于五湖四海,更接近于天幕所说的“科举”,也更应该被称为大应的第一批天子门生。

这些通过考核的人一旦走上官场,头顶着这样的名号,或多或少能成为一方标杆,也不似他们这些官员一般尴尬。真到了你上我下的竞争环节,谁能保证不会另得优待?

他必须尽快拿出令人满意的表现,守住自己的位置,而不是恐慌于什么清算。

“……”几名士人很想为殷仲文的这份觉悟翻个白眼,但在迫在眉睫的考试面前,他们当先该做的,恐怕还是去好好准备这考核。

这场考试被定在了三月的尾声,名为春闱,距离如今,已经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来得及出题,不必拿出白卷来让他们自由发挥的考试!

答得好与不好,也决定了他们接下来几年,甚至是一生的命运。

一名荆州士人在这集会散去后匆匆归家,便将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告知了家中众人。

他说完后,又朝着妻子郑重其事地说道:“随后的两月里,还要劳烦你照管家中,操持内外,待得我题名入选,便能为家中谋求福祉了。”

可他一抬头,就见妻子的目光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他整理出来的那一应书籍之上。

女子忽然开口问道:“你先前说,陛下对这考试的人员有何要求?”

他犹豫着说道:“并无要求。”

不论是汉人、鲜卑人还是匈奴人,只要身在应朝境内,便可以参与这场考试,只要没有通敌叛国的行径,就能得到朝廷的授官。

不论是男是女,因洛阳、建康战事中女兵女官的表现令人惊喜,都能一视同仁地接受答卷的批阅,从中取优。

“……你说,按照永安陛下的说法,既然诛杀叛逆之时,没有什么女眷充公、像是物件一般苟活下来,成为奴婢,而是被一视同仁地处死,那麽考试为官的时候,也就同样没有什么性别的区分。”

“按照这样的说法,我也可以去参加考试啊?为何你只说要我照管家中,操持内外,等你金榜题名?”

这不就是和陛下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吗?

那被回问的士人顿时一噎,脱口而出:“这如何像样!你与我的情况不同。”

妻子冷笑了一声。“你是说我只会识文断字,却不如你一般平日里和同伴混迹在书院茶楼之中,题字作画好不痛快?不如你一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需要端坐在桌前品读经文典籍?那要这麽说的话,我们的情况确实不同。”

“我……”

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已又被打断了,“而且,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要通过永安陛下的考试,只需要写实话、做实事就行了,再要一个言辞达意,措词妥帖。要真是你说的这麽简单,我也自认可以做到。”

所以,她为什么不可以去考?

说不定,在有几位女官带头做出的榜样的面前,她还能超常发挥,金榜题名呢……

“好像……是这个道理?”

这并不仅仅是一个突然在荆州出现的转变,而是因天幕的陈说早已萌芽,又在此刻,随着考核选官的消息进一步传播,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变成了一种盛行的声音。

失去了一批人才,又即将得到一批人才的永安陛下对此喜闻乐见,在从建康的寒冬中穿过,踏入户部大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一缕分明的笑意。

可惜,户部尚书刘穆之有那麽一点笑不出来。

他有点怀疑,天幕上说他身体柔弱,咳着血活到了八十多岁,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职务太重了,否则完全可以强壮地活到八十岁。

查抄来的田产与财货都需要登记造册,绝不能有任何缺漏,让人把抄没家产当成了谋取私利的肥差。

幸好陛下的士卒彼此监管,没惹出什么问题来。

但光只是这件事,还远不到让刘穆之头疼的地步,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呢。

因为户部需要面对的挑战,从来不只是算清楚新进账的钱。

之前,应朝创建的时机特殊,随后又很快开战,于是有相当多与户部有关的事情都没提上日程,比如说,户籍和赋税——这是天下民生中至关重要的一项。

其二,即将到来的官员考试姑且不论,目前在职官员的俸禄发放,三省六部制下各个品级官员的俸饷标准,都是户部要管的事情。

其三,户部是管钱的,除了管理官员升迁贬谪考察监督的部门,就属它的权力最大,和各个部门之间的职权也有交叉,这就衍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比如说,刘裕等将领仍旧驻扎在前线,需要每隔几日,将多少数额的军粮往前线送去,现在还是刘穆之需要管的事情。

再比如说,工部需要修缮损毁的建康城墙,继续建康周遭农田的灌溉设施营建,钱财支出都得上报到刘穆之这里。

王神爱还是个想法很多的皇帝,进门就问,“建康城外的百姓屋舍多有损毁,隆冬时节难以御寒,若是再派遣出一队人来专事修缮营建,需要再额外支出多少银钱?”

“还有,昨日桓卿来寻我,说想在荆州和益州之间增设一道防御工事,以防蜀中的谯纵逆贼想趁着我们还未缓过气来,向荆州发起突袭,过两日我会让他将计划罗列得详尽一些,你让人来核算一遍。”

“对了……还有一件事。”

王神爱掰着手指,说得认真:“孙将军让人来问我,夷洲岛还要不要让人去接洽。既然天幕说,我们只需要带去发展农业的工具,再有一小队人登岛,给当地人做出示范,传播中原文化,就能让他们尽早归心,为我们效力,这件事也该早日提上日程来。只是这打造船只,运送物资又是一笔开支。但我看这事确实有去执行的必要,正好也给孙恩孙泰他们找点事情做。”

“此外……”

“陛下!”刘穆之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咱们的账目上没有这麽多钱,只能按照顺序来做,起码先分个轻重缓急吧。”

感谢先人,发明出了算盘这样的工具,但他也终究不是一台可以永不歇息的工具啊!

王神爱轻咳了一声:“你是说,只是钱不够,而不是人手不足?”

“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王神爱方才还矮了一瞬的气势顿时又拔高了,“你要是这麽说,我就得说,是你做错了一个判断。刘尚书——”

刘穆之一怔,就听王神爱说道:

“开源是我要去想的事情,你要管的是节流,但这个节流,不是只按照府库之中有多少银钱,就划算多少事情的节流,而是在整个国家发展的路在线,不多浪费开支!只要人手足够,我先前所说的事情就都要算个明白。”

连带着的,还有她先前刚要出口,又被打断的事情。

“还有,先筹划一场论功行赏的典仪吧,仪式从简,但必须让那些即将前来赶考的人看到——”

她说得掷地有声:“只要为国效力,各司其职,就能在这里,得到应有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