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放奴(2 / 2)

萧篡瞧了他们一眼,懒得理会,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

这群庸医,就会说这些套话。

众人如潮水一般,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走。

萧篡一夜未睡,放下榻前帷帐,隔断窗外天光。

帐中昏昏沉沉,燕枝仍旧背对着他,躲在角落里。

萧篡思索片刻,最后贴上前去,从身后抱住燕枝,有意放轻了动作,把他整个儿拢进怀里。

燕枝想藏在犄角旮旯里,萧篡也随他去了。

偌大一张床榻,他们两个男子躺在上边,愣是只占了一个小角落。

想他二人相处,从来都是萧篡霸道强势,把燕枝抓过来,给燕枝摆好姿势,让他搂着自己,挨着自己。

可是现在……

萧篡闭上眼睛,胸膛贴着燕枝的脊背,自嘲似的,低低地嗤了一声,胸膛震动。

——萧篡啊萧篡,你也有今日。

*

睡眠对于萧篡来说,不过是补充体力,维持生命的一种事情。

他抱着燕枝,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燕枝还窝在他怀里,呼吸匀长,睡得正香。

萧篡松开他,给他掖好毯子,起身下榻,走出内殿。

外面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置,一大堆奏章等着他批复,还有一群大臣等着他召见。

敌国归降,军队训练,朝中琐事,还有——

大臣求问:“回陛下,如今选秀众人皆已入宫,安置下来,不知何时进行……终面?”

“急什么?”

萧篡端坐高位,一面看奏章,一面答复,语气不耐,“近来事多,还顾不上他们。把他们养在宫里,让他们多读读书,也不碍事。”

“是。”

大臣垂首。

又有大臣问:“听闻昨日,陛下下旨,将谢家公子谢仪送入净身房,不知他所犯何罪,陛下要如何处置他?”

萧篡顿了一下,这才想起,净身房里还关着个人。

要不是他们提起,他早都忘了。

萧篡将手里奏章往案上一摔,反问道:“净身房是干什么的?尔等不知?朕将他送入净身房,要如何处置他,尔等不知?”

众臣忙道:“陛下息怒,臣等惶恐。”

萧篡冷嗤一声,最后瞧了一眼紧闭的内殿殿门。

只是把谢仪送进去,燕枝就病成这样。

真要把他阉了,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燕枝跟只小猫似的,使劲挠他抓他,也说不准。

萧篡伸出手,将案上奏章捡回来,淡淡道:“罢了。”

“他那时、在宫中横冲直撞,毫无礼数,冲撞了贵人。既然尔等都为他求情,那便罢了,打一顿,赶出宫去。”

他没再提燕枝的名字,只说是“贵人”。

昨日在场的大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假意不知,只说“陛下宽仁”,把这件事情遮掩过去。

萧篡垂下眼睛,将手里奏章翻来翻去,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

他想,只此一次。

他只放过燕枝这一次。

只要燕枝这辈子再不和谢仪见面,只要燕枝和从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眼里心里只有他,他就放过谢仪。

正殿里议着事,忽然,殿门被人从外面挤开一条小缝。

紧跟着,一个小小的黑影,扒着门槛,从外面钻了进来。

大臣们听见动静,回头看去,都吓了一跳。

是那只幼狼。

有武将上前,要把它抓出去,却被萧篡喊住了。

“不必麻烦,随它去罢。”

“是。”

武将收回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萧篡顿了顿,在他们面前补充一句:“朕从山上捡回来的,燕枝把它当儿子看,整天抱着不撒手。起了个名字叫‘泡芙’,‘泡沫’的‘泡’,‘芙蓉’的‘芙’。”

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答话。

“名字刁钻,是个点心的名字。但是燕枝喜欢,就随他们父子两个去了。”

幼狼没了人约束,便迈开腿,熟练地朝内殿走去,把内殿殿门也挤出一条缝,然后钻了进去。

它是来找燕枝的。

而此时,燕枝背对着外边,躺在榻上,还在沉睡。

幼狼往上一蹦,前爪扒住榻上被褥,后腿扑腾了两下,最后翻了上去。

之前在猎场营地的时候,燕枝就经常抱它上榻玩儿,所以它一直觉得自己是可以上床的,爬上去的动作也很熟练。

幼狼走到燕枝身前,知道燕枝在睡觉,也不吵他,只是盘起身子,卷起尾巴,乖乖地窝进他怀里。

它想爹爹了。

*

好黑,好暗。

好酸,好疼。

燕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净身房,还是太极殿。

燕枝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是行刑人,还是陛下。

他在漆黑的梦里,不断地跑,不断地跑,试图跑出这片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缠上了他的手腕。

是什么东西在舔他的手腕?

温温热热的,还有点儿刺痛。

燕枝在睡梦之中,不由地皱起眉头。

是陛下吗?

一定是陛下。

只有陛下会这样对他。

可是他身上好难受,头也晕晕的,他不想……

他想歇一会儿,让他歇一会儿吧。

他不想现在和陛下……

“不要!”

燕枝猛地睁开眼睛,抬手一推,将面前的东西推开。

“不要……我不要陛下……”

燕枝从榻上坐起来,牵动身上伤口,又是一阵闷疼。

他捂着心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幼狼被他忽然一推,往后一滚,在榻上翻了两个跟头,但很快又爬起来,摇着尾巴跑到他面前。

燕枝定睛一看:“糖……小狗?原来是你!”

他还以为是陛下呢。

可把他吓坏了。

燕枝连忙把“小狗”抱起来,摸摸它的皮毛:“对不起,对不起,你有没有摔疼?”

幼狼摇着尾巴,“嘤嘤”叫着,似乎完全不记得方才的事情。

燕枝问:“你怎么进来的?偷溜进来的?你想我了?还是宫人们没给你弄吃的?你饿了?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见我手腕有伤,所以想帮我舔一舔?”

他问了一长串问题,这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被自己逗笑。

“对不起,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幼狼尾巴呼啦呼啦地转,跟风车似的。

“不会说话也好。”

燕枝垂下眼睛,“不会说话,就不会说伤人的话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帐外。

帐外昏昏沉沉,没点蜡烛。

内殿里安安静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说明没有旁人在。

燕枝压低声音,小声问:“小狗小狗,陛下是不是出去了?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他?”

他想了想,自问自答:“应该是没有吧。要是陛下在外面,你就进不来了,对不对?”

“其实我……”

燕枝话说了一半,忽然感觉喉咙有点儿干,卡住了。

他连忙回过身去,掀开帷帐,拿起榻前小案上的茶壶茶杯,先给自己倒了杯水。

壶里的水还是温的,入口刚刚好。

燕枝喝了两杯,感觉好多了,才回到榻上。

幼狼趴在榻上,燕枝也趴在它面前。

一人一狗,都用清凌凌的双眼,望着对方。

燕枝问:“小狗小狗,你能帮我保守秘密吗?”

幼狼甩着尾巴,“嗷呜”了一声。

燕枝捧着脸,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你想说,就算你想泄露秘密,你也说不了话,所以我可以放心跟你说话,对不对?”

他放下手,低下头,整个人趴在床上,把脸埋进被褥里,看不清表情。

“我想说——”

“我……我不要喜欢陛下了。”

说胡话、说梦话,和在清醒的时候说出这句话,是完全不同的。

燕枝赌上了自己仅存的全部勇气。

可他的声音又轻又快,就像羽毛一样,轻轻扫了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分量。

为了说服自己,燕枝又小声道:“因为陛下太凶了、太坏了。”

“他总是欺负我。他骂我是‘蠢货’,他骂我是‘小狗’,他还咬我。”

“看——”

燕枝伸出自己的手腕。

“这就是陛下咬的。”

“陛下也骂过你,他骂你是‘傻狗’,他还动不动就踢你。”

“所以你——”

燕枝真诚地望着幼狼,试图从它这里,寻得一点儿认同。

“也不喜欢他,对吧?”

幼狼又低低地“嗷”了一嗓子。

对,他不喜欢那个凶巴巴的男人。

他喜欢面前这个温温柔柔,会给自己弄吃的喝的,会抱着自己玩儿的人。

“可是……”燕枝话锋一转,又道,“我们两个的命,都是他救的。他对我们两个,都有救命之恩。”

“当然了!”

燕枝急忙补充,“我有努力报恩的。我为陛下挡箭,为陛下解药,还……还侍奉陛下十年,我觉得……”

“到目前为止,陛下对我的恩情,我已经还清了。真的。”

燕枝戳戳幼狼潮湿的鼻头:“反倒是你,你才来几天,你都还没长大,更别提报恩了。”

幼狼见他表情严肃,觉着他是不高兴了,便“呜呜”了两声。

燕枝抱起它,翻了个身,躺在榻上,望着黑洞洞的帐子顶。

这一番话,他不是说给小狗听的,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要……我不要再喜欢陛下了……”

“其实……其实根本就没有‘再’,我从来都没喜欢过陛下,我只是为了报恩才留下来的。没错,就是这样的。”

这话说来,燕枝自己都不信。

可他还是坚持说下去。

“救命之恩,我已经报完了,所以我可以不喜欢陛下了。”

“我要走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我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燕枝下定决心,翻身坐起,眼里闪动着希冀的光。

“等我把谢公子救出来了,我就要去南边,去卞明玉说的南边,去看看他说的南边到底有没有这么好。”

“如果南边没有那么好,如果南边还是满地尸体,那怎么办?”

“不管了,就算是满地尸体,我也要去……一定要去!”

幼狼爬起来,凑到他身边,用脑袋拱了拱他。

燕枝轻轻推开它:“你不能去,你还要留下报恩呢……”

幼狼刚被推开,马上又黏了上来。

燕枝了然道:“你也害怕陛下是不是?你也觉得陛下很凶是不是?你也不想再留在陛下身边了,是不是?”

他叹了口气:“我在这里,还能保护你一下。我不在,你会一直被陛下踢的。”

燕枝把它抱起来,思索良久,最后道:“我想,我对陛下的回报,应该还有很多。如果有多的话,那我就分给你,好不好?”

“我把我的报恩分给你,就当是你的,这样你就可以跟着我走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作为我唯一的‘小狗朋友’。”

“我在宫里不敢和人交朋友了,只有跟你交朋友了。”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马上就振作起来,准备计划,怎么样?”

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一只狼嘤嘤嗷嗷的。

可就是这样,他们两个的交流竟然畅通无阻。

终于,燕枝伸出手,幼狼探出爪子,一人一狼轻轻击了个掌,达成共识。

“真好,我又有好友了。”

“那我们现在开始制定计划。”

燕枝再次趴下,指尖在被褥上划来划去。

“首先,我们要把谢公子救出来。谢公子还被关在净身房里,只有陛下能下令放他出来,所以……”

“还需要我牺牲一下。只要陛下把我阉掉,他就不会阉掉谢公子了。”

“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宫了。”

“嗯……”燕枝想了想,“我在陛下身边做贴身侍从,每个月有二两银子的俸禄。平时我也没地方花,所以这些钱我都攒下来了,足够我们在外面生活了。”

“还有……还有……”

“皇宫守卫森严,我们应该怎么出去呢?”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也是最困难的问题。

燕枝不知道。

他躺在榻上,望着帐子出神。

该怎么出去呢?该怎么……

忽然,他灵光一闪。

燕枝“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他知道了!他知道该怎么离开了!

燕枝下了榻,飞快地冲到内殿门前,用力拉开了门。

他顾不上穿鞋,顾不上披衣裳,顾不上身上的中衣中裤长了一截,顾不上去看外殿里有没有人在。

他就像是一只轻盈的燕儿,扑腾着翅膀,飞出内殿,飞出外殿。

此时正在下雨,细细密密的小雨,被风刮着,从廊外飘进来。

燕枝飞快地跑在殿外廊上,赤着脚踩中一滩积水,在地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幼狼迈着四条腿,追在他身后,几乎快要跟不上他。

跑!往前跑!

去找一条出宫的路!

正殿里,萧篡坐在高台之上,眼见着燕枝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跑了出去,忙不迭站起身来,大步追上去。

他什么时候醒的?醒了怎么也不喊人?

指定是那只蠢狗给他弄醒的,早知道就不该放它进去。

这两个蠢货,到底想做什么?

“燕枝!”

燕枝一路跑到偏殿门前,用力推开门,如同推开牢笼的门。

偏殿是他的房间,只是他总和陛下一起睡,也不常回来。

他循着记忆,跑进房里。

“诶?”

待看清眼前景象之后,燕枝愣了一下。

箱子呢?他放在这儿的箱子呢?

就在这时,萧篡也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强硬地把他抱起来。

“你又做什么?光着脚,不要命了?”

“箱子呢?”

燕枝指着空空荡荡的角落,只是问,“我放在这儿的箱子呢?”

“什么箱子?”

萧篡皱眉。

“装衣裳的箱子!”

燕枝有些急了,幼狼也跟着他一起,围在萧篡脚边转圈圈。

“别吵!来人!”

萧篡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宫人忙不迭进来了。

“陛下有何吩咐?”

“燕枝的箱子呢?装衣裳的那个。”

“昨日陛下让奴等将燕枝公子的衣裳都收起来,说是……”

说是燕枝以后,不准再穿自己的衣裳,只准穿他的衣裳。

所以……

如今燕枝身上穿着的,长一截的中衣中裤,就是萧篡的。

“那箱子呢?箱子被收到哪里去了?”

宫人忙道:“奴等并没有挪动燕枝公子的箱子,只是昨日打扫,想着日后用不着了,所以将东西挪到了床底。”

燕枝忙不迭挣开萧篡的怀抱,扑到榻前,从底下拖出两口箱子。

箱子里装的确实是他的衣裳。

但不只是衣裳。

燕枝把衣裳全部抱出来,丢到榻上。

箱子底,仔仔细细地放着一些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儿。

有糖纸,有万花筒,有歪歪扭扭的字帖,还有——

萧篡皱着眉头,伸手拿起那张糖纸:“多久之前给你吃的糖?你还留着?”

萧篡心中明了,看来这箱子是燕枝的宝库,他珍藏的宝贝,全都放在这里。

而他的宝贝,全都是和他有关的。

萧篡在看他的东西,燕枝也在找东西。

终于,他眼睛一亮,看见了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帛。

燕枝抓起绢帛,如获至宝一般,将东西捂在怀里。

这是放奴书!这是放奴书!

他十二岁生辰那日,陛下临时给他写了一封放奴书,作为生辰礼物。

可他那时太喜欢、太喜欢陛下了,又想着留下报恩,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出宫。

所以他按照陛下教他的,双手合十,对着插了一根蜡烛的奶油泡芙,坚定地许下愿望,说自己永远不会离开陛下,要永远侍奉陛下。

这封放奴书也就被他收了起来,压在箱子最底下。

他原以为,他永远也用不上这个东西了。

可是现在,他要出宫了!

就在这时,萧篡单膝在他身边蹲下,捏了捏他的脸,低低地笑了一声。

被昨日警报引起来的忐忑,在这一刻全部消散。

他问:“就这么喜欢朕?朕给你的一张糖纸也要藏着?”

燕枝看着萧篡,悄悄把绢帛塞进怀里,一样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

“喜欢……”燕枝笑得眉眼弯弯,“奴喜欢陛下……”

但是从今日起,他就不是奴了。

他是燕枝。

燕枝,不要再喜欢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