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忏悔(2 / 2)

“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萧篡踉跄两步,似是站不稳,又似是脱了力,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墙角。

他后知后觉的,终于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也终于明白燕枝的噩梦究竟从何而来。

他强势,他霸道,他嫉妒,他怨恨,他不许燕枝和谢仪来往。

他把燕枝关在净身房里,是想让他长点儿教训。

他原以为,不过是一刻钟,他还在外面守着,燕枝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忘了……

燕枝八岁那年,他把燕枝从净身房里救出来。

从此燕枝视他如天神,对他百般依赖,千般顺从。

可是燕枝十八岁这年,他又亲手把燕枝丢进了净身房。

从此燕枝对他有了戒心,有了防备,对他再也没有信任。

燕枝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净身房,更不是泡芙。

燕枝怕的是他!

是他啊!

萧篡靠在墙角,睁大双眼,静静地望着黑暗尽头。

这一回,他没有再闭上眼睛,却还是能听见燕枝的哭声。

是燕枝,但又不是燕枝。

是燕枝在他的耳边哭,在他的心里哭。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就把燕枝的哭声藏在了心底。

从今夜起,萧篡对燕枝有话必应,有问必答。

燕枝在他的心里,哭着说:“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话?”

萧篡轻声道:“有啊,燕枝,我在这儿,萧篡在这儿。”

——“我好怕,这里好黑,我好怕!”

“别怕,狼的眼睛会亮。”

——“奴错了!奴知错了!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燕枝,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最后,燕枝哭着求他——

“陛下,能不能直接把我阉掉?我很能忍疼的,我不怕疼,直接把我阉掉吧!”

“不会……不会把你阉掉的……”

萧篡顿了顿,正色道:“燕枝,该被阉掉的人——”

“是我。”

“你把我关进净身房里了,现在净身房里有我。”

“我会永远留在净身房里,永远占着这个牢房。”

“我不会再出去了,你也不会再进来了。”

“你别怕,你走罢,快走罢。”

*

这一夜。

萧篡盘腿坐在净身房牢房里,一夜不曾合眼。

如同一尊邪神神像,稳稳镇压着燕枝的所有噩梦。

燕枝则抱着被子,窝在榻上,蜷着身子,像一只小猫,睡得香甜。

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夜晚了。

他没有再梦见自己被萧篡欺负的从前,更没有梦见自己被萧篡丢进净身房里。

因为这回,是他把萧篡关进净身房!

他拽着萧篡脖子上的链子,亲自把他关进净身房里。

这个牢房,只能容纳一个人。

所以,萧篡进去了,他就出来了。

他不害怕,他再也不害怕了。

就是在这样无边的勇气里,燕枝一觉睡到天亮。

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日光透过窗纸与帷帐,落在榻上。

燕枝“哼哼”两声,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想要多睡一会儿。

可是这时,外面传来叩门声,还有熟悉的好友声音。

“燕枝,你起了吗?”

“不对劲啊,他之前不是都起很早的吗?”

“难不成是病了?还是又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卞明玉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赶忙招呼谢仪:“快快快,我们两个直接把门撞开,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面前门扇被人从里面打开。

燕枝穿着雪白的单衣,打着哈欠,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谢仪、明玉,早啊!”

“早……”

卞明玉看着他,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你睡到现在啊?”

“嗯。”

燕枝点了点头,朝他们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昨晚特别好睡,一觉睡到刚才,忘记还约了你们玩投壶了。”

“不要紧。”

谢仪道,“你还想再睡一会儿吗?去睡罢,我和卞公子在外面逛逛。”

“不用啦,我已经醒了。”

燕枝一边说着“醒了”,一边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我洗漱一下,很快就好。”

“就是。”

卞明玉深以为然,“今日天色这么好,合该在外面投壶,怎么能被你就这样睡过去?你快去洗漱,我和谢仪先玩玩。”

“好。”

燕枝回到房里,洗了把脸,穿好衣裳,就出去寻两个好友。

他们已经将东西摆好了,就在廊下玩儿。

两个人轮流投壶,燕枝还没吃早饭,就带着糖糕,坐在廊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吃宫人送过来的早饭。

他啃了两口豆沙饼,被里面的豆沙甜到舌尖,笑得眉眼弯弯。

卞明玉一手捏着一支竹箭,背过身去:“燕枝,看好了,这个就叫做‘双雁投林’,我昨晚在家里苦练了一夜呢。”

“唔?”

燕枝抬起头,好奇地看过去。

竹箭脱手,直直地朝铜壶飞去,眼看着就要中了。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糖糕一个起跳,纵身一跃——

它“嗷”的一嗓子,直接把竹箭叼走了。

“啊!”

卞明玉倏地回过头,大叫一声。

“你这头坏狗!你在干什么?”

他撩起衣袖,追着糖糕打:“我没跟你玩‘丢出去捡回来’的游戏!这是‘双雁投林’,不是‘一狗飞天’!你这头大坏狗!”

燕枝与谢仪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努力憋住笑。

卞明玉追着糖糕,打了它两下,转过身,又发现燕枝和谢仪神色古怪。

“扑哧——”

燕枝最先没忍住,笑出声来。

“燕枝!”

卞明玉又一次撩起衣袖,扑上前去,“你也笑我!”

燕枝一边笑,一边向他道歉:“对不起嘛……”

卞明玉轻轻捏他的胳膊:“你再笑,就把你也丢进铜壶里去,就叫做‘一燕投林’,‘笨鸟投林’!”

“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

燕枝与两个好友笑闹着。

正巧这时,萧篡身穿冕服,下朝归来。

听见燕枝连声在说“我错了”,萧篡猛地一惊,大步跨上石阶,穿过回廊。

燕枝……

谁又欺负燕枝了?

在看见燕枝只是在和好友玩闹的时候,萧篡又在远处停下了脚步。

原来……原来不是欺负。

燕枝认识的这么多人里,只有他会欺负燕枝。

他不欺负燕枝,就没有人欺负燕枝了。

是他以己度人了。

这个时候,燕枝也感觉到了熟悉的气势,按住卞明玉,转头看去。

四目相对之间,萧篡竟有些胆怯。

照理来说,燕枝已经看见他了,燕枝没有掉头就走,他应该趁机上前去,同燕枝说两句话,偷偷嗅一嗅燕枝的气味。

最好能向燕枝卖个惨、卖个乖,他昨夜可是听燕枝的命令,乖乖地在净身房里待了一晚上。白日里不得不起来上朝,才出来的。

燕枝会惊讶的吧?燕枝会心疼的吧?

燕枝会觉得他很听话、很乖的吧?

燕枝会摸着他的脑袋,夸他是乖狗的吧?

可是……

他忽然不想这样做。

他不想对燕枝提起净身房,不想在燕枝面前,展露自己的伤口。

凶猛的野兽,应当用强悍的武力和丰盛的猎物,博得心爱之人的喜欢。

而不是靠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博取对方的同情。

况且,净身房本就是他该去的。

是他先把燕枝关进净身房里,是他先欺负燕枝的,他现在只是在赎罪而已。

他身上的伤,与燕枝无关。

他去净身房,与燕枝无关。

这些都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不想再逼迫燕枝。

燕枝又没有说,只要他进了净身房,就会原谅他。

萧篡紧紧盯着燕枝,像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底。

在燕枝觉得不自在,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萧篡沉默着,重重地拽了一下脖颈上的链子,克制住自己想亲近燕枝的冲动,往后退了两步,退出燕枝的视线。

燕枝与好友玩得高兴,他就……不过去打搅了,让燕枝多高兴一会儿。

燕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他想,萧篡转性了,这可一点儿都不像萧篡。

还有,帝王冕服底下,他还挂着那条链子吗?

他……怎么好像真的变成一只小狗了?

谢仪与卞明玉上前,卞明玉问:“怎么了?陛下怎么不过来?”

燕枝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是嫌我们太吵了吧。”

“也是,那我们悄声点。”

“嗯。”

燕枝点点头,吃完早饭,和他们一块儿玩耍。

可是没多久,萧篡就换了衣裳,从正殿里出来。

身后宫人抬着奏章书案,跟在他身后。

临走时,萧篡只是回过头,偷偷地看了一眼燕枝。

见燕枝玩得起劲,他也就无所谓了。

就像是外出找朝臣议事一般,萧篡大步离开太极殿。

漆黑的牢房里,只有一张桌案,一堆奏章。

萧篡把链子挂在墙上,坐在案前,批复奏章。

桌案一角,仍旧摆着那盏莲花蜡烛。

又过了一日,这盏蜡烛终于熄灭。

如今的净身房里,只剩下萧篡一个人。

可萧篡表现得泰然自若,该上朝上朝,该习武习武,一切照旧。

就连让卞明玉给燕枝带泡芙,也同从前一样。

他特意向宫中所有人下了命令,不准他们将自己住在净身房的事情,告诉燕枝。

故此,燕枝住在太极殿里,细细数着自己离开的日子,竟全然没有发觉,萧篡已经不住在殿里了。

就这样,到了最后一日——

燕枝与萧篡定下一月之约的最后一日。

萧篡想,他要再去见见燕枝,问问燕枝的意思。

他要带燕枝回到他们之间、最开始的地方。

他要最后做点事情。

他还是舍不得放手,他还是想求燕枝留下。

他想问问燕枝,倘若他全都改了,倘若他们从头再来,他还有没有机会。

不管用什么法子,下跪也好,哭求也好,留下燕枝。

他只要燕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