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2 / 2)

忽地,尤娜抬手指向远方,灿烂微笑在阳光下格外生动。

钱多多几人循声望去。

只见很遥远的城市边缘线处,沙丘与绿化带形成强烈的色彩差,边界感分明,蔚为壮观。

“马里达尔是盛开在漫漫荒漠中的一朵玫瑰。”

眺望扎曼市全景,尤娜眼中浮现出强烈的自豪感,“自然与城市,在我们这里和谐共处。”

正在拍景色的钱多多弯起唇,由衷称赞:“很美。”

“钱老师!快来快来!”

李小茜找到一个绝佳的拍照机位,招呼着大家伙一起合影,“你脸最小,你站最前面挡一挡我们。”

“哦好。”

钱多多点头,赶紧站过去。

几个年轻人站好队形摆好pose,露出大笑脸。然后就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眼底不约而同流露出一丝茫然。

“哎呀。”

周硕拍了拍大腿,“我们都站这儿了,谁给我们拍?”

“是啊,谁给我们拍。”

“不然自拍吧?”

“我们这么多人,自拍根本拍不到后面的景。”

钱多多正苦恼着,一旁的尤娜忽然拽了拽她袖口,下巴朝某个方向一台,眼神暗示。

钱多多怔了怔,扭头望去。

只见观景台的角落处,站着一道高大身影。

简单的体能短袖搭配深色长裤,在他身上显得干练而利落。他手里拿着一瓶纯净水,盖子拧开了,三不五时喝一口,面容很平静,眼神却极其的冷沉而锋利,扫视人群,警惕一切可疑的动向。

钱多多轻咬唇瓣,迟疑两秒钟后,定定神,提步走过去。

“陆队。”

她试探着唤道。

陆齐铭看向她:“嗯?”

“我们准备在这儿拍个合影。”

钱多多轻声嗫嚅地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白纸一样纯净的女孩子,所有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一览无余。

“我帮你。”

陆齐铭重新拧好瓶盖,淡声问,“拿谁的手机?”

钱多多心下一喜,朝他弯起眼睛笑,紧接着便双手捏着手机递给他,“就用我的。”

陆齐铭伸手接过。

“来,你站这边。”

身为一个博主,拍照是钱多多的强项。她指挥陆齐铭站近几步,而后靠过去,就着他的手调试手机相机的各项参数,认真叮嘱,“人物放到三分线上,嗯,曝光太强了,可以适当拉暗点。我看看?对现在就好很多。然后注意后面有栏杆,你拍的时候借一下位,挡住……”

甜软的嗓音轻而柔,像裹了蜂蜜的丝絮,从耳膜席卷大脑。

眨眼之间,糖水便浸透陆齐铭每根神经。

他眼帘微垂,定定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看着她浓密扑扇的睫,精致微挑的眼线,小巧耳垂下悬挂的蓝耳环,还有那张一开一合的、不停发出动听曲调的、粉润珠润的嘴唇。

一丝清透的甘果香钻进鼻腔。

这种甜丝丝的香味,陆齐铭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身上皮肤自然散发的。

平时隔着衣物,淡得几不可闻,但是衣服一脱,那股香味便会从她每寸肌理逸出。

她越热,越动情,味道就越浓。

每次,他听着她软媚甜腻的哭吟,闻着她身上诱人的甜香,总是亢奋到无以复加。

整副身体和灵魂,都为她臣服。

某些细节浮现在脑海中。陆齐铭顿感喉咙发紧,腹部和尾椎骨同时窜升起燥意。

“陆队?陆齐铭?”

这时,小姑娘好像发现他走神,眉心轻皱,接连唤他好几声,问:“我刚才跟你说的,你记住了吗?”

她说了些什么?

一个字没听进去。

陆齐铭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平静地回她:“嗯。”

“那麻烦你了。谢谢!”

钱多多朝他笑,随后便小跑开,站到了同事们身旁。

陆齐铭举起手机。

咔擦咔擦,摁下快门键。

*

距离哈维曼塔两公里处,是扎曼市最繁华的商业区,有水族馆,艺术展区,高端的购物中心,和一条古老神秘的香料巷。

大街上车水马龙,售价高昂的豪车也不少。

一辆迈巴赫停在商场前的喷泉池旁,后座车门打开,穿白袍的富豪抽着雪茄下了车。

就在富豪身后数米远处,一个推货架的中年人打着赤膊佝偻着脊背,缓缓走过去。

钱多多目光不自觉跟着那道身影移动。直到中年人推着货架转过一个弯,彻底消失不见。

“那是劳工。”

法鲁克叹了口气,道,“他们大部分是逃亡到这里的难民,薪资很低,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钱多多微蹙眉。

马里达尔并未发生战乱,尚且随处可见战争的缩影与阴霾。

那么真正的战场,到底是片怎样的景象?

在扎曼市最大的商场里闲逛了一圈,尤娜提议众人去香料巷。她告诉来自中国的朋友们,因为星陨节的到来,香料巷里近日涌入了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占星师,很有意思。

这个提议得到了钱多多等人的赞许。

数分钟后,几人走进一条狭窄幽长的街道。

刚到香料巷大门口,便看见一个打扮奇异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巨型大火盆。

妇人身着清凉古老的部落式服饰,裸露在外的皮肤涂满黑色和紫色彩绘,花纹繁复,像是用阿拉伯语书写的某种咒文。

她在火盆旁边动作着,手脚同时晃动,像跳舞,但舞姿又实在算不上优美,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许多民众簇拥在妇人周围,低着头,双手合在胸前。

火光在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庞上跳跃,所有人的神色都极为虔诚。

这阵仗神秘又怪诞,看得钱多多和李小茜有点发怵。

她们寸步不离,紧跟在尤娜身后,手指牢牢攥着尤娜的衣摆。

就在这时,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爷爷忽然走上前。

钱多多被这位突然出现的老人吓了一跳,惊慌间,却见老人眼睛一亮,脸上洋溢起惊喜笑容,竟直接跟走在最后的陆齐铭闲聊起来。

陆齐铭神色平和,用阿拉伯语同老人交谈。

钱多多惊呆了。

“你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她小声问尤娜。

“当然。”

尤娜语气轻松而随意,“这个老人得到过这位长官的帮助,正在表示感谢呢。”

钱多多听后,若有所思,望着不远处男人英秀的侧影,愣愣地出神。

不多时,老人离去,继续在人群中祈福。

陆齐铭收回目光,不经意间,一个回眸,刚好捕捉到空气中那道小鹿般的视线。

他眼神凝固住,直勾勾地回视她。

“……”偷看人被抓个现行,钱多多回神后,霎时大囧。

她干咳两声,抬手捋了捋耳发,转头看天看地看大火盆,掩饰尴尬。

李小茜的注意力还在围着火盆跳舞的中年女人身上。

她好奇地问尤娜:“那是什么人?她在干什么?”

“是祭司,在跳祝火舞。”

尤娜笑眯眯地说,“这是星陨节的一个重要仪式,祈福驱邪。她会在这里连续跳二十九个白天加晚上。”

“原来是这样。”

一行人围观了会儿女祭司,正准备继续香料巷的更深处走,人群里却忽然爆出一阵骚动。

“抓小偷!有小偷偷面包!”

“哪来的小毛贼,居然在祭祀仪式上偷东西!”

“抓住他!”

“小子,看你往哪里跑!”

钱多多听不懂周围的阿拉伯语,踮起脚张望一番,只见一个现烤面包铺门前围满了人。

人群中心,中年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正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大骂。

小男孩也就六七岁的年纪,左眼蒙着纱布,身形瘦弱,灰头土脸。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和分辨不出颜色的短裤,整体着装又脏又破,到处都糊着某种不知名的暗褐色污渍,看上去,就像在垃圾堆里泡了整整一周。

此时,面对满脸怒火的面包铺老板,小男孩头埋得很低,全是脏泥的小手将手里的面包捏出几道黑印子,却仍倔强地不肯松开。

“这么小就出来偷东西!”

老板使劲晃了晃手里的小男孩,“你父母呢?!”

小男孩实在太瘦了。

全身就一层皮包骨头,让老板的大掌一晃,仿佛骨架都会散开。

钱多多有点不忍心,转头问尤娜:“发生什么事了?”

“是个偷东西的小贼。”

尤娜用英语进行实况翻译,“看这老板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估计要遭殃。”

“说话啊,说话。你父母呢混小子?”

老板继续质问,“这么小的年纪就当贼,该不会没爹妈吧!”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小男孩。

他瘦弱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下,仍旧没有抬头,但是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小得像几天没进食过的蚊子:“我可以去捡瓶子。我会付你钱。请你把面包给我,我妹妹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我真的非常需要……”

“我让你找父母过来!像你这种装乞丐的小毛贼,我见多了!”

老板气结,扬手就要打下去。

手掌挥到半空,被一股大力硬生生拦截。

中年老板愣了下,转头。

一张立体英秀的东方面孔出现在眼前,眼神很沉,没有任何表情。

“……”老板被这个亚洲人充满侵略性的冷峻气场给震慑住,一时间竟忘记做出反应。

须臾。

陆齐铭松开对中年男人的钳制,取出几枚银色硬币,放在烤摊的空置铁盘上,用阿拉伯语道:“钱付了。人,我要带走。”

老板捡起硬币,嘀咕着说了句什么,放开了小男孩。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看了,议论着逐渐散去。

小男孩头埋得更低,身体抖个不停。

他想逃走,但又觉得,眼前的男人实在太高大,腿也那样长,估计没等他跑出三步,就会被对方揪着领子抓回来,打断双腿!

小男孩脸色惨白,攥紧脏脏的面包,越想越感到恐惧惊惶。

就在这时,眼前人影一晃,帮他买面包的高个子男人,半蹲了下来。

“你从哪里来。”

男人看着他,表情平静而温和,说的阿拉伯语。

小男孩沉默了良久,挤出几个颤抖的发音:“阿卡什加索。”

*

后来钱多多才从陆齐铭口中知道,小男孩名叫塔米,来自阿夫拉的阿卡什加索市。

塔米虽然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但实际上,这个孩子已经九岁三个月。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和精神压力,让他的身体出了些问题,导致他的个头和体格发育较同龄人缓慢。

塔米还有个妹妹,莱拉,今年只有三岁。

自从阿夫拉发生战乱后,两个孩子便与父母亲人失散。他们拖着稚嫩的身躯,一路跟着逃亡的难民队伍行进,于半个月前,进入马里达尔境内。

塔米告诉陆齐铭,自己和妹妹曾被马里达尔的官方难民营收留。

但妹妹年纪实在太小,总是没日没夜地啼哭,想要妈妈。

吵闹的小莱拉引起了难民营其他孩子的不满。

常年笼罩在战争阴影下,难民营的许多少年,心理或多或少都有隐疾。

他们厌恶总是嚷着要妈妈的莱拉,开始拉帮结派,排挤欺负这对兄妹。

塔米也曾向难民营的工作人员求助。

但难民营人数众多,工作量大得惊人,“集体妈妈”出面调节过几次,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年幼的塔米只能带上更加年幼的妹妹,离开难民营,踏上寻找父母的征程。

返回维和大队扎曼营区后,两个孩子被暂时安顿下来。

当晚,钱多多陪着塔米和莱拉直到半夜。

经历过战争阴影的孩子都有睡眠障碍。尤其莱拉,一丁点风声都会让她应激,哇哇大哭。

钱多多眼眶湿润,寸步不离守在床畔,柔声用中文给小姑娘唱《虫儿飞》。

后来,回到宿舍楼,她听着沙漠深处猎猎的寒风,又一次彻夜未眠。

次日一大早,她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大袋亲手做的雪花酥,纠结迟疑、迟疑纠结好半晌,最终还是打开了微信界面。

点开那个,已经沉寂几百个日夜的夜空头像。

钱多多:【你起床了吗?】

意外好像又不意外,对面秒回。

陆齐铭:【嗯】

钱多多咬了咬唇瓣,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敲字:【你昨天带回来的两个小朋友,我想去看看他们】

陆齐铭:【嗯】

钱多多:【我们语言不通。能不能麻烦你陪我一起过去,在旁边……当一下翻译?】

陆齐铭那头静默几秒,回她一个字:【好】

得到肯定答复,钱多多心里感激,嘴角弯起来,回复:【谢谢】

陆齐铭:【怎么谢?】

“……”钱多多被噎了下,抿抿唇,打字:【送你一袋小鱼干,最多,再加五颗牛肉粒。】

*

男子宿舍区营房。

陆齐铭端起杯子喝了点水,看着对话框了刷出的新回复,不禁莞尔。

一年前,姑娘态度拒绝,坚持要跟他分手。

最初的痛苦褪去后,陆齐铭冷静下来,就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和钱多多的这段关系。

他十八岁入伍,从高考结束进入军校之后,就一直待在部队。

生活环境很单调,思想观念封闭,接触的人群也只有单位上的同事、一起执行任务的战友。

他想,自己确实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钱多多不止一次跟他撒娇,说他太忙,也不止一次地随口抱怨,说不知道他隔山差五就奔走在全国各地、世界各地,到底在忙些什么。

所有的语言和文字,都是苍白而空洞的。他说再多,解释再多,实际意义不大。

所以陆齐铭需要一个机会。

他需要一个机会。真正地带她走一次,走进他所处的世界。

也许一段好的感情,并非简单的互相凝望,双方眼底只能望见彼此。

而是,他能透过她的眼睛,看见斑斓绚丽的繁华,她也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繁华盛世之外的世界。

他的责任和使命,过于抽象虚幻,他就真切展现在她眼前,让她看见。

杯子里的水不知不觉已经喝完。

陆齐铭抬眸,望向远处沙尘涌动的天空。

他要最后为自己争取一次。

挖心掏肺,步步为营。

包括维和结束回国后,向上级提交已经写好的情况说明,适度调整工作强度。

此举并非取舍,更非逃避责任。而是在国与家、集体与个人,使命信念与生活情感之间,努力寻求一个三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万千小家集成国之大家,这两者,原本就相依而生,密不可分。

陆齐铭心意已决,要把自己能给的全给完,能做的做到极致。

之后,是生是死,他心甘情愿等她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