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砚没再问沉香,只牵着她的手,默默往前走。走了一段路,丽妃擦了把脸,缓和了情绪,才道:“母妃没事,母妃就是眼睛进沙子了,难受。”
赵砚故作不知,天真道:“那我给母妃吹吹吧。”
丽妃摇头:“不用,哭出来就好,现在不难受了。”
她说完,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凤栖宫,又逃课了?”
赵砚摇头:“没有,今日柳先生夸我大字写得好,有进步,我就想拿来给母妃看看。”
说着拿过小路子手里的小书包,在里面翻找两下,拿出那张大字给她看:“母妃,你看,是不是比从前好看多了?”
丽妃接过宣纸扫了一眼,这字迹比从前确实有进步,但还是歪歪扭扭。
她教小七写字那会儿,小七才四岁,小小的手,连笔都握不稳。但还是努力一笔一划的写,五岁时,字迹已经初现端正了。
这也是不同的点吧。
她把宣纸还给赵砚,状似不经意的问:“小七真不记得落水之前的事了吗?先前母妃也教过你写字,你五岁时已经能写很多字了。”
赵砚摇头:“不记得,大概是烧糊涂了。”
丽妃眸子一点点暗淡。
赵砚只做不知,同往日一样,叽叽喳喳说起上书房的事。
一路上,丽妃都没有接话,但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回到玉芙宫后,正好早膳时分。半夏吩咐人把放菜摆上桌,赵砚面前照例有一碟子葱花煎蛋。
他拿起筷子用膳,亦如往常一样,先夹了面前的葱花煎蛋。
丽妃对他笑了一下,然后继续默默观察他,试图找出他和从前的小七相似的点。
但没有。
她的小七胆怯不爱说话,从来都是闷不做声。不喜见人,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待着,连同她也甚少交流。现在的小七活泼开朗,护短又勇敢。能教训戏弄他的二皇子,能把使坏的五皇子打得鼻青脸肿。能交很多好朋友,还能和陛下讨价还价。
她总以为是长大了。
她的小七……
丽妃眼眶又有些发红:难怪小七落水后的那半个月同她十分生分,几次三番都阻止她请玉真国师。
她突然起身,赵砚吓了一跳,也跟着起身,问:“母妃,你怎么了?”
丽妃摇头,尽量缓和语气:“母妃有些不舒服,先回去寝殿休息了。”
赵砚忙追问:“母妃要不要紧,我去请太医好不好?”
丽妃:“不用了,母妃睡一觉就好。小七不是还要练功吗?你尽管去,不用管母妃。”
说完,她就径自走了。
赵砚哪有什么心思练功,时不时就要跑到丽妃寝殿门口看一眼。日头从东往西,从烈日灿灿到夕阳吹落,也没见寝殿的门打开。
她有些担心,就站在门外喊了两声。
门开了,沉香出来道:“七皇子,主子让您回去休息,刚练完功,莫要吹风着凉了。”
赵砚心里有点暖,又有些酸:母妃还是记得他上次坐在寝殿门口吹风着凉的事吧。
他听话的往回走,直到背影消失在拐角,沉香才重新回到寝殿。
寝殿里燃着淡淡的安神香,屏风后的床榻上传出沙哑的声音:“小七走了吗?”
沉香点头:“走了,七皇子瞧着很想见主子。”
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主子,皇后娘娘同您说了什么?”
主子是个万事不经心的性子,今日从皇后娘娘那出来后,就心事重重,眉宇不舒。
她实在担心。
丽妃揉了揉眉心:“你不需要知道,你也下去吧,本宫乏了……”
沉香见她如此,也不敢再问,转身退了出去。
寝殿的门打开又关上,卷进一阵残风吹灭了烛台上最后一盏烛火。
丽妃裹紧了身上的薄被,长久的缩在软榻之上,眼睛不自觉就闭上了。安神香的烟气飘来,她脑袋混混沌沌的,仿佛置身迷雾。
她伸手挥了挥,迷雾散开,面前出现一个破败的院落和几间同样破旧的书房。
是景福轩。
她还没来得及讶异,一个孩子坐在院子里开始牙牙学语。孩童面前,是另一个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在教孩童念字。孩童注意力被地上的蚂蚱吸引,另一个她就板起脸:“小七,听话!再和母妃读一遍。”
她强行将小孩儿的脸掰了过来,孩童吃痛,眼泪要落不落的,跟着她继续念书。
这是两岁的小七。
她快步走过去,想伸手去抱。画面一转,孩童长大了许多,手里捏着一本书,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嘴里还在念叨:“母妃,我能休息一会儿吗?”
这是三岁的小七。
过去种种,犹如画卷,在她面前一一重现。
小七哭着学古诗,哭着念三字经,哭着写字……哭着说,母妃,我好累。
丽妃从不知道小七学这些时候,掉过这么多的泪珠子。
她心里难受,想上前安慰。
但她似乎插不进梦里的人生。
她看到小孩儿天不亮就背着小书包一步步走去上书房,在上书房外被其他皇子嘲笑。
看着小孩儿低头一句话也不说的坐在上书房最后面。
看着小孩儿落水,看着小孩儿被救起来,身体一日日虚弱。
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天冷得人直不起腰来。
沉香拿了一件衣衫从她面前经过,走进厢房,把衣衫给小孩儿披上。
小孩儿不住的咳嗽。
沉香心疼的拍拍他的背,又给他倒了杯温水,心疼道:“七皇子,景福轩实在找不到碳火,丽美人已经出去想办法了,您且忍忍。”
小孩儿脸都咳红了,一双冻红的双手依旧拿着毛笔努力写字。
边写眼泪边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晕开了一纸张的墨。
另一个她从抱着一小篮子的碳从外面走来,沉香赶紧过去接过来,然
后拿了炉子过来生火。
她坐到小孩儿对面,一张口就冒出白雾:“小七,母妃找着碳了,乖,待会写完大字再多看一会儿书。年底大考在即,你父皇最看重皇子们的成绩,你再坚持坚持。”
小孩儿写字的手顿住,又咳嗽起来。
雪还在下,天一点点变暗。另一个她趴在桌案边睡着了,小孩儿放下笔,提起桌边的灯笼往院子里走,每走一小步就留下一个脚印,走到院子里枯死的老树下蹲下。把灯笼放到脚边,然后伸出双手用力掰开压在地上的大石头,石头顶上的雪扑簌簌落下。
石头底下落出个小木盒,木盒子里已经有了一叠整整齐齐写满字的小字条。小孩儿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写满字的小字条,放到木盒子里,用力压了一下。再重新盖好,放回了原位。
小小的人蹲在雪地里小声念叨:“母妃,小七真的好累……”
丽妃听得心酸,小孩儿嘀咕了两声,又提起灯笼一步步走了回去。那小身板抖寒风里打着哆嗦,走到木桌前规规矩矩的坐好,继续写字。
只是写着写着,他就趴在桌面睡着了。
屋内的碳火已经熄灭,冷风一点点往屋子里灌,小孩儿手脚冷得出奇。
丽妃察觉不对,伸手去推他:“小七,小七!”
小孩儿瘦得可怜,小身板随着她的动作,软软倒下。
“小七!”
丽妃慌了。
沉香和半夏听见动静跑来,请太医的请太医,帮忙抱人的抱人。
时间一点点往前推,小孩儿瘦骨嶙峋的躺在床榻上,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喂进去的药汁顺着他苍白的唇角往外溢,怎么也灌不进去半点。
太医在一旁道:“娘娘,七皇子没有了求生意愿,估计要不好……”
小孩的手无力垂下,打翻了床头矮柜上的药碗。
药碗砸到地上砰咚一声碎裂,小孩儿彻底没了声息。
丽妃总觉得这场景好熟悉,她好像先前梦到过。
她记起来了,是先前小七在她门口坐着生病的那次。她也梦到了这个场景,梦里的小七也是这般突然就没了。
她为何总是梦见这个场景?
燃尽的香炉发出轻微的爆破声,丽妃一下子惊醒,梦里的疼如有实质扎着她胸口。
她好似又陪着小七过完了短短的一生。
她想起了梦里景福轩的那颗枯树,小七有东西留给她。
寝殿的门打开,一阵温热的风吹散她发丝,她写也没穿,就往外跑。
守夜的沉香听见动静惊醒,瞧见她披头散发的冲出来,赶紧追了出去,边追边喊:“主子,主子,您去哪?”
大半夜的,她跑过大半个皇宫,一路跑到了景福轩。撞开门,冲了进去。
借着浅淡的月光跑到那棵枯死的老树下,翻开树下的大石头,石头下果真有一个沾满泥土的旧木盒。
她打开木盒,木盒里面是一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发黄旧字条。她抖着手拿出宣纸,一张张翻看起来。
宣纸上字迹稚嫩,但一眼能看出是小七的字。
“今日我认了一百字,母妃很高兴,我也高兴。”
“今日母妃让我背书,我念了两遍就会了。可母妃说要多念几遍,我不想念。”
“今日天气好好,我想出去玩,但母妃要我认字。我已经认过那些字好多遍了,为什么还要认?”
“今日又是背书,好烦,为什么每天都要背书。”
“今日是我五岁生辰,我的生辰愿望是,母妃不要再逼我读书了。”
“要是有人能代替我读书就好了。”
“……”
“我好累,好想睡觉,好想再也不醒来……”
“我不想当母妃的儿子了。”
最后一句话戳得她不能呼吸:太医说,小七没有求生意志,是这个意思?
丽妃捏着宣纸的手都在抖,泪水一滴滴砸在上面。
梦里的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吧,就算小七落水后没死,最后也会被她逼死。
宣纸落了一地,丽妃哭得泣不成声。
小七是她逼死的。
小七是她逼死的!
她不是人,她枉为人母!
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景福轩的门口,弱弱的喊了声母妃。
丽妃泪眼朦胧的抬头,几步奔了过去,伸手紧紧抱住他,哭得浑身颤抖:“小七,母妃对不起你,母妃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