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陈逐遇刺身死 宫里的木芙蓉再也没有开……
进了宫, 走入福宁殿,陈逐却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皇帝。
候在宫殿的内侍说陛下还在书房看折子,他们这就先着人传膳。
陈逐点了点头, 在桌案前坐下,趁着等人的功夫, 目光散漫地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番。
先前皇帝召见,他急着观察顾昭瑾的病况, 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帝寝, 现在细细看过一遍, 才把这间屋子和记忆中的一一对应上。
没什么变化。
也或者说, 和陈逐记忆里两年多以后的帝寝陈设装扮没什么变化。
再之后, 他就不确定了,因为那时候陈逐已然在皇帝这儿失宠, 别说进帝寝, 就连想在御书房或者议事堂请见, 对方都要推阻或是晾他一下。
琉璃瓦、菱花窗、鲛纱帷幔、朱红漆雕刻着云海龙纹的金丝楠木床榻、案几上的明黄缎垫、青烟袅袅的白玉香炉、勾勒了《万里江山图》的屏风……
顾昭瑾并不是一个奢靡的人, 帝寝内各种摆件品质上佳, 威严不凡, 但是却非顶级豪阔, 甚至还没有陈逐偶尔夜宿宫中时, 居住的景仁宫来得富丽堂皇。
看着端庄大气, 但清冷空荡,没什么意思。
陈逐把屋子内各种各样的物件一一扫过, 最后目光落在床头白色绸缎底下露出的帕子一角上。
他目光凝了片刻, 站起来,将那帕子抽出来握在了手里。
先前就瞧着眼熟,此时展开看见上面刺绣绣出的灵动川流, 陈逐这才确认这真的是自己的帕子。
然后再垂眸,发现压着帕子的哪是什么白布,而是自己的里衣。
陈逐的神情有点意外。
回想了一下,他终于记起来,自己用这帕子给皇帝擦了血迹后揣进怀里,后来帮人沐浴,忘了把帕子取出来,导致他换衣裳的时候才发现帕子中的血水逸散,里衣全都被血脏污了。
当时陈逐嫌弃,随手丢给内侍让他帮自己丢掉,谁知道现在竟然在皇帝的床头看见了,而且显然是洗干净熏好的样子。
他将里衣拎起来,放到鼻尖嗅了嗅,闻到一股子顾昭瑾身上经年不散的药香,除此之外还有点夜息香的味道。
只是放了一个晚上而已,竟然就被皇帝给浸入味了。
陈逐挑眉,尚未再深闻一下,门外已然迈进一个人。
免去了通报的顾昭瑾进来,看到的就是陈逐拿着自个儿的里衣和帕子,眼神颇为玩味的模样。
两人对上目光,陈逐面不改色地将东西放了回去,甚至还细心地叠得工整,做足了一副主人的样子。帝王同样神情淡然,摩挲了一下隐在袖袍之下的玉扳指,在太傅的注目之中,走到了桌案旁。
两人落座,少时,内侍将菜品摆上桌案。
柳常亲自铺的明黄缠枝莲纹桌布,然后盯着传膳太监把食盒层层叠叠码放。
顾昭瑾并不铺张浪费,没有用二十四道的仪制,仅六道菜,食盒掀开时热气裹着香味漫溢,玉碗金盘盛着炖盅、酱菜、鹿肉、海鱼、鸭禽、糕点,算不上很奢侈,但都是某位太傅夸赞过的菜色。
因幼时时常食不果腹,长成之后,陈逐口味略重,偏好肉食、嗜甜,这些都不是什么健康的习惯,因此顾昭瑾和他用膳的时候最多取其二,其余以清淡为主。
但是现在满桌都是肉类。
陈逐执筷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略有些探究地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帝王。
即使偏宠他,皇帝也很少像这样对他予取予求,甚至夸张到桌上放着的全是他喜欢吃的食物。
“陛下大病初愈,不该吃得如此荤腥。”他皱着眉头说。
顾昭瑾语气淡淡地:“无碍。”
陈逐不赞同,但是对上帝王冷淡的模样,眼看说不动,眉头蹙起,直接转眸落在了一旁的柳常身上。
他颇有些盛气凌人:“太医应该给过药膳食补的方子,怎么不按照方子来?”
太监总管当即回应了一声,语速飞快地把他在皇帝传膳之前劝过,但是劝不动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虽然看不惯陈逐总是在皇帝面前放肆的模样,但是牵扯到帝王不爱惜自己的事儿上,这位妥妥帝党的总管大人便忍不住有话要说了。
当真稀奇,太监总管对着太傅告起了皇帝的状。
柳常的话说得飞快,顾昭瑾根本来不及打断,硬生生听着对方掐着嗓音,不消几个呼吸,将话说完了。
难为了老太监一把年纪了还有个好嗓子。
陈逐倒是赞同地看了一眼柳常,眼见皇帝神情平静,却拿威严眼神瞥自个儿总管的模样,将手中的筷子搁在了桌上。
轻轻一扣,引回对方目光之后,他这才对身边的内侍说到:“陛下体恤臣子,你们就不晓得体恤陛下么?”
“传药膳来。”
柳常欢欢喜喜地领命去了。
顾昭瑾看着跑得飞快的太监总管,按了按眉心,思考自己是不是太久没敲打这个老家伙了。
但不等皇帝想出个四五六来,陈逐就已经执起了他搁在桌案上的另一只手,按着顾昭瑾手掌的鱼际穴,然后在帝王投来眼神之后,对着他轻柔一笑,温热修长的手指便慢慢攀援,又往上些许,揉捏起太渊穴。
温热的触感鲜明,拿捏的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使人疼痛,也不至于轻到没有效果,舒缓着皇帝的经络。
舒服的感觉顺着掌心蔓延,渐渐地像是烧起了一团温热的火,驱赶掉阴雨连绵天气的寒凉,也让顾昭瑾隐约沉闷发疼的胸口缓和了一些。
“陛下又头疼了?”陈逐干脆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褪了靴子,上到帝王所在的这一侧,将人略略往怀里揽了一点。
男子炽热带着火气的温度偎贴在身后,健康甚至比常人更高点的体温抵着帝王,将人裹住了似的,煨暖对方微微冰凉的躯体。
陈逐感受着手下冰凉的肌肤,又忍不住蹙眉,暗忖皇帝从前的体温好像不至于这么低。
不过,这番对比,也是比起陈逐记忆里两年多以后的帝王来说。
陈逐凉凉地想着。
毕竟……
顾昭瑾后来宁愿找太医院医徒来按摩,也不让好不容易学了一番手艺的陈逐触碰自己。
想着往事,手中的方向和力道就有些控制不住。
直到听到身前皇帝一声极轻的闷哼,陈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指按在了人的锁骨上,并且在那里留下了两枚暗红色的指印。
略有些心虚,陈逐佯装无辜地转换了方向,回归按捏的正轨。
帝王竟也没有呵斥这犯上之徒,反而任由对方按捏,只偏过头看着窗外的景色。
雨后初霁的深秋,铅灰色云层仍低低压着宫墙,碎玉般的雨滴从檐角垂落,在丹陛上砸出细小的水洼。
老梧桐落尽了半树叶子,即使宫人时刻勤恳洒扫,也不免落了些在地面,和枝头仅剩的枯褐色残片一同被雨水浸得发亮。
更远处的木芙蓉却开得繁盛,雨珠滚落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上,粉白的瓣尖被冷雨浸得透出点薄红。
尤其靠近窗棂的几枝,虽然花朵边缘已被寒气染得微微蜷缩。可花心那点胭脂色却愈发明艳,仿佛把秋末最后一点温热都凝在了花瓣里,在灰蒙蒙的天幕中晃出一点摇摇欲坠的艳色。
顾昭瑾看得有些静了,陈逐放轻手中的力道,凑过来瞅了一眼。
除了芙蓉花还有点颜色外,他没觉得这寥落的景色有什么趣味,复又低头,目光落在帝王身上。
下朝之后顾昭瑾换了常服,没用什么贵重的颜色,简单的月白锦袍外松松披了件藕荷色缂丝斗篷,领口露出的肌肤比秋光还要苍白——不过现在倒是有些绮丽的,尤其是陈逐手指捏过的部位,像是一枚枚零星的落红。
此时帝王指尖捻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略抬眼望着窗外滴水的竹帘。
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眸光似被雨水洇透,落在芙蓉花上时,连那点勃勃的生机都显得萧索。
莫名孤寂。
陈逐又开始蹙眉,觉得顾昭瑾有点奇怪。
他很清楚他的这位陛下从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性格,即使体弱,也有着帝王的威严和坚毅。
但是这次病后醒来却总显得寂静,倚靠在紫檀榻上,有片刻几乎像是要和殿角的湿冷融为一体。
眼眸微深,陈逐忽然用了点力气,在皇帝吃痛转过眸看他的时候,这才不小心似的赔了个罪,然后抬手拢了拢顾昭瑾的斗篷,笑着说:“陛下还记得吗?我们初次见面就是在这个时节。”
先帝重农,在秋收后设立了秋收宴,赏赐群臣,庆祝丰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那时陈逐刚升任翰林院侍读,因为文学才能受到先帝赏识,特旨准入秋收宴,陪同一旁,侍宴赋诗。
但说是如此,他一个低品级小官,在宴席上其实也没什么人关注,多的是朝中大臣歌颂献宝,所以陈逐没待多久,就在上官的示意下退了场。
离场之后,陈逐暗自不虞,在附近随便逛了逛排解郁气,然后便碰到了还是太子的顾昭瑾。
当时太子还没有这么病弱,穿着一身常服,眉眼俊朗,气质温润,墨发松松束在身后,朝气又康健,看起来像是寻常臣子带进宫赴宴的小公子。
眼见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陈逐不免生出些逗弄的心思,轻笑着说了句什么。
具体的字句他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小郎君红着耳垂没说话,只终于跟上来的太监柳常横眉竖眼,喊着放肆,怒骂了他一句登徒子。
于是,小小的翰林院侍读这才知道自己竟把太子给调戏了。
想起往事的陈逐没忍住闷笑了几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帝王颈侧,将他苍白的身躯也染上一点绯色。
身侧的呼吸昭显着极强的存在感,顾昭瑾晃神一下。
他自然记得那一日的场景。
由于探望病中的母妃晚至,年纪尚幼的小太子不希望惹起非议,因此闷头往小道抄近路,不成想在殿外撞见一名身形挺拔如修竹的男子。
大概是名未着官服的臣子,身穿墨色直裰,披着素面外衫,垂眸漫步。
发间玉簪随步履轻晃,掠过丹陛积水时,浸在水泊中的倒影都是清润如玉的,只眼尾似浸着深秋寒露,睫羽的光影也凝着安静。
几枝晚开的木芙蓉从梧桐道上探出来,花瓣滚着银珠,红得艳绝。
而后男子像是听到了动静,抬眸望过来。
殿内隐约传来了丝竹声,雨丝斜斜掠过廊下,顾昭瑾这才看清对方的眼睛,原以为是清冷的,此刻被木芙蓉的红光映着,竟像落了两片霞光,倒显得几分旖旎。
臣子的唇色浅淡,握着伞柄的指尖透着冷玉般的光泽。
木芙蓉的香混着雨气漫过来,倏然一笑,问他:“小郎君可是看呆了?”
回想起往事,顾昭瑾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玉扳指,但还没触碰第二下,就被陈逐攥住了指尖,用掌心揉搓着给他生热。
“本来就体寒,还总是碰这些冰凉的东西。”陈逐作势要把这枚扳指拿掉,却猛地被帝王摁住了手腕,力道之大差点让他把对方的手甩掉。
好在陈逐忍住了,只是将顾昭瑾抓得更紧了一些,有些疑惑地道:“怎么了?”
“陛下格外喜欢这枚扳指么?”
陈逐奇怪,暗暗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扳指。
这扳指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他往年送给顾昭瑾的物品之一,由于陈逐那时候还囊中羞涩,扳指的品相一般,还没他手腕上戴着的,顾昭瑾送他的手绳上随便一枚珠子昂贵。
不过皇帝好像并不在意贵贱,对于陈逐送的东西都挺喜欢的,经常会戴一戴,扳指、手串、玉佩……即使品相不好,戴着他的身上,也被衬得高贵起来。
顾昭瑾没有立刻回答,闭了闭眼,指尖力道略紧。
耳边的人还在说着话,含着不解与笑意的声音渐渐与前世记忆中的一幕重合。
那时,手握权柄,许久不曾入宫的太傅下了朝后,在御书房门口求见帝王。
语调也是这样漫不经心隐含疑惑,询问被他推出去挡人的太监总管,问陛下还是不肯见我么?
柳常拦在门口,愤恨地阴阳怪气。
顾昭瑾静静听着,听到对方离去的脚步声,唇畔的自嘲还未消隐。
谁知,下一秒,陈逐就杀了个回马枪。
在一众内侍喊着“放肆”之中,扬着笑,携着一身木芙蓉的香气闯进了御书房,把站在门后的帝王直直扑倒,差点让顾昭瑾摔个眼冒金星。
好在太傅眼疾手快地护了一下,皇帝人没伤到,倒是手腕磕在地面上,落了点青紫。等兵荒马乱过后,帝王被太医诊了脉,涂了药,这才看向罪魁祸首,问他求见所为何事。
胸前揣了一束应该是宫里偷折的木芙蓉,笑得有些散漫的太傅这才说:“想念御膳房的珍馐了。”
“炖盅、酱菜、鹿肉、海鱼、鸭禽、糕点……”这人一点不见外地报菜名,眼巴巴地瞧着倚坐在软榻上的帝王,仿佛笃信对方会满足他的愿望。
顾昭瑾被那目光一晃,差点应了下来。
却在开口前,冷不丁想起密探禀报陈逐昨夜进了妾室的院子,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出来的消息,冷冷地扬起眉梢,嗓音像含了碎冰:“放肆,太傅将朕这皇宫当成了自家的后院不成?”
陈逐愣住,似是在掌握权势以后不耐烦哄着皇帝了,干脆利落地反唇相讥。
两人互相冷语讥讽,句句戳心,不欢而散,隐约决裂。
陈逐气怒离去,柳常给他送茶水润喉消气,顾昭瑾拒了,让对方送来清酒。
而后,玉扳指轻磕酒杯,砸过地面的扳指再经不起这样的碰撞,“叮咚”一声,碎玉落入酒水,明明灭灭地浮不起完整的形状。
然后……
便再也没有然后了。
陈逐遇刺身死,这年深秋,宫里的木芙蓉再也没有开过。
……
“陛下?”
陈逐等了半天,眼见皇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搭理人,挠了挠他的掌心,力道轻巧,像是戏弄。
顾昭瑾终于回过神来,半晌才说道:“近来喜欢赏玩扳指罢了。”
喜欢赏玩扳指?以前可没有这种嗜好。
陈逐眼眸微眨,轻笑一声:“陛下若是喜欢,我给换一枚暖玉做的,如何?”
帝王似乎觉得不如何,没有搭理他,又去望窗外的花了。
不过这次没有先前那种仿佛要融于深秋的感觉,只是单纯地看着,像是在发呆。
这种模样对于顾昭瑾来说很难得,陈逐没再惊扰他,手中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按着,直至一炷香过后,柳常身后跟着端了现熬的药粥的御厨。
他们将冒着热气的瓷碗放在桌上,扑鼻的药香味传来。
陈逐看了一眼,辨认出其中的白及、阿胶、天麻、川芎等几味药材,软糯的糯米锁住了药香,熬至粘稠的红枣裹着亮晶晶的糖浆,看起来鲜甜可口。
“好,赏。”他随口说着。
柳常笑眯眯地领着不断谢恩的御厨出去了。
等屋门合上,看着陈逐自然地将药膳端到了自己面前,执起瓷勺翻搅散去热气的动作,顾昭瑾神情淡淡,意味不明地说道:“朕竟不知爱卿的威风何时如此之盛了。”
被他阴阳了一番的太傅神情不变,反而还笑着觑了他一眼,腕间红绳垂坠的玉珠在碗的边缘磕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搅弄着热腾腾的糯米粥,热气氤氲着陈逐的眉眼:“陛下莫不是忘了,您金口玉言说的要封我为贵妃。”
经过早朝一议,这件事早已传遍了宫内宫外,别说本就伶俐懂得讨巧的御膳房御厨,怕是檐上铜兽,檐下雀鸟都知道大雍朝的皇帝陛下终于要开后宫了,迎的还不是寻常女子,而是个前朝重臣。
“眼下您还寻臣进宫一同用膳,他们自然是已经把我当成了半个主子。”陈逐说着,碰了碰碗壁确认温度,将散了点热气的粥推到帝王面前。
顾昭瑾看他一眼,眼神带着点探寻。
太傅迎着他的目光,笑得坦然,没有任何不虞和恼火,似乎即将嫁给一个男子对他来说当真不是什么值得怨怼的事情。
又凝望一会儿,皇帝舀起粥慢条斯理地喝着。
陈逐笑了声,将另外几道靠近自己原本所在桌案那端的菜扯近了些,执起筷子准备用膳。
“不是说半个主子?怎么能吃冷菜。”顾昭瑾挤兑似的调侃,又道,“让御膳房温一下吧。”
眼看他像是要把柳常喊进来,陈逐扒拉了一下他的手指,攥在手里摩挲,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穴位。
“不必。”太傅瞥了眼窗外的秋色,“刚好合景。”
帝王愣了下,一时间没懂他的意思。
然后就听到陈逐意有所指似的说:“陛下不是要赏清凄深秋么,我这冷饭相称,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言下之意就是,倘若顾昭瑾还一个劲地瞅窗外不搭理人的话,被冷落的陈逐就要认为皇帝是将自己和凉掉的饭菜凑成一对儿了。
沉默片刻,皇帝唤人来关窗户。
太傅看起来还算满意,于是六道冷菜这才得以回御膳房回炉再造。
等用过膳以后,两人对坐下了一会儿棋。
古往今来,对弈都是颇显城府的智斗。
看着顾昭瑾比记忆中更加老辣的棋风,陈逐眼眸微动,没有抬头,只是略略勾起唇角,用了更多的心力,才不落下风。
寒门学子苦读诗书就竭尽心力,在文人四艺上,陈逐并不精通,甚至很多都是后来成了太子太傅以后,反被太子教授的才能。
下棋便是其中之一。
眼见局势越来越不妙,心知自己下不过皇帝,他干脆投子,示意不玩儿了。
对于太傅弈棋到一半就耍赖的行为,顾昭瑾反倒见惯不怪,眼眸微挑,竟然牵扯出很淡的笑意来。这点笑意将他冷淡的眉眼柔和了,看着便不像先前那般生人勿近,没什么人气似的。
陈逐丢了棋,拿起手边的茶杯润喉,君山银针的香气清纯,滋味甜爽,比他府里那些歪瓜裂枣好上不知道多少。
想着,他随口抱怨似的说了一句,本想着从皇帝这里讨点赏来,却看见候在一旁侍茶的柳常露出点古怪的神情。
“怎么?”太傅和太监总管认识了这许多年,初见便是被呵斥,以至于看他奇怪的表情就忍不住要拌几句嘴。
柳常偷偷瞅了一眼帝王。
顾昭瑾坐在影影绰绰的天光中,苍白的皮肤淡到近乎透明,连淡青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侧影映在窗纸上,与窗外朦胧的枯叶残影叠在一处,竟分不清哪处更显伶仃。
这副样子在皇帝大病醒来以后就常常出现,说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柳常时常胆战心惊,总觉对方像是何时便要羽化登仙,飘然而去。
但此时,帝王却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轻轻颤着,刚吃过了药膳的唇瓣润泽饱满,微微弯起,像是在笑。
太监总管便也心下松泛,喜不自胜地回复道:“可别怪咱家多嘴,知道太傅好茶,这一批贡茶送到宫里头以后,陛下第一时间就是着人给太傅大人府上送了一半呢。”
也就是说,陈逐府上的茶叶和皇宫里的没两样,也不至于宫里的被称作“君山银针”,在宫外就要改名为“歪瓜裂枣”了。
捏着茶杯的太傅顿住,与忍笑忍得胸腔都在震颤的帝王对上目光。
奇也怪哉,天使赐他重来一遭的代价竟是削减才智么?
陈逐百思不得其解,拨弄了一下顾昭瑾放在案桌上略蜷着的手指,看着对方被日光映得薄红的耳垂与泛起些碎光的眸子,最后没忍住支着额头也闷笑了几声。
第102章 陛下 再宠一回臣
体弱之人得少思虑。
帝王本就因为朝事夙兴夜寐, 殚精竭虑许久,故而这棋只下了半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
“陛下须得安寝,这棋就不下了。”
投子耍赖的陈太傅这么说着, 示意柳常等人把皇帝的榻收拾出来。
金丝楠木床上本就被内侍收拾得格外整洁,但是因为秋雨寒凉, 就连衾被都显得薄冷,所以皇帝入睡之前总是要拿汤婆子和熏香暖热了才行。
顾昭瑾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陈逐把自己的内宦们使唤的团团转。
柳常似乎乐在其中, 而太傅大人则是格外威风, 驱使这个, 差遣那个, 须臾之间, 整个帝寝就忙碌起来了,热热闹闹的全是脚步和低语的声音。
陈逐看着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回眸看了一眼帝王, 目光瞥到对方唇畔微不可查的笑意之后, 眼中也有点笑。
“陛下, 我这贵妃可还称心?”他凑到近前, 顾昭瑾正在看书, 他余光瞥过去, 发现竟然是《大雍会典》。
这几乎是礼部的传承宝典, 记载了各种礼仪规制, 此时被人翻到了迎娶贵妃的仪制的那一章节。
而后,又在他的目光中, 帝王慢腾腾地又往下掀了一页。
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还有一些批注和简略图画,水墨看起来很新,显然是才画上去不久的。
扬了扬眉梢, 陈逐将书从顾昭瑾的手里抽了出来,淡笑着看他:“陛下,您批注错章节了。”
这四处都是批注的并非“贵妃”那一章节,而是“皇后”。
皇帝手里空了,收回手搁在桌沿,轻声道:“众臣对爱卿封妃一事格外上心,特请命以厚礼定仪轨,不算逾越。”
喉咙里溢出点笑,陈逐抓着书偏了偏头,问他:“不知是哪位同僚如此厚爱臣,陛下可否令臣看看折子?”
陛下没同意。
太傅的笑容更深。
等内侍们把床榻收拾出来以后,其余人退了出去,很有眼力见的柳常走在最后关了门,帝寝之中只剩下陈逐和顾昭瑾两人。
帝王坐在床边,将外袍褪掉,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
陈逐看了会儿,没上去搭把手,甚至稍稍往外退了点,看着顾昭瑾眉眼低垂脱靴子的动作,忽然一拱手,说道:“臣想起府中还有事情未处理,等陛下歇下,这便告退了。”
低着头的皇帝停了一下,抬头看过来。
顾昭瑾本身没有午后小憩的习惯,现下休息是陈逐非要内侍准备的,现在寝内熏香燃了,床榻暖了,床幔放下来了,囔囔着要睡觉的人却要跑了。
帝王的视线沉凝,不容忽视,陈逐却丝毫不带怕的。
他走到床榻边,把对方的腿足略略抬起放进暖热的被窝里,执起顾昭瑾的手按捏,声音低沉含着笑:“还是说,陛下是要臣陪着?”
低着视线描摹过皇帝微抿的唇瓣,陈逐的眼眸幽幽。
帝王完全没有要在他面前遮掩自己异状的意思,醒来后奇怪的变化、越盛的威严、午膳、棋风,以及今天朝会上刻意提起的清州州长黄朗极、大理寺少卿刘玄。
这两人前世也有被臣子上奏嘉奖,但不是现在,少说还要迟个一年半载,把表面功夫做全套了再说。
现下却早早被人提及,被顾昭瑾着了吏部和都察院核查功绩,防止虚报,以免舞弊。
骤然受到奖赏,这二人恐怕藏马脚都要来不及了,更别说欢喜。
而提报此二人的,其余朝臣或不清楚,陈逐却清楚他们是顾昭瑾的人。
更知道,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吏部尚书卢阳易都自始至终是皇帝这一派的拥趸,由他出马,这两人肯定要被查个底掉。
这样的未卜先知与雷厉风行,能用来解释的由头可不多。
顾昭瑾听到他的话,蹙着眉,忍了片刻,作势要下床。
陈逐心中思绪繁杂,但面上不显,伸手抚过帝王的眼尾,把软枕拿过来,扶着人靠上去。
“臣说笑呢,臣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陪着陛下。”陈逐眼看人似乎要嗲毛了,连忙收了试探,手掌抵着皇帝的脊背,拍了又拍。
他心里门儿清,皇帝本来没打算安寝,若不是他先声夺人命了内侍去整理,对方也不至于让人收拾了床榻出来。
对方是因为他的意思,这才一改习惯。
就如今天的午膳一样。
但正是因为这样,陈逐才觉得奇怪,不懂为何一朝重生,对方对自己就要百依百顺起来,仿佛在弥补什么似的。
还是说,这只是对方故意为之,好让他放下心防,夺取势力,以免做大?
结合帝王力排众议,非要迎自己入宫为妃的事情,陈逐只觉得现今的皇帝谋虑颇深,让他有些读不懂,看不透。
不,也不是。
陈逐把人扶正,按照太医教的手法按捏帝王的筋骨。
恍然纠正自己。
不只是现在,在他死前那两三年,帝王就已经变得越发寡言,态度极淡,忽冷忽热,让人揣摩不清心思。
犹记得上辈子李孟台那苦命鸳鸯差点自戮,他赶去别院好不容易救了人,耐着性子听人絮絮叨叨说了将近一个时辰两小无猜的故事。
临走时对方来一句:“太傅大人大概没有过与人相依为命的时日,此番言行无状,还请当个笑话听罢。”
笑话。
两小无猜、相依为命的对象只准你有,我就不能有?
当谁还没个青梅竹马?
当时陈逐面上冷淡,回了寝屋却翻来覆去一宿未眠,想着与帝王相识数十年,熬过风霜雪雨、投毒暗害、终至登基的事儿,隔天心血来潮折花献帝,想讨个欢心赐宴,却被皇帝不冷不热地凝视了。
对方的眼神太静,静到似乎陈逐特意折来的木芙蓉都不能使其所动。
最后一句“放肆”,两人终究不欢而散。
回忆翻滚,陈逐想着事情,差点带出上一世学来的力道,收回神思以后又一点点纠正细节。
他知道,以帝王的睿智,必然已经看出了自己与上辈子的不同。
但此时两人正都心照不宣,陈逐便有意维持假象,好看看皇帝这么做,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以及……
他手中用力,逼得顾昭瑾溢出一声闷哼。
也探探,重来一遭,对方为削弱他的权势,能容忍到什么限度。
顾昭瑾忍无可忍。
不知是否因为有怨,陈逐的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却还在神思不属,兀自加大力量。
紧咬的牙关终究泄出了闷哼,帝王只觉得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冷了眸子,抓住了还在作乱的罪魁祸首。
“陪着朕使爱卿委屈了?”顾昭瑾的语气都是沉冷的。
下颌绷着,仿佛太傅回答个是,他就会让人退下,放他归家。
“不委屈,委屈什么?”陈逐听了皇帝的一声声低.吟,想着你也有今日,心情松快许多,脸上也带出笑来。
他将自己的外袍靴子也脱了,上了帝榻,将顾昭瑾搂了个满怀。
力道还是大,使坏着把人压在怀里。
陈逐暗想这对帝王来说多少有些折辱,恼羞成怒派人给他打个几大板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还是这么做了。
回忆里,对方的冷言冷语和暗藏的嫌弃历历在目。
好不容易两人都重来一遭,怎么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了。
太傅把帝王塞在怀里,用的是大力,贴得无比紧实,让人的面庞贴着自己的胸膛。搂着腰挤着肺腑,迫使人呼吸低促,因为不舒服,发出狸奴似的叫声。
这样的声音轻柔、细软,让陈逐的思绪有片刻回转到太子生母、先皇后病逝之时。忆起尚且年轻的太子也是这样,被他强抱着在怀里挣扎,一言不发地垂着泪,动静很小,哭得却很凶,把他的衣襟都濡湿了。
好不容易刚从鬼门关拉回来,又差点因为这个大病一场。
不过此时又有不同。
皇帝身上的药香味逸散在鼻端,胸膛伴着轻轻的喘起伏,眼尾都气得湿红,却因为力气不够挣不动,拿他没办法。
陈逐隐着笑,手里使坏,在帝王的腰椎轻按,还煞有介事地说着:“陛下体弱怕寒,臣搂着,想必就舒服许多。”
说着话的人根本不知道,帝王的耳垂已经全红了,隐没在浓黑的乌发之下,看不分明。
顾昭瑾咬着唇,将腾升起的无措压下。
他们相依为命许多年,曾一池沐浴,抵足夜谈,最凶险的时候,吸.毒血、哺药也不是没有过,但与此时的亲昵又有所不同。
皇帝的脸被太傅压在了怀里,嗅闻到对方身上熏衣用的香草的味道,以木芙蓉为主调的香味在鼻尖萦绕,将苦涩的药味都驱散了。
他迟疑了片刻,垂放身侧的素白手指攥上了对方的衣襟。
力道实在太轻太轻,陈逐没有注意到,还在逗弄人:“陛下,可还舒服?”
不是对他冷淡嫌弃面无表情么?
他偏要在外人面前威严万状、不动声色的帝王,于自己面前露出与众不同的模样来,才能彰显帝王对他的偏宠和亲近。
感受到箍在腰上的铁臂又收了点力,仿佛要将自己的腰都掐断,顾昭瑾颤栗了一下,薄薄的身躯在陈逐怀里轻抖。
虽然关系非常亲近,但是陈逐后来在清楚了太子的身份之后,从来没再对他有过像是初次见面的那种逾矩调笑,只温柔恭谨,关切贴心,说些一定会忠心耿耿,守好太子的话语。
眼下这一句却多少有点狎昵的意味,一副宠妃的做派。
“舒服么?陛下?”注视皇帝一副愤而不语的模样,陈逐不依不挠。
他记起来李孟台那表妹说起李孟台时含羞带怯的模样,故意学了几分姿态,把声音放得低哑婉转:“臣唯愿陛下欢心。”
这一通闹腾,陈逐的衣襟已然有些散乱了,顾昭瑾的鼻尖抵着对方暖热的胸膛,男子身躯滚烫的温度传递到他的皮肤,使得他的心跳也有些乱。
但是在乱了片刻以后,听着对方一副旖旎讨好的话语,帝王的面色又隐隐难看。
陈逐看起来太过熟稔,游刃有余的模样像是用这种姿态哄过不少人,又或者是被人哄着不少次,才学了这么一副风流的做派。
是了。
顾昭瑾忽而想起来前世某太傅留香纳妾,夜夜笙歌的事情来,闭了闭眼。
陈逐感觉到胸膛被人用力推了一下。
捉了手掌低头去看,就看见帝王眼神不明,眼眸微阖,神态倦倦,一副隐怒又疲乏的样子。
寝殿里弥漫着药香与暖香混合的气息,外头的内侍不言不语,殿内又安静得只听得见窗外雨打枯叶的滴答,还有皇帝忽而又响起来的,压抑不住的咳嗽。
分明是自己在故意惹人不快,可是看到帝王蓦地低沉,因为连声咳嗽而孱弱的模样,陈逐的笑意却淡了。
无意识地摩挲过手中苍白的手指,他道:“陛下不舒服,怎么不告诉臣?”
说着,他稍微松开了些力道,打算往后退开些,这时才发现顾昭瑾的另一只手牵着自己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点青白。
这一牵使得陈逐无法退了,便停住,将滑落的衾被往上提了提,团住两人。
丝丝缕缕的烟雾自香炉中腾升而起,夜息香的味道蔓延开来,混杂了不知道太医掺的什么药材,味道清冽幽微。
大掌不断安抚轻拍,帝王终于止住了咳嗽声。
顾昭瑾缓缓吐息,身躯被柔软的衾被与温热的肌肤包裹住,头疼被人按捏着缓解了,但还是有些昏昏沉沉,连带着胸腔中的涩意也经久不散。
陈太傅很擅长倒打一耙,这是朝堂上下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偏生明明其余事情都公正严明,唯独到了太傅这里,就仿佛闭了目塞了听的帝王又偏宠他,纵容着他。
以至于满朝文武,除非必要,其实是不爱得罪陈逐的。
只有一些自持清高,恪守职责的言官时常跳出来参他一本,诸如御史大夫于长业等朝臣,弹劾陈太傅的奏本堆得高高的,多到陈逐曾暗讽对方冬日无需生柴,点着奏本就够过日子了。
气得对方差点一个仰倒,五旬的人了,还总是找着帝王甩袖抹泪地告状。
而此时,同样被倒打一耙的帝王冷冷笑了一声,声音极淡,近乎虚无,受病痛不适所影响,轻嘲了一句:“告诉你又能如何?爱卿可曾真的关注朕适与不适?”
顿了一下,陈逐觉得这话有点怪。
甚至有点刻薄。
陈逐自忖,若他这个和人相依为命许多年,为帝王躲过暗杀,喝过毒.剂,试过药方,陪着他从太子走到登基的宠臣不曾关注帝王的适与不适,那这世上就没人称得上关切了。
但是不等他给自己辩解什么,又听到皇帝低哑的声音:“太傅忙于招蜂引蝶,流连后院,连国事都少顾,哪还有时间关注帝王。”
话音落下,两人俱是一怔。
顾昭瑾意识到病中失言,本有些混沌的大脑骤然清醒,手中攥着衣裳的力道越发收紧,用力到几乎像是要把陈逐的衣服抓破。
然后倏尔轻缓,似是要松开指尖。
而被抓着衣襟指责的人却茫然了片刻,有些疑惑地说道:“臣何曾招蜂引蝶了?”
日月可鉴,陈逐从来只做倒打一耙的事情,如今却转了风水,被人莫名安了不知哪来的罪状,只觉得暖殿飘雪,冤枉得不行。
体会到了点于长业被自己挤兑的心情,他按着皇帝要从他领口放下的手,不让人有逃脱的余地。
“陛下说说,臣招的哪里的蜂,引了哪里的蝶?”
太傅把皇帝压在龙榻上,将人圈在怀里,不断逼近,眼神与视线都带着危险的意味,仿佛皇帝再这么言之凿凿地污蔑他,就要将人惩处一番似的。
堪称以下犯上,目无尊卑。
偏龙榻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这样的自觉。
顾昭瑾垂眸,绷着下颌,一言不发,陈逐撩开他垂落的乌发,将人的手指禁锢在自己的掌心,时而揉捏按压一下穴位,更多的则是用眼神盯着人看,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朵花来。
“臣可没有妻妾红颜。”太傅的声音淡淡的。
不过话说完,陈逐又一顿,突然想起来上辈子李孟台死后,他找到对方的表妹,因为李孟台的托付而把人带回府中安置的事情。
他的神情忽而诡异了起来。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直冷冷淡淡、心照不宣地和自己互相试探的帝王竟然言语不慎,露出了端倪,而且还是这么明显的端倪,陈太傅极轻地勾了勾唇,动作之快,转瞬即逝。
前世,自暴.露出揽权的面目以后,陈逐便在帝王这里失了宠。
别说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夜宿宫中,就连想找皇帝表露一番忠心,讨点赏赐,都被推三阻四。
柳常那个老家伙,一点也没有相识十数年的情谊,看到他就要冷嘲热讽,言语尖酸冷漠,若非他进宫的时候陈逐还没出生,陈逐都要怀疑对方进净身房的时候是自己下的剪子了。
至于吗?揽个权而已,又没想着推翻皇帝,何至于将他当作仇人似的防着。
只想要权,从不愿意殚精竭虑的陈逐对自己的秉性再清楚不过,也认为与他相识这许多年,对他格外纵容的皇帝概是清楚的。
他自以为两人达成了默契,但是不知为何,帝王对他却是越来越冷淡,放了权,却不肯见他。
以为忙着揽权,并处理李孟台的身后事,把人忽视太过了的太傅又忙不迭地找了太医,学了点按摩的手段,想着找皇帝温言软语地哄一哄——他以前从来都是这么做的,效果奇佳——却没想到被太监总管拦在了寝殿门口。
柳常低眉顺眼,不似以往与他拌嘴的熟稔亲近,只一甩拂尘,语气冷淡:“陈太傅如今贵人事忙,陛下自有太医揉按经络,请回吧。”
陈逐没能进去,只看着一年轻力壮、长相周正的医徒跟在太医身后,手中拎着一个大箱子,步履匆匆地被其余内侍迎了进去。
福宁殿的屋门开合一瞬,浓郁的药香沿着门缝溢出,又转瞬消失了,仿佛只是幻觉。
而后便是越发冷淡。
帝王每次上朝的时候端肃着面庞,冕旒下的神情陈逐看不真切,只知道对方似乎越来越寡言,静静地听着底下议事。
偶尔苍白的唇瓣开合,言简意赅、波澜不惊。
金銮殿内烛火通明,鎏金铜鹤香炉里飘着龙涎香,缭绕的青烟在朱红梁柱间蜿蜒。帝王端坐高位,朱红朝服上的金线绣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目光看过了朝下所有人,却独独不再在咫尺之外的太傅身上停留。
从揽权至身死,陈逐还以为顾昭瑾当真对自己不理不睬,冷漠至极了,但是这下,皇帝却不慎在话语中暴.露出来了切实的在意和关注。
否则,臣子后院的一名女眷罢了,对方又是如何得知,并且记到现在的?
自认为抓住了帝王的破绽,陈逐眼眸掠过笑意,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轻叹一声,受了污蔑似的叹道:“同僚皆言陛下偏宠臣,却不知,陛下连臣后院空置无人都不甚清楚。”
两人对视,虽无直言,却皆知彼此的底细,也清楚双方皆有所察。
顾昭瑾的神情愈冷。
尽管陈逐后院那女眷并无厚谊,在陈逐身死后替他守孝都不曾,只供奉了一盏灯,然而,此时看陈太傅这理所当然、信口雌黄的模样,皇帝的胸腔又有一股隐怒。
恼恨、不值。
酸涩……
只暗恨所遇并非良人,又自嘲主动纠缠不清不楚。
眼见帝王的面色实在不好看,陈逐轻咳一声,没再惹人生气,语气也没那么散漫了,诚恳说道:“臣确实不曾招蜂引蝶。”
顾昭瑾淡淡地应了声,看不出来信与不信。
但是看他推开陈逐,要下床穿靴的模样,就知道对这个答案是不满意的。
天地良心,说真话竟无人相信。
不知道李孟台找到他那小青梅互诉衷肠没有,需不需要帮忙讨个赐婚的圣旨,陈逐眸子轻眨,隐去点笑,没再就这件事说下去。
太傅眼疾手快地将皇帝拦回榻上。
拿起靴子的瘦削身体跌回怀里,陈逐把人微凉的手指揣进自己的领子里,用暖热的胸膛驱散寒意。
靴子跌落地上发出闷响,他就着这响将顾昭瑾再拉近几分,像孩童搂着用以安睡的绣枕似的,四肢钳制着不让人乱动。
“陛下,陪臣睡一会儿吧。”陈逐的声音懒洋洋的,面庞埋在帝王的颈窝,打了个哈欠。
一朝重生本就惊疑不定没睡好,熬到上朝又听闻皇帝高热不退危在旦夕,昨晚上还连夜写信给柯道远那缺心眼帮把手,然后在今儿上朝的时候把自己给坑了进去……总之连轴转好几天,他着实感觉疲乏。
全身陷在柔软之中,肌肤相触的地方微微发热,顾昭瑾的手指动了动,被人按得更死了。
“睡吧陛下,再宠一回臣,如何?”
陈逐一声又一声地喊着。
声音忽长忽短,悠扬懒散,把顾昭瑾听惯了的“陛下”两个字念叨出了花样。
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起来,雨水坠在枯叶上,碎成细响,倒衬得卧房里愈发静,一声声“陛下”撩动着低垂如墨云的纱幔,将两人圈在一方狭小的暖域里。
被口口声声唤着的陛下一言不发,只偏头看了一眼太傅。
眼底的青黛颜色映入眸子,又对上陈逐潋滟着笑意的视线,顾昭瑾微微转过脸,稍冷的身子蜷缩在他怀里,没再动了。
第103章 全是出入 可是臣秀色可餐
深秋寒凉, 尤其是雨后更加凄冷。
往日里,皇帝这段时间都是很难安寝的,今日却沉沉地睡着了。
一双鸦羽似的眼睫闭着, 在面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大概是睡得不错,面色都没那么苍白了, 颊边浮起很淡的一抹红。
陈逐摸了摸顾昭瑾的面颊确定不是发热,怀里人的呼吸喷洒在他的手心, 像是先皇后在时送给小太子的狸奴在人手里撒娇的手感, 细痒温热, 感觉到淡淡的暖意。
他悬停了片刻, 伸手拨开帝王乌黑的发, 手指落在肩颈处给人揉捏着。
寝殿门悄然开合,发出很轻微的一道声音, 他抬头去看, 见到柳常蹑手蹑脚走到龙榻边观望了一眼。
发现帝王还在安睡以后, 太监总管面上橘子皮似的皱纹都展开了, 眉开眼笑的, 看着陈逐的眼神都透着欣慰。
被这老家伙的目光恶寒了一下, 陈逐想着前世柳常对自己横眉怒目的姿态, 又觉得这人的忠心当真是常人难及。
就是不知道有这老成了精的老太监护着看着, 皇帝怎么还能那么快就撒手人寰, 没能像细桶所说的原宿命里那般多支撑一会儿。
陈逐有心想再了解一下自己身后的事情,对太监总管挥挥手让人退下了, 而后询问脑海里的天地使者。
【自我死后, 顾昭瑾的病情就恶化了么?因为什么恶化的?那太医院医徒没能给皇帝好好按捏?】
系统被福宁殿里安稳的氛围感染,也在打盹,听到陈逐的声音之后醒来, 还懵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它翻开了剧情找了找,对他答道:【不是啊宿主,你看这里,在永定五年主角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
陈逐一愣,手中按捏的动作止住。
他这才有心思细细地看了看细桶悬浮在自己眼前的密密麻麻的字眼。
世人皆称能在弱冠之龄高中探花的陈太傅有着不世之材,必是好读勤勉之人,但是他自个儿却清楚自己不爱读书,若非要凭此立身,恐怕在得了官之后就把书本抛得不知道多远了。
早些时候在翰林院时也隔三差五地懈怠,后来阴差阳错成了太子太傅,为了教太过聪颖一点就通的太子,反而不得不发愤了起来,再次头悬梁锥刺股。
不过这事儿也只是早些年,后来太子发现自己颇为仰慕的这名老师的本性,弯着眉眼轻笑了一阵,对窝在藏书中,睡得脸上全是竹简印痕的陈逐说道:“溯川若不爱读书,不如随孤去练一阵骑射,如何?”
然后便是不止骑射。
文人四雅,君子六艺,很多陈逐只在书上所见,不曾亲身接触过的东西,在太子的有意纵容之下,学了个七八成,渐渐地成就了他全才的名声。
至于读书。
反正能教授太子的人才多了去了,只要太子遮掩一二,谁能知道,在东宫的书房里,传来太子清朗的读书声时,他亲自向皇帝讨来的太子太傅,在守门望风的柳常的暗恼瞪眼中睡得正香。
而后成了太傅、权臣,陈逐读书就更少了,这么些年,党众书信里字句写得繁琐些都要不耐烦,更别说看这种文字密密麻麻厚如天书的典籍。
此时看了一阵,心中仍旧不耐烦,但还是得压着性子,一行一行地通读到底。
没花费太久,他就在其中一段看到了细桶所说的内容。
【——永定五年,顾昭瑾身体违和,偶有咯血之症,秘召太医入侍诊治,又令总管太监柳常谨守机密,遍谕宫人不得外泄片语,满朝文武皆不知圣躬违和之事。】
为了方便陈逐这个古人了解剧情,系统特地把剧情都翻译成了繁体古文,好让对方能够看得清楚明白。
但是看懂的陈逐却有些更不明白了。
他的眉眼深深,眉头拧起。
顾昭瑾登基以后,改元,定年号为永定,年值十九,与陈逐中探花的年岁相当。
而今是永定四年,皇帝登基的第四个年头。
短短几年间,顾昭瑾便将前朝的动荡平息,把先帝在时曾行逼宫之举的大皇子废为庶人,流放守边。
其余参与夺位的也是杀的杀贬的贬,宗亲国丈全都收拾了一通。
又追封已故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供奉香火于慈宁宫。
至于现在尚在人世的先贵妃,对方既是大皇子生母,又是如今贤王的母妃。在先帝驾崩以后就疯了,癫癫傻傻看着似乎没有威胁,因此受朝臣同情。
极恨之时,顾昭瑾是想把她一并除去的,然而贤王声泪俱下自述忠心耿耿不曾参与夺位,愿废王位只求保住生母。
一顶孝道的帽子压下来,再加上刚立朝满朝文武盯着,的确没法赶尽杀绝,随便加了个太后的封,念着她与先帝的情谊,直接降旨命她迁居去了皇陵,遣宫人世代侍奉看守。
而贤王的王位也不能真废,只能指了个最贫瘠的封地,令其无诏不得返京。
看似简单的清洗,实际上直到去年年底才告一段落,然后就是朝臣心思活络,意图奉劝皇帝广开后宫,开枝散叶。
种种事宜,陈太傅皆有参与其中。
陈逐因此更加感慨权力的重要性,在有朝臣劝谏皇帝纳妃之后,想着与其便宜那些老东西和帝王做亲家,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安排同党臣女入宫,到时候诞下子嗣也与他更为亲近。
不过前世此时这个念头如今还尚浅,只是让柯道远说一句意思意思,直到再过两年,眼看朝堂上的声音越来越多,所有人都盯着皇帝身边的那个位置,陈逐这才亲身上谏。
当时他想着皇帝对自己这么偏宠,定是要欣然答应下来的。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人吐了血。
当时,史官记载
——永定六年,太傅陈逐上奏请广开后宫以固国本。是日早朝,圣上展表未毕,忽于殿上剧咳,指间溢血染及龙袍,满朝文武见状大惊,班列哗然,内侍急召太医,朝堂一时大乱。
这是史载帝王第一次咳血,陈逐同样这么以为。
但是,看了这个天地使者记录的宿命,他才发现,皇帝咳血的时间远比自己想象中更早许多。
甚至硬生生瞒了他近一年。
系统说着话,却看自家宿主的面色忽然沉了下来。
那张疏朗俊逸的面庞一下没了笑,墨黑瞳仁沉沉凝起,眉峰微蹙,和主角说话时像含着霁月光风的眸子似淬了寒潭。
周遭气压陡然沉肃,如同乌云罩顶。
气势极盛,让没遭过这样逼视的小毛球一下子住了嘴。
陈逐没注意到自己把天地使者给吓着了,只继续一目十行地看着属于顾昭瑾的宿命。
【永定五年私下咳血,太医秘密调养;永定六年当众咳血,太医哭天抢地仔细照料;永定七年除咳疾之外常伴头风,无法安寝,福宁殿上下心有惴惴;永定八年和永定九年,日日咳血,身体渐衰,太医以猛药救治,辅以针灸之术;永定十年,泣泪如残血,撒手人寰……】
余下内容陈逐都没看了,皇帝死了,大雍都覆灭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他闭了闭眼,将盛怒的情绪压制下去。
系统安静得像鹌鹑,把剩下的自己特地用来补充剧情背景的内容给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去觑自家宿主的面色。
之前它刚和宿主绑定的时候,对方听到它说的那些剧情,也没见到有这么生气啊,现在又是怎么了。
系统不懂人类的复杂情感,见陈逐没有要再和它说话的意思,悄么声回了空间。
陈逐也没管它,只是定定地看着还在睡梦中的帝王。
大概是离了温热的体温,此时睡得不是很安稳,眉头微蹙着,唇瓣被抿得发白,乌发裹在伶仃纤细的脖颈周围,显得更病弱可怜。
细桶记载中的那些宿命。
不论是顾昭瑾发病的时间,越来越衰弱的身体,还是后期按揉不管用,只能靠针灸强撑的病况,和陈逐所知道的全都是出入。
他蓦地想起自己在福宁殿外求见帝王,却被柳常拦在外面的场景。
当时只觉得这老家伙没点情谊,却没注意对方色厉内荏之下,眼中是否有恐慌和泪意。
那些将他拒之门外的话语中,究竟是埋怨多些,还是殷殷期盼藏得更多更深?
以及,太医领着医徒匆匆进殿时,那人手里拎着的大箱子,到底装的是什么?-
顾昭瑾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沉。
铅云初散,帐外的天色沉得像浸透墨汁的宣纸,将将褪去雨意的窗棂透进一线灰蓝微光,勉强勾勒出寝殿梁柱的轮廓。
殿内未曾点烛,鎏金香炉里残烟袅袅,夜息香的味道被雨气洇得淡了,似有若无地浮在冷空气中,混着药香凝成一丝若隐若现的涩意。
他尚有些恍然,一时间分不清时年,倏地被人攥了攥手指惊扰之后,才注意到身侧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用沉凝难辨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知道看了多久。
陈逐把不知道是自己睡醒了,还是被他盯醒的皇帝往怀里揽了揽,唤了一声候在外面的柳常。
寂静的寝殿瞬间有了人气,宫人行走的声音轻缓,蜡烛点起,洗漱用的水盆、容易克化的晚膳等逐一传入。
垂落的纱幔被人撩起来,柳常像是要伺候皇帝更衣,被陈逐不轻不重地看了眼后下意识将帘子又放下了。
层层帷幔再次低垂如雾,从帐角伸进来一双老手,把皇帝要穿的袍服塞了进来。
见皇帝还在怔愣,陈逐唇畔终于生起些笑模样,拿了衣服慢条斯理地给睡懵了的人穿衣服。
一层层衣袍将瘦削的肩背隐没,腰带被缓慢收紧,束出紧窄的弧度。
顾昭瑾被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勒他的动作唤回神来,这才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气喷洒在他颈间。
低缓的呼吸起伏着,带出细微的声音,潮.热、生机勃勃,而不似他后来揽着血色斑驳的躯壳时,冰冷无声的模样。
他蓦地抬头,动作有些急。
终于看清了陈逐的面庞。
生得面如冠玉的青年男子乌发松松挽了支墨玉簪,鼻梁高挺,唇色淡若桃花。此时眼尾微弯,连眉梢都漫着三分潇洒,素色里衣凌乱,袖摆轻扬似有流风萦绕。
“怎么了陛下?”陈逐抚了一下他的头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可是魇着了,以为还在梦中?”
顾昭瑾微怔,而后摇摇头。
他清楚这不是梦。
因为陈逐死时大概还在怨着他,怨他狠心至极,竟连一场便宴都不肯赐予,以至于令他孑孓半年,病中昏昏沉沉地睡着,却不曾梦见对方。
“怎的这么发懵。”
自帝王长成以后,陈逐少见顾昭瑾这么懵懂的模样,觉得有些新奇,又笑了笑,胸腔凝聚不散的郁气终于随着笑意吐出几分。
他将穿好衣服的皇帝扶起来,掀开帘子给人穿靴。
等顾昭瑾浑身拾掇好了,陈逐这才下榻,给自己穿起衣裳来。
皇帝就这么坐在榻边,看着噙着温润笑意的太傅有条不紊地套上一层层衣服。
和先前利落给帝王穿衣服的举动不同,此时动作极慢,手指将衣襟一点点地捋好,拍了又拍,抚了又抚,格外繁琐的动作像是要引人注意什么一样。
顾昭瑾微微蹙眉,目光一转,忽然定在了陈逐那不知为何,不论怎么穿都在外面露出来一抹的里衣上面。
他忽然定住,想到了什么似的往榻边一看,先前搁置在床头的衣袍和帕子竟尽数不见了。
再去瞧太傅身上那极其眼熟的衣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见皇帝终于反应过来,凤眸都瞪圆了一些,陈逐终于好好把衣服穿上了,一边整理一边戏谑:“臣诚不知陛下如此节俭。”
一件内衫而已,往常丢了也就丢了,没见皇帝这么节约,还要人洗干净放在床头。
顾昭瑾的面色变幻,镇定自若的态度被打破。
陈逐就喜欢看这人变了面色的样子,比板着张脸威严淡漠的神情顺眼多了。
他略略勾唇,把怀里的手帕也拿了出来,绣了川流的那面直冲帝王,装模做样地叠一叠,又再塞回去,生怕皇帝还不够窘迫似的。
等欣赏够了顾昭瑾耳垂的淡红,陈逐见好就收。
两人净面,相对坐着吃了晚膳。
晚膳是简单的清粥小食,但御厨不愧是御厨,简单的几道菜,都能做的比后来陈逐府上花了大价钱请的掌勺更鲜美些。
陈逐喝了两碗粥,抬头一看,却见到皇帝那边半碗都还没下去。
他皱起眉头,想起中午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只吃了半碗粥便停了勺子。
当时陈逐还以为是因为药膳味重,不合皇帝的心意,没往心里去,可是现在看到顾昭瑾又是只吃了一点便再也咽不下去的样子,便意识到大概不只是药不药膳的问题。
伸手端起了皇帝面前已经放凉的碗,陈逐一个眼神过去,柳常就默契地接过来,再换给他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
“陛下可是食欲不振?”陈逐搅了搅热气,语气淡淡的。
顾昭瑾看着他手里的粥,没说话。
他知道陈逐想让自己多用点饭,但是一朝苏醒,沉疴似乎也一并跟了过来,喉间经久不绝的血腥味与涩意,都使他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这种感觉随着病重伴他许多年,顾昭瑾早已习惯。
此时纵然有心遮掩,却也勉强不得,否则倘若当着陈逐的面呕吐,便更为失态。
他不欲自己在对方面前如此不体面。
热气散去,手中的粥温热适口,陈逐舀起一勺,却并非递到帝王面前,而是自己咽了下去。
先前觉得还算清鲜美味,此时只觉得有些太淡了。
“拿蜜饯来。”他说。
很快便有内侍拿了一叠蜜饯摆在桌上,陈逐拿签子挑了一块含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将清粥的余味也变得悠长了些,舌尖泛着淡淡的甜意。
这对陈逐来说其实不够味道,但是于顾昭瑾这种不嗜好甜食的人来说,已然是齁了。
如此一来,刚刚好。
他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一个柳常守在门口。
“清粥配蜜饯,味道甚好,陛下不妨一试。”陈逐说道,又舀了一勺粥,凑到了顾昭瑾唇边。
按理来说,臣子拿自己吃过的饭菜喂皇帝实在太过逾矩,不过其余宫人看不着,而偷偷注意这边的太监总管虽说心中不虞,但眼看陈太傅有法子劝帝王多用些膳食,便佯装什么也不知道。
这件事便仿佛成了天经地义。
顾昭瑾垂下眼睫,看了眼在唇边抵了半晌的瓷勺,又看了看唇角弧度浅浅的陈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含进了嘴里。
清粥湿润了皇帝的唇齿,将颜色略淡的薄唇染上一层晶莹。
陈逐揩了揩他唇缘,挑起一颗极小的蜜饯,不过尾指盖四分之一大小,一并塞进了顾昭瑾的嘴里。
也难为他能找到这么小一块。
感觉像是被戏弄了的顾昭瑾抿了抿蜜饯,淡淡的甜含了一下就转瞬即逝,然后唇边又送来了一勺粥。
“陛下久病,食不得太多甜。”陈逐的声音带着笑,把帝王垂落鬓边的发勾到耳后,“不然该喝不下药了。”
经常要喝药的人倘若吃太多甜食,会越发难以忍受药味的苦涩与怪味,更容易发呕与食欲不振。
尤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生来味觉就格外敏感的太子,病了的时候当真是药水难进。
当时柳常都绝望到要垂泪,却发现不知怎的,陈逐竟对此很有法子,总能哄着太子不知不觉用了许多药,最后硬生生地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过陈逐喂药的时候总关着门不让看,以至于无人知晓他是怎么做到的。
柳常明里暗里地找他打探了好几次,想学些照料太子的心得,都总是被人搪塞回来,差点因此跟陈逐急眼。
想起此事,陈逐看了眼低头侍立在一边的太监总管,眼中含着很淡的笑。
要是让这把太子捧着养的老太监知道,自己靠着嘴对嘴哺药才强灌进顾昭瑾的胃里,把他家太子轻薄了一次又一次,可不得找他拼命。
迎着陈逐的目光,顾昭瑾顿了顿,再次开口咽下了粥。
而后又是一枚极小的果脯被塞进了皇帝的嘴里。
因在想事情,陈逐这次稍有些没控制好力道,不慎把手指戳进去了一些,指尖刮过顾昭瑾的唇肉,暖热的触感转瞬即逝。
陈太傅不甚在意,瓷勺贴着碗的边缘又挖了满当当的一勺粥。
帝王却抿了抿唇,因这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忆起有些久远的往事。
安和二十七年,太子时年十七。
贵妃嫉恨皇后病中仍受皇帝盛宠,遣人以其他当宠嫔妃的手笔送了一碗补羹,说是给皇后补身子。
皇后令人验过后搁置一旁,恰逢顾昭瑾去探望她,心疼儿子连日苦学,亲手将补羹喂给了顾昭瑾。却不知,贵妃在其中加了无色无味且银针难验的剧毒。
震惊朝野的投.毒太子一案就这么发生了。
顾昭瑾一夜间踩进鬼门关,东宫连日灯火通明,太医用尽浑身解数施救,却始终回天乏术。
眼看连帝王都失了信心,令人打好了棺椁只待厚葬,守着太子好几个日夜的陈逐却忽然站了出来。
总是散漫随心的太子太傅,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不顾柳常劝阻,饮尽残余毒羹,让顾忌用药过猛、唯恐加剧太子病情的太医尽管试药,以毒攻毒。
这些细节顾昭瑾当时不知,基本都是后来柳常说与他听的。
因为他只坚持到第二个白日便昏厥过去,等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陈逐圈在怀里,对方病容疲倦,两人紧贴的唇瓣间蔓延着相同的苦涩药味。
这点涩意延续多年,从他十七岁,到如今。
期间又经历许多。
病弱、丧母、失父、夺位、登基、清算……
皇后因自责难抑病逝、皇帝为压下丑闻保了贵妃,并责令太子不能怨恨、众皇子虎视眈眈、失了母亲庇佑的太子变得极其艰难。
康健不返,至亲之人再不复幼时的温情脉脉,那时,顾昭瑾以为身边仅存二人,已然是最痛。
却不曾想,更后来,只剩下最初的老仆守着。
……
柳常隐约感受到两道强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狐疑地抬起头,却发现天子与太傅各自端坐,无人看他。
太监总管摸不着头脑,陈逐和顾昭瑾则是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望向彼此。
看了眼消下去小半碗的粥,陈逐颇有几分满意,掂了一块稍大的蜜饯喂给皇帝,像是嘉奖。
而后摸了摸帝王瘦削的颈侧,一如当年哄着怀里的小太子,含着笑,音调却懒散:
“陛下如此看着臣,可是臣秀色可餐?”
第104章 承蒙厚爱 探花
对于陈太傅是否秀色可餐这件事, 皇帝没有给予答复。
但是接下来接连数日,只要太傅进了宫,总有办法哄得无甚胃口的帝王多吃下大半碗的粥饭。
以至于“陈太傅秀色可餐”这事儿, 得了宫人们的一致认证。
当事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用了晚膳后,陈逐把欲要回御书房雍仁殿的皇帝拉住了, 拽着人跟自己逛御花园。
他们走在前头,穿行过一条条小径, 朱红色与杏黄色的袍角浸在琥珀色的日光里, 木芙蓉开得正盛, 重瓣的粉白花朵缀满枝头, 像云絮落在翡翠丛中。
柳常领着内侍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脚步几乎无声。
“陛下本就体弱,还是得多行走才行。”
陈逐说着, 抬头看已染上霜色的梧桐叶, 半青半黄的叶片在枝头簌簌轻颤, 风过处沙沙作响, 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 落在汉白玉的甬道上。
他接住了几枚, 随口做了几句诗, 询问皇帝自己的文采如何。
顾昭瑾本是负手比他更多一个身位。
但是走着走着却和陈逐并肩了, 站定在原地看着满园的秋色。
他朱红色常服绣着暗纹云蟒, 领口袖口滚着银线边,却因身形清瘦而显得有些空荡。风掠过木芙蓉花枝时, 斜斜的粉白影子割在他衣摆上, 连带着腰间那枚质地算不得极好的玉佩都晃出清冷的光。
帝王摩挲着手中的的玉扳指,看着挑眉冲着自己笑的太傅。
陈逐向来潇洒随性,觉得无聊了便漫不经心没什么表情, 得意的时候唇畔便会扬起一抹明晃晃的灿烂弧度,眼睛极亮,像是会吸食魂魄一般,天光花色都映在了他的眼里。
“陛下,品评一番呢?”太傅站在团簇的花前,回首凝着他。
木芙蓉开得正盛,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极衬帝王的眉眼。
陈逐伸手去摘了花枝,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他折花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挑的那一枝花长得极好,淡粉与雪白的花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被举起对光时,天光透过花瓣,连脉络都泛着温润的光泽,将不远处飞檐翘角的宫殿都映得影影绰绰。
“景仁宫”三个字掩在花枝之中,廊下悬挂的风铎在穿堂风里轻响,一如常居于此的其主人浪荡晃眼。
顾昭瑾静静地看了片刻,语气没什么起伏:“寡淡无奇。”
正随口让内侍去拿剪子,准备修剪花枝的陈逐愣了一下。
他都做好皇帝夸自己的准备了,谁知道竟得了这么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陈太傅回想了一下刚才做的几首诗,暗忖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的文采,但工整凝练,用字也灵动衬景,怎么也评不上“寡淡”二字。
轻笑了一声,陈逐不觉得是自己的吟诗功力下降了,而是控诉皇帝不公:“陛下,您的点评颇失公允,于长业那厮若听到,该弹劾我名不副实,欺世盗名了。”
顾昭瑾微微侧眸,没有理睬他,也不赏花了,而是去看梧桐树。
特地带着人看花景,还卖弄了一番文采的陈太傅不大满意,甚至因为帝王过分平淡的反应有些奇怪。
怪哉。
以前他做了诗,不论他人怎么看,第一个夸赞的都必然是顾昭瑾这位皇帝,即使有些他自己都觉得当不得“上佳”的论评,顾昭瑾也能夸得别出心裁,真情实意。
现在怎么却行不通了?
难不成这么些年,皇帝对于诗词的喜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成。
苦思冥想却得不出答案,陈逐蹙着眉,接过内侍拿来的剪子,动作轻缓仔细地修剪着手上的这一枝花。
气氛一时间静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站定在原地,秋风掠起衣摆,丝丝凉意沁入肌肤,但是没有一个人迈步。
顾昭瑾看着飘零的梧桐树叶,像陈逐刚才一般,伸手接了几枚落叶。
枯黄的叶子躺在他的手心,映着指节泛着的病态的浅青,那是常年服药留下的痕迹,和唇色一般,都淡得像抹开的薄霞。
侧过脸时,帝王苍白的眉骨轮廓被光勾勒得过分清晰,眼下淡淡的青色藏在睫毛阴影里,唯有眼角微挑的弧度还带着惯常的疏淡。
他看着叶子,余光却落在身旁太傅握着花枝的手上。
眼眸中里似有若无的沉凝与深色被眼睫压得几不可见,几缕墨发垂在颈边,被午后的秋光都烘得寥落孤寂了些。
陈逐没注意到帝王的视线。
他的指尖沾着新鲜的花汁,清冽的草木气随着修剪的动作萦绕在鼻端。
等到将其修得极为端庄漂亮,仅剩一枝独艳之后,他这才抬起手,递到了顾昭瑾的面前:“陛下瞧这花。”
顾昭瑾微微垂眸,视线先是落在花上,带着清润的香气的粉白花瓣上凝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光。
但他很快偏移目光,注意到那只执着花的手,纤长如玉,花瓣上的露水溅在陈逐腕间,顺着袖口杏色的锦缎滑下,倒像是从花心里沁出的胭脂色。
他以为陈逐要自己点评什么,尚未开口拒绝,却见眼前一晃,那只拈着花的手便稍稍抬起,落在他的鬓边。
陈逐抬手将带着露水的木芙蓉斜插在皇帝发间。
不等对方反应,轻轻捋过花枝、拂过花瓣压着的鬓角,将落下的几缕碎发勾了一下。
动作轻飘飘的,不及秋风更有存在感,却让皇帝睫毛剧烈地颤了一下,像是受惊的蝶翼,朱红常服的领口被粉白的花朵一衬,竟让他苍白的脸色添了几分活气。
那是一种介于雪色与胭脂之间的、极淡的红晕,从颧骨下方漫开,被花瓣边缘的露珠映得微微发亮。
陈逐退后半步,欣赏花照人,又或者是人映花的景色。
嘴角噙着抹促狭的笑意,望向皇帝时,眸光比头顶的日光还要亮些。
“晨粉午白暮转红。”太傅轻声开口,“明珩,赠你一枝秋光。”
风掠过梧桐叶,满园的光影都晃了晃,景仁宫飞檐上的铜铃发出细碎缠绵的声响。
顾昭瑾被声音惊扰了一下,面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不似喜悦,反而像是避之不及。
他略略抬手要将花枝取下,指尖却刚触到柔软的花瓣,就忽然咳出两声,紧接着一迭声的咳嗽响起来,袖中露出的伶仃手腕从颊边垂下,按在了轻颤着起伏的胸口上。
后面跟着的柳常一惊,立刻上前半步想扶,却见皇帝摆摆手。
鬓边的木芙蓉随着动作轻颤,花瓣恰好遮住他眼下的青影,让那常年病弱的面容,在秋光与花影里,竟有了片刻近乎琉璃般的温润光泽。
但他抬眸以后,陈逐才发现这光竟然是冷的。
锐利又冷漠,使他本来要追说的几句调笑都隐没了下来。
陈逐蹙着眉,眼见人甩袖欲走,蓦地抓住了皇帝的手腕:“明珩?”
朝臣皆知,陈太傅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性格,也或者说,在帝王的纵容之下,他已然无法无天,从不会让自己憋闷。
眼下又是吟诗,又是簪花哄人。
陈逐自忖已是手段尽出,却见皇帝面色越来越难看,不免心中有些烦躁,觉得顾昭瑾的心思越来越难测。
若是此前,没这么死后重来一遭,或许帝王走就走了,他以后再想法子哄一哄也不是不行。
但是……
忆起前世渐行渐远,以至于顾昭瑾连重病都瞒着自己的事儿,陈逐又觉得不能这么纵着他,干脆将人直接扯回来,拉走了。
旁边的柳常干瞪眼,眼睁睁地看着某位太傅把帝王拽进了花园更深处,转眼间隐没在锦簇繁花之中。
他气急,想跟上去,但犹豫片刻后又抬手,宫人便和他一样静默地向后退了。
猝不及防被拉住,来不及收回脚步的帝王就这么撞进了太傅的怀里。
穿着杏色锦袍的男子看着清瘦挺拔,实际上在多年修习射御之术中,练就了极好的身材。胸膛宽阔,微微起伏的胸肌蛰伏于层层掩映的衣袍之下,揽着人腰肢的手臂线条流畅却暗含力道。
陈逐用能拉起满弓的手臂,牢牢地将顾昭瑾钳制住了,并且把人的面庞压进了怀里。
——省得他左看右看就是不往自己这里看。
鬓边的花在这样的大力下被碾碎了几瓣,沁出的花汁带着清香,濡湿了衣襟、发丝,但谁都没顾得上。
陈逐的声音沉冷,按在顾昭瑾的颈后,问他:“陛下在和臣较什么劲?臣又哪儿惹您不快了?”
他真的觉得自己很冤,重来一遭,连权都没顾得上怎么揽,光哄人了,竟还没取得什么好的成效。
这让满朝文武皆拜服的,当今第一宠臣陈溯川把面子往哪搁。
男子的面色端肃,眼里的笑意散了,语气也不复温柔,只将人圈在花树和自己的怀间,态度像是逼问。
似是有些不耐的样子使得顾昭瑾蜷了蜷手指,眼尾染上很浅的一抹红意。
帝王的威严在这一刻似乎尽数被人剥离,只剩下萧瑟的秋风伴着枯叶落红,在花园中飘摇。
宫殿檐角飘荡着的铃音也静了。
无人的角落里,只剩下他们的鼻息交错,清浅的呼吸在寂静中起伏。
半晌,被人圈着质问的帝王才开口。
“你若是不喜欢木芙蓉,便不要勉强自己做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顾昭瑾的声音放得很缓很轻,以此来压下喉间欲要发出的呛咳,但是胸腔还是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朕不需要你这么哄着。”
终于哄得皇帝开口,陈逐先是静神凝听,想看看对方到底在闹什么脾气,听着听着面上却浮现了疑惑。
“我什么时候不喜欢木芙蓉了?”
陈太傅只觉得纳闷,不知怎么又被扣了一顶不知哪来的帽子。
听着身前人狡辩的话语,心口像是被团湿棉花堵住,呼吸都带着潮闷的滞涩,顾昭瑾脊背挺得笔直,连眼皮都没有多抬。
只无意识地攥住了陈逐的衣袍,苍白指节泛着青,用力间留下褶皱:“我看见了。”
“杏雪堆檐角,春风笑靥飘……”帝王的声音轻不可闻,像是自嘲,“陈溯川,我看见你写的信了。”
永定七年。
帝王病重咳血,朝堂大乱。
太傅陈逐率臣子党争,谋夺权势,群臣弹劾。
一直将太傅视为帝党的臣子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陈逐竟然聚拢了格外庞大的势力拥趸,兵部尚书林成羽、礼部尚书柯道远、刑部尚书符蓄宣、工部尚书戚盟学、颇受帝王看中的翰林学士李孟台,以及许多三四品阶的臣子……
就连远在偏远之地的贤王都传言与其交好,书信往来、交往颇深。
那段时间,弹劾陈逐的奏折一封又一封地送到帝王的案头。比御花园中飘零的落花更多,顾昭瑾倚在病榻上看着,全然没有相信,只等着当事者来找他。
他预料对方会含着笑、扬着唇辩解一番。
然而,熬过了数十个日夜,熬得木芙蓉的花瓣几乎要尽数谢了,白雪开始飘零,覆上枝头,帝王也没等来陈太傅的解释。
却在转日上殿的的时候,看到于长业赫然出列。
年近五旬的老臣恭谨一拜,奏本里说的不再是言官说烂了的结党营私,而是转换了话题,提起陈逐在帝王病中流连花巷,留香纳妾,德行有亏。
那时陈逐已经告假未朝好几日了。
没循流程将折子转给通政司,而是直接递给宫人直呈帝王,折子上三两句慰问,而后便只简简单单一句有私事要处理。
顾昭瑾信他,不曾过多询问,也未着密探看顾。
以至于不曾想到,连陈逐纳妾回府这件事,竟都是在朝会上听闻的。
后面臣子们都上奏了些什么,他又是如何镇定自若地与群臣议事,顾昭瑾已然有些记不清了。
只强撑着下了朝,饮了一碗汤药,在柳常等内侍的遮掩下,出了宫门直奔太傅府。
陈逐不在府内,管家派人去寻。
帝王则在太监总管的隐晦搀扶之下,走过自己亲提了匾额的大门,穿过命皇家工匠督造的回廊,进了前厅,却在后院的拐角撞见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
在雨雪中,她仰着面庞,痴痴地望着庭院中种着的杏树。
太傅府建造这许多年,顾昭瑾受邀探访过几次,并不曾见过这棵树,更不曾见过这人。
心中清楚这或许就是陈逐带回府中的妾室,顾昭瑾有意回避,却不防看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华美的信纸与暗红的漆印帝王再熟悉不过。
就连跟在身边的柳常都愣了一下,认出来这本是顾昭瑾御用,后因为陈逐喜欢被讨去了大半的雍仁殿纸。
宫廷特制,光泽鲜亮,耐潮耐蛀,纸角钤有“雍仁殿”朱印。
冬风卷着细雪沫子掠过庭院,杏树的枝桠刺破铅灰色的天色。
那名立在廊下的年轻女子没有发现顾昭瑾的到来,只垂着眼睫,指腹摩挲着纸面,将信纸展开,轻声念着上面的字句。
——“自别后数载寻踪,寒夜煨雪苦读终列探花,金銮殿朱袍玉带间,看遍御苑芙蓉、太液残荷,却总念那年杏林烟雨——你立花下回眸,青衫沾瓣,春山含笑,惊落云霞,胜过人间千般景致。”
念着念着,女子的声音带起了哽咽,鼻尖泛起薄红,有动容的泪自面庞落下。
而听着她千般柔情的话语,顾昭瑾的喉间同样一哽,却是再也遏制不住咳嗽,血色顺着唇边漫开,沿着下颌淌落。
柳常颤着手上来搀扶,锦帕被血水濡湿了,竟来势汹汹,怎么也止不住。
杏树下的女子蓦地被惊扰,抬头看过来,愣神过后急切地上前问询。
她手中仍抓着信纸,于是帝王便看清楚,信笺上的字迹究竟是如何勾连缠绵,潇洒风流。
一笔一划,提尖顿足,俱是顾昭瑾熟悉的痕迹。
陈逐的笔迹写着:“落花沾衣回首处,千山失色万人遥。”
帝王咳血,眼尾扬起的笑容却极深,蔓延出红胜残血的颜色。
这才知道。
原来,哺药侍疾、相依为命、温言软语,皆是虚情。
……
陈逐把帝王囚在怀里哪儿也不让去,非让对方说清楚“太傅不喜木芙蓉”到底是哪里来的谣言。
却在听完顾昭瑾平静的叙述之后,微微睁眼,全然愣住了。
他这才想起是有那么一次,管家说皇帝微服来了府上。
但是陈逐赶回去以后,没能见到皇帝的踪影,只看见移栽来的杏树底下有几抹残红。
当时天色已晚,宫门落了锁,他便没往心里去。
只第二天入宫探访,却被柳常挡在了福宁殿之外,受了一番冷言嘲讽。
回府之后,管家说李孟台那表妹求见,陈逐本来就烦,以为这人又要讲和李孟台这对亡命鸳鸯的故事,随口说了句知道她想说什么,便打发走了。
现在追溯想来,这才惊觉,或许对方要说的却是顾昭瑾的事情。
陈逐面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思绪也万分繁杂,各种念头纷纷涌上脑海,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被他紧搂着,半是强迫地说出了当年所见的顾昭瑾却是神情极淡,仿佛这点事情对帝王来说搅弄不了什么情绪。
然而,被人圈着压在胸口的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攥起,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印痕,硌出的疼痛细微。
混着一层又一层,随着每一次回想而叠加的涩意,情绪浓烈得自认已然麻木的帝王胸腔又开始作疼起来。
皇帝说:“陈溯川,你偏好杏花,又何必攀折芙蓉呢?”
陈逐的力道已经轻了,顾昭瑾的声音微微沙哑,松开手,便要退开。
眼见他要走出自己圈出来的空间,陈逐顾不上纷乱的思绪,立刻把人抓了回来,这次用的力道更大,冷不丁将人压在了花树上。
下一刹,落花纷纷,倾洒在两人的发上、肩上,同时也洒落了些许未干的雨水。
像是下了场花雨,帝王的鬓发蒙上了一层水雾,连带眼睫都是湿的。
不小心干了坏事,陈逐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角,从怀里掏出帕子,细细地帮人把面庞和头发擦了一下,以免着凉发热。
清理好以后,他把帕子塞进顾昭瑾的手里,说是以为对方喜欢这刺绣,今日专程带了新的来送他,哄着人抓紧了。
顾昭瑾本面无表情,听陈逐的话后蹙着眉,低头看了一眼。
只是还没看清楚,又被人抓着另只手,去摘他发上落下的花瓣。
陈太傅站在靠外的位置,是这场花瓣雨灌溉的主要对象,满身湿漉漉的,就连沾染的花瓣都要比皇帝的更多些。
一枚枚花瓣被拿了下来,陈逐没有丢掉,而是捧着,聚起来,拢在手心里,献到顾昭瑾的面前。
陈逐认真道:“臣不喜杏花,只喜芙蓉。”
沾染了雨水的男子看起来很诚恳,顾昭瑾看着他捧着的木芙蓉,目光又落在他绣着杏花的衣袍上,看起来不为所动。
他深知这名探花郎信口哄人的手段有多厉害。
重来一回,却是不敢信了。
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衣袍,陈逐也是一愣,没想到出门前随便穿的新衣竟也能给自己扣上黑锅。
他干脆地伸手搭上了衣带,在顾昭瑾眼睛睁大间,把外袍脱了。
起初随手便要丢地上,但记起皇帝近来节俭的表现,陈逐干脆当做锦布,兜在顾昭瑾的脑袋上,给人擦起水渍来。
突如其来的属于另一人的体温萦绕于面颊,清浅的气息与花园里浮动的芙蓉香如出一辙,顾昭瑾愣愣地看着光天化日之下做登徒子行径的太傅大人。
浑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惊人眼球,陈逐把手里捧着的花瓣轻扬,洋洋洒洒间给看起来有些呆的皇帝又下了一场雨。
这一场只坠落纯粹的花瓣。
没有潮湿冰冷的水迹,不会使皇帝难过酸涩,眉.梢都泛起湿红。
粉红的花瓣点缀在顾昭瑾浓黑的发间,雪白的颈边、胸前,还有一些竟是贴在他的面庞,滞留在他的唇瓣,徘徊不去了。
陈逐赏了一下落花美人的场景,手指抚上怀里人的嘴唇,本是要帮他摘掉,却没把控好力道,不小新把那一枚落花碾成有些糜烂的颜色。
花瓣跌倒脚边,花汁顺着顾昭瑾的唇缝与陈逐的指尖淌落。
陈逐收回手,鬼使神差地舔舐了一下,清香甘甜的味道弥漫在口中。
帝王的面色开始变幻。
赶在对方又要生气之前,陈太傅叹了一口气,声音无奈:“这本是李孟台的私事,但为免陛下再和臣置气,也顾不上太多。”
心想前世听你们讲了那么多卿卿我我的事情,这辈子总得给他还回来。
陈逐将隐约有挣扎意思的皇帝连着自己的外袍一块包进怀里,把人小两口的事情抖落了一干二净。
包括帮寻表妹,将无亲无长的李孟台的尸体埋在后院杏花树下,替对方把临终之言誊抄信纸之上交给表妹。
为了让自己的辩白更有信服力,他将所有容易引人误会的细节全都解释了一遍。
留香纳妾——留的李孟□□爱的杏花香,替李孟台看顾的卿卿表妹,没纳,只是暂居府上,一应用度花的大多是李孟台留下的遗产。
移栽杏花树——俩鸳鸯的定情之树,表妹自个儿花钱弄来的。
皇帝的雍仁殿纸——陈逐怜悯这两人,想着帮写都写了,用个好纸省得被那表妹哭发霉了。
最后,在皇帝蓦地僵住间,陈太傅撩开他的衣袍,指尖挑出一枚落进帝王胸膛的木芙蓉花瓣,声音略带调侃着道:“承蒙厚爱。”
“但是陛下,世间可不止臣这一名探花。”
第105章 留宿 太傅大人来了
柳常领着一众宫人候在御花园外的亭子里, 却是听到园内窸窣阵阵,花树像是被谁捶打了一番,纷纷扬扬下起雨来。
心中微惊, 但还不等他探看什么,就看见一道身影由远及近。
身着朱红色常服的帝王糟了花雨淋身, 身上泛着潮气,好在此时用披风裹了, 看着算不上多么狼狈。
太监总管刚有几分欣慰, 忽然一顿, 蓦地想起皇帝今儿根本没有带披风出来。
那这披风哪来的?
柳常满心疑窦。
再定睛望去, 便发现帝王身上披着的哪是什么披肩, 分明就是太傅的外袍。
而此时,跟在皇帝身后的人这才姗姗来迟。
先时进去还把衣服穿得好好的当朝太傅, 如今只着了中衣, 却丝毫不觉失礼, 手中拈着眼熟的光杆的花枝, 拽着皇帝的袖口缓步走来。
柳常当即就要横眉怒目, 却见皇帝抿了抿唇瓣, 截取了他未脱口而出的话。
言道太傅为给他遮雨, 情急之下脱了外袍, 让太监总管回福宁殿取他的衣袍, 又差人去景仁宫将今年给太傅赶制的新衣取来。
柳常与一内侍皆领命而去了。
陈逐有些诧异,轻扯了一下顾昭瑾的衣摆, 缓而挑眉:“陛下, 臣怎么不知何时竟又给臣做了新衣?”
皇帝年年都给他做新衣,四时各有几套。
但是他还记得,今年冬日的新衣早在前些天就已经做好了, 并送到了他的府上。
现在怎么又有新衣了?
顾昭瑾暂时还没回话,有机灵的宫人目光在他们周身绕过,盈盈俯身,声音满是喜意:“太傅有所不知,这批新衣的样式是陛下亲自所绘,专差了尚衣宫赶出来,要在大婚前备给太傅大人的。”
其余人看她出声却没遭到皇帝的喝止,眼珠子一转,竟是争先恐后地说起话来。
这个说纹样前所未见的精美。
那个又提起新衣做得了许多套,就连紫檀木打造的数十个衣箱都快要装不下,专门在景仁宫又腾出了一个偏殿用来安置。
三言两语热热闹闹,引得顾昭瑾面上浮出些窘迫。
陈逐“哦?”了一声,偏眸去看皇帝,对方却只是抿着唇瓣,没有否认。
而去了福宁殿给皇帝取衣服的柳常回来后负手而立,等他们说完了,这才连声呵斥宫人,只说他们被自己惯得无法无天这才多嘴,请陛下恕罪。
陛下罪没罪陈逐不知道,只是笑了笑,一挥手,说有赏。
宫人面含喜色地去领了赏钱,就连去拿衣服回来的内侍也有一份,全都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时之间,整个御花园都喜气洋洋的。
陈逐好笑,将光杆花枝揣进怀里,新衣外袍披上系好,对板着脸的太监总管道:“劳烦将翰林学士李孟台请来。”
柳常看了皇帝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派徒弟领命而去了。
两人在内侍收拾出来的亭子桌前坐下。
茶水、点心摆了一桌,旁边小火炉里还温着汤药。
顾昭瑾向来不铺张,也不愿生个病就这么兴师动众,这些哪儿哪儿都备着温着的汤药先前是没有的。
但是在陈逐几番进宫,沉声让人准备了以后,这些药罐火炉便能在宫殿庭院随处见着。
宫人殷勤看顾,弥漫的药香清冽,只待太傅什么时候瞧见了就要皇帝喝上一碗,然后便能领上好些赏钱。
“盛来。”陈逐指了指火炉。
内侍立刻盛汤去了。
药碗端在手里以后,他感受了一下温度,递给皇帝:“喝吧。”
顾昭瑾这些天几乎要被药水给腌入味了,偏偏陈逐什么事情都能依着纵着,只喝药这件事上说一不二,即使皇帝用安静的目光觑自己好几遍,也不为所动。
他捋了一下顾昭瑾还有些湿润的发梢,摸着他的额头,声音柔和:“陛下身体不好,淋了这一场极有可能得风寒,还需提前防备才行。”
旁边的柳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太傅都说到这份上了,皇帝自然没法拒绝,只能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喝完以后,发现太傅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极小的油纸包,摊开发现里面是些剪碎成小小块的糖丸。
“让府里厨子做的,没有宫里的精致,胜在味道不错。”陈逐捻了一块抵到顾昭瑾唇边。
按理来说,像这些宫外的食物柳常通常是要遣人验一番的。
但眼看拿出糖丸的是陈逐,而且帝王唇瓣都启开了,便也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一旁,没有上前自讨没趣。
陈逐也捻了一块放自己嘴里,淡淡的桂花香味在唇齿间弥漫,问他:“好吃吗?”
帝王在饮食间没什么好恶,但太傅的眼神带着期待,便很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整包糖丸被陈逐塞进了顾昭瑾的手里。
皇帝低着头看油纸包,陈逐笑着看他:“糖丸不耐放,陛下须得尽快食之,一碗药一枚糖或是一碗粥一枚糖,等吃完了我再让人做。”
顾昭瑾捧着油纸包的手蜷了一下,将其攥住了,收进怀里,和锦帕放置一处。
太监总管在旁边看得若有所思频频点头,自以为悟了陈逐以前是如何哄着太子喝下药水的,见着他的眼神都变得慈祥和蔼。
药汤喝了,糖丸吃了,陈逐又让帝王吃了几块糕点填胃。
秋风融融,火炉温暖,满园的木芙蓉开得艳丽,顾昭瑾就着秋色被哄着吃了好些茶水与小食,本淋了一场雨后隐约有些发热发烫的额头降下温,看着气色好了许多。
两人在亭子里坐了好一阵,内侍终于领着李孟台来了。
李孟台今日正当值,忽然听内侍说帝王召见,在同僚们欣羡的目光中和人进了宫。
一路上,面色不显,实际上心中浮现了不少猜测,狐疑自己与太傅之间的往来被发现了,多少有些心惊胆颤。直到旁敲侧击,从内侍口中听说太傅也在场,正和皇帝赏花踏秋,这才安心几分。
此时到了亭子,看他们自得其乐烹茶赏景,更放松了些,一拱手,朝着两人见礼。
顾昭瑾看着他,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坐。”
陈逐则是扬扬下巴,对着柳常示意,对方就从善如流地带着人退下了。
李孟台一直知道陈逐是天子近臣,颇为受宠。
只是耳闻不如亲见,眼看对方竟然连帝王身边的太监总管都能云淡风轻地使唤,心中又是觉得惊骇,又是觉得接下陈逐的橄榄枝果然不是错事。
他心中更安,恭谨询问皇帝召见的缘由。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看了眼正抓着他的手揉搓指尖的陈太傅。
两人的手在桌下,李孟台没看见,只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陈逐,眼中浮现些许征询。
把顾昭瑾总是泛着凉意的手指给搓热了,陈逐将微微发红发烫的手掌盖在自己的衣袍之下,这才抬头看向李孟台,对他露出点亲切的笑来:“表妹可寻得了?”
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李孟台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皇帝,见顾昭瑾面上情绪没什么变化,斟酌着说道:“寻得了,如今安置在府里。”
看出来他的拘谨,陈逐在心中暗笑。
前世全是李孟台与卿卿表妹在他这里毫无顾忌地现眼,现今看对方略有警惕,像是生怕表妹被人抢走的模样,忍不住升起点逗弄的想法。
“曾听你说你表妹闭月羞花,生得极好,张口是‘杏雪堆檐角,春风笑靥飘’,闭口是‘落花沾衣回首处,千山失色万人遥’。”陈逐这么说,“不知如今表妹可定了亲事?”
听闻此言的李孟台猛一抬头,偷偷瞪眼,想说这事儿陈逐不是再清楚不过么。
又想起来此时帝王还在呢,收了神情,低眉顺眼地说:“尚未,不过已经有相看好的了。”
陈逐脸上的笑容快要止不住了,看了一眼顾昭瑾,牵了牵他的尾指。等皇帝瞥过来以后,稍稍挑眉,像是在和他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帝王微微蹙眉,手指轻轻压了压他大腿。
陈逐对于皇帝的小动作很了解,清楚对方这是让他不要总是逗弄老实人。
他轻咳一声,终于正经了些:“李大人无需多虑,不过是我与陛下赏景,看着秋色明丽,芙蓉繁盛依偎,慨叹间说起你与表妹之间的深情厚谊。陛下深受动容,想给你二人赐个婚,不知你意下……”
话没说完,就看见李孟台猛地站起,倏地跪下,对顾昭瑾行了个大礼,声音不复平日里镇定自若,而是稍有些紧绷哽咽的。
“臣……臣不胜欢喜,搜肠刮肚竟一时无言,唯有谢主隆恩,愿陛下春秋鼎盛,龙体安康。”
竟是高兴到生怕皇帝反悔似的,两人没反应过来呢,他头都磕了好几个。
顾昭瑾愣了一下,陈逐却是早有预料,隔着衣料捏了一下他的指节。
先前在花园深处,陈逐捉了顾昭瑾的手贴在胸前,和他细细地说了李孟台和其表妹之间的往事。
大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李孟台家道中落,表妹家棒打鸳鸯,甚至言语多有侮辱,威胁到其科考的名声,差点逼得表妹上吊才作罢。
后来遭逢洪水疫病,各自举家搬迁。李孟台家中亲眷在途中亡故,留下些余钱;表妹所遇则惨烈些,遭遇流民抢劫,家中无粮,被父母联合亲兄卖给了人牙子,只为得些银两苟活。
表妹辗转到了京中,李孟台高中探花游街的时候她也瞧见了,却恐于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敢相认,最后阴错阳差,天人永隔。
而今生,虽说在陈逐的指点下,李孟台早早把表妹接回了府,但是表妹怎么也不肯嫁给李孟台,既是担心污了他清贵的名声,又害怕家人听闻此事找上门来纠缠他,甚至有想要轻生的念头。
李孟台为此伤怀已久却束手无策。
如今得了帝王的赐婚,却是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了。
行着大礼的翰林学士看起来不胜感激。
陈逐邀功似的捏帝王的手心,顾昭瑾缩了一下微微酸麻手指,看着因为赐婚而失态的李孟台。
此前他对于这位臣子的印象只停留在蒙尘明珠之上,今日陈逐提醒以后才想起来对方也是先帝点的探花。
只是名声不显,在这两年才稍有建树。
前世,顾昭瑾按照功绩给人升迁到翰林学士的位置,不曾想,对方风光不过三两年,却在后来领了派往清洲的差事以后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朝野惊悚,顾昭瑾同样震怒,派大理寺少卿刘玄与刑部尚书符蓄宣督查,后面又牵扯出来了更多事情。
两位督查官的包庇,清州州长黄朗极勾结贤王顾昭宇私藏兵马包藏祸心、聘怀营左统领将军苗横叛乱、兵部侍郎李长河与狄人通过茶马贸易输送军事情报,再加上群臣逼婚,陈逐纳妾,零零总总,混乱不堪……以至于没再顾得上对方的身后事。
现今细细想来,顾昭瑾其实有愧,轻叹一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爱卿的心意朕领了,晚些让柳常去给你派旨,回去好好筹备婚事吧。”
李孟台连声说好,听着顾昭瑾又说了几句话,千恩万谢地告退了,步履匆忙又欢快,和平日里朝会上稳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帝王目送着臣子离去的背影,像是在想些什么。
陈逐把人拽回椅子上坐下,摸了摸他的手指,果不其然,风中站这么会儿又凉掉了。
“陛下这下可是相信臣了?”太傅受了委屈似的,给皇帝暖着手,又在他掌心戳下一个个小坑。
浅浅的痕迹,没什么疼的感觉。
顾昭瑾动了动手指,被触过的地方那轻微的痒意被风吹过,像是在小坑里落下了细密的种子,又或者拔除了什么荒芜丛生的杂草。
他嗫嚅唇瓣,却是没说出话来,只唇边扬起很清浅的一点弧度。
陈逐没瞧着,以为皇帝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手指被人牵着,衣袖被拽得绷紧,顾昭瑾望着满园的木芙蓉,想起陈逐怀里掉尽了残瓣的花枝,终究开口说:“信了。”
他略略回扣,将人的手攥住。
帝王端详着陈太傅筋骨分明的纤长指节,却在想,当初已然等了许久,为何不再多等一等。
多信一信,多等一等。
便不会撞见那封惹人误会的信笺-
陈逐拘着皇帝和自己在亭子里坐到了天色暗下,赏到了彻底转红的芙蓉,又吃过了一碗清粥,这才放人回雍仁殿处理政事。
临走前,他还让柳常看好了顾昭瑾,不许在书房里待太久,这才在宫门落锁之前,赶着离开了。
柳常亲自给陈逐提着灯笼,领着人一道往外走。
穿过巍峨宫墙,长长宫道,两人的身影在建造得极高的红砖黄瓦之下,看起来并不显目。
在帝王面前时常拌嘴不对付,但独处之时,陈逐与柳常却是少有话题可说。
陈逐习惯了这样的安静,心中想着事情,却忽然听到柳常略带犹豫的声音响在耳畔:“太傅为何不直接宿在景仁宫?”
天色都这么暗了,柳常还以为他会留宿,都私下差人把景仁宫打理出来了,不成想竟然还要匆忙领人出宫。
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陈逐笑了一下:“现在不说我放肆了?”
和顾昭瑾相识这十数年,他都已经习惯了这位太监总管放肆来放肆去,并对顾昭瑾纵着他一脸看不惯的样子,乍一听对方主动让他留宿,竟有些受宠若惊。
柳常本好好地说着话,被他这么挤兑一下,也是没好气。
不过他也习惯了陈逐这散漫的样子,只是冷哼了声,甩着手中的拂尘,看一眼宫道旁的侍卫,压低声音:“咱家看陛下已经好些天头疼不能安睡了。”
面上的笑容收敛了些,陈逐问他:“不是燃了安息香?”
“顶什么用?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病痛的时候,咳血难受哪样能用香压下来?”柳常觑他,像是不满这样的事情都要自己来提醒。
陈逐顿住,未尽的话语淹没在柳常这一眼。
他恍然,细细思索片刻,这才忆起些什么。
的确如此。
虽然陈逐通过试药和以毒攻毒把太子从鬼门关抢了回来,但顾昭瑾的身体还是拖得太久垮了。
最初那段时间,太子多思多虑惊悸难安,稍稍疲累都有可能再次病痛缠身,本来温润开朗的一个人,因为长时间缠绵病榻,变得有些细腻敏感。
再加上没过多久皇后病逝,悲恸太过,硬生生昏了过去。
但是这昏也没昏多久,醒来之后却是吐了淤血残毒,然后便头疼失眠,再也睡不下去。
这段时间,是陈逐不顾君臣有别,拽着人抵足而眠,把人揽在怀里轻声哄,陪着熬,这才慢慢地调整了回来。
整整熬了将近一个月。
忽然一日,皇帝召见太子,说了些什么。
陈逐不清楚内情,但是大致能猜到是投毒一案定了结果。
回来之后,太子再次病了一场,问什么都不肯说,最终把他惹恼了,被强行压在怀里后又挣扎,挣不过便一言不发地垂泪。
那是身为太子的顾昭瑾最后一次在陈逐面前落泪。
悄无声息,却连绵不绝。
隔日,顾昭瑾就振作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调度着手中的势力,步步为营,避开明枪暗箭与帝王猜忌,保住了皇后唯一留给他的太子之位,最后成功登基。
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过久远,陈逐的记忆甚至已经有些模糊。
此时听到柳常皱着眉说着,这才回忆起个中细节,想起顾昭瑾其实也是有过那么脆弱惶惑的时候。
咳血、头疼,药水难治,焚香难解。
可是……
按了按眉心,陈逐看向柳常,柳常不明所以,回望过来。
陈逐闭了闭眼。
柳常没有这段记忆,但是他却记得。
永定九年,“夜息香止咳安眠,陛下时常睡得酣甜”,这句话分明是前世之时,对方亲口说给自己听的。
这段记忆太近,以至于覆盖了他以前的印象,被他当做实事。
一并延续到今生。
可是现在想来,柳常特地与他说这句话,当真只是闲来无事攀谈的么?
……
出了宫门,陈逐缓步慢行,柳常给他的宫牌,沉甸甸一块,和木芙蓉的残枝并列一起,坠得心脏都有些发闷。
往宫外走了几步,候在这里的暗卫驾着马车迎过来。
陈逐掀帘上车,毫不意外地对等在这里的李孟台挥了挥手免去见礼。
马车渐渐驶入无人的暗巷。
“太傅大人。”李孟台略有些激动地拱了拱手,显然还没从被赐婚的亢奋中回过神来,看着陈逐的眼神满是感激。
他清楚,若没有陈逐替自己在皇帝面前美言,根本不会有这样难得的嘉赏。
对着这样诚挚的目光,陈逐难得有些心虚,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
“戚盟学如何说?”
戚盟学,工部尚书,前世陈逐这一派忠诚的拥趸,在永定七年和陈逐眉来眼去,沆瀣一气。
两人合作期间暗中揽了不少钱财,后来陈逐富得流油,连进宫向皇帝讨赏都少了,便是靠的对方的大力支持。
重来一遭,陈逐便提前让人给他抛去了橄榄枝。
李孟台收起外溢的情绪,沉静了面色,恭敬回复道:“戚尚书说,他有意整合闲置官仓……”
这是合作可以,但是要先拿出诚意来的意思了。
陈逐对这老狐狸的回复有所预料,甚至猜到对方会拿这事情来说。
“可一试。”他沉吟片刻,淡淡开口,“工部掌管各地废弃官仓、旧器械,这些闲置物的确要再利用,若有无用的,报废了折个数便是,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动。”
若是今日之前,听到陈逐这么笃信,李孟台还会忧心一下。
但是现在听到他波澜不惊地安排好了处理“废弃资产”、“折价贪污”的事宜以后,只是点头拱手,并无异议。
两人又说了几件事,陈逐就如何拉拢一些三四品阶的官员给了李孟台一些建议,而后提起了一个人。
“我听闻丞相的姻亲,现大理寺少卿刘玄与你有故?”
李孟台愣一下,没想到连这么一件小事对方都知道,越发恭谨:“太傅大人明察秋毫,刘大人只是见下官贫寒曾资助过些许盘缠,不过下官收着并未动用。”
“我知道。”陈逐说。
陈逐很清楚两个人没有什么深交,甚至后来李孟台的死因查清楚之后,还能发现其中有刘玄推动的手笔。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说:“可以走动走动,看看我们是臭味相投,又或者对方所谋更胜一筹。”
李孟台一惊,他想说丞相忠心耿耿,作为其姻亲的刘玄又何必踏错,但是对上陈逐深沉的目光,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低下了脑袋:“是。”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孟台走了,带着后来陈逐又报给他的几个名字,以及满腹疑虑震惊。
陈逐掀开车帘,看着对方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暗巷中,听到驾着车的暗卫开口询问他是否要回府。
本来按照陈逐的计划,接下来还要去拜访大理寺卿一趟。
但今日特意说了这些,他相信李孟台这个聪明人心里有数,会替他走这么一遭,因此便免了这一回奔波。
现在没什么事,正常来说,的确该趁着天色彻底看不清之前赶回府邸,温汤暖胃,洗漱入睡。
然而……
看他久不言语,暗卫心领神会,凭借多年的了解下意识就要驾车回府。
却在挥鞭之前,听到陈太傅叹了一口气。
陈逐看着不远处的宫墙。
皇宫的飞檐翘角刺破稀疏的辰星,琉璃瓦在残月底下泛着冷金的光。
红墙好似一堵凝固的血色暗影,层层叠叠的宫阙深沉如囚笼,砖瓦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意仿佛可以顺着宫墙蔓延到墙外的石板路上。
他其实很不喜欢皇宫的肃穆庄严,嫌它将疏朗的少年人压得越发寡言淡漠,就连说话都要人去猜去想,令人倍感疲乏陌生。
以陈逐的性格,自对这种费心的事儿敬谢不敏。
可是又想起顾昭瑾坐在雍仁殿内看着自己远去时,那双疏静的眸子,以及在宫门口分别前,柳常殷殷塞进他手里的通行宫牌。
伸手摸了摸胸口这发沉的一块,陈逐最终还是开口:“罢了,你回去给管家带话,就说我今日要留宿在宫中。”
“是。”暗卫没多问,应声后驾车绕到宫门口,看着自家大人下了马车。
一身绣了芙蓉暗纹的杏黄新衣便在夜色之间蹁跹,从怀里掏出来什么,被守在宫门前的侍卫迎了进去。
宫门开启,隐于夜色的皇宫忽然燃起了烛火,一盏盏宫灯渐次亮起。
刹那间,整座皇宫便在灯火辉煌之间活了过来。
遥遥地,内力深厚、耳聪目明的暗卫听见了层层通报,是一群内侍掐着尖嗓,笑着传话。
具体内容不甚清晰,只知道“太傅”、“陈大人”之类的话语喊了许多声,殷殷切切的,活像是喊一句话就能得了赏似的。
暗卫摇了摇头,弄不懂这些,驾着车远去了。
片刻后,通报传进了雍仁殿。
太监总管看着跑得一身汗气喘吁吁的内侍,尚未呵斥对方的失态,就看到对方喜上眉梢,大声说着:“太傅大人进宫了。”
骂声止住,劝皇帝就寝劝不动的柳常面上也绽开了笑,让他们自去领赏,而后推开殿门,想要和屋内之人禀报这消息。
却看见听到了门口动静的帝王抬了抬眼,望着门口的目光有些亮。
柳常不知为何,眼眶发酸,但还是笑着。
缓了缓,他说:“太傅大人来了。”
没等再劝些什么,就听到自朦胧夜色中遥遥传来一道熟悉懒散的声音。
金线织就的芙蓉暗纹步步生花,无数宫人口中的太傅大人穿过夜色而来。
陈逐对上顾昭瑾的目光,对他弯了弯眼,却是怒道:“好你个柳常,让你劝陛下早早安寝,却是放着人劳累到现在。”
第106章 试探 此事依卿所愿
陈太傅一来就是把太监总管训了一顿。
柳常竟也没生气, 脸上的笑容不减,还乐呵呵地给他们关上了书房的门。
清楚某人是在指桑骂槐,顾昭瑾坐在桌案前, 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摩挲了一下玉扳指, 对上陈逐一脸不赞同的目光,淡声道:“是我自己睡不着, 无怪他。”
重来一遭, 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北疆城、都护台、清洲、贤王、北狄……还有现今的一些朝政要事, 一桩桩一件件, 都需要耗费极多的心神提前布置与探查, 即使没有生病,顾昭瑾也是睡不着的。
听着皇帝波澜不惊的话语, 陈逐瞥他一眼, 没说什么, 只是一掀衣袍, 坐在了旁边。
顾昭瑾看着他, 往一边稍稍让了点位置。
两人挤在同一个软垫上, 身躯紧挨着, 来自于火气旺盛, 身体康健的男子身上的热度传递到帝王身上, 像是升起了一个火炉一般。
陈逐将皇帝有些发凉的手执了起来揣进怀里,浑然不管对方只剩下一只手该怎么处理公务。
动了动被人锁在胸前的手指, 陈逐用的力道极大, 一时间挣脱不开,顾昭瑾只得左手执笔,在奏折上继续批复。
陈逐看了一眼, 奏折上写的是南边雨季,暴雨如注,恐遭水患,上奏想要加固堤坝一事。
执着狼毫笔的帝王在上面圈圈写写,给下拨款与建议,一手行书飘逸流畅,看起来赏心悦目。
“陛下怎么写起了行书?”陈逐有些意外。
字体方面,顾昭瑾有许多老师教导,全是这方面的大家。学习这许多年,左手字与右手字都练得很好,风格多变,擅长多种字体。
不过陈逐的记忆中,对方练得更多的是楷体。
结构端庄规整,笔画严谨利落,间距稳重与秀丽,重点是看得清楚明白,不容易造成臣子的误解,方便他批阅奏折。
至于行书,顾昭瑾也很擅长,用得却少。
更多时候,是看着教授他行书的太子太傅在宣纸上写诗作赋,然后在一旁轻笑着夸赞陈逐在这一道的文采与天赋。
可以说,行书实际上是陈逐的偏好。
随性风流,勾连缠绵,显得写下的诗句都比旁人多一分暧昧韵味来。
听着陈逐的询问声,顾昭瑾提笔的动作顿了下,好在很快回神收势,没让墨水晕染脏污了纸面。
“书写速度更快一些。”他这么说。
听起来的确是这么个道理,陈逐点了点头,似是信了。
就这么闲聊了几句,皇帝继续持笔批阅,陈太傅则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
雍仁殿和他记忆中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总归是肃静清冷,陈设摆放的各种物品端庄大气,和福宁殿一样,没什么人气。
他随便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桌案,以及桌案旁边堆放得比顾昭瑾还要高的一堆奏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