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让白翎十分熟悉的尖利嗓音响起:“妖女!还我家大师兄来!”
白翎暗道不好,回头一看,果然是问镜一脉的姑侄俩——他们终于追到相思林了。
衣寐迅速旋身,避开连珠真人所持宝镜的映照。她将手一抬,从林间抓来数名孤魂野鬼,在身前一字排开。
三方对峙,仙姑目眦欲裂。显然,她先认出了远处的剑影,是她家大师兄的剑!
连珠真人喝道:“大师兄呢?你把他藏在何处,快说!”
可她根本不给衣寐回答的机会,也不用宝镜了,提剑便刺。沉音公主的指尖再度有幽紫微光闪动,被她驱使的游魂纷纷向前,居然短暂恢复了生前的修为,把问镜一脉的姑侄俩架退。
白翎不得不做了宣告噩耗之人,高声道:“萧大哥已经死了——早在我们去还照妖宝鉴之前!连珠真人,你还不知道吗?”
须臾间,仙姑仿佛苍老了百岁,面色灰败。
显然,她去寻师尊偃鸣道君之后,已经被告知了此种可能。
然而,此刻听白翎说出,她犹不肯相信,指着远处挥洒剑意的“新阳”道:“师兄死了,那他的本命剑何人得以驱使?你定是骗我!展月一脉好大的胆子,旁观仙友和魔修作战,却不助阵!待回了道场,我定要向昭雪司参你们一罪!”
疯狗乱咬人,白翎觉得她不可理喻,道:“你到底更想要萧大哥活,还是非要这魔修死?地下有一具山傀,是萧大哥复活的唯一希望!有什么恩怨,好歹等他活过来再说啊!”
他气没出够,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还扣上帽子了哈,怪我们偏袒魔修?怎么不说你恶意干扰公主、阻止你师兄复活呢!萧大哥都快没力气了,我们还在这吵,先想想怎么除掉兰花妖王吧!”
白翎没一句废话,每个字都精准地扎在连珠真人心上。
她被冲击得恍惚,脸色几变,终于道:“山傀?千年不见的东西,真能让大师兄还阳吗……”
白翎缓了口气,问:“你家师尊呢?偃鸣道君没来?”
“师尊自然要除魔卫道,但是……他接到了仙友的告危求援。”连珠真人拭去额头冷汗,说,“是你大师兄发出的,还有林暗那厮。兰花妖王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在这等我们来的,其实是沉音魔尊!”
第56章 五十六、亮剑 颤抖吧世界!!!三更参……
霎时间, 白翎心头雪亮。
且不提上辈子看过的狗血电视剧里,黄毛爱上大小姐直接被豪门打手弄死;光说这辈子读过的街头话本子,也多得是名门高徒与乡野散修私奔, 被疑似灭绝师太的长辈从天而降、送他们殉情的桥段。
问镜一脉的道君对萧缘施以重罚, 沉音魔域的魔尊也不会坐视不理。若是他和兰花妖王有所勾结, 便能串联起整件事、还原相思林惨案的真相了。
现在回想, 兰花妖王能早作防备、等着白翎几人送上门来, 还假扮沉音公主、对内幕十分了解, 显然是背后有人传递情报。
不出所料的话, 此人正是沉音魔尊,相思林是他除掉萧缘的陷阱!
白翎习惯性地搭上师弟肩头, 小声道:“摊上大事了耶。”
裴响问:“走吗?”
“不行不行, 我要再问一句!就一句。”八卦的心思和求生欲天人交战,白翎扬声道,“殿下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了吧,萧缘为何会杀妻证道?”
衣寐神色黯然, 说:“那本是我们商定的脱身之计。我身为魔修,此生此世皆是!若我们执意结侣,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所以,萧郎力争‘残念果’, 我服下此物, 可保七成记忆, 转生后亦不会忘记他。而他取了我此世性命,过了天道那关,得以进境,即便以后仍有双方师长追杀,我们也有力自保!”
女修惨白的脸上, 眼圈枯红。
她微微仰起脸,以免泪水溢出,片刻后转向连珠真人,道:“我知你一心守卫同门、维系宗门,但至少今日,请你助我夺得山傀!是我轻信了兄长,他说只要萧郎通过相思林的考验,就能证明他对我的真心,我们可以在兰花妖王的赐福下结侣——殊不知兄长早就断了萧郎活路,命妖王让他死无全尸!”
沉音公主字字声嘶,如同泣血。
当她说到“守卫同门,维系宗门”一句时,连珠真人一时梗塞,两条倒竖的眉毛耷拉下来,竟许久没有回话。
白翎也无声轻叹,明明验证了猜想,却没有半分推理正确的喜悦。
或许他还是和修真界格格不入,对道统律令不够敬畏,对魔修邪佞也不够痛恨。兰花妖王必然极力破坏衣寐和萧缘的感情,好让公主死心。但他们偏偏坚持到了最后——自以为历尽磨难,修成正果,孰料面临了厄运的终结。
远处突然爆发剑鸣,萧缘快要支撑不住了。
衣寐无暇再等连珠真人表态,迅速召集方圆十里内游魂,前来助战。
人一旦赴死,便该阴阳两隔。鬼修的恐怖之处正在于,能短时间内抹消这条界限。
然而多数亡魂已归地府,相思林内所剩无几,即便被衣寐召来,也是些泛泛之辈,根本无力招架兰花妖王的攻势,顷刻间魂飞魄散。
更令人心寒的是,众人身后的密林开始摇晃——下一刻,数不清的兰花螳螂飞跃而出!
裴响率先挥剑,削下一截半人长的镰足。“花谕”隐隐战栗,被蓝紫色的妖血洗出了一片幽光。
连珠真人大骂一声,不得不与她的力士侄子挡在沉音公主身前,好让她专心帮助萧缘。然而巨大的螳螂如潮水上涨,杀死一波、还有一波,很快堆成了尸山,把众人逼到悬崖的角落!
白翎险些踏空,踩掉了一块松散的砂石。
但他顺着砂石看下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起,崖底也聚集了无数螳螂,正在叠罗汉一般涌上来,把他们前后夹击。
白翎心中一沉,拔剑在手,挥出的剑气却很生涩。怪就怪《喜乐诸天奇经》,连他抽到的剑法都被融了!
可是裴响与他不同,裴响是天生剑骨,生来便对用剑得心应手。黑衣少年没有离开他半步,手挽剑花,招式漂亮而狠厉,剑剑毙命。
短暂的喘息之余,他回头瞥白翎一眼,道:“半柱香。”
最多再撑半柱香!
白翎明白,情况急转直下,他必须尽快想出脱身的办法。要么杀光兰花螳螂,要么击败兰花妖王,两害相权,究竟孰轻?
此时此刻,驱除香雾的萤火虫也消失了。云层压得越来越低,众人若是御剑逃逸,很可能因为灵力滞涩,剑毁人亡。
一股寒意忽然漫上白翎的小臂,他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张许久不见的脸。
问鼎一脉的宁雪真人,此刻从碧落残幡中浮现,正幽幽地望着他。
宁雪亦是元婴前期,若有她帮助萧缘,战局极易逆转。但,白翎注意到了宁雪的颜色不对。她淡若琉璃,绝非适合作战的状态,如果被拖延在幡外太久、或是遭到兰花妖王的重击,很可能有去无回。
一团鬼火冒出来,响起唐棠的声音:“白仙长,师姨说她愿意帮忙!不快点干掉妖王的话,我们是不是都要喂山傀呀?”
多日不曾会面,小姑娘声音依旧。可她已死去多时,生前的道行也低微,出幡便无法维系人形。
白翎为难道:“宁真人去太久的话,会消散的。”
“啊?这么危险!”唐棠立即后悔了,转头劝道,“师姨你还是别去了,我们想别的办法!白仙长很聪明的。”
白翎微微一怔,没想到经历了诸多事情,唐棠依然相信他。不止是唐棠,其实师弟提醒他半柱香,不也是在给他时间、思考对策吗?
宁雪冷笑一声,完全走出了碧落残幡。
她凝神眺望战局,道:“林暗留我陪伴阿花,难道是因她大发慈悲?白翎,她不是你以为的温柔纯善大师姐。她有她的谋算和取舍!而我……亦有我的。”
半透明的魂魄低喃了最后一句,与衣寐对视。衣寐没料到白翎随身携带了一位元婴前期道修的亡魂,一时迟疑。
白翎忽然问:“宁真人,碧落幡是怎么用的?你要是让公主殿下驱使,可能再也见不到阿花了。”
他拈起幡布的一角,将其完全扯出芥子袋。墨绿色的旗幡被林暗缝补整齐,幡面泛着柔润的清光。
兰花螳螂掀起罡风无数,吹得白翎衣衫猎猎作响,碧落残幡卷上他的身躯,似为他披上了一袭蓑衣。
宁雪回眸看来,定定地审视青年片刻,对上他此时依旧含笑的双眼,倏地钻回了幡中。
霎时间,幡布如获神智,其末端不断地碎裂又融合、飞出无数细线。
细线绕白翎的右手而上,带来无穷灵力!只一刹那,白翎仿佛被极速高涨的修为撑爆了,幡上的宁雪化作一缕色彩,覆于他上半张脸,形成了半张浮在空中的面具,是宁雪的样貌!
“不能完全融合。现在的你,无法承受。”
宁雪的声音凭空响起,无数三宝属性的法诀骤然涌入白翎脑海,不是成篇的功法、并未被《喜乐诸天奇经》捕捉,而是宁雪的毕生所学,顷刻间展现在白翎眼前!
白翎急促地喘息起来,适应着勃发的灵力。
他握紧“凉紫”,暗色的剑刃幽微烁动,与之前大不相同。剑身轻颤,剑格上的天然古玉被灵力灌注,一闪一闪地发亮。
可是,神级仙剑为即将饮血而兴奋,白翎却不知如何挥动!下一刻,一只手向他伸来,他平复着气息抬头,正对上师弟漆黑沉静的双眼。
裴响只是看着他。
白翎果断将握剑的手递到裴响掌中,两人一同握住了剑柄。
“凉紫”受到震慑,发出危险的低吟。但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抗拒天生剑骨,躁动的剑尖定在空中。
裴响松手,踏上悬停在崖边的“花谕”,道:“得罪了。”
白翎:“啊?”
他浑身一轻,被裴响打横抱了起来,两人化作遁光,袭向兰花妖王。白翎心中一空,不由得回忆:他跟师弟说过自己恐高吗?没说过吧!裴响怎么发现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然而不容多思,两人已来到妖王近前。须臾之后,宁雪样貌的半张面具方才追上,继续依附着白翎。
她道:“三宝属性,不斩形体,只斩神魂!白翎,大妖的肉身坚不可摧,以神斩神——你的神何在?!”
所谓三宝,正是人之“精气神”。“神”是什么?“神”在哪里?
脑中的法诀杂乱无章,白翎稍一作想,便头痛欲裂。不料兰花妖王发现了他们,镰足挥如满月,掀动移山之威。
裴响将身一闪,顷刻间移行十丈,避开攻击。他的神色始终不变,漆黑的眼底倒映着遮天蔽月的怪物,仿佛能预料对方的每一次举动,沉默且精准地勘破下一处落点。
他抽空向白翎投来一瞥,道:“无妨。”
顿了顿,似乎觉得不足以让师兄安心,他又笃定地说:“我会再争取半柱香。”
两名筑基期修士,从千境魔修手下夺得生机!
白翎不自觉地笑了,明明顶着针扎头颅似的剧痛,却在此千钧一发、生死之交,激发出了漫长的委顿岁月里,深藏的血性。
他在万千法诀之中,终于拾得一片——
白翎举起持剑的手,人还在裴响怀里,只是用剑尖指着妖王。但,不论裴响如何带着他凌空飞掠、避开一次又一次的杀招,白翎的剑尖始终稳如磐石。
三宝属性绝非不可修剑,只是不凭剑法。他若有所感,此时驱动的不是手与剑;锋芒直指之处,亦不是庞大如山岳的兰花妖王。
肉身与肉身之下,神魂与神魂相对!
刹那剑出!
第57章 五十七、灵根 爱我你就夸夸我.mp3……
空气诡异地波动了一下。
兰花妖王若有所感, 绿玻璃似的浑圆眼珠上,数万只复眼同时凝定。
可是来不及了。有衣寐与萧缘的联手夹击,加上宁雪借碧落残幡、临时为白翎提升的修为, 相当于三名元婴前期的道修, 合力对敌。
头顶云层的螳螂发出嘶叫, 将两柄镰刀架在身前, 抵挡迎面一剑。她漫山遍野的子孙全部停下动作, 朝着她立起身躯, 极速颤动肢足, 发出潮水般的嗡鸣。
兰花妖王的寿数已逾九百,只差一步, 便是千岁。她在朝生夕死的虫群中, 偶然开了神智,又历经无数次弱肉强食,方得以窥见玄机。
生而为妖,是最不得天道偏爱的种族, 当她发现山傀在脚下孕育时,还以为终于被上天垂爱了一次,殊不知此刻鼓动全部的法力招架,当空刺来的一剑却如破云霓——
这才是真正的天命!
修炼到精钢一般的镰足没有被击碎, 随着岁月愈来愈坚硬的外甲也没有被刺穿。但是, 凝聚了无数次机缘巧合才成就的神智——溃散了。
白翎的额角沁出一滴冷汗。
他分明感到, 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剑下流逝,再也无法挽回。亲手诛灭了要拿他们献祭的对手,令其百载修行、千代供奉顷刻成空,他在妖王垂死的眼底,看见无数种情绪。
“白翎。”裴响在耳畔唤他, “师兄!”
白翎眨了下眼,如虚脱一般,握剑的手无力垂下。可是更深层的力量在此时涌起,沿着他四肢百骸游走,汇集于中央一点!
白翎道:“我好像……”
他精神一振,抚上自己的小腹,丹田正在发热。关窍松动,被压制了整整三百年的灵根,即将破土而出!
白翎立即看向裴响,喃喃道:“我要育灵根了?”
能否平稳度过筑基期,成败在此一举。若是灵根得成,迈入筑基后期,仙途延续;若是走火入魔,轻则疯癫、重则爆体!
裴响神色一凛,却只道:“好。”
云涡彻底形成,一缕云丝接通天地。费心筹谋几百年的兰花妖王,在杀害了无数修士培育山傀后,最终也成为了山傀的养料,让它完全成熟。
白翎觉得体内的血流得太快,简直是一阵阵的浪潮。他难耐地挣动手脚,无法自抑,不得不稍稍支起身子,伏在师弟的肩上吐息。
裴响沉默片刻,问:“你……还好吗。”
白翎不语,浑身上下烫得厉害,指尖无意识地屈伸。师弟身上凉凉的,还有熟悉的、总是伴他苏醒的香气。
白翎泄出一声低吟,双臂紧紧地缠着他,直到脸颊贴着裴响的颈项,终于像蹭上玉席似的,略微舒缓下来。
他意识不清地道歉:“不好意思阿响,我……”
“别说话了。”裴响的声音有点哑,眼睫轻颤两下。他将头转开了一些,不过更方便白翎把脑袋搁在他颈侧,汲取他身上的凉意。
宁雪早已恢复魂身,说:“啧,什么时候育灵根不好,偏偏在这时?要找个清净的地方——罢了,安全就行,不能让外物打扰他。筑基保命散呢,没有准备吗?”
白翎费力地抓出芥子袋,裴响从中翻出了以前李德送来的神级筑基保命散。
“神级?你们展月一脉果然是财大气粗……”宁雪刚指挥裴响,把保命散喂给白翎,就瞧见瓶底的李德表字钤印,顿时脸色一黑,骂了句“晦气”。
然而大地一直在塌陷,逐渐显露通往地下的窟穴。
兰花螳螂们群龙无首,只知是天上飞的东西杀了妖王,疯狂地涌上前来,扑向空中的白翎与裴响。
白翎却已进入了一种非常玄妙的状态。外界看他,如同睡着了,安静地窝在师弟怀中。但他实际上像是元神出窍,不仅把外界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还要忙着梳理自身的灵力,推助灵根破关。
衣寐率先赶到,问镜一脉的姑侄俩紧随其后。
连珠真人喊道:“还傻愣着干啥,快找个洞进去啊,甩掉这些死虫子再说!……他咋了他?不是吧,现在育灵根岂不是找死啊!”
连珠真人发现了白翎的状态不对,大惊失色,推搡几人快点深入地下。
白翎明知她听不见,仍忍不住在心里道:“你以为我是自愿的?拜托,实在是没得挑呀!”
裴响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小心让他突破的。”
连珠真人:“哈???”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白翎梳灵脉梳到一半,也停了下手。不过情况紧急,众人只得是掠进一处较为开阔的洞穴,边赶路边讲。
连珠真人气道:“说什么瞎话,哪有你让他突破的?不都是自己觉着快突破了,赶紧上报师长、找个洞天福地去猫着么!”
“此处既无师长,也无福地。”裴响御剑疾行,冷冷道,“反正怪我。”
三团鬼火飘在碧落残幡外,紧张地跟着白翎。
冯丘先喷了连珠真人两句:“你懂什么!白仙长大器晚成,好不容易能育灵根,骤然破关当然控制不了自己!怎么能怪他呢?”
唐棠也道:“他斩杀妖王,心境可能不稳……怎么办呀师姨,白仙长不会出事吧?”
宁雪的魂魄冷笑道:“他有你蠢驴师伯送的保命散,好得很!不过你这小子,鬼话连篇,他破不破关与你何干?”
矛头又转回裴响身上,黑衣少年却漠然不语,专心在地下开道。
徐景干笑道:“宁真人有所不知哈……咱们感情好的门派是这样的。谁叫连珠真人怪白仙长拖后腿?裴师弟当然会怼她咯。”
宁雪闻言怒道:“你什么意思,暗指我们问鼎一脉感情不好?”
连珠真人也怒道:“老娘没说他拖后腿!他是狗吗!他哪来的后腿!”
白翎听得啼笑皆非,很想劝架,可惜大伙儿都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好在白翎于筑基前期卡了太久太久,一朝破关,势不可挡。灵力源源不断地冲击关窍,丹田土壤松动,浑然如玉质的芽尖已经崭露头角。
裴响若有所觉,低头看他一眼,收紧了臂弯。
白翎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静待灵根蓄势,完成挣出新芽的最后一步。不知怎的,裴响那句“我不小心让他突破的”,总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师弟是随便编了个借口,还是……
白翎心神一震,不能细想。他走神了,这点微末之差,竟令他险些入魔。
诚然,《喜乐诸天奇经》说他要提升修为,须令人“情意萌动”。可两人刚经历了一波三折,哪来情意萌动的机会?
师弟肯定是瞎说的。白翎没太在意。
他更在意的是,不论如何,裴响帮他反驳了连珠真人,这让白翎颇感雀跃。小师弟向来寡言少语,更不喜与人争执,居然帮亲不帮理地揽去责任,实在是令人惊喜。
地底的穴道错综复杂,众人只能循着越来越旺盛的生机,向下方寻觅。
兰花螳螂们被甩在无数个路口,嘶鸣和嗡声都逐渐远去。洞穴越来越狭窄,正当连珠真人犯嘀咕、怀疑此路不通时,前方出现了一星光亮。
徐景叫道:“出口!有出口!”
几人加快速度俯冲,裴响自手中打出数道剑气。前路太过狭窄,被他崩碎山石后,终于呈现了容一人通过的隧道,他们闯入一处世外洞天。
荧蓝色的幽光映亮地下溶洞,静静闪烁。
相思林的植物汲取了修士的精血后,滋生异变,自尖端沁出色泽艳异的液滴,散发出盈盈微芒。
滴露自穹顶落下,在溶洞的底部形成一汪湖泊。
湖中心是一张天然的石床,一具人形的岩块端卧其上,不施人工、然手脚俱全,头颅甚至有细化出五官的迹象,仿佛马上要醒来起身。
在石床周围,幽蓝的湖水下,簇拥着密密麻麻的虫卵。兰花螳螂的幼虫全部在此地孵化,与山傀一起,被族群庇护着。
山傀通体洁白,乍一看去,已经与活人的肌肤无异。
一层氤氲的紫雾包裹着它,是从方圆十里内凝聚而来的精气。此地的无数场生机断灭,换来山傀死物成活,阴阳轮转,天地造化,可见一斑。
白翎终于见到了远超他认知的奇物,不自觉间,离身躯越来越远,向山傀越靠越近。
下一刻,他骤然清醒过来,自己又走神了!白翎心下一惊,没料到筑基如此凶险。所谓的“走火入魔”,他一直以为是人的执念作祟,原来飘忽不定的神思,也可能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幸好有神级保命散加持,白翎尚有容错和余裕。他不敢再分心,丹田的中央发出细密的裂响。在一浪又一浪的灵力冲击过后,无瑕的芽尖刹那钻破樊笼!
神魂倏地归位,白翎睁开双眼。
这一瞬间,《喜乐诸天奇经》在脑海中续写下去,翻开了新的篇章。灵根成型了,灵力狂涌、涨落、重返静水流深之态,所有所有,尽在一呼一吸之间。
白翎怔怔地望着前方,许久没有回神。
他的吐息放得极轻,视线凝聚,终于变得清晰。近在咫尺的,是师弟如墨描画的脸,少年人双眉轻蹙,始终一眼不错地望着他。
裴响微微张口,似想确认他状况,然而不愿惊扰,最终紧抿住唇。
所有人都向山傀飞去,甚至包括徐景和冯丘那两团鬼火。千年才现世一次的宝物,只消看上一眼,便是能向仙友们吹嘘到老的谈资。
唯独白翎和裴响二人,留在穹顶角落。
四周是盘根错节的藤蔓,荧蓝的微光无声细闪,若星辰在侧。
白翎活动了一下喉咙,终于能说话了。他浑身温热,大脑好像融化了一般,餍足之感充盈肺腑。
他从师弟肩上支起脑袋,千言万语不知说哪一句,最后笑眯眯地问:“阿响,你累不累?”
裴响皱着的眉头总算放松,道:“无妨。”
“那,你想不想去看山傀?”
裴响问:“很重要吗。”
白翎松了口气,道:“太好了,让我再待会儿吧。阿响,我……我提不起劲。不过,上上品灵根……是上上品。我厉不厉害?”
他说几个字缓一下,但是眼睛亮晶晶的,满含的笑意快溢出来。
裴响垂眸看他,似被白翎的神情烫到了,眼神闪烁。
但他斩钉截铁地说:“当然。”
白翎笑得更灿烂了,立即得寸进尺:“‘当然’算什么夸奖?再喊声师兄听听!”
裴响面色微红,眼底流露出亦嗔亦恼的情绪。两人靠得太近,几乎气息可闻,他半天之后,终是服软,低低地唤道:“师兄。”
少年人清冷的声音里,染上了他亦不自觉的温度。白翎顿时心满意足,舒畅得简直冒泡。
他把手放在腹部,感应着初生的灵根。心力与体力都在快速恢复,灵力也比之前更加精纯充沛,他整个人似焕然一新。
不料,一声怒吼突然打破了两人的安宁。
连珠真人不敢置信地道:“你干什么?你……你干了什么!你疯了!我——我杀了你!!!”
第58章 五十八、得失 话本子里都不敢写的升级……
仙剑破空声响起, 不由分说直接动手。
白翎与裴响俱往下看,本以为是连珠真人又和沉音公主爆发了什么矛盾,不料, 让连珠真人陷入疯狂的, 竟然是飘在空中的宁雪!
此时此刻, 衣寐背对他们, 跪在安置山傀的石床前。
她双手捧着残破的“新阳”, 明明只是个背影, 却让人无故感到心寒。
在她面前, 山傀正迅速发生着异变。浓郁的紫雾被尽数吸纳,连毛孔都完全成形, 细致入微。
岩石化成的人身活了过来, 朝着亡魂生前的模样变化,转眼长出了让白翎和裴响都十分熟悉的面容——
竟然是唐棠!
一滴幽蓝的露水自高空而落,砸在少女的眉心。
没有发出水落击石的轻响,而是温沉的钝声。那不再是石块, 而是崭新的骨肉皮囊,双眼倏地睁开!
唐棠猛然坐起,惊恐地喊道:“师……师姨!你……”
连珠真人面孔紫涨,厉声嘶叫着攻向宁雪。衣寐则像凝固了一般, 与满面惶惑的小姑娘对视良久, 双手一松, “新阳”锵啷落地。
白翎和裴响同时明白了。
宁雪曾说,她也有她的谋算与取舍,原来应在这!早在她听见山傀现世时,便决定了要夺得重生之机。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亲自抢占山傀, 而是把唐棠那团小小鬼火,推进了山傀体内。
连珠真人光顾着提防沉音公主,却没注意其他魂魄。复活大师兄的唯一希望落空,山傀绝没有二次使用的道理,她突然转身,一掌劈向唐棠的天灵盖!
白翎和裴响双双落地,然而来晚一步。
唐棠生前只是筑基后期的修为,即便借山傀还阳,又如何接得住连珠真人的盛怒一击?
一只手挡住了连珠真人。
其指尖微紫,竟然是神思不属的衣寐。
连珠真人悲愤地喝道:“你护她干什么!难道世间还有第二具山傀?大师兄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衣寐仍坐在地,没人看得见她的表情。女修骤然松手,恐怖的安静弥漫于众人间,只能看见她指尖的紫光明明灭灭。
衣寐是在场诸人中,道行最高深的。白翎紧抿住嘴,完全无法预料这位公主殿下会如何行事。
眼前的乱象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帮哪边都是错。修真界本就是你抢我夺、明争暗斗的厮杀场,何况不在人界,而在魔域?他们也算不上同舟共济的战友,顶多是临时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白翎退后半步,向裴响投去一眼:能跑则跑,此地不能再留了。
他可没有主持公道的宏愿,虽然与唐棠的交情不错,但萧缘和衣寐也是对苦命鸳鸯,还有连珠真人那个炮仗在,眼下根本是一团乱麻!
不料,碧落残幡忽的漫卷开来,把白翎裹在其中。宁雪重回幡内,这一次,她将残存的所有修为,尽数灌给了白翎!
骨节咯咯作响,刚迈入筑基后期的身躯骤然满溢灵力,竟然要强行再进一境。白翎似被万蚁啃噬,滔天的剧痛之下,不禁惨叫出声。
痛!
太痛了——
修炼本来是难熬的漫漫征途,现把数十上百年的苦行压缩到须臾之间,几乎要将他的心弦绷断、灵台碾碎。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又被蓬发的灵力吹去。裴响毫不犹豫地拔剑划向碧落残幡,要将一人一魂的联结斩断。
然而有更大的危险自背后袭来,裴响将手一转,“花谕”精准地架住了连珠真人的剑尖。
连珠真人头发都披散开来,道:“你们、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早就盯上了山傀对不对?阿纲,上!”
她的侄子将双拳一碰,身躯暴涨若金刚,原地跃起三丈,兜头砸下。裴响挥剑结印,剑气却被力士赤手空拳地击碎了。
此时的白翎已双脚离地,神智若不系之舟,在暴风雨中飘荡。他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倒血霉啊!
情况急转直下,根本容不得他反应。宁雪持续自爆,以最猛烈但迅捷的方式,毫无保留地渡来修为。
白翎勉强迸出几个字:“你……不转生了……吗!”
“重活一世有什么用?前尘尽忘,彼我非我!”宁雪冷笑一声,脸上满是快意和决绝,“我的道行便宜你了,算你走运。可惜阿花不是三宝属性,不然,此等天上馅饼还掉不到你头上。你好生接着便是!”
白翎吐出一口淤血,视野跟雪花屏一样。
天上掉馅饼?这纯属高空抛物好吧!砸死他算了!!
唐棠发现师姨爆体,奋不顾身地下了石床,却因一时无法适应,摔倒在湖水中。一袭外衫兜头罩下,居然是沉音公主,解下了自己的衣袍,为她蔽体。
此时的衣寐,神态枯槁。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她终于回过身来,面对众人。她恍惚的脸上,神色几变,最终浮现出扭曲的笑意。心死之后,看世间无稽,唯余一笑付之。
她摸索到“新阳”,手被粗粝的剑身划伤,好像感觉不到疼了。衣寐将剑紧紧地攥在掌心,可是流不出泪,只能流血。
宁雪烟消云散。
临去的前一刻,她素来的冷峻神色,终于松懈几分。女修徒留一抹淡墨似的面容,对白翎欲言又止,最后远远地看向唐棠。
她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说:“从今往后,你不再是问鼎一脉的传人。问鼎一脉……到此为止。”
白翎又吐出一口血,狼狈地跌落在地,单膝半跪。裴响引动了邻近的残兵,穿破厚土,前来迎敌。
以他的修为,本不可能抵挡两名金丹期修士的夹击,但他每每受伤,鲜血便在身上游走,愈战愈强。
白翎乍一恢复,立即帮师弟接招。
他在动了战意的刹那,脑海中浮现数道符箓,明明此前不曾见过,现下却熟练得宛如使用了上百次。
宁雪残存的道行把他拔擢到了金丹前期,之前助他击杀兰花妖王,尚是融合一半,现下却是连修为带所学、尽数塞给他了。
一刻钟前,白翎还在为迈入筑基后期高兴,现在却成了金丹前期修士,可以准备结丹了。这事放在任何修士身上,都是千载难逢的奇遇、话本子里也不敢写的捷径!
不过,就在他动手帮助师弟的刹那,一道咒文在他与唐棠的身上同时浮现。
白翎立即认出,这是一道“同命相连咒”。顾名思义,他和唐棠的命绑在了一起,要死一起死。
此道咒文是宁雪的遗作,迫使他保唐棠不死。她拼尽最后的残念,施下狠咒,虽然只有一天一夜的效力,但足够达成她的目标了。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宁雪决不是做慈善,白送毕生的道行和绝学。
并且,她不仅考虑了白翎,还考虑到了展月一脉与问鼎一脉的宿仇。她灰飞烟灭前,将唐棠逐出宗门,自己做了绝后的孽徒。日后唐棠不论是收归展月一脉门下、还是另入他门,都是名正言顺的自在身,前辈们的恩怨已经尽数了结。
白翎凝聚灵力,指尖无影滑动,符箓一蹴而就,拍在连珠真人侄子的背上。
力士怒吼一声,瞬间伏倒,像被大山压住了一般。
他呆愣的脸上浮现困惑,一边挣扎,一边回头看姑姑。白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连珠真人一直带在身边的侄子,是个痴儿。
仙姑奔过去,掏宝镜化解符箓,语无伦次地自语:“阿纲,咱们走……咱们去回禀师尊。都怪我轻信他们,展月一脉的混账,问鼎一脉的遗孽,还有这魔道妖女!”
她说着又转向衣寐,道:“师兄当初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霁青山脚!你这个假慈悲、真懦弱、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为何要离开魔宫?你不想害人,偏偏害得他人好苦——你不是爱师兄吗,你为他报仇啊——你快杀了她啊!!”
仙姑老泪纵横,怒到最后,变成了悲。
她用力拍打自己的头,仿佛在自责,为什么只顾着提防魔修,却没有盯住同行的其他亡魂。
萧缘复活的最后一丝可能破灭了。
问镜一脉的大师兄,真的死了。
白翎忽然很累。他连叹气都不想叹,视线穿过众人,落在沉音公主身上。
女修对连珠真人的诘责置若罔闻,静静地握着“新阳”。
许久之后,无人说话。只有唐棠极力抑制的泣音,她在悄悄哭她的师姨。
忽然,平地起风,白翎察觉到了什么。
衣寐也眼睫微动,怔怔地看着手中剑,又抬起头,目光缓慢地移向白翎,确切地说,是移向他身侧飘起的碧落残幡。
一名男子的身影在幡上浮现,眉眼清和依旧。他道服朴素,面上淡淡笑着,似有几分天公不作美、我命难由我的怅然。
他向众人行了一礼,轻轻唤道:“阿眠。”
衣寐的眼底顿时恢复了神采,枯井无波的双目中,泪涌如雨。
萧缘亦有些不忍,片刻才道:“世事奈何。”
连珠真人霍然起立,急走两步又停住了。
萧缘看向她和她的侄子,笑了笑,说:“是师兄拖累了你们。连珠,你和阿纲回去吧。师兄走到如今的地步……并无什么遗憾。”
“怎么会没有遗憾?”连珠真人脱口而出。
萧缘说:“你比较犟,若认为我有,那便有吧。”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环顾左右,却除了自家的师妹和师弟以外,全无可堪托付之人了。师妹脾气最爆,性子最冲,最不听他话,而师弟是个傻子,还很听师妹的。
萧缘无声叹息,终是对连珠真人斟酌道:“连珠啊,师兄有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连珠真人气道:“如果是让我保护这妖女,绝无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
萧缘尴尬地摸摸鼻子,说:“你怎么晓得的?……哎呀。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只是一点?”
“你现在这样完全拜她所赐,怎么还不知悔改?!”
“我自愿的啊。”萧缘一摊手,道,“世事奈何嘛,世事奈何。呵呵呵呵……”
人之将死,这个温吞的青年却全无怨怼,说着说着,仿佛回到了生前一般,对不服管教的晚辈感到棘手,略含抱歉地望向衣寐。
他对无声垂泪的女修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踌躇半晌,最终道:“阿眠。”
衣寐问:“……什么?”
萧缘笑着说:“再会了。”
第59章 五十九、重围 字面意义上发动地鸣。……
白翎见不得生离死别的场面, 乍然转头,视线回避。
他发现裴响的手还在渗血,小声问:“痛吗?”
裴响摇了摇头。
他目光缓缓下移, 确认了白翎的眼神清明, 又盯住他的唇。白翎用手背擦了擦嘴, 抹下一片殷红, 是他刚被逼出的淤血。
“我没事。”白翎随口道, 又向他确认, “真不痛?手呢, 给我瞧瞧。”
裴响把手背到身后,看着别处说:“不。”
白翎现在没心情哄人, 直接把师弟的手腕拽过来, 却见血痕徒留,伤口确实是愈合了。他只好捏诀聚水,把裴响握剑的手裹在两掌之间,搓洗指节。
裴响微不可见地蜷了下指尖, 最终没说什么,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任白翎一点点洗干净血污。
掌心厮磨,恢复了暖意。裴响又无声地抬起眼帘, 观察白翎的神色。白翎被宁雪灌注修为时, 痛得撕心裂肺, 嘶叫声如犹在耳。
可他现在心不在焉,并未发现师弟的注视。
白翎将两人的手一同洗净后,依然怔怔地抓着裴响。横生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现在他心里一团乱麻,都不知下一步该往哪走了。
或许, 一群人在这等着萧缘消散。然后等这道最后的制约没了,连珠真人是否会跟衣寐秋后算账,仍未可知。届时又是一个烂摊子。
凭衣寐千境左右的修为,本不会拿两名金丹期修士没办法。
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即便白翎没和她说几句话,也看出来了:这位生在魔域、养在魔宫的沉音公主,竟然一心向道。
道修可能堕入魔门,魔门中人出了改邪归正的苗子,亦不稀奇。
问题是,魔修有先天后天之分。后天魔修尚能摒弃魔道邪术、重新做人,像衣寐一般的先天魔修,自小长在三月普照之下,却是万难向善的。
白翎读过卷宗,先天魔修甚至会用道修炼丹入药。可以说,他们从出生起便背负了无穷恶果,诸般孽债。
道修凭借灵泉修炼,魔修则以活物的精血进补,受害最多的自然是万物灵长,亦即为人。如此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魔宫,真会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吗?
衣寐从现身开始,面色便苍白如冰。她的境界不在兰花妖王之下,却与之鏖战良久,似乎长期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指尖忽然传来温热,裴响轻轻回握了白翎的手。
白翎回过神,冲师弟难为情地笑了下。他松开对方,重整心情,问:“阿响,这些兵器都是你弄来的?”
两人周围的地上,插着一圈参差不齐的残兵。刚才白翎被迫接受宁雪的传承时,裴响召来了所有遗落在相思林的兵器,以仙剑居多,不过锈迹斑斑,基本被问镜一脉的阿纲砸得破破烂烂的了。
裴响略一颔首,道:“不算什么。”
“怎么会?你现在才筑基前期,就能发挥天生剑骨的实力……真的和展月老祖差不多了。阿响,你知道多吓人吗?”
白翎压着声音说罢,陷入了另一重深思。裴响迄今为止经历的一切,的确和展月老祖非常相似。
介于白翎对老祖较低的好感,他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两人同样是天生剑骨,同样修习《太上迢迢密文》,同样早在筑基期便展现了金属性的卓绝潜力……
道场任何人都求之不得的天资与奇遇,裴响全有,但是和展月老祖走过的老路一模一样,不知为何,白翎对此毫无欣喜,甚至产生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凡是得天独厚者,无不具备逆天而行的命格。学其者生,似其者死。
数千年来,修真界只出了一个展月老祖。循他步调的后来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有任何一个重登巅峰、再造神迹。无数风流人物俱与烟云尽散,甚至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白翎眼底微闪,强行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怪想法。
或许是他想多了——毕竟老祖筑基期引动万剑,是一则妇孺皆知的旧闻:他曾与同门夜游,一行人和当年的魔尊爆发冲突。危机时刻,老祖发动剑骨,召集上万柄仙友的佩剑,挡住了魔尊一击。
此事发生的年代太过久远,具体的前因后果已不可考。但老祖迎战的可是一位魔尊,比眼下境况凶险多了,二者不该并论。
白翎一边自我开解,一边回头瞄其他人。
萧缘刚讲了个失败的笑话,试图让衣寐开心,衣寐却眼泪汹涌地盯着他,看一眼少一眼。
连珠真人本来对此二人怒目而视,可是发现大师兄越来越浅、几近透明,最后也背过身去,脸皱成一坨。
阿纲背上的符已经失效了,凑到姑姑身边瞧她,讷讷地递出一角衣袖,让姑姑抹泪。连珠真人用力扯过去,擤了一大泡鼻涕。
至于唐棠,魂不守舍地来到白翎近前。
白翎道:“宁真人她……”
想半天也不知从何安慰,只有干巴巴的一句,“她都是为你打算。”
唐棠点点头,不知听进去没有,一声不吭地蹲下,在宁雪消散的地方,拢起一捧黄泥。她堆了一枚浅浅的土包,端正跪好,向其下拜,久久不曾起身。
白翎拉着师弟,又往边上让了一点。他本想和裴响挨着坐下,不要打扰别人各哭各的坟,结果两团鬼火幽幽地飘近,正是徐景和冯丘。
白翎无奈道:“你们还在外面待着干嘛?”
“现在这样子,咱也不好去幡里呀。人萧缘跟魔……咳咳,跟公主殿下道着别呢,我俩搁旁边算怎么回事。”徐景连连咂舌,说,“只要在幡里就会露脸,还是不要去煞风景了。”
冯丘也愁道:“是啊白仙长,咱们什么时候走?萧缘他命数快尽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咱们快溜吧……”
白翎心思一动,不知诸葛悟与林暗现在怎样。沉音魔尊说是万境,其实是魔修的修为分级最多万境,他真正的道行上不封顶。即便有偃鸣道君相助,也不知双方高下如何。
此时回想,说不定早在四人一同进入相思林时,便被兰花妖王盯上了,是她给沉音魔尊报的信。
于是,他们四名道修被当做资源瓜分:两名真人由魔尊卷去,白翎和裴响则作为妖王相中的山傀养料,深入相思林。
白翎暗道不好,因为沉音魔尊对诸葛悟恨之入骨,早想把这个前线主力生吞活剥了。如今狭路相逢,诸葛悟定然深陷危机。
然而不待他捻动铃铛、再次尝试与诸葛悟通讯,裴响忽然抬头,看向上方的穹顶。
天然的高窟上,洞口密布,乍一看似切开的蚁穴般,大大小小的黑眼儿不知通往哪里,也不知会冒出什么东西。
白翎知道师弟的敏锐程度远高于常人,问:“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裴响的眉峰渐渐蹙紧。
白翎道:“啊?兰花螳螂吗,它们跟过来了?”
“不。妖物一直在浅层游窜,并未寻到深层的入口。”裴响稍微凝神,片刻后忽然拔剑,向空中振去!
数道剑气呈弧形扩散,在高处与不知名的硬物相击,发生连续爆破。整座穹顶皆是一颤,滚滚沙尘似瀑布倾泻。
在场诸人齐齐抬头,只见三处最宽阔的洞口,有黑影蜂拥而出。
他们黑袍加身,露出来的体表覆满铁甲,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双颜色妖异、各不相同的眼睛,是沉音魔尊的亲卫!
衣寐霍然起立。霎时间,魔修们仿佛黑色飓风席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他们人手一柄火铳,刚才正是用此物发射的灵石,试图先发制人,偷袭下方的白翎与裴响。
为首的黑袍人上前一步,向衣寐行礼:“公主殿下。”
沉默弥漫开来,碧落残幡顷刻卷回了白翎身侧。神级宝物就是不一样,即使只是灵识不全的残品,也替萧缘多吊了会儿。他借由幡布,化出半张面具,浮在白翎脸前。
又有无数东西涌入白翎脑海,甚至包括他的零碎记忆片段。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咬牙道:“萧大哥,你能不能打个招呼再来!”
“啊,抱歉抱歉……”萧缘不像宁雪了解碧落幡,并不能控制双方的联结程度。他道,“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你准备好了吗?”
白翎哈哈两声,笑得极假。
魔尊亲卫持续涌入地下溶洞,跟蝗虫似的越来越多,显然来者不善。恶战还用他说?简直是身陷绝境了!
然而,如此之多的黑影现身,却是有条不紊,悄无声息
无形的压迫感愈发隆重,亲卫统领阴鸷的嗓音打破了死寂:“殿下久居外界,魔尊十分担忧。臣等领魔尊之命,迎殿下回宫。”
衣寐道:“我说过,不会回去。”
统领沉默片刻,将手一招:“杀了他们!”
白翎双目圆睁——他们?我们!
上百名亲卫同时抬手,举起灵石火铳,对准了公主以外的所有人。
萧缘催促道:“快快快,小仙友,用那个……呃……”
白翎:“哪个?!”
眼前符文乱闪,猛地定格在一条。可是来不及让白翎现学现卖了,碧落残幡卷上他的双臂,萧缘驱使着他结成仙印,往头上一顶!
灵力凝结成镜,呈结界状张开,撑往四面八方。雨点般的灵石砸下,在接触镜面的刹那,尽数反弹回去。
魔尊亲卫大乱,不少人被击中,空中爆发出团团血雾。
但他们也有独特的愈伤手段,甚至汲取了同类的鲜血后,亦能强化自身。铮铮出鞘声连成一片,所有人收起火铳,拔出寒光闪闪的兵刃!
此地已无亡魂供衣寐驱使,她也步步后退,直到几个人背靠背围成一圈,严阵以待。她和其他鬼修不同,没有拘禁强大的亡魂炼成血魄,眼下无用武之处。
“嘀嗒”一声,又一滴幽蓝色的露水落在空荡荡的石床上。
白翎放轻呼吸,眼前是无数锋芒刺眼的刀尖和剑刃。
是他的错觉吗?
为何觉得穹顶滴露掉得更快了。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地下乱窜,扰动了相思林植被的根系?
双方交手的前一刻,白翎侧头问裴响:“你之前说,兰花螳螂还在找我们?”
裴响无声点头。
说时迟那时快,白翎扯下腰间的铃铛,往高空一抛!魔修的血雾犹在上方飘荡,散发着浓郁的魔气。在其侵染铃铛的刹那,铃舌狂摇,发出的却不是铃音,而是鼓点,响彻整片地深处。
刺目的亮光从铃舌发出,虽被穹顶阻挡,但是沿着数不清的孔窍钻去,映亮了四通八达的地穴。
魔修们被短暂地晃花了眼,铃铛嵌进地窟顶端,持续不断地撼动周围!
早在裴家第一次见识此物时,白翎便知道,它不仅能让双方通话、两地瞬移,还有极强的警报功能。被怨灵的邪气侵染时,它就吵醒过整座入夜的洛东城。
现如今,铃铛被魔气激发,更是喧响连天。很快,溶洞的地面也开始发抖,亲卫统领稳住身形,眯眼道:“被活埋的只会有你们,杂碎!”
“是吗?”白翎哈哈大笑,更大块的砂石跌了下来。
连珠真人施术结阵、挡在头顶,招呼众人爬到石床上。衣寐望着她不动,眼看要被亲卫统领掳走,连珠真人暗骂一声,一把将她拖了过来。
一块山石砸在统领身前,挡住了他。
此人道:“地窟要塌了……全部人结阵保护殿下!”
魔修们齐声应是,然而滚滚尘烟过后,溶洞并未坍缩。仅仅安静了一瞬,最后的数千只兰花螳螂倾巢而出!
第60章 六十、逐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
魔族亲卫在来的路上, 必然撞见过兰花螳螂大军。但他们大概没想到,地底下的螳螂汇集到一起,竟然有如此之多。
铃铛本来没破坏溶洞, 不过被兰花螳螂冲击过后, 不塌也得塌了。
魔尊亲卫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公主, 刀光剑影似暴雪涨起。妖血泼天, 因其色彩艳异, 仿若蓝紫色的烟霞流淌。
连珠真人手持宝镜, 勉强顶住不断掉下来的泥沙, 以及螳螂的残肢和血浆。
她冲白翎吼道:“愣着干嘛,快想办法冲出去啊!”
“还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只能是杀出去了!”白翎莫名成了队伍里的主心骨, 徐景和冯丘两团鬼火也钻回碧落残幡, 一唱一和地给他助威。
“誓死追随白仙长!”
“啊呀呀呀呀看剑——”
白翎真不想在这种时候笑,但他没忍住。连珠真人气得狂翻白眼,把宝镜往上一托、使其飞在空中,率先拔剑而出。
一时间, 魔尊亲卫腹背受敌,乱了阵脚。白翎本来拿着“凉紫”在手,但是看唐棠还失魂落魄的,干脆把剑往她手里一塞, 暂且借她一用。
此举胜过百句虚言, 唐棠也终于得到了宣泄的机会。她默默攥紧了剑柄, 骤然转向魔修与精怪,全力拼杀。
裴响手捏剑气,打出一条通道。
白翎则和其他人一样,踏着不断掉落的石块,穿过分崩离析的穹顶。他没忘记把铃铛捡回来, 使劲搓了两把,终于让它安静,立即喊道:“师兄!师兄你听得见吗?你那边怎么样啊,我们被魔尊亲卫包围了!”
铃舌微微震动,显然,诸葛悟接到了他的传讯。但是不知为何,诸葛悟没发出任何声音,确切地说,他的话语被阻截了,只剩模糊的杂音。
白翎心底里电光火石一闪,道:“沉音魔尊,这名字是不是……算了师兄,你们加油,我们快跑掉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数点寒光自下方袭来,亲卫统领正在用火铳对他们射击!
此人用同僚的尸首搭建阵法,不断吞噬着周边的一切——不论是兰花螳螂,还是破碎的山体,但凡接触到他头上诡异的血阵,尽数化作黑烟!
下方似乎形成了一片深渊,所有东西有去无回。白翎又要躲避灵石,又要挑合适的落足点,不慎踩错一步,脚下顿空。
他倒抽一口冷气,心说完了!不料一只手把他拦腰揽过,白翎又“咦”了一声,好像没完。他还有救。
天地忽转,他被师弟抱起,两人御剑上行。裴响在闪避方面简直无人能出其右,转眼躲开了无数落石,腾空高飞!
霎时间,如银的清辉披泻,月下山林现黛影。三轮玉盘正当空,照彻完全塌陷的花谷。
生长了千百年的兰花尽数毁坏了,唯余满天繁星。刚才有太多的细沙扑面,白翎紧紧搂着师弟的脖子、不敢呼吸,此时猛地挣出一口气,如获新生。
清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再看下方,唐棠和连珠真人、阿纲先后破土而出,各自稳住身形。
但,衣寐不在。不仅是她,还有魔尊亲卫,一个都没追出来。
白翎心一沉,立即摸索腰间的碧落残幡,道:“萧大哥?”
青年平和的嗓音没有响起,浮在半空中的面具也不知去向。只有徐景和冯丘两团鬼火冒出来,惶恐地说:“萧缘他、他突然折回去了。”
“沉音公主也没有跟着,他们好像……开始就没打算走。”
轰然巨响,本已经是一片废墟的花谷,又震动了一下。
烟尘滚滚而起,地深处再度爆发了剑鸣。此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清越、明亮,悠长得不似绝响,反倒像一曲离歌,在众人的脚下回荡。
白翎听出来了,道:“是‘新阳’的声音……”
数道魔气钻出地窍,几名魔尊亲卫试图逃逸。如统领所言,他们确实有脱身的手段,不会被活埋。
即便白翎用铃铛引来兰花螳螂、崩毁溶洞,亦只是拖延片刻罢了,凭他们现在的微末道行,绝无可能从沉音魔尊的禁军手下生还。
但是数道剑意追袭而出,把逃走的亲卫尽数诛杀。在这些“新阳”的残影上,依旧缠着幽紫色的符文,二者相辅相成,精准地锁定了每一缕魔气,将其打散。
兰花妖王身死,笼罩着相思林的香雾彻底消退了。幻象消失,花谷的中心确实有一座破庙,只剩下断壁残垣,不过依稀可见,沾满污泥的红绸,以及破碎的双喜字。
失去了精怪附体的小像七零八落,赴宴迎亲的宾客们头朝下插在土里。唯独一株命大的牵牛花,眼下受到魔气滋养,猛地拔出了脑袋。
喇叭声重新响起,突兀的喜乐钻进每个人的耳中敲打。当初被打断的婚礼,竟然在此刻继续进行。
寒凉月下,剑鸣和喜乐交织,愈来愈快、愈来愈急。直到地下的震动渐归平静,牵牛花没了魔气的催发,剑鸣也停歇了,终止于同一个颤音。
连珠真人手一松,丢掉仙剑和宝镜,瘫坐在地。
白翎一时出神,想起她为众人抵御落石前,把衣寐也拉了过来。
是那个瞬间吗?
连珠真人选择了遵循大师兄的遗愿。但也可能,是她自己,最终接纳了向善之人。
而衣寐在发现兄长的亲卫追来后,便仿佛作出了某种决定。当她望着大家不动时,或许已心存死志,要将事端彻底了结。
萧缘回到“新阳”中,又一次成为了心爱之人驱策的武器。
他魂飞魄散,将魔尊亲卫尽数留在了地下陪葬。而衣寐,沉音公主,终于如最初的愿景,以今生长眠于此,换得了来世的安宁。
一段模糊的画面突然闯进脑海,是萧缘上身时,一同带给白翎的。白翎一时恍然,竟然看见了霁青城——不过风物略旧,不在今朝。
是二百年前的霁青城。
彼时秘境初开,人界和魔域相连,不论道修还是魔修,尽数在境内厮杀。
此段记忆的存在过于强烈,白翎如置身实地一般,茫然地环顾四周。忽然,一道清癯的身影走过眼前,徒步出了秘境。
此人逆大流而行,裹着褴褛的布袍,是一名女修。她深一脚浅一脚,似乎命不久矣。个别晚到的道修纷纷投来奇异视线,但是着急进秘境夺宝,不断地从她身边掠过。
女修的指尖幽紫,色泽极淡,大概已经力竭。她坚持着一步一步,踏上了人界的边缘。
霞光西罗,向晚的霁青山鲜少有如此寂寥时刻。
女修缓缓前行,走过古老的砖地,走过苍翠的松柏,再也走不动了,停在一座山间的凉亭。
此地视野甚好,风光开阔。
一轮红日正嵌在山头,近在咫尺,几欲把西天烧坠。
白翎记得,秘境开时,他和裴响也曾到此,观看诸葛悟开境。原来二百年前,亦有故人造访,就站在他们站的地方。
女修缓缓摘下兜帽,果然是衣寐。她的面色苍白得仿佛透明,不过双目宁静,凝视着远方的斜阳。
一抹白翳慢慢覆上她的眼瞳,是魔修油尽灯枯的征兆。衣寐在石凳上坐下,发现无力维持得体的仪态,片刻后,靠着凉亭石柱,倚坐于地。
有人靠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
白翎一转头,发现是两百年前的萧缘。彼时的萧道长,便已是一副衣着朴素、润物细无声的模样了,明明对修士来说,还算年轻,但眉眼淡然若水,似已看破红尘。
他斟酌了半天,久到白翎着急:再不说话,衣寐都快死了吧?
萧缘终于开口:“请问姑娘,何故来此?”
一名魔修通过秘境,只身进入人界,却未作伪饰,实在是形迹可疑。
衣寐没有回头,反问道:“道长不去秘境寻求机缘,又是何故在此呢。”
萧缘说:“万物相争,无有尽时。倒不如听天由命,以免庸人自扰……咳咳,抱歉抱歉,我不该……”
“庸人自扰?我便是庸人自扰。听天由命……我也不想听天由命。”女修声色淡淡,不过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白翎心道,若将衣寐的故事广而告之,确实会有人评价她“庸人自扰”的。放着好好的魔域公主不做,偏要与命定的出身逆行。
而萧缘,一个丢进人群就找不到的、最不喜欢“争”的人,最后为道侣争得了残念果,于群英中脱颖而出。回头看,堪称是造化弄人。
日光西斜,天快黑了。
衣寐眨眨眼,以为是自己命数将尽的缘故。但她面带微笑,伸手触摸,感受着夕阳的余温。
她问:“道长,这就是日出么?我一直想看日出。我是为了看日出来的。”
她已经气若游丝。一个千境魔修,但凡来路上杀了一人,都不至于沦落至此。
萧缘却还是说了实话:“不。姑娘,这是日落。”
衣寐点点头,谈不上什么遗憾。
萧缘沉默良久,最后笑了笑,说:“但是明天还会日出的。每天都会日出。姑娘,太阳总会升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