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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吃席 死的是谁?你说死的……

还没来到叶府门前, 白翎便听见了遍野哀鸿之声。

东方刚泛鱼肚白,雾蒙蒙的霁青河上,航船来往不断。

这些船无一例外, 都张罗着叶家的旗帜, 从河对岸接上披麻戴孝的新河郡民, 载到叶家来奔丧。船帆全部换成了白布, 船身也围着白绢, 瞧着便让人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太徵道君出事了?

白翎摆正脸色, 随便抓住一名路人, 问:“劳驾,大伙儿这是在干什么。”

路人哭得正伤心:“仙长为了保护新河郡, 为咱捐躯了——”

此言一出, 同行的父老乡亲们哭成一片。

白翎一怔,不免也感到伤怀:“可惜了。多亏道君,才让我们找到识海钥的。”

路人却道:“多亏道君?”

“是啊。她一大把年纪,在此战死, 实在是……”

“呸呸呸,你说什么晦气话呢!道君仙寿恒远福泽绵长,你咒她干啥!”

不料,新河郡的居民们听他这样说, 全部吹鼻子瞪眼, 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更有甚者, 看傻子一样打量起了白翎和裴响,交头接耳:

“这样俊的后生怎么没听说过?是哪家的?”

“肯定不是咱这儿的人,外来的吧。俊有什么用,吃席都吃不明白!”

“不会是贼人留下的奸细吧……叶长老!”

居民们把白裴二人团团围住,还冲迎来送往的搜魂师挥手。白翎与师弟对视一眼, 都想到了一处:

死的不是太徵道君,那是谁?

白翎说:“大哥大姐,我错了,抱歉抱歉。这位为新河郡捐躯的大能,是不是穿一身紫色衣裳、背一圈儿的剑?剑上还突突冒火。”

一个大姨道:“谁告诉你牺牲的就一位仙长啦!昨夜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生生折了两名仙长!天可怜见哪——”

眼看颇具奔丧水准的大姨就要边哭边唱起来,白翎一个头两个大,僵硬地微笑:“请问折的两名仙长是——”

路人说:“一个姓白,一个姓裴。苍天噫唷——”

这个也扯开了嗓,对着白翎便开始捶胸顿足。

然而,白翎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真相,啼笑皆非。

他默默地瞟了裴响一眼,师弟亦望着他,两人的神色各有微妙。

闹半天,“死”的居然是他俩啊。

叶府门庭若市,各种丧葬排面都铺开了。

白翎最初以为,陨落的是太徵道君,还遗憾她在此亡故,究竟算客死异乡还是叶落归根;后来以为翘辫子的是顾怜,心情便有些复杂,寻思大师兄远在魔域,论资排辈要他摔盆,顾怜若泉下有知,定会托梦骂他。

现在白翎清楚了,门口那八对挽联、四台灵车,都是为自个儿和师弟备着的。再看铜钱撒得满天飞、好一片愁云惨淡,他凑到裴响耳边说:“好像烧烤摊。我饿了,咱们捏诀溜进去吧。”

裴响点头,二人使了“隐身诀”,来到叶府内院。一路上哀乐连绵、哭声震天,凄凄惨惨戚戚。可见人间自有真情在,新河郡民风淳朴。

灵堂上,太徵道君坐在一旁。

不知她是大战后耗了元气,还是惋惜两个回不来的小辈,垂着苍老的眉眼,和寻常人家的小老太太一般。

叶家家主与一干搜魂师陪在她身侧,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听着司仪祷告。

但令白翎意外的不是他们,而是坐在另一边的顾怜。

他恢复了十三四岁的少年形体,如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吧了。之前顾盼神飞、气焰凌人的梦微道君,现在跟被抢走了糖的小孩儿似的,两眼通红,憋着一泡泪。

“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白翎小声跟裴响嘀咕,又见顾怜身后,也有人伺候着撑场面,正是尹真。可能顾怜觉得展月一脉就他来吃席太寒酸了,逼着尹真披麻戴孝,还捧了个大花圈。

白翎一看尹真发黑的脸色就觉不妙,暗自咋舌。

裴响看出了他的担忧,道:“师兄,他要加多少钱,你和我说便是。”

白翎立即两眼亮晶晶地转向他,反正捏着诀,别人看不见,浮夸地双手托腮作口型道:“夫君——”

裴响微微张口,短暂的错愕后,薄红从面上蔓延至耳廓,压低声音道:“别这样。这里是……是我们的灵堂。”

白翎却说:“算我们殉情。”

裴响:“……”

裴响眼神闪烁,但没有反驳。不料,在鼎沸的人声中,顾怜突然察觉了什么,抬头看来。

白翎恰好回身,对上他的视线。

下一刻,只见顾怜露出了他此生最为震惊的表情。向来骄傲如凤凰的脸,忽然间呆若木鸡。

很快,震惊变成了震怒。白翎心说不好,木鸡要变成火鸡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噌”的一声,顾怜浑身冒出灵焰,是他情绪失控的征兆。

裴响道:“师尊修《法眼遍历秘典》,能勘破一切法诀……”

白翎:“阿响,你早说嘛!”

“暮春”破空而来,直劈二人。

他们同时往边上闪,地上豁开了一条宽缝。灵堂内顿时乱作一团,搜魂师们四散奔逃,到处喊叫:“梦微道君因绝后气得失心疯了!”

确实。

三个徒弟,没一个善终,流言挺像那么回事,不胫而走。

顾怜怒极而啸,又要指使“暮春”抽逆徒,又猛推尹真,勒令他去封锁消息。

尹真手里的花圈被点燃,忍无可忍,说:“展月一脉兴火葬吗?”

好在太徵道君明白了怎么回事,解除白翎和裴响的法诀,让他们显形。

于是乎,叶家家主喜极而泣,抖着手去叫戏班子换曲目了;太徵道君则挡住顾怜,苦口婆心地说:“孩儿没事,便该感谢上天。梦微,你别又吓到他们。”

眼见“暮春”收了神通,白翎鬼鬼祟祟地猫在裴响后面,推着师弟往前走。

他俩和离家出走后、好不容易被找回来的小孩一样,家中的红脸白脸你方唱罢我登场。

幸好太徵道君的辈分比顾怜高,论起来算他师姑。顾怜几番要发作,都被制止了,只能越过太徵道君,用眼神剐两个逆徒。

裴响垂手而立,认错态度良好。兼之一向听话懂事,不那么惹火。

但是白翎,就如田里上蹿下跳的地鼠似的,顾怜不瞪眼时,他就探出脑袋笑吟吟,顾怜一瞪他,他就缩回裴响背后,把顾怜气得倒仰,直挺挺倒回了座上。

尹真见缝插针地说:“这灵堂也不必收了,给梦微道君备着吧。”

叶家家主举着一支糖画回来,两手呈给顾怜:“道、道君,您请用。”

好歹给了顾怜台阶下,他又立起来了,边接糖画,边对白翎喝道:“你们怎地现在才回来!”

白翎面露无辜,说:“去取识海钥了嘛。”

“抢个东西要这半天?!我都把是非老儿的破黑片子打烂了!”

白翎想了想,是非道君是戴着副瞎子墨镜儿。他连那玩意儿都没保住,看来昨夜一战,神教落花流水。

果然,有顾怜在,打架还是不用操心的。神教势力铩羽而归,至少十天半月都不会回来,新河郡得以休养生息。

白翎道:“你是不清楚,我们在河底见到了什么。识海钥供养着旧河郡遗址,和里面一大群冤魂。它们镇压了一具怨灵,一具大乘期的怨灵!”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唯有太徵道君神情凝重,但并不意外。

叶家家主自觉地退了出去,关紧门户,让丧事收场,改成祝贺大捷的流水席。

顾怜的灵焰渐熄,众人心知肚明,此事若传扬出去,会令修真界何等惊骇。

在场的展月一脉所有人,都看向太徵道君。

白翎也站了出来,掸一掸衣袖,问:“前辈,您引我们南下,究竟是为什么?虽说我要恢复阿响的记忆,必然借助您的‘两不疑’,但您不会无缘无故地帮我们吧。现在事情已成,您可以提报酬了。”

太徵道君幽幽道:“那具怨灵,是我千年的心腹大患。但若想进旧河郡的遗址,光有‘两不疑’不够,还须‘灵台枷’校准。所以,必须是你们。”

顾怜点头,觉得在理。

白翎却笑了,说:“何必是我‘们’呢,灵台枷在阿响身上,有他不就行了吗?他九十年前便被钉了灵台枷,道君不用等到今天吧。”

顾怜一梗,发现自己是一群人里最笨的,恼火地眯起眼睛。

裴响也向老人道:“前辈,师兄身上,可有玄机?”

“事到如今,我会对诸位和盘托出。若非事态无可挽回,我亦不想如此行事。可惜,天意总与愿违。”

太徵道君一声轻叹,却未即刻说明真相。

她宣布在今夜此地,会用一种众人多有体会、明白其绝对权威的方式,展露多年来所作所为的原因。上溯至三圣前尘,下关乎近日种种,都将得到解读。

而这种方式,就是搜魂——她让几人同时进入她的心境,去她的记忆里亲眼见证过往、亲身经历答案。

话音落下,老人不愿赘述,缓缓地走出灵堂。

她背影清寂,院子里则气象一新。短短半刻钟内,变得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戏班子奏起了喜乐,吹拉弹唱,歌颂仙长们保卫新河郡。

留下屋里几人,面面相觑。

许久后,顾怜冷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千年以前,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拂袖转身坐下,剩另外三人对视。

白翎说:“要是进了太徵道君的心境,就是任她宰割了。阿响,你还记得观心的时候,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吧?”

裴响颔首,道:“任你抉择。”

白翎陷入沉思,并不想立即做决定。

他碰了碰尹真的胳膊,问:“尹兄来不来?多个人手多份力,给你加钱。”

尹真瘫着脸说:“先把我凑的份子钱还我。”

白翎:“多少?”

“你们两个,各十两。”

“什么?”白翎惊讶道,“凭我们的交情,怎么才十两!”

尹真面不改色,只是视线往后面一飘,落到啃糖画的顾怜身上。

他道:“吃他的席,我花一百两。”

白翎:“你好赖不分啊——”

“花一百两去吃山珍海味。”尹真冷冷说罢,把烧秃的花圈往地上一放。

白翎:“……”

裴响递给尹真一张银票。只有一张,但尹真接到手里,眉毛一扬,比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精神多了。若是不知道的来看,定以为裴响是个神医,妙手回春。

尹真果断道:“今晚不见不散。”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故梦 梦微道君(×)灭绝……

叶府上午还人头攒动, 下午便恢复了安宁。只剩家仆们进进出出,洒扫庭院。

太徵道君要为夜间的观心筹备,在人们酒足饭饱之际, 化出法相。

她弹指挥出了千万枚柳叶, 当人们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时, 自然透过叶心, 对上了她的视线。

于是大伙儿都忘记了昨夜的惊心动魄, 亦不知何故聚在叶府, 在叶家家主的安抚下, 纷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数千人散了个干净,新河郡似与此前并无不同。

在叶府的前庭中, 搜魂师们紧锣密鼓地铺设着新法场。黑白石子的图画再度改变, 灵泉游走,绘制出让多人一同观心的阵法。

白翎单手支头,一脸郁卒地望着他们。

裴响站在他的八仙椅后,看一眼他, 又看一眼远处的顾怜。

他们本想抓住今夜观心前,这半天的空余时间,跑到无人的地方去,再好好地、慢慢地厮磨一阵子。

不必寻戏园画舫, 也不必找酒楼茶社, 只要两人还和百年前一样, 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伴而行,就足以抚平心间的褶皱了。

在裴响恢复记忆前,那是一道道伤口,在他恢复记忆后,如有神助, 迅速地愈合。

可是不够,余悸总在发痒。不知要搂着对方睡多少安稳觉,才能彻底养好。

然而,两个人还没走出叶府半步,就被门后冒出来的“暮春”敲了脑袋。

顾怜从天而降,左手白翎右手裴响,举着两个逆徒丢回了后院。

他大概知道两人的感情了。但是,顾怜不属于开明的师尊。

白翎和裴响在折雨洞天关起门来做什么他不管,可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他决不允许两名弟子手拉手出门。

顾怜也不管白翎要说什么,反正他流露出一星半点跟师弟出去玩儿的意思,顾怜就指使剑影抽他俩。

裴响抽一下,白翎抽两下,路过的狗都被削掉一撮毛。

之后裴响也表达了和白翎一样的请求,于是两人挨的抽数一样了。

白翎有《喜乐诸天奇经》在身,被打倒是不痛,就是麻麻辣辣的。

可他想和顾怜讲道理,顾怜却吃了他无数堑后终于长了一智,听到不爱听的就弹剑,用剑鸣盖过白翎的声音。

白翎无计可施,只好把他这种棒打鸳鸳的行为归因于多年独居导致的心理变态。

当然,顾怜不知道“变态”是什么意思,一时安静,狐疑地瞪他。

裴响却知道得很,神情出现了细微的扭曲,当即被顾怜发现了。

最后他们被赶去监工。

时值傍晚,法场终于大功告成。白翎只是打了个盹儿,忽一睁眼,竟是从床上醒来。

他监工监着监着,不知怎的睡着了,又不知怎的回到客房,好生睡了一觉。

一只净瓶摆在床头,许是没寻到合适的鲜花,就插了两枝细柳。叶尖沁着清露,柳条柔柔相依,垂在床头。

白翎伸手碰了一下柳枝,不觉弯起唇角。

他下榻披衣,推门而出,在长廊上迎面见到了裴响。

墨衣剑修缓步而来,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他看见白翎,冷冽的容色似在融化,低声说:“你醒了。”

白翎目光落在纸袋上:“阿响……?”

“师尊午后小憩,我去了一趟河对岸。”裴响拆出一盒酥饼,习惯性把裹的油纸剥开,递给白翎时却顿住了。

他已经递到了白翎面前,方觉得太过亲昵,略不自然地扫视别处,幸好并无旁人。

不待裴响收回视线,白翎便凑上去咬下一块,就着裴响的手,又咬了一点。

他捂着嘴边嚼边笑:“好香啊,还有吗?”

“没有买过,不知你喜不喜欢,所以只买了一块。”裴响睫毛轻颤,没有收手。

“那也没关系。你……你想不想尝尝?”

白翎稍一沉吟,把“你也吃一口”换了个说辞。

他们已经亲密到如今地步了,可是还没同吃过一块糕点。

要亲口覆盖掉对方的咬痕,似乎比以前先后喝一杯茶更刺激些。连白翎也没法坦坦荡荡地作要求。

裴响亦垂眸,手中的酥饼上,师兄的齿痕清晰可见。

他慢慢将其放到唇边,在白翎的注视下,即将咬下去,不过又望向白翎,忽然发现白翎的嘴角沾着一点碎屑。

白翎盯着师弟半张的薄唇,无声地咽了下口水。

听说凡间爱侣从双宿双飞发展到如胶似漆,就看能不能接受和对方吃同一件食物。

突破这道大关,就离真正的水乳交融不远了。

不曾想,裴响也正看着他。

白翎因为睡足了觉气血很旺,唇肉莹润,饱满鲜亮,是和他清隽面庞不符的诱人。

两个人同时往前半步,皆是一怔,旋即裴响放下酥饼,飞快地亲了下师兄,借机把他嘴角的碎屑抿掉。

白翎“哎呀”一声,直往后蹦,掩着唇睁圆双眼,半晌才说:“阿响,哪有这样逮着机会就亲的——你学坏了?”

“这方面我若有所进益,只可能师从师兄。”裴响语速极快,声音也低,不过瞧着无半分后悔,顿了顿说,“酥饼滋味不错。”

白翎:“……”

白翎猜到了他从哪尝的,心说师弟记忆恢复后、真是当刮目相看。现在的裴响又有百年阅历,又兼年少时念念不忘的情意,实属难挡。

白翎轻咳一声,想着如何夺回场子,踱步回裴响跟前。

裴响意识到他将有所动作,并不说话,默默地拿起酥饼。

白翎叼下一块,噙在齿间,扬起头眉眼生笑。

裴响立即看懂了他的暗示,面色泛红。不过他顺从地俯首,眼看要蹭着白翎的唇瓣,把酥饼收入口中。

一道人声骤然炸响:“仙长啊,道君请你过去!”

两条人影瞬间分开了一丈远,一个在长廊头,一个在长廊脚。

前来报信的搜魂师只见眼前一花,像是刮开了黑白两色的旋风,再定睛一看,奇道:“裴仙长,白仙长,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太好了。我刚看白仙长完全被挡住,以为就裴仙长一个人呢。”

远在长廊脚的白翎仓皇咽下酥饼,噎得说不出话,手扶墙壁不语。

离搜魂师近的裴响脸色亦不好看,定了定神,才道:“多谢,我们即刻便去。”

搜魂师喊了声“好嘞”,转身走了。

留下惊魂未定的二人,心怀鬼胎互看一眼,都不作声。

修真界对断袖帕交之流还是很新奇的,道场仙友们尚能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为由,不明着指摘同性道侣,凡俗人家却没这样豁达,若是让他们撞破师兄弟通奸,就要大呼小叫着为“顾怜绝后”再添一笔力证了。

白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很爱惜裴响的羽毛。

裴响也无所谓他人口舌,可是以前听多了关于师兄的非议,如今容不下半点对他不好的言论。

他们把最后一点酥饼掰成两半,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恰好来到叶府前庭。

法场上各就各位,“两不疑”再度出山。

和之前不同的是,“两不疑”的托盘里物归原处,分别放着“识海钥”与“灵台枷”。

正因如此,太徵道君得以把几个人同时召入心境,展示记忆。

白翎和裴响都体验过搜魂观心,知道记忆只能裁剪,无法作伪。

所以,他们接下来见证的三圣往事,就是太徵道君曾亲眼目睹的、真实发生过的事。

不过,太徵道君汲取了两人互观心境的教训,对阵法作出了修缮:

几人进入心境后,都会顶替掉一个原有的角色,和青年裴响进入白翎的记忆里、覆盖少年裴响一般。

如此一来,几人能在心境中停留更久,但须严格按照记忆行事,共同维护心境运转。

注意事项交代完毕,太徵道君坐镇中央,手托“两不疑”开始施法。

她倒是没有拒绝尹真的加入,毕竟她也理解,白翎几人对她仍有戒备。只不过进了心境后,无法预计谁会得到什么身份。届时几人能否碰面,尚未可知。

柳树再度生长,围绕着法场内的每个人,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大茧。

搜魂师们按照事前吩咐,倒下一盆盆灵泉。灵泉如有自我意识,沿着阵轨流动,灵光大盛。

而在茧里的白翎,眼前是无数片柳叶。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下一刻,白翎如坠云中,本来趺坐于地,却恍惚间好像躺下了。确切地说,他一直躺着。

白翎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回到了客房。

他似乎没有进入太徵道君的心境,而是把时间倒回了两刻钟前,监工时不小心睡着了,之后被师弟抱回房间。

就连窗外的天光,也是一片昏暗,此刻正值黄昏。

一股难言的怪诞涌上心头,白翎定心细看,终于发现了不对。

虽然房屋的格局没有变化,但是床褥被套、桌椅陈设,都与叶府的不尽相同。

但只有屋里的东西不同、屋子本身相同的话……

白翎快步拉开房门,放眼一看,只见他还在叶府,却是另一片时空的叶府了——后院中人来人往,家仆们忙里忙外。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服装,但不是柳纹灰袍,而是绣着鲜红枫叶的白衣。

枫叶?

白翎心思微动,想起了旧河郡的遗址里,那片水下枫林。

这里的人们好像不是搜魂师,又好像人人皆是搜魂师。换句话说,他们是搜魂族。

白翎注视着千年前的叶府,忽然,一名脚步飞快的嬢嬢发现了他,立即呼道:“少爷怎么猫到这来睡午觉了!怪不得翻遍府上寻不着你。快去前堂吧,老爷夫人要急死啦,斩月仙师马上进城门了!”

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共演 传说级新皮肤get……

整座叶府都在忙碌。

唯有白翎初来乍到, 思绪混乱,被嬢嬢轻推了一下赶去前堂,又不能被发觉破绽, 只好装作熟门熟路, 先离了后院。

他走在长廊上, 三四个姑娘顶着锅碗瓢盆路过身边, 嬉笑着说:“少爷早啊。”

“少爷不早了, 叶忘家的大小姐在堂上喝了一时辰茶呢。”

“叶忘家的二公子也来了, 刚还帮着找少爷哈哈哈……”

姑娘们银铃似的笑声远去, 抓紧去厨房帮忙。

白翎听着一个个陌生的人名,暂且记下, 走出月洞门, 两个园丁正在修理花圃,见他来了,也乐呵道:“少爷啊,叶忘二前脚刚走, 您怎地后脚就冒出来了。”

“来来来,这两朵花您掐去。一朵送给夫人,免得挨揍,一朵送给叶忘家的小姐, 她怕是人都坐麻喽!”

白翎笑眯眯接过鲜花, 顺便打探:“多谢两位, 我刚听嬢嬢说‘展月仙师’快到了?”

“可不嘛!听说他快飞升了,来寻叶忘大小姐护法的。三圣重聚旧河郡,大伙儿这个乐呀!”

诚然,从内到外,叶府之人无不喜气洋洋、红光满面。白翎又道了谢, 加快步伐,绕过天井去前堂。

不料,有人恰好从另一侧,也绕过天井。

那是一个身形修长、气质冷峻的少年。时值初秋,此人穿着层层叠叠的烟色绸纱锦衣,衣襟袖口环绕柳叶,腰间束着镂空银腰带。

他的柳纹灰袍与白翎曾见过的形制相仿,但做工格外精美,在他身上尤显清贵。衬着他卓尔不群的仪态,俨然一位世家公子。

不过少年心里有事,眉头紧锁。

当白翎看向他时,他亦有所察觉,同时朝白翎望来。霎时间,少年的神情一松,怔怔地望着白翎不动了。

刚下过一场秋雨,天井四角的雨铃都在排水,从屋檐的瓦缝流下,水声潺潺,铃声叮叮。

白翎隔着闪闪发光的水珠,展颜道:“阿响。”

裴响的样貌没变,只是年纪贴合了太徵记忆里的人,并且换了身服饰,令白翎耳目一新。

白翎后知后觉地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也有所变化。他仍旧是一袭白衣,不过料子比之前好了几倍不止,在自然的光线下,泛着一抹抹潋滟的柔晕。

不仅如此,在他的广袖和长袍下摆,还绣着许多片鲜艳的枫叶,红色由浅至深,枫叶从少到多,就像是从他的腰间落下,堆积在了衣裳边缘。

怪不得裴响认出他后不说话,微微睁着眼睛。原来是难得一见师兄穿了华服,与多年前在魔域时、见他扮成女修一样,只知道盯着看了。

白翎也对师弟的新装扮十分满意,回头确认没外人,立即唇角上翘、抿出邪笑,快步走到师弟前,一把将人拽进了空屋。

天井两侧的房子闲置着,但珠帘屏风一应俱全,很适合幽会。

白翎拉着裴响到屏风后面,两人一起挤在角落,互相打量。

白翎遗憾道:“以前怎么没给你一天换一套衣服?我们阿响穿什么都好看。”

“师兄……你、你是叶念家的独子,名叫叶念愉。我是叶忘家的次子,叶忘止,今日随家姐叶忘行登门拜访,一同迎接展月仙师……叶忘行,就是太徵道君的真名。”

裴响被他一手撑在头旁边、笑意微微地端详,略显出一分不自然,视线也低下去,一板一眼地交代了已知讯息。

白翎总算明白了家仆们叨叨的人名,说:“原来你就是叶忘家的老二?太徵是老大……啊,叶念叶忘,是复姓啊??”

“嗯。”裴响看他一眼,又垂下眸。

白翎勾了勾他的下巴,低声问:“我们什么关系?”

“……叶念愉和叶忘行有婚约。”说到这个,裴响抬头了,面无表情补充道,“指腹为婚。”

白翎:“……”

白翎眨了下眼,坚持道:“我们呢?我们俩呢?”

裴响说:“我是你的……小舅子。”

白翎:“………………”

白翎双手掩面,没想到两人顶替的身份是这种渊源。

好在,他很快找到了自我安慰的方向:“太徵道君的记载里,除了三圣拯救苍生兴办道场,没一点关于私情的呀。往好处想,说不定我这个角色活不到结婚呢?说不定太徵杀夫证道呢??说不定……”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道:“我们会顶替掉方方面面与自己最相似的人——难道叶念愉和叶忘止也有一腿?!这不好吧!那什么指腹为婚完全是悲剧啊!我们要走的主线剧情是什么,太徵道君主打事业、我们两个逃婚追爱?”

裴响张了张口。

白翎解释道:“主线剧情,意思是我们接下来必须干的事,不干就推进不了心境运转的那种。结婚应该不是吧?”

“师兄稍后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十分强烈。”

裴响眉峰微皱,往外看了眼。又有个家仆火急火燎地冲进后院,大呼小叫地问两个少爷在哪、有没有人看见。

两人先后出了房门,赶去前堂。

白翎知道,自己扮演的“叶念愉”双亲健在,从家仆们的反应看,这一家子其乐融融,长慈子孝。

可是,他从没体验过父母俱全的感受,若说有可能穿帮,最大的挑战就在与爹娘的相处上了。

心思转动间已到前堂,烛火通明,高朋满座。白翎是从后门钻进去的,绕过屏风,立时与上百人打了个照面——堂下的桌案分列两侧,一路排到大门口去,座无虚席。左边是柳纹灰袍的叶忘家,右边是枫绣白衣的叶念家。

至于堂上,四名长者相映而坐,两对夫妇,显然是两家的家主。

他们同时看向白翎,以及白翎身后的裴响。

霎时间,枫绣白衣的夫妻俩脸色大变,男的瞪眼似铜铃、女的竖眉如细刀,同时道:“阿愉,还不快过来赔罪!”

白翎适应了一下新名字,老老实实地走过去。不过,当他看向叶忘家的二位家主、尤其是坐在他们身后的人时,正打算说的客套话全堆在了喉咙里。

在两老后面的席位上,坐着一名少女。白翎本以为,那会是年轻时的太徵道君,和此前的“叶姑姑”容貌相仿。

没想到,那人根本不是太徵,而是女版的顾怜!

白翎乐了。

他微张着嘴,表情从惊讶到好笑,从好笑到嘲讽。叶忘家的家主夫妇不明所以,本来也准备好了与未来女婿寒暄,见状不禁回头,看向女儿。

顾怜的脸色黑如锅底。

他硬是没动一下,磨着牙挤出一句:“我有事吗?”

随后,顾怜用灵力传音到白翎耳边,冲着他耳朵咆哮:“笑什么笑!师姑以前就说我很像年轻时的她,这很正常!要不是为了你俩的安危,我才不会来心境里,变成……变成现在这样!”

不怪顾怜激动,因为他不是简单地更换女装,而是彻头彻尾变成女儿身了。

若是个姑娘眼一闭一睁、两腿间多出一根,怕是整个世界都灰暗无光;顾怜更是个烈性子,胸前突然长出两坨,估计想扬了整个世界。

叶念家的两位家主看儿子迟迟不说话,光在那杵着,不得不亲自离席,代他赔罪。

裴响默默去到了顾怜旁边入席,白翎的视线则飘到堂上最高处,亦即两家家主中央,发现还有两张席面。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展月老祖和是非道君的位置。

钟声忽然敲响,有人飞报:“两位仙师已入城——”

于是白翎迟到的插曲被抛诸九霄云外,满堂宾客呼啦啦起身,鱼贯而出,到前庭恭迎。

顾怜扮演的太徵道君作为三圣之一,且是东道主,走在最前方。白翎发现,顾怜的步履有些迟疑,好像在参照某条既定的路线前进。

他借机溜到裴响身侧,小声说:“他怎么了?没听说变性会顺拐呀。”

裴响道:“是心境在提示他该干什么、说什么。道君的回忆中,个别人物具有重大影响。当他们发挥决定进程的作用时,会标示要做的事,要说的话。我来时眼前浮现了一行字,称‘我去找他’。当我照着念了,并去后院寻你,心境才继续下去。”

“这样啊……”

难怪裴响说白翎“稍后就明白了”。不亲眼见证,很难理解这样的规则。但是对白翎来说,很好接受——他们本就是几人同演一出戏,自然各有各的走位和台词。

但裴响去找他为何属于“决定进程”的行为呢?

白翎来不及细思,一队仙气浩渺的仪仗自远方来,缓缓降临在前庭的白石地面上。

极目望去,天地并不开阔,一座堪比天工的大坝拔地而起,矗立远方。万钧瀑布奔流而下,形成浩荡长川,灵光闪烁,灵气浓郁,正是千年前的霁青河。

白翎刚才没发现大坝的存在,因其太过庞大。兼有水雾凝云、升腾缭绕,就和天尽头的高山一般。

而在那滚滚流云的中心,飞出一缕,上百名修士凌云而来。

为首的竟是一块玉板——是非道君的玉板。上面站着一名青年,赭衣飘飘,头戴金冠,负手视下。

人们齐声欢呼:“斩月仙师!赭衣金冠,是斩月仙师!”

所以玉板以前是展月老祖的座驾?白翎注目一看,觉得青年隐隐面熟。不过离得太远,一时间难以分辨,只能大致判断,那是个身姿高大、器宇轩昂的男子。

作为展月老祖而言,此等形象不算令人失望。

可是对白翎来说,自他穿越以来便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作为此世至高存在主宰天下的本派祖师爷,不知为何……

像一只披着狼皮的羊。

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老祖 那人,那人。

白翎碰了碰裴响的胳膊肘, 悄声问:“阿响,你还记得老祖长什么样吗?是他那样不。”

裴响刺杀展月,想必近距离目睹过他的真容。

裴响却道:“师祖降世之际, 戴着新火节时兴的面具。”

白翎点点头, 灵机一动, 踮脚张望斜前方的顾怜。

从他的角度, 隐约能瞧见顾怜的神情, 只见他从手都不知往哪放的惊惶, 到看清来人面貌后的错愕, 再到被骗了一般的恼火,白翎立即心中有数, 暗暗发笑。

他凑到裴响耳边说:“我怀疑那人是是非。”

是非道君在他们的印象里, 一直是个笑得很贱的半大少年。盖因其功法特殊,越修越回去,再修恐怕要修回娘肚子里了。

此时的是非道君,却在元婴期而已, 还没开始倒着长。

三圣之中,太徵化神,展月大乘,听闻展月此次回到旧河郡, 是为了远离魔域, 修建法场, 突破至渡劫期。渡劫之后,便待飞升了。

修真界历时数千载,未曾出过一个飞升者。

都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震古烁今的展月老祖,是否会成为第一个触碰天外天的人外人。

旧河郡的乡亲们攀上叶府围墙, 争相一睹仙师的风姿。修士与凡人不可同日而语,等仙师下次驾到,旧河郡怕是已换了一代。所以墙头挤满了人,无不振臂欢呼,放声喝彩。

在欢欣雀跃的氛围中,“斩月仙师”被请进了大殿。

家主们委婉地问了一嘴是非道君何在,是非道君就站在他们跟前,却表示抱歉,说他不喜嘈杂,到别处清修去了。

白翎看在眼里,心下纳闷。叶家的家主们应该见过展月,却不认得假扮他的是非,如果不是家主们健忘,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非总是顶着展月的名头,四处招摇。或许因他成名前是个江湖骗子、人人喊打的缘故,现在一雪前耻,便格外享受被众星捧月、以礼相待的感觉。

真正的展月老祖呢?又在何处?

白翎一面想着,一面看着顾怜扮演的太徵与是非对话。

显然,顾怜没能见到师尊,失望至极,也失落至极。偏偏千年前的是非自知冒名顶替只能瞒过凡人、瞒不过太徵,正当着大伙儿的面,冲她眉飞色舞地得意,倒像在挑衅顾怜似的。

“轰”地一声,顾怜袖中大亮。

灵焰沿着他双拳燃起,不曾伤及他本人和他的衣物,但是把一圈人等映得脸色发紫。

顾怜的台词念不下去了,咬牙切齿道:“感念你为修真界、作出的贡献,我们举家欢迎,在此、恭候你……归西去吧!!!”

他一拳揍在了是非脸上!

裴响低声道:“不好。”

白翎:“咦?不好吗?我看好得很啊,哈哈哈哈!”

“不,师兄,你不能笑……!”裴响立即转向他。

下一刻,周围的场景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千年前的景象静止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喜气洋洋的样子,两掌要拍不拍,双臂将举未举。围着是非的家主等人,则停留在满脸紫光的刹那,神色刚转向迷惑。

“轰隆”一声,天地变了颜色。上空乌云密布,凝聚成小小的漩涡,当中电闪雷鸣,眼看就要劈下。

白翎:“哇哦——”

一道苍雷直奔他们而来,分作两道,一道劈顾怜,一道劈白翎。

白翎惊讶道:“不是吧,笑一笑也劈?”

裴响欲为他挡,白翎却从他的臂弯钻出去,亲自挨了一下。在心境之中,太徵的意志居然能化作天谴,责罚破坏世界运转的人。

白翎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电光加身,如触无物,只在他全身洗过一遍,并无痛楚。

他笑道:“好嘛,劈不死我,有种再来。难得欣赏是非吃瘪,笑一笑怎么了?笑一笑十年少……”

他越说越没谱,毫无悔改之意。不料,这也在太徵的约束之下,雷云几乎覆盖了整座叶府,而且逐渐压低,更多雷霆同时降落。

白翎心说自己不过是叛逆一点,不至于吧?

他转头去看顾怜,才发现顾怜已经薅住是非的领子,对其大肆挞伐。顾怜身为当世第二剑仙、剑道仅次于展月之人,却不用剑只用拳,左右开弓地殴打是非。这两位道场同僚,似乎积怨颇深,在这个良辰吉日一齐爆发了。

白翎眨眨眼,不停地挨着雷劈。

一次两次还好,当他挨到第十次时,开始觉得浑身发麻了,说:“情况不对——我的承伤会被消耗耶!不行不行,有点痛了……我错了太徵道君,我再也不敢啦!”

他十分地能屈能伸,被顾怜听见,回头怒喝:“墙头草!”

白翎面带微笑一摊手,雷霆全部集中火力,袭向顾怜。顾怜本来就身怀灵焰,这下更是天雷勾地火,令人不敢逼视。

不过白翎已经注意到了,当四周场面停滞时,其间的人也算是停滞的。且不提是非,光说围观的一众人等,还稳当当地站在地上、而没有被顾怜的攻势掀到九霄云外,便足以证明,现在做再多都是白费力气。

至于是非,和一个泥人似的,被顾怜搓扁揉圆。可是,他也和真的泥人一样,实际上受不到伤。

顾怜终于发泄够了心中怒火,丢开卡壳的是非,倚在门框上,慢慢地滑坐在地。他现在是个女孩子的样貌,又遭受了重大落差,瞧着失魂落魄的。

不一会儿,顾怜双手掩面,肩膀一颤一颤,伤心地哭了。天雷无休止地劈在他身上,却不知是顾怜修为高、可以抵御痛楚,还是因为此时的心更痛,已不在意身受摧残了。

白翎:“……”

白翎望向裴响,裴响也正望着他。两个小辈四目相对,半晌,白翎问:“要不我去安慰一下?”

“不了吧。”裴响回答得很干脆,又沉默片刻,才解释道,“你真的……能安慰到师尊吗?”

白翎自忖只能再捅一刀。他只有面对裴响的时候甜言蜜语不要钱,对其他人从来是气死也不偿命,更别提去哄顾怜了。

裴响说:“况且,师尊此时伤怀,皆因为……那人之故。我们还是勿做惊扰,让他宣泄完毕为妙。”

“阿响好厉害,人情味儿越来越浓了。”白翎有心夸他情商见长,想着裴响听不懂,临时改口。

他说罢忍不住笑,低声道,“但你怎么不直说师祖?‘那人’——好欲盖弥彰。你和旁人提起我时,我也是你的‘那人’么?”

裴响:“……”

裴响下意识地一抿唇,目光微闪,是他无措的体现。

白翎莞尔:“看来我是?对你来说的‘那人’,专门指我?”

裴响认命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忽然,一道温沉的嗓音在二人不远处响起,万钧雷霆之中,仍显得格外清晰:

“请问,此地突生异状,是两位小友所为吗?”

白翎和裴响同时回身,端正了神色。在这片被太徵凝定的时空里,除了他们三个,竟然还有别人!

既有此问,绝非太徵,亦非尹真。

白翎心念电转,在他转身的霎那,恰逢雷光大盛,让他短暂地眼前一白,眨了下眼。

白光灭去,烟消云散,披露一道形影。

在看清此人时,白翎和裴响同时一怔,因为恍惚间那袭墨蓝道袍,与他们熟识的师兄诸葛悟重叠了。

不过很快,两人就意识到了此人并非诸葛悟——青年缓步而来,一身法衣不加纹饰,仙风道骨。他的神态万分温和,好像一位云游道长,路见不平,伸手相助。其英朗的五官亦不算耀眼,可是只站在那里,看惯沧海桑田的气度便似潮汐铺陈,引人朝拜。

雷光千道,如昼长明。

青年平静地站在不远处,身边悬停着七柄小剑,头尾相接,似蛇衔尾,环绕着他。

白翎喃喃道:“好像……太像了。”

此人与诸葛悟太像了。

确切地说,不能讲老子像孙子,是诸葛悟太像他——但两人终有差异之处,诸葛悟年少满誉,历经雕琢后锋芒内敛,如剑宁于鞘。

此人却似苦行于岁月长河,返璞归真,和光同尘,其身堪比乾坤,其心犹怜草木。

他是展月老祖。

一时间,雷电尚在,风灭光离。

白翎和裴响并肩面对着千年前的本家师祖,没想到会在此时,迎来此刻。顾怜亦听到了刻骨铭心的声音,倏然回眸,呆如木雕泥塑。

偏偏展月发现了他,走到近前,拂袖遮去了三千雷霆。

狂暴的天谴立如隔世,轰鸣都变得温柔。展月垂眸笑道:“请恕在下冒昧,姑娘与我的弟子好生相像。简直是一魂两身,同世二人。你……认识他吗?”

顾怜怔怔地抬头,一动不动,满脸是泪。

白翎见他那副出息,不打算去插嘴,不过心下生疑:展月明明也是太徵记忆中的人物,为何能脱离心境掌控,来到此处?

一道凝固的身影忽然活动,仿佛画像上的人走了出来。

叶忘家的家主夫人,一位寡言少语、神态严肃的中年女子,以二指夹起了一片柳叶,掷于展月眉心。

展月抬手欲接,可惜到底是心境中人,被柳叶定住。旋即,他像水面的涟漪圈圈波动,成为了被打碎的倒影。

叶忘夫人喝道:“归尔归处,百相依旧!”

她的指令蕴含灵力,言出法随,将展月送回了他本该在的地方。顾怜霍然起立,下意识伸手,想留住眼前的幻象,却扑了个空。

白翎明白了,眼前的叶忘夫人,正是她的女儿太徵道君扮演的。历经千年之后,女儿和母亲如出一辙,所以替换了她。

作为心境之主,太徵本该保持沉睡。

然而展月一脉的师徒三人闹出太大动静,甚至引来了展月。在太徵的意识里,曾经的展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然也不会受到心境的制约。她迫不得已醒来,平息了这场骚乱。

太徵警告道:“诸位,若还想寻得真相,下不为例!”

话音落下,雷云四散,周边场景一概复原。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身形一晃,似因自己突然移了地方而迷茫。

顾怜连忙转头,避免被他人瞧见脸上的泪痕。心境开始自洽,家主们暂且忽略“她”,簇拥着志得意满的是非,往堂上走去。

只剩师徒三人,留在门外。

良久,白翎轻轻叹道:“师兄和师祖真像啊。你说是不是,师尊?”

“……这就是我收他入门的原因。否则,我岂能容下这天地之间,除我以外,另有展月传人?”

顾怜寒声说罢,拭净面庞,恢复了冷傲神色。他转身欲走,白翎却道:

“既然如此,收我又是什么原因呢,师尊?”

诸葛悟以前告诉他,他是师尊偶然捡到的弃婴。

如今看来,或许另有隐情。

顾怜一愣,说:“你也是那人钦点入门的啊。你和还阳都是。我做主收的,只有渡尘一个。”

他顿了顿,又道:“钦点你比钦点还阳早得多,话说起来,就是在那人‘忘川渡劫’之后。”

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巧遇 给留守儿童采购土特……

“忘川渡劫?”白翎屈指敲了敲脑袋, 说,“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记录。”

他看过修真界所有史书, 连魔域的改朝换代都数得过来, 没道理忘了展月老祖渡劫这种古今奇闻。

顾怜神情阴郁, 道:“因为他失败了。”

白翎:“……”

裴响:“……”

两人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愕然。

不待他们发问, 顾怜似乎看见了新的心境指示, 要他去堂上主持会晤, 于是皱了皱眉,快速低声道:

“千年前, 三圣齐聚旧河郡, 供那人突破渡劫期。我留守道场,等他渡劫归来。然而,只等到他渡劫不成、境界大跌的噩耗。自那之后,旧河郡覆灭, 搜魂族没落,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我好不容易盼到师尊回去……他却布下雷云法场,再未离开折雨洞天的高空。我,也再没有见到过他, 直到你二人闯出大祸。”

他口中的“大祸”, 自然指的是百年前那场婚典。

可惜, 即便三名道君陨落,展月老祖终于现世,他也还是戴着面具,荡平动乱便回归天上,继续静修了。

白翎说:“等等, 这么大的事,怎么瞒下来的?道场完全没人知道耶!”

“你忘了太徵吗?”顾怜横了他一眼,道,“旧河郡千年前集体失忆,我怀疑……就是她干的。如此一来,消息被封锁,关于‘忘川渡劫’的一切,都成了他们三圣才知道的秘密。”

“怪不得你愿意进心境,还放我们一起。”白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抱臂笑道,“原来你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啊——好吧。我说你怎么变成这样都没捅破天……”

顾怜闻言又怒:“我这样怎么了!”

“不怎么,没事,好得很。去吧师尊,别又挨雷劈啦。”

白翎语气轻快,笑眯眯地把人请走了。

顾怜没时间发飙,拂袖而去。

门外只剩白翎与裴响二人,他们作为两大世家的少爷,貌似还是发小,偷溜出宴会、结伴去玩儿估计是寻常所为。

心境没作阻碍,家仆们撞见他俩,也没声张,顶多嘱咐一句记得宵禁。

于是乎,他们很快离了叶府,踏上旧河郡的街道。

此地的水下景象还历历在目,白翎走在街头,时时觉得眼熟,甚至能把许多地方和淹没后凝固在河底的样子对应起来,顿生时移世易、岁过境迁之感。

路边的商铺生意兴隆,老板站在铺面后吆喝。

白翎忽然驻足,望着此人不语,直到中年男人发现他,道:“哎呀,两位少爷!你们怎地在这,没去享用大餐啊?要不进店看看,今个儿仙师回乡,全场七成价。您二位挑挑有无过眼的!”

白翎微笑着一点头,迈进铺子。

不过,他的心思显然不在买东西上,和裴响绕过货架,对视一眼。

白翎说:“我记得他。”

裴响说:“我也记得。”

他们初入旧河郡遗址时,曾路遇一尊人像,和这个店主长得一模一样。

白翎记得他毫无二致的憨厚神色,也记得从石像的袖摆后游出的小鱼。

店主刚给前一位客人结账,走来招呼道:“少爷有中意的物件儿吗?手工做的,没几个子儿,你们要是看得上,直接拿去。”

白翎道:“那不成,该给的要给,你说原价便是了。不过——仙师回乡,大家都这么高兴?”

“当然呐少爷!仙师逆转江河凝聚灵泉、重新生出个太阳,三圣合力击退魔族、在北边建起道场,都是咱们这辈人从小听到大的神话!神话里的神仙居然是老乡,还回来了,咱们能不乐翻天吗?”

白翎也快把这些事迹听得耳朵起茧子了,道:“是,是。”

店主豪爽挥手:“少爷喜欢啥都拿走,甭管价钱。您二位还要受累呢,仙师准备渡劫?破境?飞升?那词儿咋说来着……反正他要建个地儿作法,是不是就建在南叶府后边来着?”

白翎一怔,叶府还分南北?他转念一想,定是叶忘和叶念分开两家,一南一北。

裴响接话道:“多谢挂心。”

店主却已沉浸在仙师降临的兴奋里,笑得见牙不见眼,非要给二人介绍新进的货:一幅《三圣劫火复明书》,乃是歌功颂德的连环画。

白翎眼尖,忽然发现一处不对。

他指着封面上的墨蓝道袍青年,指尖落在他身边的批注上,问:“这怎么有错别字?斩月……不是展月吗?”

“哪有错别字,不可能有错别字!这套精装本可是愉少爷您家冠名出品的呀。”店主爱惜地抚摸着画本,念叨道,“仙师他行侠仗义的时候,墨蓝法衣七剑环身;赴宴与民同乐时,则金冠赭衣,尽显风范……为了感念他除魔卫道,扉页选取了蓝衣法相……”

白翎不忍心向他揭穿,“金冠赭衣”的那位其实是神棍冒名顶替的,问:“仙师改过道号吗?”

店主道:“没吧,道号哪能随便改,他一直叫这个。”

白翎心中有数,暗暗点头。

展月老祖在“忘川渡劫”之后,把道号改了个同音字,实在奇怪。

霁青道场的传统中,“月”常指代魔域,因为魔域的天空没有太阳和星辰,只有三轮月亮。

白翎以前先入为主地认知了“展月老祖”这一人物,不曾察觉问题,现在有“斩月仙师”作对比,才感到内涵的变化。

裴响说:“师尊不曾提及此事。”

白翎挑眉道:“看来太徵道君也没放过他,抹掉了很多细节记忆嘛。”

裴响问:“何不彻底清除?还让师尊知道了忘川渡劫。”

“渡劫的事抹了,就解释不了老祖给自己关禁闭、整整一千年不见他咯。除非把关于老祖的记忆从头到尾全剪了——啊,和你之前一样。可是顾怜没有我这么好的师兄,他会发疯的。”

裴响点点头,表示赞同。

店主听得一头雾水,抱着连环画不敢多问。

檐下的铃铛叮叮作响,新的客人进门了。

店主迎上去接待,白翎心有所思,望着货架上的小玩意儿出神。

然而,店主走过去后,一直没发出声音。正当白翎感觉不对时,裴响拉了拉他的袖口,说:“师兄。”

“嗯?”

白翎不经意地抬眸,发现门口逆光而立的人,一袭墨蓝道袍,通身仙风侠气,竟是斩月。

狭路相逢,白翎拉着裴响后退两步,隐藏在货架后面,暗中观察。

只见斩月轻装简行,周身别无他物,唯有七把小剑首尾相接,环绕着他飘动。

白翎知道那七把剑,每一把都沾满魔族鲜血,以月引潮汐命名,什么“微澜”、“伏波”之流,全是三点水作偏旁的字。

白翎本想伺机跟裴响介绍一番,加固自己博学多识的形象,结果仔细想想,全记混了,索性抛诸脑后,专心盯着老祖。

“劳驾,请问贵店有无竹蜻蜓?”青年温和询问。

店主终于反应过来,点头如捣蒜:“有的仙师,咱这的孩子都爱玩,家家户户都会做!您尽管挑!!”

男人把整个货柜抱过去,激动介绍。

斩月却笑着抬手,道:“不必如此,我都明白。我儿时也爱玩。”

店主羞得脸红脖子粗,只恨分身乏术,不能一边陪着仙师,一边去把一家子人喊来。

他问:“仙师买此物作甚?莫不是有家室了……孩子都有了吗?旧河郡居然没听闻喜讯,我等还未向您道贺呐!”

“这个啊……不算家室。勉强算孩子?罢了,还是算家室吧。”

斩月流露出罕见的为难,指尖挠了挠鬓角,道,“我此行前来,将弟子一个人留在道场,以防魔族进犯。他很不高兴,所以我答应过他,多带些家乡的特产回去,最好是吃的玩的。喏,你看,买这一堆了。估计不够。”

他将手一拂,桌上浮现琳琅珍奇,又把袖一摆,东西收起不见。

店主恍然大悟:“原来是梦微道君,失敬失敬!我这还有许多新奇玩意儿,您看用不用得上……”

店主钻进隔间,翻箱倒柜去了。

斩月挂着无奈的笑意,将颜色不同的竹蜻蜓放在一起比较。白翎望着眼前一幕,心知肚明:斩月费心搜罗的所有特产,最后都没送到顾怜手中。

“两位盯着我许久了。不妨,来提供些建议?”

突然,斩月看着手头的玩具说道。他说罢瞥向货架后,心平气和地端详着白翎和裴响,问:“我们是不是见过?好有眼缘。”

要说见过,唯有他上次突破心境的桎梏,被天雷异象吸引到叶府了。

白翎先一步走出阴影,笑道:“在下叶念愉,参见仙师。”

裴响亦行礼道:“叶忘止。”

斩月抬手示意免礼,说:“原来是两家的公子。来买东西?我一起付账吧。”

白翎微讶,不知他怎么认得两个少爷。

斩月上次返乡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两个少爷的爷爷还不曾出生。

不过他客气道:“应该我们为仙师结账才对。没在筵席上迎接仙师,嗯……让仙师见笑啦。”

斩月道:“这有什么。我不也找人代劳了吗?”

他选好了竹蜻蜓的款式,见白翎和裴响两手空空、确实没相中什么,于柜台上留下一点碎银子,又在唇前竖起食指,作了个嘘声的口型,带着两人悄悄走到街上。

今夜闲着的居民都去叶府凑热闹了,万人空巷。

三个容貌出众、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同行,也没引发什么轰动。主要是斩月轻车熟路,领着白翎裴响七拐八绕,抄了许多小道。

青年神情怡悦,因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而沉醉。

白翎跟着他半天,没忍住问:“仙师,您要带我们去哪儿?”

“嗯?我听说法场是你们两家筹备,还以为你认路呢。”斩月说,“实在抱歉,我近日冥冥有感,破境之期提前了,却不知定在何日。是非他能未卜先知,却算不了境界高太多的。我只好时时留心,刻刻注意。耽搁你们一点时间,待我检阅完毕,送你们一件法宝可好?”

白翎正欲张口,没想到就在眼前,凭空冒出一行白字。

这字像他上辈子看电影的字幕一般,直挺挺闯入视野。

第一个关键剧情节点,到了。

白翎逐字念道:“恭敬不如从命。仙师,请。”

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三圣 路遇小贼,拼尽全力……

三人穿过枫林, 经过旧河郡的神树庙。

千年前的枫树尚未疯长,虽也茂密,但只是一片温柔的暮云, 在秋日的微风中摇曳, 并不刺目。

斩月教了一条捷径, 走着走着, 白翎听见涛涛水声。此地离霁青河近, 且地势较高, 能望见宽广的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