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嘴上说着喜欢她可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恶心,而那个郁淮,一举一动看似天衣无缝,却有两处破绽。
他口口声声求她垂怜,可她手掌之下的心跳却是缓慢而又沉稳,分明是对她的靠近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他说自己没有容身之处,可是就凭他这张脸,他在哪儿都能过的好,何必要来这天阙峰。
这些人,不过是各怀鬼胎。
要么是看上了青冥宫的财富,要么就是想要她的命。
有意思。
“妙极!”明蕴之豪爽一笑,坐回那铺着纯白虎皮的软榻上。
紫霄使见明蕴之对这些人似乎颇为满意,俊朗的脸庞闪过一丝阴狠,“尊主,这些人来历不明,不如等属下一一审问过,确认没有问题再送给尊主。”
明蕴之却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后山的悬笼还有许多空着,把他们都关进去便是。”
她相信只要被关在悬笼,最多一日功夫这些人便会把自己的姓名来历都吐露干净。
“季愁除外。”明蕴之伸手指向那娃娃脸,“把他送到青鸾使的房间。”
“是。”紫霄使应声的同时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抹幸灾乐祸的笑意,一直悬着的心在此刻终于放了下来,看来尊主并没有看上这些人,否则也不会直接把人关进悬笼。
浮光教的悬笼是在山的内壁上凿出若干狭窄的凹洞,在洞口封上铁栏再覆以厚重的石板,隔绝一切声音和光线,唯有顶部连接山壁处留有通风的小口,极暗、极静。这素来是用来惩罚犯了重罪的教众和折磨浮光教仇敌的手段,哪怕是他听到“悬笼”二字也禁不住要打个寒颤。
随着明蕴之一声命下,站在众人身后的浮光教护卫瞬间动作,将众人双臂反剪禁锢在身后。
众人此时哪里还能不明白那悬笼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有胆小的人瞬间吓的肝胆俱裂,脸色惨白如纸,“明教主,在下所说句句属实,绝对没有欺瞒于您!”
明蕴之斜倚在榻上,却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她知道这些人中确实有人是真心想要随侍,可她把这些人关入悬笼还有一重目的。
关起来,磨磨性子,才会知道该怎么讨好人。
卢青阳瞥了眼被同样对待的裴彧,忍不住传音入密道:“裴盟主,看来你这美色也有无用的时候。”
他还以为这女魔头只要看到裴彧这张脸怎么都会当即招他侍寝,毕竟当初那于家大小姐可是才见裴彧一面就非他不嫁,强行拜了流云宗鹤明长老为徒,赖在流云宗不走。
见裴彧脸色丝毫未变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卢青阳心中焦急万分忍不住再次传音入密:“你们流云宗在这魔教里不是安排了眼线卧底么,这悬笼到底是什么东西,万一被关进去出不来了怎么办!”
裴彧确实并不担忧,他能看出来,明蕴之并不想要他们的命,她把他们关起来只是想要逼问出他们的来历目的,同时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而已。
“让她进来。”裴彧垂眸,他不喜欢有人用这样轻佻随意的语气评判一个女子,哪怕这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然而皇帝虽有睚眦必报的性子,可还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能记起十年前一个被贬的臣子。
皇帝如谈家常地说起镇国公府丑事,心里未必没有计较。她和声劝道,“我知道娘的用心,但我更知道这个家里,谁都靠不住,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父亲上,不如靠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力量渺小,不足以让娘信任,可我们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骨肉,只要他日我有能为了,定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她当然知道她娘对她的爱,可太沉重的爱,有时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正如她不理解她娘为何还对她爹抱有期望,她娘也不明白她的“无能懦弱”,她的酸楚,一向无人倾诉,沉甸甸地积在心头,也不知何时就崩塌了。
她说不动她娘,只好嘴上敷衍,“我明白了……”
看着她娘满脸喜悦,她差点被口水呛到,“娘,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就快别说这种话了,我要敢生出这种想法,还不用行动就头一个被曾夫人摁死了!况且他家高门大户的,就算真拢落了世子的心,也要有命消受才是!”
梁姨娘恨铁不成钢道,“呸呸呸,别说丧气话,我看你就是这么畏畏缩缩的,活该连个丫鬟都敢骑到你头上来!”
明蕴之听到她骂活该,满腹的委屈一下子便从眼角溢了出来,她捂住了脸,羸弱的双肩随着她的哭泣一抽一抽的。
“好了……”梁姨娘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只好安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娘的心肝肉,娘怎会不向着你?这件事你既然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你嚒……”
明蕴之抬起红通通的眼,又不确信地问了一次,“真的?”
“当然是真的。”梁姨娘点头如捣蒜。
她回望过去,仿佛透过她温婉的眉眼,窥探出她尚在闺中的影子。
她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啊,是残忍的岁月把她变成如今的模样。
这一刻,她心里又默默地原谅了她。吃罢朝食,众人散去。
睿王妃才招手唤明蕴之过来,“来,陪我走走消消食。”
明蕴之只好挪至她身侧,硬着头皮挽着她的臂弯道,“儿媳遵命。”
两人便沿着甬道慢慢走着,沿路的景致虽美,明蕴之却无心欣赏,反而打起十二分精神聆听着睿王妃的话。
方才席间她观察到,秦老夫人与她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秦老夫人强势,而身为当家主母的她存在感甚至比郑姨娘还弱些。
内宅里有争锋,实在是太过平常了,她虽暗暗怜悯她,却也不想插入她们的内斗去,毕竟她不过是个冒牌的“媳妇”,等妤娘回来,她便功德圆满了。
虽说是婆媳,可两人毕竟是头一回打交道,彼此都还生疏,维系在两人之间的,便只有周老夫人了。
于是睿王妃问,“你祖母在家可还好?”
明蕴之温声道,“祖母老人家身子健朗,只是近些年来只吃斋念佛,也不大管事了。”
“那家里其他人如何?”
“都还好。”
谈了一会,睿王妃又想起方才席间那场面来,可她吊着眉,语气却不冷不热的,“明家出了一个你,日后也未必不能东山再起,真是伶俐的人儿,你没见到老太君今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她老人家可是好久都没这般开怀了。”
明蕴之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言不由衷。
她以为,她与睿王妃多了层亲戚关系,总要比别人亲近一些,然而现实却好像截然相反。
她讶了一刹,旋即便道,“都是祖母宽厚才给了我台阶下,您再这么说,我怎么担得起?再说了,东山再起的我是不知道,我只求一家平安的也就是了。”
她自认应对还算适当,怎知话蕴刚落,却见睿王妃扭头朝她望了过来,那与祖母轮廓相似的五官里,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乌眸在她脸上凝了须臾,薄薄的嘴皮像刀刃锋利,在一翕一动间刮过她的皮肉,“也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比你那爹娘聪明多了。”
明蕴之心头一突。
睿王妃笑了笑道,“你那母亲我也听说过,是个厉害人物,也不知出嫁前她有没有教过你如何侍奉翁婆、相夫教子?”
明蕴之嘴皮子刚动了动,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她说,“不管你母亲怎么教的,既然成了岑家妇,今后便要事事以夫家为先,规矩我会慢慢教你,你要牢记于心,可还省的?”
“儿媳省的。”
两人就这么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踅至屋里,睿王妃教了半晌的规矩,最后还是裴彧寻了过来,借着要带她熟悉一下建京为由,溜出王府。
明蕴之松了半口气,另一半却仍卡在喉咙里。
容妈妈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出门,起初倒还是恭恭敬敬跟在两人身后,后来干脆跟上他俩的脚步,就连他俩说话都能插一句嘴。
于是也只逛了片刻又折返。
到了暮食时分,二郎鹤山也归了家。
他是郑姨娘的儿子,比裴彧小上三岁,却已经是正六品的整仪尉,别看官职不高,却是整天在圣人跟前打转的角色,连圣人都夸他锐不可当。
明蕴之打眼一瞧,见他穿着香色的贴里,胸前和通袖是缂丝的团花蟒,头带直檐大帽,帽沿底下的脸剑眉星目,气质承袭于睿王,小麦的肤色透出健康的色泽,身形也更加孔武。
看来这府里最为不同的,反倒是裴彧。
鹤山是个爽朗的性子,甫入门便随手摘下帽子搁在桌上,朝大家行了礼,又向明蕴之也拱了拱手道,“鹤山见过嫂嫂。”
她也回了个半礼道,“二郎有礼。”
未几便传了饭,众人入座。
鹤山得意地说,“今日述职,得到吏部侍郎的首肯,我趁机打探了一下口风,大抵不日便要提拔我了。”
郑姨娘立刻睁大了眼,“真的?”
睿王用筷子轻叩了叩碗沿,严肃道,“朝堂的事,只要一日没有定下来,随时都可能变动,别一惊一乍的,踏踏实实才最要紧。”
秦老夫人说,“也不是这么说,咱们外头警醒些,自家关起门来说说也没什么,二郎才十八岁,就能在圣人跟前任职,可比那些镇日只知道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强太多了。”
睿王嗫嚅了一下道,“娘就是纵着他,他倒不游手好闲,可他外头做的事可比游手好闲混帐多了。”
说到此处,鹤山也讪讪道,“爹,我都洗心革面了,你就别再提了吧。”
睿王鼻息轻哼一声,算是揭过了。
明蕴之觉察气氛不对,生怕战火蔓延到身上,只埋头挑着白饭吃,就在愣神的当口,猛然间到碗里多了片鹿脯肉。
“吃点肉。”
他的声蕴低低的,甚至没有抢走其他人的注意力,令她有种专属己有的亲昵感。
她转眸望了他一眼,他的眼仁黑漆漆的,像一面澄澈见底的镜子,眸心的深处盛的正是她小小的倒影。
她心头像是被羽毛轻拂了一下,接着挪开眼,低声回应,“我知道了,多谢……你。”
谁也没有发现他们曾在饭桌上这么“眉来眼去”。
他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只要话题不引到他身上,他便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饭。
更让她有些惊奇的是,其他人也似乎习惯了如此,无论话题怎么绕,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别人在谈。
在热热闹闹的家宴里,他们就像一对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还好,她在家也习惯被漠视,现在孤僻的人也成了同盟,便算不上孤单了。
就在她思绪乱飞的当口,鹤山突然开口问她,“嫂嫂不要拘束,多吃些。”
“多谢二郎,二郎辛苦,你也多吃些。”她说着便伸筷夹住了面前的莼菜笋。
怎知鹤山的筷子也不偏不倚地伸了过来,她赶紧缩回手道,“你先吧。”
鹤山还有些孩子气,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当季的莼菜笋最是鲜美,连肉都比不上,我也最好这一口呢。”
她也跟着莞尔,淡淡回应,“还真是巧了。”
鹤山眼梢又转向裴彧,“不过大哥好像讨厌莼菜的味道,是吧?”
裴彧垂着眼,脸上看不出情绪,少顷才伸臂夹起一箸放入碗中,缓缓道,“没有的事。”
鹤山眼见他将那箸莼菜送入嘴里细嚼慢咽着,眼里的笑意加深,“原来是我记错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二郎虽是快人快语,可兄弟俩却好像不大融洽。
当然,她的疑惑还没有持续多久,就已经得到印证。
吃罢饭撤下残羹又换上清茶和果盘,秦老夫人今儿兴致好,又有鹤山和明雪这对兄妹打趣献宝,拿出一副竹做的牌和棋子,陪秦老夫人玩起六博来。
明蕴之在家没见过这种,只默默盯着他们,从他们的欢声笑语中也能窥探出谁胜谁负。
秦老夫人连输了三把,丧气地拍起大腿,余光瞥见端坐在旁边观看战局的妤娘,于是招了招手道,“妤娘,你来帮我玩了这把,你是新媳妇,身上沾着喜,可要帮我挣回点面子。”
明蕴之挪身过去,嗫嚅道,“祖母,我还没怎么玩过这种呢,怕是要给你丢脸了……”
秦老夫人以为她是谦虚,只道,“这有什么要紧,你只管玩,输赢都算我的。”
她望了望绮萝,见她也耸了耸肩,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兄妹二人已将棋盘恢复原状,接着轮流掷筹,按筹上的点数走棋。
轮到她时,她也学着他们的模样掷筹,掷的是六,秦老夫人立刻笑起来道,“果然新人的手气就是好!”
她便拈起一枚棋子,慎之又慎地走了六步。
怎知棋子刚落,鹤山便吃了她的棋子,抬起幽深的眸子盯着她道,“嫂嫂还真是没玩过啊,走到这边来,就不怕我吃了你?”
她似乎从他浓墨般的瞳孔里窥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玩味。
她早就看出秦老夫人才是府里的主心骨,便四两拨千斤道,“二郎是骁勇善战的战将,怎么不能给我留条活路?让祖母晚上也好眠些。”
果然,见她搬出了秦老夫人,鹤山便收敛了不少,最后,竟让她也赢回两局。
结束战局时已经快到三更天了,众人这才各自回了房。
有了前一晚的经历,这回面对面脱·起衣服来也不算艰难了。
她很庆幸遇到这么一个正人君子,关上门来谁也不用侍候谁,只是各自背着身子褪去外层的衣裳。
她依旧留着素纱的长袄,里头的主腰换成雪白的,她低头检查了一遍,这才转过身来。
没想到他还定定地杵在原地,身上的道袍仍半解着,露出劲瘦的肩背,上头竟有密密麻麻的一片红疹蔓延至袍底,也不知道还有多少。
她瞳孔震颤,“你……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些痒。”他边说边系上衣带。
“这么严重,还是涂点药吧……”她说完又想起暮食那幕,脑海里一道白光闪过,忽而问,“你是不是吃莼菜就会长红疹?”
他顿下手中的动作,回眸望了过来,半晌才颤着羽翼似的睫毛,缓缓应了声是。
但这些隔阂绝不是对着明蕴之的,天子虽欲掌控臣子私事,这几年也很少当面考问详情,用来判断臣子是否心口不一。
是不满意他在浙江时对编造那人踪迹的海盗先斩后奏,还是疑心裴氏脚踏多只船,不仅仅与东宫暗中来往,还想再与雍王互通有无?
内侍总管见状连忙使个眼色,叫小黄门将裴彧封好的那一对铁如意拿来,笑着禀道:“奴婢糊涂,裴侍郎特地孝敬了一对如意给皇爷,方才竟忘了拿来。”
皇帝“唔”了一声,拿过来在手里掂了两下,道:“你也是老糊涂了,元振难得孝敬,你就这么轻慢?”
“明大人被贬的时候臣还年幼,实是不知,只是见弟妇孤苦,不免想起娘娘当年来,仗着皇爷疼爱小辈开口,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裴彧起身明罪,神情平和道:“更何况陛下只是问臣如何解决薛学士眼下的处境,不是问臣与明家是否有姻亲,至于明大人能否中选,全瞧他自己才学,若称圣意,也是他自己的造化。”
明儇当年论理不算有错,只是不大会看眼色,在皇帝最为躁怒的时候上书劝谏,虽然皇帝也知此事确实不妥,甚至就在两三个月后朝廷便主动停止了各地搜罗尼姑进京的举动,然而天子总是不会有错的,错的是直斥君父之短的明儇。
大理寺卿又候了几个月才上书,重拿轻放,将明儇远远贬走,做个无权的闲官。
若无意外,明儇只能等着东宫即位,才有可能放还归家。
人上了年纪,总是有些别扭,皇帝轻轻哼了一声:“皇后虽年少丧父,却是无书不通的女状元,你有几个脑袋,敢拿她和皇后比?”
虽是如此,语气到底和缓些:“罢了罢了,元振,你也难得向朕开口,一纸文书的事情,教他进京就是。”
裴彧面上无多少笑意:“臣替薛学士明过陛下。”
皇帝骂了一句“油嘴”,指着他恨铁不成钢道:“眼瞧着三十了,天天想着别人,就没听着你一句好信,既然你母亲说得动你,索性趁早寻个称心的姑娘才是正经。”
镇国公当初不惜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临阵倒戈,弄得夫人难产,一子下落不明,以至于裴家这么多年都只有裴彧一个后嗣,但他不成婚,简直是不孝,打算就此绝他父亲的后。
裴彧无奈,皇帝虽对臣子家的荒唐事不大过问,但催婚做媒却是避不开的,他想起这几日的种种,道:“臣生性无趣,不宜成婚,在外声名亦不算好,皇爷若定要做媒,不怕夫妻双双逃婚么?”
这已经算是他难得能说的俏皮话,皇帝将有意招裴彧为婿的那几家勋贵掂了个遍,即便知道他与明氏女有私,只要没宣扬出去,那些人家大约也是同意的。
虽然知道又是托辞,可皇帝也习惯了裴彧拒婚,随口骂道:“你是年纪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既然山岳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管你,朕也是白费一番好心。”
裴彧起身告退,内侍总管得了皇帝的吩咐,一路送至殿外,送了一张字条与他,谦和道:“皇爷念旧情,一直挂记着裴二公子,禁内得了些消息,想着世子或许有用,动了恻隐之心,竟没叫北镇抚司拿人。”
裴彧看她一眼,“孤没你想得那么……”
他抿了抿唇,没继续说下去。
明蕴之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
裴彧若是真那样心冷,从最开始便不会默许她插手,又有今日这一遭。
裴彧垂眸,原本缀在指骨上的扳指不知何时换做了一串沉香檀木的手持,随着动作轻轻转动着。
周觅柔愕然睁大双眼。
第 37 章 第 37 章
第37章
此刻的脑海中,却什么也想不清楚。她靠在男人热烘烘的胸膛上,几乎是半坐半靠着,刚洗净擦干的额发又被细汗打湿沾在颊旁,粘粘糊糊。
双眼有些找不到落点,在织金鸳鸯床帐上飘来荡去。从未有过的触感让她不知该如何呼吸,如何反应,指尖掐得紧紧的,掌心潮|热。
耳畔的呼吸又重了几分,裴彧垂首,轻轻咬在她的肩头。
“在想什么?”他稍稍用了几分力:“怎么还不专心?”
他像个尽职尽责的先生传授学业,对其不听话的学生严厉指导着。一声轻响,如同幼年淘气时挨过的手板,不重,却落在了她意想不到的位置。
明蕴之呼吸一颤,“在想……!”
她话未说完,又变了音调。
明蕴之微微一笑,“先记着,待时机合适自会告诉你。”
“至于现在,”明蕴之愉快地拍了拍手,“上菜!”
她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更不会在吃上亏待自己,浮光教虽地处西州,可这些年来却已吃遍了九州美事,食材都是金甲卫快马加鞭运上峰来,厨子更是从九州各地招来的名厨。
很快,两人面前的桌上已摆满了各种丰盛菜式,当中是一个烧着炭火的铜锅,里面似乎炖着猪蹄鹿脯还有许多鲜菜,在寒冷的雪地看的人食欲大动,裴彧常年服用辟谷丹,对吃食并没有什么讲究,此时却也感觉自己有些饿了。
明蕴之却突然对着人勾了勾手,“过来。”
裴彧脸庞一怔,顺从地起身,走到她身旁站定。
明蕴之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指向地面,眸中笑意盈盈似有万般风情,红唇轻启,说出的却是没有丝毫感情的两个字,“跪下。”
裴彧神情一怔,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径直跪了下去。
“跪低点。”明蕴之再次开口,“记住了,我不喜欢仰视人。”
裴彧闻言跪坐下去,双手放在膝上,应道:“阿姐,我知道了。”
明蕴之这才开始动筷,先喝了一口婢女盛好的野菌乳鸽汤,再吃上一口香气扑鼻的烤鹿肉,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就在她吃下满满一口嫩滑鹅肉时,身旁少年腹中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声,彧冷的脸庞倏地一红。
明蕴之摸了摸肚子,她已然吃的差不多了,这才对着静姝吩咐道:“把它带过来吧。”
“是。”静姝应声的同时却有些犹豫,尊主的剩菜素来是喂无忧吃,可若是让无忧看到尊主身旁的郁淮,怕是会冲上去狠狠撕咬。
明蕴之知道静姝在裴虑什么,她只是恶劣地想要让郁淮眼睁睁看着,他极度渴望极度想要吃的饭菜,却被一条狗吃了下去,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否还能这般淡然。
待静姝离去后,明蕴之看了眼地上乖顺跪着的少年,心情突然十分愉悦,她夹起鲜笋蒸鹅中鲜嫩的竹笋放入空盘中,递到少年嘴边,若有所指地说道:“你可知道有一种杀人的办法,是把人绑在雨后的竹笋上,不到半日的功夫人就会被快速生长的竹笋穿肠而亡。”
少年看着她,默默低下头,以一种堪称屈辱的方式含起盘中的竹笋,吃了进去。
待嚼碎咽下后少年再次仰起头,漆如点墨的眼眸没有丝毫变化,里面满是信任和坦然,似乎不管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看来是喜欢的。”马车行进迟缓,红麝中途想着娘子坐了一路,或许会腰酸,鼓起勇气靠近车窗,想问一问娘子需不需要吩咐,却只听见一声低低的呜咽,像是在与姑爷怄气。
她一个婢子哪里好过问主人之间的事情,刚想退回去守着箱笼,却听二公子极为耐心地轻哄,声气柔和极了,要替娘子一点点擦干净。
像是已经将妻子哄好了。曾夫人听她竟然想拍拍屁股走人,不由得悬起心来,凌厉的眸光像箭射了过来,“你是不是对世子说了什么?”
“哪能呢,”她的泪说掉就掉,却不去擦它了,只嗫嚅道,“母亲也见了世子,倘若他知道内情,会是这般和善的态度?王府岂能容忍明家的偷梁换柱?”
曾夫人捏着眉心道,“既然戏已经开演,就没有中途走掉的,你且再扮演下去,等找回妤娘……”
明蕴之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也知道闹起来,非但对自己没有好处,反而会让日后更加如履薄冰,所以,她只能忍。
虽然结果不能改变,但是自己鼓足勇气说的这番话,也并非无用,至少等她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个秘密,就是她与曾夫人谈判的利器。
曾夫人又趁机教导了她一番,这才放她回自己屋里。
她的住处仍是她原先所在的梧桐苑,比起其他人的院落,梧桐苑实在是小得可怜,好在她偶尔也种几株花花草草,还算清幽明净。
甫入院里,便见梁姨娘站在那株垂丝海棠下,月色如练从头顶密密匝匝的花枝筛了下来,照得她那张脸温婉慈和。
她脚心一顿。
梁姨娘闻声扭过头来,对上她的目光。
来了大半天,她还没有和姨娘说过话。
她的脸色很平静,一壁往屋里走一壁问,“娘怎么还不休息?”
梁姨娘跟上她的脚步道,“你这个死丫头,来了这么久也没找我说句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她解释,“那不是没机会走开嘛,方才又被母亲叫到院里训了一顿,我以为这么晚娘应该睡了,就没去打扰。”
说话间两人已入了寝室,明蕴之把丫鬟都屏退出去,关上门,亲手给她泡了杯茶,“娘喝这个吧,这是桔普茶,少喝些,夜里才不会失眠。”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泡茶,那个老妖妇又跟你说了些什么?”梁姨娘的心思却不在茶上,只随手将茗碗搁在一旁道。
明蕴之转眸望向她的脸,半晌,突然轻叹了口气。秦老夫人的决定,让明蕴之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不过,她才懒得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上瞎想。
绮萝和容妈妈也是只懂了个大概,然而毕竟兹事体大,她们都不敢妄自主张。
为了周全,明蕴之写了封信让容妈妈寄往青源,费神的事,让曾夫人去想吧。
看着这封信寄出去,她的心稍稍回落了些,只是想到明雪和睿王妃,她便止不住地头疼。
还好王府在物质方面从没有亏待过她,不像明家,就连布匹器具都要分出个优劣来,她当然只能拣着妤娘挑剩的东西将就着用,日子久了,谁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她和妤娘关系并不像寻常姐妹那般亲厚,虽然妤娘是她在府里感受到为数不多的善意,可她明白,她偶尔的关心仅仅是因为她良好的涵养,而非真正的感同身受。
就像她不明白褚少游那种一穷二白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她私定终身一样,她们姐妹之间隔着天堑,所以注定不会交心。
说起来,妤娘和褚少游也私奔好几日了,也不知道过得如何,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想到这里时,绮萝也小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大娘子怎样了,她要是回来,咱们也不用如此慌张了……”
明蕴之看了她一眼,虽然被她这么对比,心里不是滋味,可想到绮萝跟在妤娘身边那么多年,自己不过是个临时的假主子,又如何能在她心头越得过次序去?
这么想,倒也释怀。她向来不在这些小事上自苦,否则一天到晚只剩怄气,活着也没意思了。
“是啊,”她附和道,“倘若妤娘在,这种事在她眼里根本不成问题,我倒是希望她赶紧回来,趁端阳来临前我也好溜回家,免得做不好,到时还白遭一顿数落,也毁了她的名声。”
“我是看出来了,”容妈妈压低声线道,“这府里,还是秦老夫人有话语权,咱们凡事先别往最坏的结果想,倘若能讨好了秦老夫人的欢心,就算别的地方有不足些,只要秦老夫人有心偏袒你,就不怕什么。”
话虽如此,可这也并非易事,最后也商量不出个结果,只好静下心来,等候曾夫人的回信了。
夜里,洗漱完毕,明蕴之照常在里侧躺下。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她现在也放松了警惕,不像一开始那般直挺挺地躺着了。
裴彧走过去熄了灯,径自上床卧倒,随口问,“今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她现在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是看了会书,还练了会字。”
他不疑有它,又说,“听祖母说今年端阳节要交给你来办?”
“嗯……”她沉吟了下,又缓缓添了一句,“祖母还要小姑和我一块操办,她好像……不是很满意祖母这个决定。”
他听出她语气里淡淡的委屈,不禁翻过身来,盯着她的轮廓问,“明雪又刁难你了?”
她睫毛颤了颤,立马回道,“没有的事,小姑只是心直口快了些……”
“你不用替她说话,她是怎样的性子我比你省的,她从小就养在祖母膝下,被宠坏了,性子难免娇纵些,先前的事我不管,不过她要胆敢给你穿小鞋,那就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哥哥,我明日会跟她说说的。”
明蕴之没料到他还有这般担当,心里不由得一暖。
其实这个人,抛却身份不谈,他的容貌品性,也是世间难得。
这样的人,换作别人早就动心了,可她不同,有父母的先例,她更相信人心易变。
“嗯……那就多……”
“谢”字还没吐出口,却被生生堵在喉咙。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他,渐渐地感受到他身体传过来的温度,和轻微的压迫感。
她的背一下子汗湿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身上,连喘息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触碰到了什么。
“多什么?”他的声蕴传了过来,尾调有些许玩笑的意味。
这样的亲昵对夫妻来说刚好,对他们而言显然是逾矩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哪曾见过这种阵仗,头脑都不灵光了,迟怔怔地想了许久,才瓮声瓮气地告饶,“你消消气,我只是一时嘴快了,既然你不爱听这个,那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嘛……”
说到最后,声蕴越来越低,鼻蕴也厚重起来,仿佛要哭了似的。
成婚到现在也有八日了,每次他试图亲近她一些,她就倒退三尺,起初他还以为是她羞赧,可渐渐地他也不自信了起来。
所以这回他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维持着姿势,甚至微微向下俯身,温热的气息就扑在她白嫩的颈边,“你就这么怕我?是我长得太凶了?”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一点儿也不凶,非但不凶,还……”说到这,她突然咬住了下唇。
他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半是探究半是期待地重复,“还?”
明蕴之被他盯得没了法子,脸颊也悄悄红了起来,幸好已经提前熄灯,自己的神情变化不会落入他眼里,于是梗着脖子,强装镇定道,“你……你就非要我夸你长得好看嚒,我就不信你照镜子没有察觉。”
他吃吃笑了起来,紊乱的气息像一阵阵的浪潮扑洒在她脖侧,弄得她痒斯斯的。
她向来怕痒,一下子也不知道扯中了哪根筋,止不住想笑起来,只是又怕失了仪态,笑声始终克制着,憋得她胸·脯子一颤一颤的。
这么一来,她感觉到身上的分量更沉了,扑在她颈边的呼吸愈发粗重了些。
吓得她绷紧了身子,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昏暗的帐内,他的眸底却一点点亮了起来,熠熠的眼神甚至变得有些灼烫。
“妤娘……”
她的声蕴都在轻颤,“什、什么事?”
他支吾了一下道,“你那个……还有吗?”
她一时摸不着头脑问,“哪个?”矩。
那厢的裴彧回到书案前,忖了忖,拿起将才她一直在算的账本,目光掠过上面的字迹,工整、却缺少底蕴,与方才的字如出一辙。
明雪不同意了,“你倒是好性子,连这都能忍,我看不必先知会祖母了,不管他之前有没有犯过事,单说这回,昧下这么多银子,若不罚,其他人又如何信服?日后,大家有样学样,又该如何处置?”
说话间两人已入了寝室,明蕴之把丫鬟都屏退出去,关上门,亲手给她泡了杯茶,“娘喝这个吧,这是桔普茶,少喝些,夜里才不会失眠。”
“那你说怎么办?”
她哂笑了一下,这才问,“那往年都是如何备礼的,朋友可有什么偏好?”
容妈妈见状赶紧上前,暗暗掐了她一把,痛意猛地从手臂内侧传来,她疼得一个激灵,霎时清醒了过来。
秦老夫人趁机说,“你没事多跟你嫂子学学,就你那针线,真是狗都嫌。”
抬眸对上他的眸光时,她又仿佛被他温柔似水的眼神烫到了,脸颊也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晕。
明蕴之倒抽了一口凉气,咬着手帕道,“你轻些……”
他虽也是一知半解,却还是疑惑地凝起眉,犹豫问,“你往常……都是几日?”
她望望众人,这才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定在她身上,想来刚才是出了丑,大家都在看热闹呢。
她愤懑地咬了咬后槽牙,强压下心头的火,带着一丝期望问,“那她可有带什么话?”
她娘不过三十来岁,这些年来,她的五官变得锋利许多,可还能看出一点花容月貌的痕迹。
她娘也是个苦命人,原先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落败,她也沦为风尘,就在这时,她遇到了父亲。
父亲年轻时高大俊朗,更重要的是,当年明家还未曾落魄,他最喜流连于烟柳之地,风流倜傥,挥金如土。
那条街就没有花魁娘子不认他的,大家都叫他“庆王世子”,父亲为了娘,上演了一出救风尘,把她从那昏暗的地方拉出来,还许诺娶她为妻。
后来当然是没成事,他遵从祖父母的安排娶了曾夫人,娘便只能沦为妾室。
这些年,她不甘屈于人下,可她那不高明的手段,又碰上的精明异常的当家主母,常常落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惨状。
父亲又是副慈懦的性子,也不能指望他点什么,明蕴之是看着她那张冶艳的脸一点点枯槁起来的,所以,即便她们母女俩时常因观念不同而吵嘴,她也不忍狠下心对她。
“娘,你当心隔墙有耳,夫人知道了又要整治你。”
梁姨娘啐了一口道,“我怕了她不成!蕴儿,你年纪小,又是副无欲无求的懦性子,你不懂,你不去争,他们连一个子都不会给你,到时候你就悔着去吧。”
明蕴之倒不是她娘说的那般无欲无求,可能是她藏得太深,连她娘也摸不清她的性子,她觉得自己比她娘强的一点就是,她不会像她那么高调地以卵击石,对她来说,身在夹缝里,放低身段并不丢人。
但不知二公子是怎么惹到娘子了,她搀扶娘子下车时,明蕴之双颊仍有泪痕,像有些站不稳。
要不是知道丈夫还有事情,明蕴之才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但在下人面前,她不会不给二郎颜面,让人白看笑话,因此只用帷帽遮挡了气鼓鼓的面容,低低威胁道:“你睡西厢房,我不要和你住一起了!”
欺辱一个任他施为的年轻姑娘,确实不是什么君子所为,罗裙一层层系上去,裴彧只留了她擦泪的帕子敷伤,闻言静默片刻,才叮嘱道:“能教你消气就好,让下人将东西都搬过去,你不要自己动手。”
女子的心事确实难以捉摸,她分明是尝到一点甜头了,但清醒过来又翻脸,好在他确实不曾做得更荒唐,否则她行走不便,还要担心备用的两三条手帕擦不擦得干净,万一落到地上去,徒惹奴婢笑话。
明蕴之不过是口是心非,哪是这个意思,要对她用强,霸王些就是了,又一副为难神情做什么,察言观色的本领都用在这上面,她哭一声都要缓缓。
一个不妙的猜测浮上心头,如果真像阿娘说的那样,二郎已经到了体虚的年纪,有心却无力,又羞于启齿,怕惹她伤心,不是想法子让她早睡,就是要在这上面吊着人一口气,教她不上不下的难受?
哪有新婚的郎君说分房也不生气的,她会不会是中计了?
红麝扶着娘子从侧门入,府里是备有小轿的,但明蕴之却神情恹恹,她不想立刻回院子里去,只想四处走走,透透气。
府里做粗活的奴婢大多还没见过新过门的二少奶奶,更不熟悉她带来的婢女,只是明蕴之戴了帷帽,衣着不凡,即便在后宅闲走,旁人遇见了也远远避开,并不上前多问。
侍女小厮们将她的衣裳器具都挪回院去,明蕴之随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水榭花台里,那里还盛放着几枝花。
秦妈妈说天气好的时候沈夫人最喜欢坐在这里听琴,琴音从岸边随着水声花香一道送过来,清幽雅致。
水面浮着几片碎冰,到底是萧索时节,她无心招乐工吹奏,只想坐着喂喂鱼。
远处有年轻女孩的笑声,叽叽呱呱像一阵飞来的云雀,红麝蹙眉,刚想扬声制止,明蕴之却示意不必,起身随手阖上雕花木窗。
她泛舟采莲、和邻里女子一起捣练浣纱,中途说起家长里短,并不比她们娴静多少。
“前人说鸟鸣山更幽,咱们今天也闹中取静,听听她们都私下说些什么。”明蕴之露出些笑意,“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她们都不敢笑了。”
远处的婢女大约有些得意,未曾注意到水榭一处花窗悄悄合起,她蹲在水边看鱼,同人抱怨主子难伺候。
“阿弥陀佛,怀思堂那尊大佛可算是走了,我阿娘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把我塞进夫人的小厨房当差,才清闲几日,就要我换着花样给他炖汤,炖来炖去也不合那位爷的心意,咱们世子爷还没这么挑嘴呢,伺候好了是本分,伺候不好就是罪过了,自打新妇过门,摔摔打打的,没一日消停。”
明蕴之蹙眉,府里有名有姓的主子不多,她没听婆母说过有难伺候的亲戚住在镇国公府。
裴彧笑了笑,松开咬住她肩头的牙,留下几个浅浅的印痕,带着些粉。他垂下头,气息流经过柔软似凝脂的身躯,缓缓下落。
恍惚中,似蜻蜓点水般轻巧地触及水面,而后任由雨珠滴落,落花逐涧般倏忽隐没而去。
明蕴之闭上眼,咬着唇不让自己闷哼出声,奈何耳畔水声潺潺,比窗外落雨还要惹人心烦。唇边抚上了温热的指尖,他撬开她的唇瓣,哑声道:“别咬自个儿。”
她对自己倒是心狠,咬出了深深的红印,裴彧眸色深了几分,俯身吻上。
他们从前,少有亲吻的时候,如今这般轻轻含住,倒觉新奇。他并未急于深入,而是上下如一地细细研磨着,轻轻拂过,似羽毛般轻飘地来回,却没个落点。
明蕴之掐住他的手臂,用力越发紧。
“你故意的,”她呼吸发沉:“……是不是!”
裴彧低低笑了一声,应她:“只有此刻,才算得几分真。”
烛火未熄,落在床帐上,惯来维持着一副柔婉端庄的人儿眸中生了恼来,恨不能张口咬住他。偏生下一刻,磨蹭了许久的人忽然利落地吻住她,连带着那些所有迷蒙的情谷欠和混乱,一道沉了进去。
第 38 章 第 38 章
第38章
银匙在白玉盏中轻搅,发出叮当的碰撞声响。香甜的牛乳气息四溢在空气中,将整个临华殿都染得甜腻腻的。
细长的指尖捻着纸面翻过一页,沙沙的声响和落叶似的,难以令人忽略。
裴彧自认经历过不少事。
两军对垒,兵临城下,刀光剑影中以命相搏……却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为煎熬。
煎熬。
裴彧思及这个词,唇瓣紧紧抿起。
他坐在桌案边,看着女子腕间翠绿的玉镯起伏,一时翻页,一时舀起一勺酥酪来,送入唇中。
嫣红的唇瓣沾上些湿漉漉的水光,她晶莹的眼眸低垂,眉头微蹙,不知在思索什么,极认真的模样。
方才回宫见她看着此书,有那么一瞬间,裴彧几乎不知该作何反应。不过一个通俗话本罢了,他若大张旗鼓,反倒显得他……心中有多见不得人的似的。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明蕴之心中倏然一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少年黑色的发顶,而手感竟意外的好。
而几乎是在她手掌触到少年的同时,一个金黄色的身影从湖面快速地飞奔而来,朝着地上的少年径直扑了过去!
明蕴之眸光一沉正准备扒开无忧,可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却超乎了她的预料。
只见无忧两只前爪撑地,正喜笑颜开地一下一下舔着那眉头微皱略显困惑的郁淮,金色的尾巴高高扬起,摇的欢快无比。
“无忧,你在做什么?”明蕴之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汹涌怒气,她的狗怎么可以对着别人撒欢?她对着无忧招了招手,厉声道:“快过来!”
“它是无忧?”裴彧微蹙的双眉瞬间舒展开来,单掌指地比划道:“无忧竟然长这么大了,它以前才这么高来着。”
少年眉眼弯弯,仿佛整个湖面都在此刻亮了起来,她第一次看到少年笑的这般开心,整个人褪去了平日的彧冷淡漠,整个人仿佛山间无拘无束的风,眼里又像是盛满了漫天星辰。
明蕴之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入了明府,明蕴之携着裴彧向父母请安,甫入花厅,便见祖母、父亲和曾夫人皆端坐在太师椅上,唯独梁姨娘不在。
周老夫人见到他们俩,便率先笑出声来,可相比之下,曾夫人的神情便淡漠了许多,明昌友则是像尊泥塑似的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寻不出喜色。
明蕴之便明白了,他们没有找到妤娘。
她有些消沉,却又不得不装做若无其事地跪了下去,“女儿带……夫君给祖母、父亲、母亲请安。”
裴彧当然也是有些尴尬的,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见过明昌友,虽然年龄差了不少,可按辈分,他还是规规矩矩叫了他一声友兄。
而今身份一变,却也要跟着跪下请安,改口道,“裴彧见过祖母、见过泰山大人、泰水大人。”
说道便亲手呈上见面礼。容妈妈是曾夫人房里的老人,平素里作威作福惯了,这还是头一回被冷斥,登时觉得一张老脸没处放,更偷摸地瞟了明蕴之一眼,这才低下了头。
看着她吃瘪,明蕴之幸灾乐祸,也不开口帮她说话,只听裴彧又道,“我向来不惯丫鬟婆子们近身,你下回进来前要先敲门,不得应允时只能在外间侍候。”
他的声蕴很温和,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自有摄人的气魄。
容妈妈只好连声道歉。
明蕴之像是刚反应过来一般,这才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君拂,容妈妈是我奶母,在家一向这样的,大概忘了这是王府,还请你饶了她这回吧。”
听说是奶母,裴彧脸色和缓地点了点头。
洗漱毕,明蕴之换上浅紫的竖领大襟长袄,外罩宝蓝唐草纹比甲,下半身则着了朱红宝相花织金马面,头发梳成?髻,饰以凤凰挑心、玉兰花钿和珍珠红珊瑚掩鬓。
新妇的妆扮和闺阁的大为不同,颜色更为鲜亮,珠光宝气在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是个俗人,一上身便喜欢得不得了。
心情一好,笑容自然浮在脸上,就连裴彧都看出来了,他也换了身雀梅的道袍,头上则扎了漆纱的唐巾,从屏风后走出来还在问:“什么事这么开怀?”
她压下嘴角,乌溜溜的眼仁转开了,“没什么……”
口中虽是“没什么”,可见她一张粉面含娇带怯的,他的心头也熨贴,故意不去戳破。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新婚的夫妻走在回廊上便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丫鬟们不敢近身,全都隔得老远,只有容妈妈,仗着是世子妃“奶母”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走在落在他们两步之后的距离。
她略微佝着背,掖着两手,冒着精光的眼神从他们相隔的罅隙里射了过去,只要袖子挨到了,肩膀靠近了,她的后槽牙便暗暗咬得咔咔作响。
明蕴之只觉得如芒在背,耳边听着他向她说明每一处景观,她虽心不在焉,却也觉得耳畔痒斯斯的,是清澈动听的语调。
又拐过一重院门,她的手心忽地一暖,等醒过神来才发觉手被他握住了。
她的恐惧在一瞬间被抛到了顶点,背上沁出了汗,挣了一下竟没挣脱。
她下意识回头瞟了一眼,在见到容妈妈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的眼神时,她的脸色白了白,不敢迟疑片刻,卯足劲便将手抽了出来。
其实他不过虚虚一握,被她这么一甩,便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侧眸望了过来,漆瞳里有错愕一闪而逝。
她僵了僵,不敢对上他的眼神,嘴皮子动了半晌也没发出声蕴。
“走吧。”他的声蕴听起来没什么波澜,改而将手负在身后,缓缓踱着步子。
她跟上他的步伐,到了花厅,睿王和睿王妃已经端坐在那了,睿王与裴彧是截然相反的气质,棱角分明的五官略显刚硬,身材甚至比裴彧都魁梧了不少。
睿王妃也就是祖母的堂妹,按关系算是明蕴之的姨祖母,可她也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再加上王府的水滋养人,虽说眼角已有了几缕细纹,可脸色看上去还算红润,这一声姨祖母她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的。
当然,既然入了王府,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妤娘的婆母,她便先替她唤一声母亲吧。
就在裴彧请安后,她也跟着朝上首的长辈福下身去,“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
睿王叫了声起,反倒是睿王妃没有说话。
“世子妃不愧是青源第一美人,这通身的气质,就连建京的世家女子也要甘拜下风呢。”一声倦懒的声调轻飘了过来,是立在睿王妃身侧的妇人开了口。
明蕴之顺着声蕴望了过去,只见妇人大约三十来岁,穿金戴银,长了张大气的圆脸,眉峰凌厉,眼尾飞扬。
裴彧对她说,“这是郑姨娘。”
她顺势道,“给郑姨娘请安,郑姨娘谬赞,我愧不敢当。”
说完便一齐落座,俄而,小姑明雪也搀着老夫人姗姗来迟,众人忙起身施礼,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明雪年纪和明蕴之相差不大,银盘脸,杏儿眸,唇上还有饱满的唇珠,笑起来,颊边还有两颗浅浅的笑靥。
敬完茶便开始传饭,丫鬟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
她便笑吟吟地盯着她道,“嫂嫂,听说你诗做得极好,连祖母都忍不住夸赞,要不你先即兴做一首绝句,让我也开开眼。”
明蕴之心头一骇,寒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将目光扫向了侍立一旁的绮萝。
绮萝垂眼沉吟,余光见一个丫鬟端来蟹黄灌浆馒头,想起妤娘往日里做过的一首诗,咏的正是蟹黄灌浆馒头。
于是趁着众人不注意,对她使了使眼神。
明蕴之一时没琢磨出她的意思,绮萝又暗暗扯了她的袖子,悄然抽出藏在袖口的镜子,透过日光的折射,在她裙摆上写下了几个字。
明蕴之虽愚钝,可急中生智,看了一遍,竟也悟出她的意思,脑中迅速飞转,嘴里却懂得逢迎,“这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我不过是读过几年书,认了几个字,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嗳,嫂嫂这是谦虚了,还是……”她的眼里雪亮雪亮的,看似天真烂漫,可明蕴之却能读出她另一层意思,语气里隐隐的矜傲,大约是看不起她的出身,嫌她高攀了。
这也得益于她在家的经历,每每要看人的脸色行事,揣度别人的意思,久而久之,她也比常人更懂得揣摩人心。
当然,她的下马威其他人未必看不出来,可她目光睃了一圈,见到众人百态的脸,心中也有略略有了数。
见她沉默,裴彧缓声开口,“妤娘初来乍到,妹妹又何必为难她,你们两个一般的年纪,日后也算多了个姐姐关照,如此不好嚒?”
没想到他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望了过去,眸中浮现出讶然。
他端起茗碗,气定神闲地呷起茶来。
明雪哟了一声打趣道,“没想到大哥哥也懂得怜香惜玉,我又没有为难她什么,这就护得跟心肝肉似的,可不像认识的大哥哥了。”
秦老夫人挑起眉道,“雪丫头,这就是你不对了,他们新婚夫妻琴瑟和鸣正是好事,怎么到你口中反倒酸溜溜的,哪有妹子吃嫂嫂的醋的?”
郑姨娘赶紧附和,“正是,就是要考量新妇,在场那么多长辈,也轮不上你,你算哪根葱?”
明雪气呼呼道,“姨娘何必对我冷嘲热讽,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嫂嫂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强求,就我小肚鸡肠是吧?”
秦老夫人向来溺爱明雪,听到郑姨娘这么说,立即挑起眉锋道,“一家人聚在一处,莫非连一句玩笑话都说不得?雪丫头不过是贪玩的年纪,哪有那么深的心思,你这个为娘的,怎么也不分青红皂白?”
郑姨娘赶紧低头道歉,睿王也跟着道,“母亲息怒。”
场面一度凝住,睿王妃这才慢吞吞开了口,却是向着秦老夫人说的,“妤娘,你就随便做一首来,老太君可是最喜满腹才华的娘子,你做好了,定能得到她老人家的欢心。”
所有人目光又转向明蕴之。
裴彧压低声线安慰,“别紧张。”
有了他这句话,她心头更有了底,默默挺直了腰板,朝着王妃道,“媳妇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明蕴之徐徐道,“我虽读过几本书,但论才华自然比不过在座的各位,既然小姑说了,那我先抛砖引玉一回,等我做完一首,也想见识一下小姑的文采。”
虽在青源长大,可她一口官话字正腔圆,声如玉鸣,甫一开口,秦老夫人便不自觉露出笑容。
裴彧也悄然朝她投去眸光,见她竟化被动为主动,不禁暗自佩服。
睿王妃当然也乐见其成,便道,“这有什么,就当玩玩就是了。”
明雪脸上僵了一瞬,秦老夫人看出她的难堪,便主动降低难度,“既是玩玩,也不拘什么对仗押韵了,只要吟得出口,我这里通通有赏。”
睿王抚着短平的胡须道,“好好好,那就开始吧。”
明蕴之起身,学着妤娘的姿态莲步轻移,“请容我借这屋里的东西一用。”
得到应允,她也不立马开口,目光在屋内睃了一遍,佯装思考道,“雪峦纵好金膏溢,瑶池暖玉满鼻香,白玉松香社雨时,梦觉寻味度清欢。”
话蕴落,众人皆拊掌道好。
她敛裙落回原座,猛然对上他流露出惊喜的眸光,眼神黑沉沉的,竟这么旁若无人地凝睇着她。
盯得她双颊飞红,悄然别开了眼。
轮到明雪时,她试图撒娇混过去,然而睿王妃却隐隐得意道,“明雪,这回该你来了。”
明雪的书是没少读,可她的心思只在吃喝玩乐上,夫子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学了几年也还是半吊子。
这回被架到这份上,只好绞尽脑汁想了一首,比起明蕴之的,自然逊色许多。
好在她是府里最小的孩子,做完诗满脸羞红地往秦老夫人怀里扑去,倒也令众人开怀大笑。
睿王叹息道,“简直把你老子的脸丢尽了!”
秦老夫人护犊子似的把她圈住,又转头将了他一军,“老子快别说了,你又强到哪里去,我都替你臊得慌。”
睿王嗫嚅道,“儿子建功立业靠的是真刀实枪,又不靠嘴上功夫……”
明蕴之见他对秦老夫人恭恭敬敬的模样,心头也明白了,秦老夫人才是王府里的权威。
只是没想到睿王竟也是个草莽,她偷觑了眼身侧的裴彧,见他眉宇虽与睿王一般深邃,气质却略显清瘦文弱,父子俩简直迥异。
秦老夫人公正道,“我也不能偏袒孙女,这回是孙媳妇更胜一筹,来……快来我这领赏吧。”
明雪努了努嘴,有些不服。
“妹妹今日做的也还算工整,值得鼓励,”裴彧说着解下扇坠道,“这个扇坠就奖给你吧。”
明雪瞳孔晃了晃。
这个哥哥总是疏离得不像一家人,怎么今日突然改了性子要奖赏她?
忖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替妤娘善后呢,毕竟这主意是妤娘所出,怕她记恨此事,日后再刁难于她,这才破天荒地奖了她扇坠。
“多谢大哥哥。”她双手接过扇坠,心头却对明妤颇为不屑。
出身低微的娘子,为了攀高枝真是不择手段,知道世子喜好诗词歌赋,她便附庸风雅,这可不就轻易拢住夫君的心吗?
下回,她偏要在众人面前撕破她的伪装。
毕竟是明家高攀了这门亲事,即使事情的发展超出夫妻俩的设想,可也不敢怠慢了世子。
于是夫妻俩回了礼,便开口叫起。
周老夫人拄着凤头拐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踱到裴彧跟前,眼眶湿红,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夸赞道,“君拂,你竟长这么高了,真是一表人才,是我们妤娘高攀了。”
他不骄不躁道,“祖母谬赞,明家教养的女儿知书识礼,明岑二家也早有渊源,何来高攀?”
周老夫人有意与他拉近距离,便问起睿王妃道,“不知你母亲近来如何?我这个做老姐姐的,也想去看看她,奈何腿脚不便,有心无力。”
“祖母是哪儿的话,按理是我母亲该来走动走动才是,只是王府人多事杂,母亲又主持着中馈,一时脱不开身,还请祖母见谅了。”
周老夫人心头有一杆秤,当然知道这只是他的托辞,人往高处走,像她这样的身份,哪用得着应付他们这些穷酸亲戚!
只是如今两家结了连理,就算她不想顾念姐妹旧情,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就算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不能落人口舌。
“好孩子,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况且馥凝当初性子便文静,这些年应该不常走动吧?”
“是,母亲都待在建京。”
站着寒暄完,周老夫人才请他们俩坐。
裴彧来时也向明蕴之打听过家人,见花厅里只有长辈,便随口问道:“舅兄和妻妹怎么不在?”
曾夫人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才道,“贤哥儿往值上去了,蕴娘……蕴娘上山修道,也不在家。”
“修道?”他眉心微蹙,扭头看向明蕴之,“你怎么没和我提起过这桩?”
明蕴之也是刚刚得知自己“被修道”,又如何能未卜先知,于是觑了曾夫人一眼,这才柔声细语回道,“我忘了说,我妹妹有先天不足之症,那年来了个老道,说要让她上山修道才能化了她的病障,所以母亲就赶紧送她上山了。”
“原来如此……”
明蕴之沉吟着补充道,“不过道长说,等蕴娘年满十八就可还俗归家,等你下回来,说不定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曾夫人却对她自作主张添的话感到不满,修得极细的眉锋动了一下,自有威严从那双锐利的眸子里泄了出来。
明蕴之却不是平白无故多的嘴,她故意在众人面前替明家圆了谎,曾夫人就算不悦也不能拿她怎样,而且有了时限,明家人害怕事情败露,定会重新想辙,她也便能全身而退了。
到了傍晚,明贤也从衙门里归了家,他才学平平,更没有什么上进心,还是明昌友腆下脸来给他疏通了关系,才当了个八品教谕。
明蕴之立即起身道,“阿兄回来啦。”
明贤淡淡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她身侧的裴彧,将他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遍道,“哦,妤娘,这位就是世子?”
“是……”
裴彧拱手道,“裴彧见过舅兄,舅兄直接唤我君拂吧。”
很快便摆了饭,用了暮食后便各回各屋去了。
按俗回门夫妻俩是不能同居一室的,曾夫人刚好借着这个由头,将他们俩分别安排在相距最远的两个院落。
丫鬟上来引路,裴彧回首看了明蕴之一眼,见曾夫人身旁的老妈妈上前来跟她讲话。
听不清她们喁喁低语,只见她点了点头,少顷便跟着老妈妈往曾夫人的院里走去。
他这才收回目光,由丫鬟引着往相反的方向走。
一路上,今日的每一幕在他脑海里滚过一遍,从他踏入明家伊始,便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妤娘和父母之间似乎有什么隔阂,可却故作亲昵,好像在掩饰些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摇了摇头,默默地踏入浓稠的夜色里……
而另一厢的明蕴之便没有那么幸运了,曾夫人特地唤了她过来,先是检查了她胳膊上的守宫砂,又问了她这两日在王府都做了什么。
她不敢隐瞒,问什么答什么,容妈妈杵在跟前,还时不时添上几句。
她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可以笑的这般惑人心神,更没有见到无忧对人这么亲近过,哪怕是静姝也是在日复一日的照裴中才渐渐被无忧所接受。
难道这郁淮和无忧当真是以前认识,难道他真的是楼稷?
“无虑呢?”裴彧摸着无忧的脑袋,笑着问道。
这人竟然知道无虑?这些话自她心底流淌而出,她从小就知道二郎是她的丈夫,少女时的一片真心也都交付给他。
“这些话我从没给你讲过,是怕你觉得拿捏住我了,以后欺负我。”
明蕴之不禁莞尔,她也为这些话面热得很呢:“你都没和我这么说过,要是我先说,你简直要得意死了!”
她希望裴玄朗上进,但如今的二郎对世子似乎有种奇异的执念,他们只是同父同母,容貌又像罢了,若总是这样比下去,迟早会生病的。
他并无真心相爱之人,不知女孩子会口是心非到这种地步,但二郎竟也全然不知,她其实是这样想的?
裴彧扶住她的手握得更紧,神色却渐渐恢复平常。
幸而他不知。
只是……裴彧目色沉沉,却从容平和道:“盈盈,你说兄长像什么?”
明蕴之心中剧烈一震,刹那间转过诸多念头,这人怎么会知道无虑,无忧又为什么会和他那么亲近。
她思来想去此事有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真的楼稷并没有死,并且就在这个郁淮手中,所以他才会知道无虑,还能拿到沾染楼稷气味的东西。
可是那日少年昏迷后她已检查过他周身上下,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就连衣服都已换了新的。
那么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此人真的是楼稷。
裴彧取下肩头的披风,为她披上。
“孤来接你回家。”
明蕴之眸光颤了颤,手按着那披风,周身蓦地感受到了另一个人身上的暖意,将那寒邪驱散。
“二娘!二娘别走,你再劝劝你妹妹,含之……”
他揽着明蕴之的肩头,随意扫过一眼追出来的柏夫人,淡声道:“岳母大人,孤要带蕴之回宫,也不成么?”
柏夫人的哭音忽然止住,她不想太子殿下竟然会在,身子晃了晃,像要晕过去。
徐公公马上笑眯眯地扶着她,道:“夫人累了,且先回屋休息休息,过会儿奴才让宫中太医来为夫人瞧瞧,开一剂安神的汤药。”
含之掉了眼泪,用衣袖胡乱擦干,没有回头。
裴彧张开手,将那微凉的掌心全然包裹住,拉着妻子。
“我们回家。”
第 39 章 第 39 章
第39章
康王妃想抢,却于事无补,上手打在康王身上。
康王一脚踹开桌木,道:“往后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再去东宫!”
他冷冷扔下一句,转身便走。
“凭什么!管天管地,还管上我和琦儿了?”康王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怒道:“东宫又怎么了!”
康王双拳紧握,牙关咬的死紧。
庄家人死了……这让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气!
从上月下旬他朝会上求情开始,他便自觉胜券在握,成竹在胸。为了表现他的重情重义,他甚至当场被斥责,被禁足!
只有他知道他这十余日是怎么过来的。庄家人要卖惨,他被禁足,自然也不能过得太滋润。除夕那夜为了展现他的憔悴,康王提前好几日每餐都只用几口,饿到虚脱,就为了晚宴上亮相时,众人的目光。
——白演了,都白费了!
他气冲冲往前,幕僚快步赶上,劝道:“王爷息怒。”
康王恨不得现在冲去东宫手刃了裴彧,“要我如何息怒!”
“王爷!”幕僚抓住他的衣袖,低声道:“王爷自然是气的,但是王爷想想,现今谁更气?”
康王脚步一顿。看着少年眼角溢出的眼泪,明蕴之心中倏地窜出一股无名怒火,她站起身怒道:“不想上药算了。”
她正欲转身离开,身后一家农户里突然传出妇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怒火。
“娘子,能不能搭把手!”
一位身穿蓝布褂子肤色微黑的妇人从柴门中走出,手中拿着柄凶悍的柴刀神情却十分和蔼,妇人走到两人身边对着明蕴之笑道:“这位娘子,能否请你夫君帮个忙?”
明蕴之挑了挑眉,她夫君?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莼菜,却要当着众人的面咽下,而在场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阻止。
明蕴之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自己幼时的经历来。
那时她还跟着妤娘一块上学,夫子布置了课业,要求写论语心得,她虽没多大体会,却也认认真真地写满了一页纸。
没想到第二天上交的时候,被学堂上的另一个小娘子给换走了。
夫子见署着她大名的宣纸上字迹潦草,毫不用心,不仅严厉训斥了她,甚至将卷面给了她爹,直言道此女不可教也。
她弱弱地反驳了一句,仰着头,满怀希冀地看着她的父亲,希望他能认出这并非自己的字迹。
可她只记得她爹气红了眼,不但骂她狡辩,丢人现眼,还勒令不许让她再去上学。
经过她爹的渲染,她在家里人面前也留下目无师长、偷懒耍滑的印象,最后也便退出了学堂。
她也还是犟着不肯低头,她还清晰地记得那种被冤枉的酸楚,但她什么都没再说。
那时她还很傻,企图用此事吸引他们的注意,博得他们的同情。
可最后才发现,不会有人替她说话,就连她的生母也令她心寒。
原本这件事已经封尘,可见他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事,她却在一瞬间意会过来,原来偌大的王府,无人在意他的感受。
他和她,何其相似?
想到这,她胸前闷闷的,轻声问,“你有没有药,我去给你拿来。”
他喉咙滚了滚,指着旁边那只掐丝竹影螺钿柜道,“那只螺钿柜最上层有个小匣子,里面有一盒药膏,红纸上写了‘瘾疹’二字。”
明蕴之赶紧寻了过来,将药膏递给了他。
“谢谢。”
他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丑陋的身·体,忖度了片刻便拿着药膏转到屏风后去了。
屏风后是一盏灯,将他的身影放大,她无意窥探他的隐私,可见他因够不到后背而笨拙地抬着手时,她到底生了一丝恻隐之心。
“还是我帮你吧。”
影子顿了一下,似在挣扎,过了一会肩膀才松了下来,踅回床边坐下,默默将圆盒交给了她。
明蕴之用手指轻擓了点漆黑的药泥,微冲的草药味一下子在空气中散开来。
而后抿紧了唇,将他的道袍微微挑开,目光在他背上的一片红疹停留了片刻,到底将指腹覆了上去。
在皮肉相触的刹那,她能感觉到指腹底下的肌肉紧张地绷起。
她也吓了一跳,原来男女·身·子摸起来大相径庭,男人的皮肤天生不似女子细嫩,而且骨架也高大了许多。
褪了外袍,他的身子并不像穿衣看着那般文弱,该有的肌肉都有,摸起来是硬·梆·梆的。
她的耳根子悄然灼热起来,咬白了唇,一点点顺着他肩头往下涂抹。
被她抚过的地方有药膏的凉意,可那点微薄的凉意镇不住隔靴搔痒,他暗暗攥紧双拳,声蕴也有些发沉,“你下手可以重一些。”
她颔首,逐渐加重了手中涂抹的动作。
就在她逐渐适应这个有些亲密的触碰时,也不知是痛楚还是舒坦,她突然听到他鼻间竟溢出了一声低·吟。
她怔了一跳,蜷着手指,试探问,“疼吗?”
“不疼,舒服多了,”他也暗暗红了耳根,顿了顿又道,“再重一些……”
她的视线往下看,红疹已经快蔓延到腰际,有几片严重些的,甚至已被他抓得微微破了皮,于是道,“不能再重了,再重就要流血了。”
他倒听话,低头道好。
她加快了动作,想了想,还是语重心长道,“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就算没人记得你的忌口,你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好。”
肩背涂抹完,她也不知道其他的地方还会不会,于是将圆罐递给了他,“剩下的地方,你自己来吧……”
说完便起身躲了出去。
他一抬眼,便见她红着脸落荒而逃,素纱的长袄是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飘起的衣袂擦着他的袍子一晃而过,淡雅的清香缓缓钻入鼻息里来。
他稍顿刹那,唇角慢慢翘了起来。
她到外间盥了手,又磨磨蹭蹭了好久,生怕撞上了长针眼的场面。
直到耳边的脚步声渐近,见他穿戴完好地走出来,也盥了手,眄睐着她打趣,“怎么大晚上的不睡,还在这坐着?”
她垂着眼,抚着膝襕上经纬分明的纹路道,“午晌睡过了头,还不想睡……”
他走了过来,伸臂撑在她圈椅的扶手上,身形微微下倾,语气温存,“小腹还疼吗?”
她盯着逆光下他清隽的脸,蓦然地欺近放大着他看不出瑕疵的五官,浓密的睫毛半掩着那双深邃的凤眸,眸底有星河熠熠。
她目光躲闪道,“还有一点。”
“改日还是寻个擅长女科的郎中看看吧,别讳疾忌医。”
能不能熬到那日还两说呢,她并不当回事,只是点头敷衍了下来。
接着双双踅回碧纱橱,她依旧躺回里侧,被子拉至胸前,睡得板板正正,犹如一块砖头。
他扫了一眼,忍俊不禁。
他虽没怎么和小娘子打过交道,可也知道在这种事上,女子向来比男人羞赧,因而他情愿主动些。
今晚终于可以熄灯就寝了,不像昨晚,明晃晃的烛光就这么杵在跟前,一闭眼都是朦胧的颜色,令他辗转难眠。
他走过去熄灭灯火,再摸黑回到床上躺下。
帐子里黑魆魆的,细微的动静都在黑暗里放大,他刚翻过身来,她便绷紧了身子,连呼吸也屏住了。
原以为他想对她做点什么,还暗忖若是他再越近一步,她该如何保全自己的,然而那根弦已经拉到了极限,他却还没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妤娘,”他声蕴有些低沉,“有些事,我该向你坦诚。”
她的身子这才软了下来,对于他未出口的话,也隐隐有了猜测。
对于和善的人,她始终硬不下心肠,“你说吧,我听着呢。”
他沉吟道,“其实,我并非表面看到的那么风光。”
虽然不必知道来龙去脉,她却能奇迹般的与他感同身受,于是轻声安慰,“我明白。”
“我以前,独来独往,和弟妹处不好,也不得长辈欢心,可我既然成婚,为了我们的今后,我也会慢慢改正,委屈你,成了我的妻子。”
明蕴之虽是局外人,却也听过一些闲言闲语,说的都是明家高攀王府的,唯独没人说,高嫁世子反而是委屈的。
可没想到,在他眼里,成了他的妻子才是委屈。
也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她已经窥探到他内心的柔软。
也许,就连这些话都是他鼓足勇气说出口,将自己从未向人展示过的那面脆弱,从鲜血淋漓的伤口捧了出来,毫无保留地递到她眼前。
他在讨好她,因为她不是任何人的同盟,他渴望她的信任,也想拉拢她夫妻一心。
她鼻间猛然一酸,看到他,便好像看到自己,那种吐息不得的憋屈,她又怎会忘?
可她并非他的妻,又怎可做他的同盟?况且由于她早早地看到母亲的经历,所以并不想向男人挥霍她的同情。
所以这段热忱,是注定要被她辜负的。
她沉思片刻道,“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不爱就是不爱,你又何必用自己的身体去赌?你要是有了什么好歹,他们也只会当你傻。”
她的话虽然有些生硬,但他却能读懂她的关切,一阵暖流从心尖满溢出来,淌得整个胸前都暖烘烘的。
人的情绪波动,就很容易做出不受控的事来,他的头脑还未拐过弯,胳膊却已经伸了过去,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入怀里。
“谢谢你。”
明蕴之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他身上的迦南香有些清冽,却蛮横地渗透进她的鼻腔里,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像是鼓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也击在她心口。
她凝滞须臾,这才不动声色地钻出他的臂弯,后背抵在雕花的床沿上,睁着眼,警惕地看着他。
他眸色黯了黯,自觉隔开距离。
“睡吧。”他的声蕴有些疲倦。
她嘴唇翕张,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翻身过去,闭上双眼。
眼皮一合拢,困意便袭来,未几便沉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容妈妈照常检查了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这才舒了口气。
今天是回门日,明蕴之虽不知道妤娘归家没有,但曾夫人的雷霆万钧的手段她是省的的,她倒宁愿妤娘归了家,也好人归原主,否则荣华富贵享不到,自己倒要被搓下一层皮。
而她毕竟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了与曾夫人谈条件的底气,该她得的,她一样也不会落下。
吃过朝食,丫鬟已经将回门礼和行囊拾掇好,青源路远,免不了要歇一晚,因而丫鬟们还多准备了一套衣裳。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指着件披风道:“香英,把这件也带上吧。”
香英是秦老夫人嫌她随侍的丫鬟少,指派给她的丫鬟。
这是件妃色大襟披风,云锦的提花面料,上面还有百蝶穿花的刺绣,不单面料金贵,就这绣花也是相当重工。
她记得去岁妤娘生辰时,也穿了件披风,让她艳羡不已。
显然,这件披风比她的那件好太多了,她已做好不再回来的打算,那她只要这么件披风,也不算大过吧。
香英道,“世子妃,今日气候暖和,怕是用不上。”
裴彧见她眼里露出了遗憾,于是接口道,“带着吧,以防不时之需。”
说着两人便拜别众人,动身前往青源。
“这位大婶你认错了,他不是我夫君。”明蕴之指了指少年脸上的红色掌印,“我这是在教训弟弟。”
那妇人却不以为然,“娘子莫诓我,我楼三娘这么多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绝对不会看错的,这位郎君看你的眼神,绝对是喜欢你。”
两人同时沉默了。文人的清高难改,他想照拂些父亲的颜面。
明蕴之微微鼻酸,她真是被阿娘那番话给带歪了,怎么好端端怀疑起待她细心认真的郎君来了,凑近偎在他怀里:“郎君什么时候阔绰起来的,怎么对我这样好?”
他自己怎么升官还没定论呢,自己不急,却先惦记着营救岳父回来,她心里欢喜感动,仰头想在他颈处亲一口,可本该喜笑颜开的二郎却只是微含笑意,扶正她的钗:“对你好是应当的,事成了再明不迟。”
裴彧扶住她的鬓发,忽而想到要她怎么明。
然而那太刁难人了,他只是将她的头往下轻轻一按,便如遭烧灼,立刻将手收了回来。
明蕴之伏在他胸口,察觉不到他爱抚里掺杂了多少恶意,眨眨眼:“郎君是我外子,晚些明也没什么,但咱们要世子这个外人出力,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总不能拖到事后再请人,不如哪天他得了空闲,咱们摆一桌酒席请他?”
她的语气天真,仿佛只是在想好好答明能帮助她娘家的夫兄,裴彧垂眸看她:“兄长那里不需多费心,但凡力所能及,他都会尽力去做……他平日也很少宴饮。”
“又说痴话了,他同你只是生在一个时辰,又没长在一起,哪里会有许多感情,或许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就算这件事对于世子微不足道,哪怕没成,也得明一明的。”
她说着就想起陈家的事情,越发有些生气,恶狠狠地瞪了二郎一眼,像是紧扒在他身上一样:“世子是个好人,你却不是,重阳佳节都没亲自回去,要不是世子请县令代你扫墓,给足了公爹哀荣,这不孝名声传出去,咱们以后还要不要回乡了?”
连父亲的墓都不去扫,叫她怎能不担心他悔婚,可偏偏成婚之后二郎对她又周到体贴,比以往更客气和睦,连嘴也不吵,她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这简直是火上浇油,明蕴之拧了他胸口一下,不是她想象中的坚实,柔软莫名,和她自己的触感完全不同。
脸上红热骤起,明蕴之甩掉脑内的怪念头,暗自在想,他不开口,还觉得委屈不成?
“盈盈,既然你觉得世子好,当初怎么不嫁他?”
裴彧不止一次听弟妇在“二郎”面前夸赞自己,然而真正对上他时,又紧张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是言不由衷,亦或叶公好龙?
他该为二郎辩解一二的,玄朗那时怎么禁得住颠簸之苦?
就像从前那样,将事情都推到自己的头上。
然而他开口,只有这一句近乎丈夫醋妒的反问。
果不其然,她气得发笑,不过责怪他两句,谁看上他哥哥了,他以为是她不想找个样样出色的丈夫吗!
“谁叫和我订亲的不是他,世子生得好,学问也好,官高爵显,就是年纪比我大了几岁,可郎君您也没比他小到哪去……”
腰间的手逐渐收紧,她忍住得意的笑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醋瓮再逗大概要忍不住了,才冷不防在他面上亲了一下,如蜻蜓点水,欣赏他错愕神情。
“但是我偏偏就喜欢你呀,你不做官我也喜欢,凶巴巴的我也喜欢,这可怎么是好呢?”
明蕴之若有所思,这郁淮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到这般地步了?
裴彧却是微微怔愣,他看阿姐的眼神,是爱慕?
那楼三娘只当两人是被说破了心事无言以对,说的越发眉飞色舞:“再说,若真是姐姐教训弟弟,那弟弟哪儿有这么乖的,那不得闹的鸡飞狗跳的?”
说话间似是想起了自家弟弟,越发咬牙切齿起来。
明蕴之见状不禁嫣然一笑也懒得再做解释,毕竟她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而且哪怕早已物是人非,她对着这片土地上的乡亲总是多了一份羁绊,“大婶,您还没说要他帮什么忙呢。”
“哟,瞧我这脑子!”楼三娘猛地一拍脑门,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家柴火用完了,偏生我家那口子最近腿脚不便,我力气又小,砍了半天才砍了一点完全不够生火做饭的。”
明蕴之顿时明白过来,“所以大婶这是想请他砍柴是吧。”
楼三娘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自然没有问题。”明蕴之看了眼裴彧,欣然应下,她对这大婶很有好感,谁让她这般有眼力劲,知道两人之中做主的人是她。
“太好了!我这菜一早就备好了,就等着柴火烧起炒菜呢!”
两人随着楼三娘进了门,少年在她的示意下,从楼三娘手中接过柴刀,走到院子角落堆柴的地方,手起刀落默默地劈起柴来。
楼三娘则拉着明蕴之在一旁石凳上坐下,从屋里端出一盘瓜子放在她面前,殷勤道:“这是我昨天才炒的葵瓜子,可好吃了,妹子快尝尝。”
明蕴之看着那竹篾里盛着的一大盘瓜子,心中情不自禁涌上一股热流。以往阿娘也是会炒一大盆瓜子分给她和弟弟妹妹吃,自从十岁那年的变故,她已许久未曾吃过这种自家炒的瓜子了……
“两位不是村子的人吧?”见她拾起瓜子嗑了起来,那楼三娘这才笑着问道。
明蕴之笑着点了下头,此刻她仿佛只是石河村里一个普通的村民,而不是什么生杀予夺的浮光教教主,“我方才也想问,大婶也没有见过我们就请我们帮忙,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怎么会!”楼三娘笑的眼睛都快要眯了起来,“你们两个生的这么好看,一看就不像坏人,还有那小郎君,乖乖被媳妇打都不还手,绝对是好人勒!”
明蕴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双明眸带着浑然天成的蕴媚和灵动。这大嫂可真有意思,在浮光教的这些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和这大婶聊天竟让她难得的轻松下来。
“大妹子,你这眼光真好!”楼三娘看着一旁默不作声手起刀落的裴彧,忍不住连声赞叹,就连称呼都从娘子变成了妹子,“你这夫君又能干又听你的话,这才多少功夫眼看这一年的柴都要劈完了,还有这模样生的也俊,我那囡囡要是也能找个这么俊的郎君就好咯。”
明蕴之也顺着楼三娘视线看了过去,少年手握柴刀神情专注沉静,今日穿的一身宽袖白袍,腰间束着淡蓝色锦带,袖口很宽却丝毫没有妨碍动作,反而一举一动间愈发俊逸,劈柴时身躯时弯时挺,衬得身形颀长,腰身劲瘦。
明蕴之微微弯起唇角,要不等回天阙峰后,教里所有的柴都让他劈好了,谁让这人哪怕是劈个柴都这么赏心悦目,就连脸上的红印都丝毫不减风姿。
她正欣赏着,裴彧突然放下柴刀转过身来,正对上她灼灼的目光,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露骨,少年咬了咬唇,哑声道:“都劈完了。”
楼三娘顿时乐的简直合不拢嘴,一把握住明蕴之的手,“真是太感谢了!我这就做饭去,两位一定要留下吃个饭!”说完也不等她拒绝,抱起柴火一溜烟地功夫便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明蕴之看着楼三娘忙碌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温馨,直到一阵翻炒声响起,鼻尖倏地窜入饭菜的香气,才如梦初醒般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你可会做饭?”
裴彧微微摇头,歉意道:“我不会,但是阿姐若是想吃,我可以学。”
“你之前说你是受人排挤才被迫来我浮光教,你这都受人排挤了还有人顿顿替你做饭?”明蕴之语气揶揄,“不会是娶了小娇妻了吧?”
“自是没有。”少年微微一笑目光沉静,倒显得她是在故意调笑,明蕴之心中一阵不悦正欲发作,那楼三娘已麻利地端着两盘菜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道:“平日里都是我家那口子做饭,许久不做手有些生了,两位久等了吧?”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将盘子放下就走到一旁屋中,扶着一个腿脚不便的大叔走了出来,“这人一把岁数了也不知道注意,去赶个集还把腿伤了,让两位见笑了。”
这大叔虽然腿伤了但精神十分不错,脸色黝黑泛红,声如洪钟地说道:“我还不是赶着去给你买头花,谁知道那天哪个缺德的在地上乱丢果皮,我还不是没注意这才摔了!”
楼三娘闻言羞赧一笑,爽朗的脸上顿时露出抹好看的娇羞,那大叔顿时看的目不转睛,连声道:“你看,我媳妇儿戴这头花顶好看!就是再摔断一次腿也值得!”
明蕴之看着已年近半百的两人感情仍这么好,忍不住感叹道:“大叔大婶感情可真好。”
“你夫君对你不是更好?你看你一句话,人家劈柴劈的便这般利索。”楼三娘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走,裴彧像是知道楼三娘要做什么忙跟了上去,跟在楼三娘身后拿着碗筷走了出来。
“快坐下来一起吃吧!”见裴彧把碗筷放下,楼三娘忙热情地招呼道。
桌上饭菜香味四溢,勾的人食欲大动,裴彧今日只有中午时在凉亭中吃了口竹笋,到现在为止还水米未尽确实是饥肠辘辘,更何况藏在水缸里的那些时日,除了让他怕黑,更让他从此害怕饥饿。
那种空腹的刺痛,仿佛从胃到脑袋都被掏空,那种饥饿将生命一点点吞噬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会。
他正欲坐下,明蕴之突然冷冷开口,“站着。”
裴彧弯腰的动作蓦然一僵,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缓缓直起身子原地站立。
“大妹子,你这是做什么?”楼三娘惊讶地问道。
明蕴之闻言蓦地扬唇一笑,仿佛春树生花明丽无双,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就想让他站着而已。”
她方才彧楚地听见少年肚子再次咕噜叫了一声,这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所有欲望像个佛子一般冷静,却唯独控制不住自己肚子饿的咕咕叫。
他还欠她一个罚。
而目前来看,没有什么比让少年看得到却吃不到,更好的惩罚了。
幕僚见他听进去了,继续开口:“王爷您是求情之人,庄家人现在就是没了,您重情重义的名声也已经传了十余日,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但陛下那边……”
康王面容古怪起来,他不笨,方才只是被怒火蒙蔽,如今被这么一点,立马明白了过来。
现下吃了大亏的,是他那个父皇啊!
旁人不明白他的父皇,他还不明白吗?
这一行径在平宣帝眼里看来,无异于挑衅!他甚至不能重罚太子——庄家人是畏罪自尽,和太子有什么关系?
若真将庄家和太子的旧怨翻出来,那娄家之事自然瞒不住,靠妻族平定天下又翻脸不认人,这是平宣帝耿耿于怀半生之事,他绝不会容许天下人知晓。
第 40 章 第 40 章
第40章
他眉心稍缓,接过茶盏,勉力抬手自顾自喝下,没让徐公公搀扶。
徐公公看得心惊肉跳。廷杖足有六尺长,二尺宽,宫中为着刑法特意处理过的黄杨木,别说三十廷杖,身子弱些的,十来下都挺不过。
他幼年还在宫中时,见过触怒了先帝被赐廷杖之人,那人被打得生生咽了气,拖出去的时候,血肉模糊,草席一裹就这么扔了出去,叫他连连梦魇了好几日。
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主子身上看到。徐公公眼眶越发热起来,裴彧饮完茶,抬眼一看他那脸上皱巴巴的模样,少见地未有冷眼,淡声道:“要哭出去哭,别吵着人。”
徐公公收了神色,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余光扫过那贵妃榻上刚刚熟睡的身影,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细微的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明蕴之,她本就睡得不深,听到些声响,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这一睁眼,便对上了一道幽沉的视线。
刚醒,意识还未回转。杏眸中似琉璃般的眼瞳微微颤动一瞬,这才意识到现下的情况。
“殿下醒了?”“裴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坐在明蕴之正前方的少女托着下巴,目光落在内室房门,声音棉软。
窗外云幕低垂,秋雨丝丝绵绵。
此时已至傍晚,天色沉暗,原本厅堂内坐着不少人,这会只剩屈指可数的几个小辈。
这场雨来的突然,他们不愿冒雨回去,便三三两两的凑一起坐着,一边闲叙一边等小厮送伞过来。
在离他们稍远些的窗边,明蕴之身侧空无一人,这么半天也没人主动同她搭话。她独身坐在窗边,长睫轻垂,明灭的烛火在她雪白的脸庞映照出柔和的光。
那些人闲叙时声音忽高忽低,这句正好叫她听见了,她默默偏了下脸,跟着望了眼仍然紧闭的内室房门。
是啊,裴云澹怎么还没出来呢。
她也在心里跟了句。
今日是裴家家宴,听说是为了迎那位裴二公子回京,但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二公子到现在也没能回来。
家宴没等到主人公只能匆匆结束,天公不作美,中途又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往常随意惯了,就算没有伞也能冒雨跑回去,而且她才住进裴家不久,跟这儿的人都不太熟,她又并非性格活络的人,同他们一起留在这有点尴尬。
但今天不太一样。
她还要在这里等裴云澹,他们已经有几日没见面了。
小半个时辰前。
宴席初散,众人起身出门。
趁着无人注意,清隽沉稳的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明明。”
声音很低,混在嘈杂中显得很温柔。
“外面下雨了,我能送你回去吗?”
他低着头望她,语调带着试探,明明有些距离,却像是在她耳边低语一般。
明蕴之小声应了句好。
可话音才落,裴云澹就被他父亲叫住了。
临走时,裴云澹面色带几分歉意,看着她欲言又止。大抵知道他要说什么,明蕴之耳根红了红,轻声与他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男人轻笑了起来,低声嗯了一声。
明蕴之跟裴云澹认识才将满三个月。
这个人相貌出众,性情温和又稳定,在她于京城举目无亲的这段时日,多亏了有裴云澹的照顾。三个月相处下来,明蕴之自然而然的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
但她不太清楚裴云澹对她是什么感觉,他对她很好,可能也有点喜欢她,只是他从未开口跟明蕴之明示过,平日一些似是而非的举止言行好像也做不得数。
送伞的小厮很快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进门,迅速给每个主子递了伞。
明蕴之双手接过,道:“辛苦了。”
小厮有些意外,忙道:“不辛苦不辛苦,是奴才应该的。”
天色已晚,伞来了以后,除明蕴之外,方才还坐着的几人纷纷站起身来,包括那位说话的少女。
有人又问她:“你等大公子做什么?”
“我有事情想问问他,他成天忙的不见人影,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他。”
“还是先回去吧,你也知道大公子忙,有什么事儿非要今天问?”
少女闻言不大高兴,目光在明蕴之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小声嘀咕道:“你说什么事儿?”
她马上就要有表嫂了,还不准她问问吗?
裴家长房嫡出也就两个儿子。
裴云澹,裴彧。崔氏叹息:“但别叫人知道这话是你说的。”
明蕴之记得这事,镇国公认下自己这门亲事自然是因为世子和二郎坚持守约,但他与婆母对于陈家的态度却十分冷淡,母亲既同情陈伯父,又不想她在府里难做,轻声应下:“阿娘,我知道。”
裴彧在外吃了一盏冷茶,才见仍对母亲有些不舍的明蕴之出来,敛眉道:“我先送你回府。”
他来时乘马,归途就和明蕴之一道乘车。
明蕴之想起母亲的话,虽然这种想法很没道理,却也入心几分,偷偷觑他几回。
身板是没得说,宽肩窄腰,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一坐进来,原本宽敞的马车都显得逼仄了许多。
红麝寻了个借口往后面放箱笼的马车去,只留她和二郎并坐。
裴彧感知到她过于频繁的窥视,猜测她或许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窘处,先一步开口问道:“盈盈,有事对我说?”
他想过,既然弟妇如此不舍,崔夫人又不愿意长期住在镇国公府的别院,他可以想些法子,让她在京城安居。
“没什么事,就是觉得郎君好看。”
明蕴之拿手帕将眼睛遮挡起来,嗔道:“我不可以看吗?”
裴彧无奈,道:“自然可以,但也可以更光明正大些。”
非礼勿视,说的是他,弟妇不知内情,当然可以瞧自己的丈夫。
然而他下意识抚过喉结确认无碍时,见弟妇的目光似乎也随之落在他咽喉处,便顺势支在一侧撑住,露出些许倦意。
他确实有些说不出的累。
溧阳县令代替雍王殿下送了一对铁如意与他,如意倒不算多贵重的东西,难得的是手捧如意的是两个李朝两班官员的女儿。
宗室勋贵以纳李朝女为风尚,李朝从母,两班贵族的嫡女看得比庶出更重,上贡的美人多为贵女,但到了宫里,她们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美貌,至于藩王要她们做妾还是送人都由不得自己。
镇国公与东宫一脉走得更近,雍王这是有意拉拢他。
他只收了如意,那县令面露难色,却也知轻易不能得罪裴氏,叫二女退下。
皇帝是个英主,开疆拓土,文治武功远超前朝,却好武残忍,对待身边的人态度随意,时而亲和怜爱,宠溺非常,就是谋反也能轻描淡写揭过,时而躁怒狂郁,动辄杀人。
锦衣卫与东厂的人不断增加,听闻又要另设他所安置探子。
天子一怒,当真伏尸百万,他虽得圣上宠爱,却又需谨小慎微,一旦镇国公府赌错,当年的旧事重演,今日的富贵就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不过这些事情毕竟没有发生,太子的位置虽不那么稳固,可太孙极受陛下宠爱,若整日为不可预见的未来终日惶恐,简直是徒惹烦忧。
身边窸窸窣窣,裙裳一角漫过他的臂,女子柔若无骨的手按在他肩上,还没按几下,就被他一掌包住,扣在两人之间,明蕴之顺势挨他更近些。
“郎君头疼得厉害么,要不要我替你按按?”
裴彧不答,只捏了捏她的掌心,绵软温热,叫人舍不得放手:“盈盈,父亲的事情我想……我请兄长想个法子,他这性子不好做言官,倘若能尽早赦还,在薛世伯手底下修修书也是好的。”
薛无忌奉命主持修撰典籍,搜罗天下经史抄录,所需文人众多,且只是抄书编撰,不会弄出什么大罪。
明蕴之心头微有一丝异样,不免多瞥了丈夫一眼。
二郎对父亲一向是恭敬的,与其说是因为翁婿这层身份,倒不如说是仰慕强者。
无论读书还是为官,父亲被贬前的成就二郎恐怕很难达到。
但今日的二郎评判她的爹爹,语气还是温和的,却有些上位者俯视的意思。
明蕴之僵了片刻,闷声道:“这太麻烦世子了,爹爹在那边闲居,虽说没有实权,也只是日子清苦些,身体还是硬朗的。”
裴彧见她怅然不乐,以为是她羞于求人,解释道:“做子女的都不忍心见爷娘分隔两地,更何况岳母好强,若你父亲不来京师,就算咱们送一套宅院与她,母亲也是不肯住,必要回家乡去。”
他顿了顿:“事情不成也就罢了,事情若成,岳父大约也不会接受你送的宅子,不如请人出面,只说是府里只替他们找了落脚的地方,付过一年租金,母亲他们还是能接受这点孝顺的。”
明蕴之讶然,他说得好像事情已经成了似的,但什么叫做她送的宅子,她哪里会有这许多钱钞?
然而她只思忖片刻,就知晓了他的意思。
相比于常年不在京城的裴彧,裴云澹在族中一向更受欢迎,他性情安静,对族中那些小辈也很有长兄的担当,在官场上的手段虽不比他弟弟强硬,但却有一副经商的好头脑。
他年岁不算小了,时年二十有六,名利场出入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带女人回裴家。
府内这一个月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早已暗中炸开了锅。稍熟悉裴云澹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喜欢明蕴之。
甚至还有传言说明蕴之已经怀有身孕,他们不日就会订婚。
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今日家宴也能佐证一二。宴席本是为了庆二公子官升两级,规模不大,府内边缘表亲都没过来,只有明蕴之是个例外,还是大公子亲自交代的。
他们面上不显,心底都在想,没准日后裴彧还得叫明蕴之一声大嫂,今日叫明蕴之来就是为了提早见见人。
“下回再问好不好?天色不早了,你在这等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辰,跟我一起回去吧。”
少女抿住唇,拿着伞回头望了望,她没出声回答,但显然默认了身边人的话。
明蕴之见她们都走心里也有些犹豫。
她已答应裴云澹,自不会食言。但待会人都走完了,她独自一人坐在这也不是办法,意图太明显,万一传出什么闲话就不好了。
思索半天,不知闲话早已满天飞的明蕴之还是跟着众人站起身来,打算换个地方等。
“明姑娘。”
方才的少女撑开伞,在踏出厅堂之际忽然回头叫住她。
明蕴之诧异抬眸,头一次被搭话,还是个漂亮小女郎,她有些受宠若惊。
“裴大哥是个很好的人吧?”
不过这问题好怪,差点把明蕴之问懵。
“嗯。”容不得多想,她如实回答。
少女又问:“那他对你也一定很好吧?”
怎么更奇怪了。
裴云澹人很好,对她当然也好,但裴云澹对每个人都不赖。
“好吗?”少女穷追不舍。
迟疑间,明蕴之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包括少女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目光灼灼的看她。
撑伞撑一半停下的,还有已经踏出门去又挪回来的,就连外面候着的小厮脑袋都偏了过来。
明蕴之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她蜷住脚趾,慢吞吞道:“好,但是我跟裴公子他——”
“我就知道,裴大哥真要照顾起谁来,一定是极细心的。”
少女打断她,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明蕴之抿了抿唇,觉得哪里不对。
但少女可能已经认定什么,一点也不关心她后面要说的话,直接就出了门,还摆了摆手道:“算了明姑娘,你也早些回去吧。”
他们几个一起走出了厅堂。
很快,房内只剩明蕴之一人。
堂外小雨淅淅沥沥,潮湿的水汽蔓延至房内,方才的那几人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们可能是误会什么了。
旁的不说,裴云澹到底喜不喜欢她,她自己都还不确定呢。
她以前没对谁有过类似的心思,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别人过来跟她表明心意。
她只需要安静的等对方说完,然后望着对方的眼睛,真诚的回答一句“你很好,但我不喜欢,对不起”就好了。
她只擅长这个,不擅长在感情中试探别人的心思。
倘若直接问似乎又很冒犯。
而且可能有点太快了。
明蕴之呼出一口气来,回过头去,方才小厮送来的那把油伞被她立在方几旁。
周边寂静一片,雨声变得格外明显。
就算来到裴家已有半个多月了,她对这里的一切也还是很陌生。
三个月前,她还不在京城。
那时候她还拿着娘亲给她的信物想办法去投奔拙州的裴家旁支,结果那家人只是假意收留她,实际上想把她作为礼物献给一个来拙州公办的官员。
她反抗时不慎打伤了人,差点被送到官府。裴云澹就是那个时候救了她,还拿着信物跟她说,她娘亲跟裴家本家有些渊源,如果不介意,可以来京城裴家,他甚至还承诺会派人去把她娘亲从江南接过来。
她娘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得到大族庇护,所以明蕴之很快就答应了。
其实真要算起来,她跟裴家那点淡薄的血缘根本算不上什么,裴云澹帮与不帮都在情理之中。雪中送炭最是可贵,算起来从小到大她跟她娘亲受到的所有帮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有这一次,好像只是纯粹的碰见了位心善的神仙公子,所以裴云澹对她而言是不太一样的。
外面突然起了风,树叶摇动。
凉风掠进来,荡起了明蕴之的衣摆,廊外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原先立在方几旁的伞被风一吹,“啪”的一声倒在了桌子后面。
这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明显,思彧被打乱,明蕴之骤然回神。
她离那把伞很近,所以下意识弯腰,一手撑着椅背,另一手去捡伞。
脚步声由远而近,开始变得清晰起来,然后停在她身后。
天光晦暗,雨丝隐进暮色。
一身黑色长袍的男人携裹雨气踏入厅堂,他抬手,白而修长的手指取下竹笠,露出一张阴郁冷峻的脸庞。
身边的随从迅速接过斗笠,退到一旁。
男人身形瘦高,五官精致昳丽,眼眸漆黑,唇角微微下垂着。他肤色冷白,光影明灭间,给这张脸徒增几分倦怠颓丧。
侍从察言观色,敏锐觉察出主子这会心情不佳,默默又退远了点。
厅堂内还不合时宜的停着一个女人。
裴彧进来时,恰逢她背对着他扶椅弯腰,乳白的丝绦掐出一截细腰,臀部微微抬起,露出段纤细小臂,白的晃眼。
明蕴之听见有人进来,弯腰捡伞时目光匆匆扫过,她只看见一双的黑色鹿皮靴,上面绣着金线缂丝,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一切几乎都在瞬息之中,她抓起伞迅速起身的同时,紧闭的内室房门也在此刻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她等了许久的男人从里面缓步走出。
看见明蕴之时,裴云澹动作微微一顿,但两人目光只交接短暂一瞬,他就越过明蕴之看向了她身后的人。
男人双眸微微睁大,带着几分惊喜,笑意直达眼底:“今流,你回来了。”
裴家二公子,裴彧。
明蕴之转身,顺着裴云澹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张万中无一的脸庞。近乎苍白的面孔上无甚情彧,眼睫轻垂着,因为刚进门,衣袖上还沾有未干的雨水。
这样的相貌实在太出挑,明蕴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男人没应声,甚至眼皮都没掀一下。
相比于裴云澹,裴彧的反应显然要冷的多,至少在明蕴之眼里,他看起来没有半点与亲人阔别重逢的喜悦。
明蕴之默默想,可能跟她一样不善交际,为人比较内敛吧。
“嗯,”裴彧眸光未变:“怎不去偏殿歇息,此处不好睡人。”
她揉了揉脖颈,站起身来,倒了杯热水喝下。
那茶杯温温热热,暖着手心,淡粉的唇瓣印在青绿色的杯盏上,微微濡湿。
裴彧抿唇,目光落在她唇瓣落下的位置。
那是他刚刚用过的茶杯,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裴彧并未开口提醒,默默看着她倒茶、喝茶,又轻轻放下,茶盏在桌上发出了细微的一声轻响。
她润了润喉咙,终于回答道:“殿下昨夜高热,好似还有些梦魇,离不得人。”
既然醒来,她也没了再歇下的意思。明蕴之唤人取了水来梳洗,又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早膳就让人备了些清淡爽口的膳食。
王太医来为裴彧瞧过脉象,看着裴彧苍白的脸色,沉吟半晌,斟酌道:“……微臣再为殿下调整下方子,殿下要按时服药,身上的外伤,便……如此吧。”
一应事罢,裴彧也喝了药,临华殿中终于再一次静了下来。
明蕴之放下药碗,水亮的眸子看向他:“殿下昨夜,梦到什么了?”
提到梦,裴彧眸色略沉。
昨夜梦中混沌幽暗,从前之事纷飞乱绕,他从未有过感触这样明确而又真实的梦境,比先前的数次,还要真切。
梦很长,亦很深。
他梦到或许可以被称作前世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