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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人家[年代] 骊偃 26836 字 1天前

丁珉不敢吭声。

谢曼凝几步到了床边, “药呢?快点找出来。小六、小六,还不快过来, 给你哥打针。”

“来了。”小六听到丁珉喊时, 就已经一骨碌爬坐起来, 穿衣了。

我国现在唯一的一款自主生产, 并已经用于临床,能有效控制重症哮喘发作的药, 是1966年, 沪市医药工业研究院和第九制药厂等单位协作, 研制出地塞米松。

可通过口服、静脉注射等方式给药。

因为家里有护士, 褚锦生和谢曼凝都选择购买了, 能更快发挥药效的静脉注射剂。

小六给打完针后,保险起见,褚青还是被送进了医院,接着就是褚家极为熟悉的一套流程, 打针、接氧气、吊葡萄糖,办理住院手续。

“地塞米松不能常用,”谢曼凝给病床上的儿子掖掖被子, 小声跟丈夫道,“用得多了,你没听医生说吗,会骨质疏松、血糖升高、增加感染风险。”

褚锦生明白妻子的意思,运动来时,进口药没办法弄进来, 给停了。现在姆妈不是去美国了吗,买药还不方便?

谢曼凝看丈夫不吭声,知道他是磨不开脸,跟老太太开口。

他不张口,自己得张,没什么比儿子的性命重要,再说,这么多孩子,老太太的钱也不能光给老四用呀。

遂当天,谢曼凝找到了机械厂,普通民众根本没有打国际电话的机会,且费用高昂,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但厂里可以啊,而且他们一定有联系到老太太的途径。

在美国买药,需要合法开具处方。

不见病人,当地医生敢给你开方子吗?

当然,也有敢的,给钱呗。

问题是,老太太他们拿的是商务签证,签证上是有具体日期的,多待一天都不行,时间紧、任务重,哪有时间给你折腾这个。

可拒绝也不行,万一在这期间,褚青因为药,出个什么事,他们也没法跟老太太交代。

有老太太的学生,过年来家拜年,知道些家里情况的,提议道,不如问问褚辰和他爱人,夫妻俩好像跟一位姓史的港商交情不错,请人问问香港那边有没有褚青用的进口药。要是有呢,看能不能托人家帮忙买了寄过来。咱们这边,提前跟海关、外事局打声招呼,说明情况。

第一次来家请老太太去上班的人事主管,黄明娟来了。

自家大哥,绕了一圈,托到自己头上。邱秋能说什么。

当下便下楼,去了锦江俱乐部。涉外宾馆,他们的电话,都具备有国际长途直拨功能,但这种直拨,费用都较高,通常只对入住宾馆的客人或有特殊关系的人员开放。

但要是去横浜桥长途局营业厅或是四川路邮政营业厅、南京东路电报局营业厅等地方打的话,得办理相关手续,排队等待工作人员协助接通电话。

通信基础设施薄弱,电话普及率低,打长途电话尤其是国际长途电话非常困难,去了不知道要等多久,且通话质量不稳定。

好一会儿,接通了,史大智诧异道:“邱大夫,你是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有事,你尽管说,我办不成,我找我哥或是我家老爷子。”

邱秋也不废话,直言道:“我需要两瓶治疗气喘的进口特效药,氨茶碱或是异丙肾上腺素都行。”早先,褚青用的就是美国生产的这两种。

“好,我让人尽快给你送过去。对了,邱大夫,我爸快瘦成人肉干了,你看先吃什么药比较好,我准备过去时,带上他,到时麻烦你了。”

“粳米饭,一顿来一碗,比什么药都好用。”

“啊,他要控血糖,已经很久不吃饭了。”

“他是不是认为,不吃米饭,不吃糖,不用任何淀粉,血糖降下来,糖尿病就好了。”

史大智点头,家庭医生、老爷子请的西医大拿,一个个可不都是这么交代的,不能吃米饭,越吃血糖越高。所以,先前他哥跟他老子一样,一口都不敢吃。现在,他哥除了不直接吃糖、吃甜食,其他几乎不忌口。

“你要知道,糖尿病不是单单只要血糖降下来就完事的,不然,你们早就治好了。米是什么,中医里,我们认为它是最好的补气药,是上品药材;一日三餐,一餐一碗白米饭,比吃什么补药都强。”

“糖尿病,你们身体被检查出来是什么,高血糖,这说明什么,说明身体是缺糖的,糖在血液里,没在细胞里,每一天,你的细胞都在嗷嗷叫着‘饿、饿、饿’,跟你要糖吃呢。”

史大智打了个寒战,跟全身养了成千上亿个喊饿的孩子似的。

邱秋想着,自接手了史家兄弟,自己翻过的诸多糖尿病病例,“很多糖尿病,最后是被饿死的,因为细胞得不到营养,所以身体机能才会出现诸多病症,慢慢崩坏。人吃米饭,米饭进入胃里消化分解后,转化成葡萄糖,供给全身细胞……”

“要吃/精/白米,好吸收。”知道香港有电饭锅,邱秋提醒道,“米饭要先煮,煮滚了,捞出来放在铺有篦布的木架子里,再上锅蒸。为什么要先煮再蒸呢,那是因为,米里带了点偏性,偏湿,先煮再蒸,可以把米里的湿性去掉,做出来的饭更中正平和,吃着更健康。”

一个电话打了二十分钟,付费时,邱秋心疼得直抽抽。

黄明娟抢着要付,邱秋没让,褚青的事只说了一句话,哪好意思让人家付账。

“邱秋,我们自家吃米饭,也要先煮再蒸吗?”

“不是病人的话,没那么多讲究。”她自家吃,有时为了图省事,还不是搁碗里装了淘好的米,添点水,直接放篦子上蒸。

两人说着话,往外走。

黄明娟就觉得邱秋说话做事,特和脾气,分别时笑道:“有空,一起玩啊。”

邱秋笑着应了声,上楼带孩子。

中午了,抱着航航去幼儿园接昭昭回来,一起吃午饭、睡觉。

睡个半小时起来,母子俩将昭昭再送去幼儿园,等到四点多再来接。

史大智挂了电话,马上叫秦尧去买邱秋说的那两款药,买了,交给老大身边的李明达,他最近在深圳蛇口,忙着选址建厂呢。

“让他派人坐飞机赶往沪市,给邱大夫送去,别耽搁。”

秦尧点点头,走了。

史大智又唤来二妮,让她赶紧按老家的方法,蒸锅米饭,炒俩小菜,烧个汤。

提着食盒,史大智回了他们大房在半山区的住宅。

“来来,老头子,吃饭啦。”

史博荣拄着杖,被人扶着从卧室里出来,看到他,扬了扬眉:“有空回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了。”

“瞧您说的,什么时候,你一个电话,我不来了?”

史博荣轻哼一声,在沙发上坐下:“回家还要我打电话一请再请,你可真孝顺!”

史大智嘿嘿笑笑,不跟老头子争辩,别等下火气上来了,没胃口。

打开食盒,史大智端出两菜一汤,和一碗粒粒晶莹的白米饭,摆在他面前,随之塞了双筷子给他:“快吃两口,别饿死了。”

不等老头子瞪眼,史大智便将邱秋的话说了一遍,“我一想到身上成千上亿个细胞对着我喊饿饿,我就一阵恶寒,浑身刺挠的慌。”

说罢,史大智身子抖了抖。

史博荣原是要拒绝的话,就这么咽下去了,他比儿子学习好些,知道成人身上有40万亿至60万亿个细胞,一想到那么多细胞对着他喊饿,他就不止浑身刺挠了,他要崩了。

什么也别说了,端起碗就是干。

“唉、唉,先喝汤。”史大智没想到老头子说吃就吃,这么听话,忙盛了汤喂他两口,“好了,吃吧。”

史博荣白他一眼,夹了些米粒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淡淡的甜味充斥在口腔,真幸福啊,多久没吃米饭了。

“别光吃白米饭啊,来,吃菜……”

几年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吃米饭就炒菜,史博荣没敢放纵自己,吃了三口便放下了筷子。

史大智:“不吃了?”

史博荣掏出白手帕,擦擦嘴,接过保姆递来的清茶,慢慢地品着。

史大智一屁股坐下,取过亲爹面前的碗,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史博荣看得蹙眉:“家里缺你这口吃的了?”

史大智含糊地答了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走过贵州、云南、四川那些偏远山区,他学会了“珍惜”二字。

珍惜当下,珍惜已经拥有的,珍惜一粒米、一颗菜。

史博荣看得动容,这个往日玩世不恭、花天酒地混日子的二儿子,内地走一遭,如获新生啊!

想着,念头又转到了老大身上,那个又何尝不是。

“你二叔找你身边的人,打听那位医生的情况了?”

带的饭菜不多,史大智吃完,放下碗筷,轻嗤了声:“想问直接找我呗,非得悄悄朝我身边的人下手,一个消息,价格都开到两百五十万了。”

“他们信不过你和老大。”医生嘛,特别是能让自家两子脱胎换骨,直接控制住血糖,恢复了胰脏功能,年轻了十来岁的中医圣手,谁遇到了会正大光明地介绍给竞争对手?

要么另有所图,要么有鬼,再就是——傻逼!

“你从内地带过来的那个女娃,当心点。”

史大智知道,老头子是怕二妮没啥见识,又不咋聪明,几十万或是一套房、一个出国的机会,被收买了,会对他不利,吃食嘛,最好下手了。

“知道,防着呢。”他从不小看任何人。不然,当时也不会才和邱大夫见第二次面,就大胆地让她给他瞧病了。

“从你们兄弟这里打听不出消息,大华应该会从内地政府部门入手。”

史大智一愣,还真是他那个堂弟会做的事,抛出一个投资的小目标,顺势求一位中医大夫。

政府方面和邱大夫会拒绝吗?

邱大夫肯定会说,给谁看病不是看啊。

她巴不得有羊毛薅呢。

“我要不要跟邱大夫提个醒?”

史博荣摆摆手:“在内地他们不敢乱来。”

史大智:“我怕他们会要邱大夫过来。”

“那他们更要守规矩了。”

父子俩的预测,没想到很快落实到了邱秋面前。

当天下午,华侨办和外事办便随任章华、丁宜春登门了。

“糖尿病不是一个短期的治疗过程,去香港,不可能。”讲什么笑话呢,让她一个学生,放弃学业,丢开儿女丈夫,去香港给人治病,一去长达大半年。

“想治病可以啊,过来呗,不想住广济,住我家旁边的锦江俱乐部。我白天上课,晚上施针也方便。”

几人点头,全依邱秋。这个节骨点上,上面也不愿意邱秋前往香港,他们过来也就问问,好给那边一个回复。

华侨办和外事办的两位主任,下楼去锦江俱乐部跟那边回电。任章华打量着邱秋家的环境,跟拜年来时,没啥变化:“邱秋,知道你家的条件不错,我就没给你要现金奖励。”

特别是上午,褚辰替邱秋交来的报告,好嘛,比丁教授这位刚平反的‘海陆空’都有钱。

“那您给我争取了什么?”邱秋好奇道。

丁宜春拍拍带来的一个黑色小皮箱,“过来,打开看看。”

邱秋狐疑地看了眼,在丁宜春的指点下,输入密码开了锁,拉开拉链。

上面是个红木小盒,其他全是书,古籍。

商朝重要名臣、政治家,被称作“中华厨祖”的伊尹,著作的《汤液经法》,宋本。

邱秋惊喜地找了双手套过来,戴上,小心地捧起:“不是说,宋朝以后就佚失了吗?”

丁宜春神秘一笑:“知道你喜欢,上面给你找的。”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当然,这个就没必要跟邱秋说了。

紧接着是南朝梁陶弘景著的《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这本书里收录的饮食相关内容有一部分来自《汤液经法》,也是因为这本书,大家才知道有《汤液经法》的存在。

《神农本草经》,原书已佚失,送来的是清朝孙星衍辑本。

东晋葛洪先生的《肘后救卒方》,经陶弘景整理改编、增补后,改名《补阙肘后百一方》。后金代杨用道将宋《证类本草》附主附于后,称《附广肘后方》。

箱子里的这本便是《附广肘后方》,明末的版本。

书中内容都是针对日常会遇到的急症,是一本中医急救手册,所用药材很多是一般家中厨房都能找到的食材,如海藻治瘿瘤,青蒿治疟疾,松节治历节风,白鸽毛烧灰治盅毒,獭肝治痨病,猪胰治消渴等。

还有一本孟诜的《食疗本草》和唐代昝殷所著之《食医心鉴》。

前一本是唐代的,一本有关食物本草的专著,原书已佚失,这本是清初的手抄本。

后一本亦成书于唐代,是唐代的一部食疗方书。

每一本,邱秋捧起来都爱不释手。

丁宜春点点红木小盒:“打开看看。”

邱秋放下书,听话地打开盒子,她说呢,光是几本书,不至于这么重,原来是大黄鱼啊,数了数,有十块。

丁宜春:“四块是让你重新打套金针的,剩下的是奖励。”

“会不会太多了?”邱秋笑眯了眼。

任章华呵呵道:“要不卖我四块,我也打一套金针。”

邱秋立马把盒子一抱,“别想,我闺女还要一套呢。”

知道昭昭已经跟着妈妈学医了,任章华便没再说什么。

丁宜春跟着道:“医书,军方那边也出了不少力。后续他们大概会送来一枚勋章。”

邱秋:“勋章?”

任章华:“别小看一枚勋章,多少战士拿命还换不来一块呢。”

邱秋点点头:“放心吧,我会当传家宝珍藏的。”

卧室的门开了,青丫抱着刚睡醒的航航走了出来。

邱秋将红木小盒放进皮箱,连同医书一起,锁好,提进卧室,经过两人身边时,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宝宝醒了,饿不饿?”

“饿。”

任章华接过航航,让青丫去泡奶粉。小家伙揉着眼,不解地看向突然出现的大胖脸,“谁?”

“师公。”任章华笑道,“来,叫一声,师公。”

“公、公公。”

青丫喷笑。

丁宜春毫不客气地哈哈大乐。

邱秋放好东西出来,两位主任也回来了。

对方同意过来。

几人坐着又说了会儿话,起身告辞。

丁宜春叮嘱:“好好休息。”

邱秋点点头,抱着刚喝了奶,在家待不住的航航送几人下楼。

四人开车来的,公寓门口一下停了三辆车,特别显眼。

进出的邻居,都不免多看了几眼。

等车走了,钟鸣更是凑过来,小声问道:“邱同志,我那有一套茶具,你要吗?”

邱秋牵着航航的小手,看看表,该去幼儿园接昭昭了:“明天有空让褚辰去你家看看。”

“唉,好。”

母子俩牵着手,慢悠悠地走着,到了幼儿园门口,远远便见,伴着放学铃声,拉着元今瑶冲出来的昭昭。

“姐、姐姐……”航航指着昭昭叫道。

邱秋弯腰将航航抱起来,扬了扬手:“昭昭,这里!”

“妈妈——”昭昭拉着元今瑶穿过游乐区,到了门口,兴奋道,“妈妈,我们老师昨天也看《小花》了。”

“我没看。”元今瑶失落道。

邱秋摸摸她的头,笑道:“我也没看。”

昭昭双眼一亮:“妈妈,我们再去看一遍吧?”

行啊,反正离吃晚饭还早。

邱秋带着三小只,去了离家不远的,淮海中路870号的国泰电影院。

电影《小花》讲述了一个贫苦人家,生下女儿小花后,因养不起,卖了,随之又收养了解放军的孩子,起名小花。

卖出去的女儿,被人收养后,改名何翠姑,长大后成了一名出色的游击队队长,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护送一名身受重伤的解放军战士,却不知他是自己的亲哥哥。

“呜……妈妈,她的膝盖破了,流血了……”

电影里刘晓庆演的何翠姑,一步一跪抬着担架上受伤的解放军,亦是她自小分开的哥哥上山转移时,很多人泪流满面,昭昭更是一头扎进了邱秋怀里。

走出电影院时,昭昭和元今瑶双眼通红,跟两只小兔子似的。

在一次战斗中,翠姑为救小花身负重伤。战斗结束,小花跟亲生父母团聚,翠姑在医院的病床上弥留之际跟哥哥相认。

元今瑶戳戳昭昭:“你昨天不是看过一遍吗?咋还哭呢?”

“眼泪自己不听话。小花太可怜了。”

“小花有爸妈,才不可怜呢,可怜的是翠姑。”

“我说的也是翠姑,她原来也叫小花。”

“她长得好美啊!”

“嗯,我看了演员表,刘晓庆,她叫刘晓庆,另一个小花也美,演她的是陈冲。”

邱秋怀里的航航看到电影院门口卖糖葫芦的,伸长了胳膊,指着道:“要、要,啾啾,要。”

卖糖葫芦的青年,头发蓬乱,穿着喇叭裤,尖头皮鞋,故意稍驼着背,嘴里说着讨巧的话,一看便是刚回城不久的知青。

他只做了一种山楂糖葫芦,有5颗一串和8颗一串。

邱秋掏钱,一人要了串8颗的。

拿着糖葫芦几人坐电车回家。

元今瑶爸妈刚下班回来。

青丫的饭菜刚出锅。

吃完饭,青丫带着航航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拼地图,邱秋教昭昭画不同型号的金针,并跟她讲解,什么穴位用长针,粗针又适用于哪些患者,特殊穴位,对金针型号有哪些特定的要求。

如天突穴,位于喉结下方的凹陷处,施针时要特别小心,一般要选用较短较细的金针,避免刺伤气管、血管等重要组织……

“妈妈,我也想要一副金针。”

“给你打。”制作金针的老爷子,年纪不小了,再等下去,手未必会有现在稳,手不稳,打出的针便会有失误。

“真哒?!”昭昭惊喜道。

邱秋点头:“真的!”

“哇,妈妈我太爱你啦!”

航航举着河南地图,跟着叫了声:“爱!”

邱秋笑道:“航航,妈妈也爱你。”

昭昭扯扯邱秋的衣袖:“我呢?”

邱秋放下笔,捧着闺女的小脸,狠狠亲了口脸蛋:“妈妈超爱你,我的昭昭宝贝。”

“嘻嘻……”

褚辰放学回来,两个孩子已经洗洗睡了。

邱秋奔过去,跟他说褚青住院的事。

“我们是不是得去医院看看?我猜啊,你这个大哥定是小心眼又犯了。他那气喘,本不是什么大病,放平心态,心情舒畅,该吃吃,该睡睡,保准能活到六十六……”

褚辰:“为什么是六十六?”

“我国的平均寿命啊。”

褚辰捏捏邱秋的鼻子,走进洗手间洗漱,“明天中午,我拎一瓶麦乳精,两盒点心去医院。今晚,早点睡。”

哦,没戏看了。

邱秋打开原来的金针制作图纸,看了看,有几枚用着不是那么顺手,标注起来,她准备明天改改。

不管老中医,还是刚入行的,都有个人的偏好,对于一些擅长治疗肌肉丰厚部位疾病,或需要深刺穴位的中医医生,往往会习惯使用长针。

如坐骨神经痛、腰椎间盘突出症等。

而擅长治疗头、面部、皮薄肉少部位或体质虚弱、耐受性差的患者的医生,多会选用短针。

邱秋也有自己偏好,她更看重,针在手中的灵活性。

针改好,邱嘉树也到了。

没等褚辰放学归来见上一面,拿上大黄鱼和图纸,邱嘉树在家匆匆吃了顿饭,便走了。

中午一放学,褚辰拎着麦乳精和点心便去了广济医院。

褚青看着一身蓝色涤卡中山装,纽子一直扣到风纪扣,一副高干子弟模样的老四,心里更堵了。

第87章 第 87 章 老三回来,俞朋义

褚家几兄弟, 其实没有长得差的,个个都是一表人才。

老大文雅,老三痞气, 老四沉稳,老五青春洋溢。

便是这会儿, 老大半躺在病床上, 一件三十多块钱的银灰色羊毛开衫穿在身上, 内搭一件的确良白衬衫, 拿着报纸的手腕上,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戴着, 谁见了不说, 富贵窝里娇养出来的。

又哪里比褚辰差了?

没理老大看来的怪异眼神, 褚辰将东西递给丁珉, 询问了几句病情, 知道没啥大问题,转头看向小五:“大花、二花,有人照顾吗?”

小五无语地看向他四哥:“今天是周二。”哪个孩子不上学?

都去学校了,照顾什么?

褚辰也是担心, 他们一忙老大的事,再次将俩孩子忘在家里:“老三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小五看看老大两口子,嗤笑一声:“他倒是想回来, 得有人同意啊。”

褚辰沉默了,他以为依爹爹对老三的偏爱,这会儿,各项手续都已帮他办好了。没想到……竟卡在同意迁户上。

老大被褚辰的沉默刺激到了,好似他们不同意老三回来,便成了薄情寡义之辈:“政策你也看了吧, 带家属回城,光我们同意他们户口迁入宜兴坊有什么用,他没有工作,没有养家能力,不照样办不成事。”

他算是看明白了,父母活着,大南房他们别想了,既然如此,老三回不回来于他又有什么妨碍,倒不如做个顺手人情,回头把字签了。

爹爹面前,他还能多得点补偿,也免得被老三那个疯狗怨恨上。

老大打定了主意,倒没再说什么出格的话。

褚辰听到“工作”二字,想起一件事,去年4月24日至5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召开第八次全国人民司法会议,提出按照“全错的全平、部分错的部分平、不错的不平”原则,处理刑事申诉案件,纠正冤假错案。

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提出健全社会主义民主、加强社会主义法制的任务,发出了“加强检察机关和司法机关”的号召。

深圳要发展,法律就不可能不完善,所以,再晚,也拖不过今年。

如此,公安、检察、法院,必会先后恢复自己的名称,司法职能逐步转入正轨。

法律完善了,司法恢复了,律师便成了抢手人物。

爹爹图书馆的工作,可以让给老三了。

这么想着,褚辰扭头问小五:“爹爹呢?”

小五双手抱胸,倚在病房的门框上,闲闲道:“昨天他和姆妈请假在这儿陪了一天,今天看老大没啥事,都去上班了。”

“你今天休息?”

小五摸摸鼻子,转正了,每月固定工资36块钱,干好干坏,又没有奖金,谁不是迟到早退,在厂里浑水摸鱼。

看看表,时间不早,下午两点有一个讲座。褚辰跟老大、丁珉打声招呼,出了病房的门,急匆匆下楼,去附近国营饭店吃碗焖肉面,便回了学校。

“褚辰,”进了大教室,数学系的吴明亮扬手叫他,随之指了指身旁帮他占的位置,“这里。”

褚辰背着书包过去,道了声谢,弯腰坐下。

很快一位身着牛仔裤、头发油光锃亮,看着比较另类的青年,由时任数学所所长和研究生院院长的谷超豪陪着进来了。

青年是被誉为“微分几何之父”陈省身先生的弟子,香港数学家郑绍远。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国门打开,许多知名华裔科学家纷纷来复旦访问,如杨振宁、丘成桐、郑绍远等,并常常与青年学生座谈。

课堂上,郑绍远讲到证明数学恒等式的技巧时说,就从等式两头推,推不动了画个等号便是。

当晚,没上自习,褚辰提前从学校出来,去了趟市图书馆,跟爹爹聊了几句。

没几天老三便带着宋芸芸、三花回来了。

提了大包小包来谢。

一年没见,老三倒没什么变化,宋芸芸手更粗了,脸上的晒斑连成片,黑了几个度。

邱秋看着她不解道:“手里有钱了,你咋还把自己折腾老了?”

扎心了!

宋芸芸抚着心口,瞪着邱秋:“你会不会说话?”

邱秋给她一个白眼:“我也是第一次见,有人越过越回去的!”

“我一想到,哪天跟你三哥回来了,我和三花没户口,吃穿都得掏高价,哪还敢乱花钱。”

“你和三花的户口落实了吗?”

“落实了,不过……跟花钱买户口差不多。街道办卡着说你三哥工资低,不够养我们一家三口的,压着不批。我就悄悄地塞了一百块钱过去。”

邱秋冲她竖了竖大拇指:“可以呀三嫂,你是学到送礼的精髓了。”

宋芸芸抿嘴笑道:“反正我看别人想回来都挺难的,更别说落户了,我们花钱能办成事,我和你三哥就感到满幸运的。”

“确实幸运!”邱秋抱起突然跑来的航航,“房子收拾好了吗?”

“还没。明天让你三哥去买些五夹板,把大南房从中一分为二,我们也不占多,能放下一张架子床,一个衣橱,一套桌椅就成。”

“姆妈和小六能同意吗?”

“我承诺以后我做饭。”宋芸芸轻哼,“我过来时就想清楚了,我没工作,家里的活肯定会落在我身上,那还不如,用家务活跟姆妈讨价还价,为我们小家多争取点好处呢。”

现在宜兴坊那边,一日三餐丁珉请了楼下的向家好婆帮忙做,一个月给十来块钱。

向家好婆一辈子节省惯了,饭菜肯定是怎么省怎么来。过年时,她回来吃年夜饭,听青丫说,乐问夏摔了几次碗,老大也发过两次脾气,想让丁珉接手。

丁珉都以孕吐严重,推了。

邱秋笑笑,宋芸芸是聪明人,她主厨他们一家五口亏不了嘴,到手的菜钱,还能落些在手里。

一家人在这吃了顿饭,便匆匆走了,回去收拾屋子去了。

昭昭拎着老三给她扎的风筝去楼上找袁帅显摆,褚辰回房写作业,邱秋带着航航在客厅玩儿。

青丫收拾好厨房,整理宋芸芸提来的东西,晒的茄子干,冬瓜条、红薯片、蘑菇,还有几斤小米。

“三嫂娘家是不是离周惠菇娘家挺近的?”两人拿来的东西都差不多。

邱秋:“嗯,都是东北的。”

“东北冬天是不是特别冷?我看三嫂他们棉袄都很厚。”

邱秋想到班长说过的老家情况:“零下三四十度,出门上厕所,刚龇出的尿都能冻住。”

正说着话,门响了,邱秋抱着航航去开门。

俞佳佳拎着个化肥袋子站在门外。

“佳佳?!”邱秋惊讶地忙往旁边让了让,“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说,这两天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在那边怎么样呢?”

“下午四点多到家的。”俞佳佳拽着袋子往里走道,“收拾了下屋子,洗洗澡,立马就来了。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青丫忙将菜干、小米放进橱柜:“我给你下碗面。”

家里有挂面,小青菜,鸡蛋。

煤气灶打开,青丫将炒锅坐上,热锅倒油,打两个鸡蛋进去,和着葱段一炒,放入盐、味精、酱油,倒入开水,很快就可以下面了。

面煮一会儿,撒入青菜一滚,盛出来,可以吃了。

俞佳佳将化肥袋子丢给从卧室出来的褚辰,让他整理,自己巴巴地等在了厨房门口。

邱秋抱着航航蹲在地上,看褚辰解开化肥袋子,取出一包冬虫夏草,一包羌活,一包肉苁蓉,一盒枸杞,两瓶青稞酒和三斤白色的羊毛线。

最后,又拎出一只腊羊后腿,一只熏羊后腿。

一只4、5斤,两只近八九斤。

邱秋扭头看向坐在餐桌前,吃面的俞佳佳:“你把从青海带回来的东西,全拎来了?”

俞佳佳咽下嘴里的面:“给我师傅留了一只熏羊腿,两斤羊毛线。明天给他送去。”

航航想去抓羊腿啃,邱秋忙抱起他,扭头问道:“你哥嫂还好吧?”

俞佳佳手一僵,捏着筷子,眼泪啪啪下来了,落在面汤里,溅起水花。

邱秋看看褚辰。

褚辰拿帕子擦擦手,接过航航,出门去楼上找昭昭。

青丫也避进了厨房。

邱秋抽了几张粉红的卫生纸递给俞佳佳,在她身旁坐下。

俞佳佳到了青海,没有第一时间去机械制造厂找人,而是就近找了个招待所住下。

第二天,穿了下乡时的衣服,铁灰色的涤卡上装,全毛哔叽裤子,高帮棉皮鞋,化妆将容貌遮了遮,在国营饭店吃过早饭,找人问了机械制造厂家属院的位置,寻了过去。

这种厂,里面就是一个小型社会,什么都有,如职工食堂、菜市场、商店、澡堂、招待所、邮局、职工医院、子弟学校、托儿所、职工俱乐部等。

俞佳佳赶在上班期间,跟着人流混进了家属院,先去了菜市场、商店,然后去医院、小学,分别找和善的老人、嘴碎的中年妇女、贪小便宜的小姑娘,几岁的孩子,打听了大哥家的情况。

大哥俞朋义1945年出生,1963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北大学,当年中北大学被划归国防科委直接领导,成为当时的国防工业8大本科院校之一,在机械制造与兵器相关领域教学科研实力较强。

哥哥学的是机械制造。

1966年运动闹起,迅速冲击到高等教育领域,高校正常的教学秩序被打乱,学生纷纷卷入到各种政治运动中,批斗、串联。

哥哥因为是资本家的儿子,被第一个押到了批斗台上。

父亲为了保全哥哥,偷偷找人捎话,让他主动跟家里脱离关系。

哥哥开始不应,父亲不断派人过去,最后不知说了什么,打动了哥哥,让他主动写了断亲书。

俞佳佳捂着脸,哭道:“我只知道那段时间,爸爸一夜白头,姆妈整天躲在哥哥屋里哭泣,却不知道,第一场批斗时,哥哥便被人打断了右腿。因为得不到医治,腿都化脓了。”

“爸爸是不想彻底失去儿子啊——”

“我远远地看着他,右腿走路一走一拖,整个身子都是向一边倾斜的。以前,他最重视规矩礼仪,衣服皱一点,脏一点都不行;行走坐卧时,脊背总是挺得直直的。”

断绝书登报两天后,俞朋义才被从批斗的人群里剔除出来,没人敢送他去医院,还是一位老师不忍心,偷偷请了自家刚上卫校的闺女过来,帮忙简单处理包扎了一下。

后来更是在这位老师的帮助下,拿到毕业证,被推荐去了青海机械制造厂。

“他不知道,这人之所以帮他,是我爸爸用钱打点的。”

俞佳佳咬着唇,痛苦道:“我哥娶的就是他卫校毕业的闺女,张婷。我的信也是被张婷给藏起来的。”

“邱秋,我没办法面对张婷。”俞佳佳紧紧地攥着手道,“所以,我没去见我哥。”

见了又如何,爸妈已经去了,她也即将远赴美国,还要拆散他的家庭吗?

哥哥已经苦了半生。

“我跟着看了一个多月,张婷对他很好、很好、很好。他们的女儿,特别漂亮,跟我小时候,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邱秋拿着卫生纸,给她擦了擦脸:“你在变着法地夸自己吗?”

俞佳佳“噗呲”喷了个鼻涕泡。

邱秋立马拽了几张卫生纸塞给她,让她自己擦。

俞佳佳不好意思地低头,将鼻涕擦拭干净,冲邱秋笑笑:“我人生中,经历的几次狼狈,你都是见证者。”

她经历过批斗、暴打、玷污、流产,更经历过生死。

在她眼里,只是几次狼狈。邱秋握住俞佳佳的手,她心疼这个女孩。

“邱秋,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在月湖寨,我见过你给一位深山过来的农民治腿,他的情况跟我哥差不多,我……”

“你想让我给你哥治腿?”

俞佳佳重重点了下头:“我还想将我现在住的那间屋子,过户到我哥名下,给他一个退路。谎言总有拆穿的一天,万一,我哥选择离婚回来……也好落户。”

“你不打算回来了?”

“我有钱,回来了,可以买房住。我哥的医药费,大头我来支付。我跟他的主治医生说好了,四月初,以腿部发生病变为由,让他来上海广济医院做检查。”

“没见人,我不敢跟你保证,一定能治好。”

“治成什么样便什么样吧,不强求。”

邱秋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邱秋,我今天睡家里。”俞佳佳身心疲惫,只想待在让她感到温暖的褚家,睡得离邱秋近点。

“好。”邱秋起身去老太太屋里,给她铺床。

俞佳佳将碗筷送进厨房,交给青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涂香香。

邱秋铺好床,她掀开被子,倒头便睡。邱秋伸手帮她掖好被子,点上支安神香,调暗台灯,轻轻退了出来,关上门。

“邱秋,药材放哪啊?”青丫指指俞佳佳带来的虫草等,羊腿已经挂在厨房的阳台上,枸杞、青稞酒也放进橱柜,“还有这羊毛线,我给你和昭昭一人织件开衫吧?配红裙子穿。”

邱秋接过药材,看了看毛线,“我开衫好几件了,你给自己、昭昭和航航织吧。”

“这么好的羊毛线……”青丫不舍得用在自己身上,她又不上班不上学的,在家带孩子做家务,穿这么好干嘛?

再说,邱秋也没有件白色开衫。

青丫往沙发上一坐,边看电视边缠线,准备织好再拿给邱秋。

邱秋将药材放进储藏室,回屋,打开丁宜春带来的皮箱,戴上手套,取出《汤液经法》,铺好纸张,取下右手的手套开始抄录。

没一会儿,褚辰抱着睡着的航航,领着昭昭回来了。

一进门,昭昭便唤道:“佳佳姨——”

“嘘——”青丫忙制止,随即指了指老太太的房间,小声道:“睡了。”

“这么早?”昭昭惊讶道。

青丫看看墙上的钟:“不早了,快九点了。”说罢,放下手里缠了一半的毛线,带昭昭去洗漱,睡觉。

“我想跟妈妈睡。”

“行行,跟你妈睡。”青丫抱着昭昭脚步一转,到了邱秋他们卧室门口,“邱秋,昭昭要跟你们睡。”

褚辰给儿子掖好被子,开门,接了昭昭进屋。

“现在睡?还是爸爸陪你玩会儿?”

见妈妈在看书写字,昭昭小声道:“爸爸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将昭昭放进被窝,褚辰半靠着床头,拍着昭昭,轻声讲了彭文席创作的《小马过河》。

邱秋抄到十点半,洗洗上床睡觉,钻进看书的褚辰怀里,轻声跟他说起俞佳佳哥嫂的事,“你觉得她哥真就一点也不知道吗?想也想得到,家里会在运动中经历什么?”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机密单位呢?你别忘了,俞朋义的学历,在当时他是紧缺人才。”

“那佳佳怎么混进家属院了?”

“她有钱,而且很聪明。还有一种可能,单位解封了。”

“解封了不回来看看?”

“不敢啊!”褚辰抚抚妻子的头,“他心里该有所猜测,所以不敢面对。不回来,父母就还活着,一回来,梦就碎了。”

“你真当俞佳佳在那边住了一个多月,他哥不知道?”褚辰亲亲妻子惊讶的眸子,笑道,“那样的单位,便是解封了,厂里人面对一个在工厂周围、家属区,晃荡的陌生姑娘,能不心存警惕?”

“怕是没两天,俞佳佳的哥哥就知道了。”

邱秋:“这两兄妹真有意思!”

“好啦,都是我的猜测,时间不早了,睡吧。”

邱秋斜晲眼褚辰,哼,不老实。什么猜测,肯定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第88章 第 88 章 孙老

安神香燃起来时, 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悠悠绵长,俞佳佳顺着这香, 打开了珍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幅画卷。

美丽的花园里,大大的阳光下, 她躲在花丛里跟哥哥玩捉迷藏, 鼻间是花的芬芳, 草木的清甜, 耳边传来温柔舒缓,仿佛恋人之间的轻声细语, 充满了甜蜜与眷恋的钢琴声, 那是姆妈坐在楼下的大会客厅的钢琴前, 弹奏《致爱丽丝》。

“佳宝, 佳宝, 你在哪,哥哥来了……”

俞佳佳透过花丛缝隙,看着一身蓝白运动衫,白球鞋的哥哥从面前经过, 走远,复又绕过来,含笑道:“哎呀, 哥哥真笨,怎么就看不到佳宝呢?”

俞佳佳捂着嘴,笑眯了双眼。

俞爸爸倚在钢琴旁,手中握着杯红酒浅酌,透过大大的落地窗,看着院子里, 儿子一遍一遍走过那丛只堪堪遮了女儿半个身子的花束,唇角越翘越高。

醒来时,俞佳佳心中充满了甜蜜,一抹脸颊,却是一片冰凉。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俞佳佳披衣起来,只见褚辰打开门,听门外说了什么,他道了句“稍等”,转身走进卧室,很快,邱秋边走边将大衣穿上,长长的腰带于腰间一系,将腰束得不盈一握,下面露出睡裤的一角,及莹白的一弯脚踝,脚上是双棉拖。

察觉到这边的视线,邱秋扭头看来,随即扬唇笑道:“佳佳,醒了。我和褚辰要上楼一趟,你帮我照看一下昭昭和航航。”

“好。”俞佳佳应着,抬脚朝他们卧室走去。

褚辰紧跟着提了医药箱出来,跟迎面走来的俞佳佳交待道:“航航五点半要吃一顿奶。”

俞佳佳扭头看向墙上的挂钟,还差几分钟五点半,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推门走进卧室,床头柜上,摆着奶瓶、暖瓶和罐装奶粉,旁边还有半杯褚辰刚倒的热水。

看看床上的两个小家伙,见睡得正香,俞佳佳转身去卫生间洗了把手,拿只碗回来,倒腾着杯里的热水。

生病的是电梯里跟昭昭讲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孙老,邱秋过去,见他歪靠在床上,微阖着眼,脸色煞白,嘴边隐有血迹。

“刚吐过血。”来家唤邱秋的袁军道。

旁边邻居七嘴八舌头,“肯定是累的,他白天上着班,晚上还开了那么多英语补习班,有从ABC学起的,有初中生、高中生,有专为高考复习的成人班,也有专为出国考托福的,一天天的连轴转,能不倒下吗?”

“他收费可不低,一个小时,一块五。十几个学生,分几批教,一天怎么也能挣五六块。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六,再加上工资,可不少捞。”

“他子女不在身边,爱人瘫痪在床,不多争点日后老两口怎么生活?光靠那点退休工资吗?”

邱秋伸手号脉,指下脉搏硬直、流利,好似按在充满活力且有一定弹性的琴弦上,同时又具有圆珠滚动般的滑利感,这是弦滑脉。

弦滑脉所主病症多与肝郁化火,痰热内蕴等有关。

邱秋蹙了蹙,老爷子的病情不似这么简单,“他以前得过肝炎吗?”

被抱坐在一旁单人沙发上的老太太点点头:“得过,有十来年了。邱医生,是肝炎复发了吗?”

正说着话,孙老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邱秋再号脉,确定了,他是肝硬化,门静脉高压引起胃底大出血。

这种出血,是胃底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引起的。

得赶紧急救,分秒必争。

因为这些曲张的静脉壁薄且压力高,一旦破裂,短时间内就会有大量血液涌出,出血速度之快,可迅速导致患者血容量急剧减少,引发失血性休克。

休克持续时间过长,势必会给重要脏器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针灸在胃底大出血的急救中,只能辅助改善患者的整体状态,不能替代西医的止血、抗休克等应急措施。

“打电话叫救护车,跟对方说,肝硬化,门静脉高压引起的胃里底大出血,得赶紧手术。让医院,一边派车,一边安排好医生,准备好手术室。”

说着,邱秋将孙老的头侧向一边,防止呕血时血液吸入引起窒息,并快速给他输入生理盐水,以维持有效循环血量,避免休克。

随即拿出银针,消毒后,刺入能醒脑开窍、回阳救逆的人中穴;又一针扎向了能激发肾经经气,起到回阳救急的作用涌泉穴……

“邱医生,”袁立成匆匆赶来道,“我有车,用我的车送孙老去医院吧?”

邱秋弹动着手里的银针,偏头看他,见他满眼都是红血丝,显然几天没睡好了:“不行,你的吉普减震性能太差,剧烈颠簸极有可能加重血管损伤,导致出血量增大。”

袁立成抓抓头:“那怎么办?等救护车过来,太慢了。”

“三轮车行吗?”有人问道。

邱秋点点头:“卸门板,抬人。”

孙家是两居室,两室一厅一卫。

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孙老开培训班后,客厅布置成了小教室,撂放着小桌子小凳子,墙上贴着一块大大的黑板,厨房在阳台。

袁立成打量了一眼,抬腿走到书房门口,刚要伸手去卸门板,袁老来了:“立成,去把我卧室的门板卸来。”

老太太坐着没吭声。大家互视一眼,都知道孙老爱书爱画成痴,猜测书房肯定藏了不少线装书和字画。

袁立成一愣,听话地去了。

褚辰跟了过去,很快两人抬来张门板。

老太太指了指衣橱,袁老打开,抱出两床被子,一床铺在门板上,等人抬上门板,另一床避开身上的银针,轻轻地给搭在身上。

邱秋托着孙老的头,喊道:“枕头。”

袁老忙将床上的枕头抽了一个过来,给垫在头下。

门板电梯进不去,大家走楼梯,袁立成抬着走在前面,楼里一位刚退伍回来,进入公安系统的小伙子抬着走在后面,褚辰举着输液瓶跟在一旁,邱秋背着医药箱紧跟在几人身后。

到了楼下,门板下垫上盖货的厚毛毡,往三轮车上横着一架,袁立成接过褚辰手里的输液瓶,往袁军找来的竹竿上一绑,朝三轮车上一插,扭头对褚辰道:“你还要上学,回去吧。”

褚辰点点头,扶了邱秋上去坐在门板旁,看顾着孙老,他去电话室打电话,让医院那边做好准备。

车主孙大壮骑着三轮车,又快又稳地朝医院赶去。

袁立成和方才抬床板的公安任飞一起,跑步护在三轮车两侧,帮忙推着。

几公里,十几分钟便到了广济医院,超速。

人直接被抬进了手术室,邱秋跟值班医生交接,签字,并取回银针。

手术室的门关上,袁立成去办手续,邱秋看向任飞和孙大壮:“你们坐下歇歇。”

孙大壮摆摆手:“邱大夫,这里没我啥事了吧?”

“没事了。我一个人守着就可以了。”

“那行,我先回去了,还有货要拉呢。”孙大壮说罢,转头问任飞,“你呢,走不?”

“我八点得上班,新人,不敢迟到。”任飞跟邱秋道,“下班了我来替你。”

邱秋点点头:“工作重要。”

等袁立成办好手续上来,邱秋接过东西,让他也回去了。

邱秋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着,有小护士见邱秋光着脚踝,大衣下面露着薄薄的睡裤,拿了件军大衣给她盖在身上。

六点,褚辰送了全套的衣服、洗漱用品和饭菜过来。

“他儿子下乡在云南思茅水利二团。74年,他们完成修引水渠任务后,兵团被撤销,连队战士划归到地方国营勐捧农场,知青们从兵团战士转变为农场工人。”褚辰低声道,“那地方是重要战略位置,对越自卫战打起,农场承担了部分军事后勤保障,暂时怕是回不来。”

“他就一个儿子吗?”

“还有一个女儿,是老大,原是中华冶金厂的技术人员。60年代中期,为响应国家三线建设的号召,中华冶金厂部分迁至四川自贡,他女儿自愿报名去了,如今早已在那儿成家生子。袁老跟她打电话了,便是回来,最快也要两三天。”

“已经有一个女儿去三线,另一个孩子不是可以留下吗?”邱秋不解道,“他妈瘫了多年,想回来更是一句话的事。”

“跟他妈脾气不对,母子俩在一起,没有一天不吵架的,所以……他是自愿下乡。”

“那他的名声,在公寓里是不是很差?”

褚辰点头:“姐弟俩的名声都不好。一说谁谁不孝,首提的就是他俩。”

邱秋抿嘴,家务事都不好评说。

“两三天后回来,”邱秋发愁道,“我还剩两天假,不能都耗在医院啊。”

“八点后,街道办和他们楼层的小组长会过来替你。你别嘴硬,要自己留下啊。”褚辰不放心地叮嘱道。

邱秋白眼翻他:“我有这么傻吗?”

褚辰笑笑,催她:“快去换衣服,洗漱,等会儿,饭菜该凉了。”

邱秋“嗯”了声,放下军大衣,抱着衣服去了卫生间。

换好衣服出来,去水房刷牙洗脸。

褚辰帮着把军大衣还了,并送了小护士一个煮鸡蛋,感谢她对邱秋的照顾。

小护士捧着鸡蛋,没舍得吃,等小姐妹一过来交班,立马拿了跟她们显摆:“看看,邱医生家的鸡蛋!”

大家都非常喜欢跟邱秋相处,没架子,随和,还护短。更对她有一种崇拜!

她们聚在一起,提起邱医生,都特别羡慕她带的法学班的那一帮学生,走到哪,都不忘回头拉一把。

医院挑人学针灸时,多少人报名都挤不上去,人家法学班,只要有这个意愿,立马就能通过。

自卫战打响,多少医生打申请,要上前线,都被驳回。法学班想去就去,不想去,没人勉强,听说,为此,还有心理医生给他们上课,怕他们有心理负担,认为学了针灸,就一定要去。不去,还可以参与医疗援助去阿尔及利亚嘛。哪知道,越是如此,大家意志越坚决,去,一定要去,哪也没有我们的军人重要。

第89章 第 89 章 李明达

吃完饭, 送走褚辰,邱秋找护士借了份报纸,坐在手术室门口看了起来。

八点, 街道办的一位负责人和楼上的小组长来了,收据、手续什么的交给小组长, 邱秋将报纸一还, 便坐电车回家了。

刚脱下大衣, 坐下, 端起杯热茶喝,门便被敲响了, 楼上楼下的老头、老太太, 过来询问情况。

人还在手术室里呢, 结果如何, 不知道呀。

“几个小时了, 手术还没结束?”

邱秋点头。

“这……危险吗?”

不好说。

没从邱秋嘴里得出答案,大家也不介意,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吃着瓜子、点心, 捧杯热茶,七嘴八舌地聊开了。

一个说老孙当年如何有本事

那个又说他爱人江秀珍年轻时多漂亮。

两人的孩子,大闺女孙玉英也是个美人胚子, 公寓里跟她差不多大岁数的男娃子,哪个没追在她屁股后面献过殷勤。

“人家看不上。”有老太太撇嘴道。

另一个哼道:“这嫁的,我看也没比咱公寓的男娃子长得好。”

“人家看重的是个人能力。”

“能力?!”有人轻嗤道,“袁立成的本事小了?”

邱秋双眸一亮:哦吼,袁帅他爸还追过孙老的闺女啊!

还待要听呢,大家话题一转, 说起了孙老的儿子。

孙玉峰从小就淘、脾气坏,不爱读书,经常跟人干仗。

“我觉得江秀珍被人推下楼梯,肯定跟孙玉峰有关。”

邱秋惊道:“他推的?”

“哪啊,那小子不学好,戴红袖章,当红/卫/兵,抄家打砸的事,没少干!”

“他折腾得人家家破人亡,人家能不报复?”

“现在不回来,赎罪的吧!”有人小声道。

“以前谁不羡慕江秀珍,夏天晒霉呢,内衣外套,不是绫罗绸缎、便是大毛衣裳,连她闺女都说,‘我姆妈身上没穿过一根纱’,没一件棉,全是丝绸、呢子、羊绒、毛料。现在,呵……”

有人白了这个泛酸的小老太一眼,现在,现在人家也不差,瘫在床上咋了?老孙给伺候得干干净净的,吃得好,穿得暖,住得宽敞舒适,每天电视看着,小曲听着,烦了,老孙推着看看电影、逛逛公园,各大餐馆轮着吃,小日子过得不比谁都舒心。

太阳透过窗,照进来,暖暖地落在身上,邱秋掩嘴打了个哈欠,有人看到了,忙起身告辞。

有一个人动,其他人便都跟着动了,很快人都跟着走了。

青丫端起杯子去洗,洗好用开水烫一烫,拿块家织的白土布擦干水渍,收进橱柜。

俞佳佳接过邱秋怀里的航航,催她去睡会儿。

邱秋点点头,起身伸了个懒腰,低头凑过去亲亲航航的小脸蛋,“妈妈睡觉了,航航要不要一起?”

航航指着门外:“走、走——”想出去玩呢。

“行、行,姨抱你下楼。”

俞佳佳抱他出门,邱秋走进卧室,换上睡衣,抖开叠好的被子,倒头便睡。

11点多时,李明达来了,青丫过来敲门:“邱秋,有客。”

邱秋已经醒了,躺在床上就是不想动,想赖会儿床,享受一下独属于一个人的清闲时光。

“谁啊?”

“大史总的助理。”

李明达!

邱秋扬了下眉,掀被起床穿衣,头发拢了拢辫成一根辫子,拿帕子在发梢一系,开门走了出来。

“邱医生,打扰了。”

“什么时候到的?”

李明达抬腕看了下表:“一个小时前刚下飞机。行李放在锦江俱乐部,便来了。”说着,指了指餐桌上放着的小纸箱,“你要的药。”

本来早两天就该到的,这不是来前给广济打了个电话,知道要用药的褚青没啥大事,且人已经出院。正好自己手头的活,再有一两天便能收尾了,遂他就拖了两天。

邱秋走过去,拿起纸箱,找剪刀拆开,一共十瓶,每种五瓶,看了看用量,够褚青吃上大半年的了:“谢了,留下吃饭。”

李明达:“好。”

除了药,他还给昭昭带了个芭比娃娃,给航航带了个凯西·琼斯音乐火车,小家伙这会儿正趴在地毯上玩着呢,装两节电池,火车在行驶的过程中能放11首歌。

听到邱秋的声音,航航爬起来,指着地上的小火车,叫道:“啾啾,看——”

邱秋走过去,蹲下,“哇”了声,赞道:“真漂亮,好不好玩?”

“好玩。”

“谁送的?”

航航指指李明达:“叔叔。”

“有没有谢谢叔叔?”

航航看向李明达:“谢谢。”说罢,还躬了躬小身子。

“哎哟,我家航航咋这么聪明呢!”邱秋一把抱起航航,em亲了一口。

航航乐眯了眼:“航,聪明!”

“对,我们航航最聪明了。”

“哈哈……航,聪明。”

此刻,小火车正放一首法国童谣《Frère Jacques》(雅克修士),“Frère Jacques, Frère Jacques, Dormezvous?(雅克修士,雅克修士,你还在睡吗?)……”

“Frère(兄弟)——”航航含糊道。

邱秋一愣,有些没听清:“航航说什么?”

航航支着耳朵,又听小火车唱了几句,看向邱秋道:“Frère——”

这一个“Frère”说得清晰了,邱秋惊喜地狠狠亲了口小家伙的脸蛋:“哎哟,我们航航都会说法语了!”

航航又听了几句,鹦鹉学舌道:“Frère Jacques(雅克修士;雅克兄弟)——”后面的Jacques发音不是太准。

李明达惊讶地挑了挑眉:“航航的语言天赋可以嘛,听一遍,便记住了一个短语。”

“我们航航真棒!”邱秋知道,小家伙可能转头就忘,但还是夸了句,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转头对李明达道,“谢谢你送的礼物。”

李明达笑笑。

小火车还在唱,除了这首歌,它还有以火车司机凯西·琼斯为原型创作的音乐火车主题曲《Casey Jones》(凯西·琼斯);美国传统民谣《Ive Been W on the Railroad》(我在铁路上工作);加拿大法语歌曲《Alouette》(云雀)……

“邱秋洗漱吃饭。”俞佳佳端了盆小鸡炖蘑菇出来。

青丫一手一个盘子,一盘是清蒸熏羊腿肉,肉片得极薄,配了碟辣酱做蘸料;另一盘是清炒马头兰。

宁波的毛笋上市了,大的如婴孩般大,一只笋便能烧满一锅。

青丫一只笋,做了两道菜,分别是盐烤笋和油焖笋。

主食是白米饭,汤是天麻排骨汤,给航航用鸡胸肉炖了个肉末鸡蛋羹。

让几人先吃着,邱秋带着航航去洗漱,她刷牙洗脸,给航航洗了洗小手。

李明达打量眼俞佳佳:“听说你要去美国?”

去年陪着大史总,在隔壁的锦江俱乐部住了小半年,俞佳佳时常来褚家,两人虽然不熟,也是认识的。

俞佳佳点点头,拿碗给大家盛汤。

“我们在美国有一个分公司,回头我给你一张负责人的名片,有困难了,你给他打电话。”

“好,谢谢。”

“不客气。”

邱秋抱着航航出来,大家开动。

俞佳佳夹了点鸡肝喂航航,小家伙摇摇头,让妈妈喂他吃肉末鸡蛋羹。

用罢饭,青丫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洗刷,俞佳佳抱了航航去玩小火车,邱秋和李明达坐在上周日褚辰从淮国旧买的茶台旁说话。

东拉西扯了几句后,李明达道:“大史总想在内地建一家药厂。邱医生,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一个学生,哪会懂这些。”

李明达笑笑,没再多言,又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邱秋走到阳台上,低头看着他缓步朝锦江俱乐部走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是她献药的消息散出去了,还是二妮在史家兄弟面前说了什么?

也或许,史大智在月湖寨住着的那一段日子,打听了她不少消息。

“邱秋,”青丫收拾好厨房,解下围裙,出来道:“上午你睡着时,袁老拎着两盒点心来了,说是早上麻烦你了。”

邱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下午,楼上的小组长回来了。

大家纷纷去他家打听消息,说是人已经从手术室转到了病房,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他回来时,孙老还没从麻醉的状态中醒来。

那就明天再去看望。大家商量着带什么好,刚做了手术,点心肯定不能吃的,麦乳精、奶粉倒是可以,就是贵了点。

还有老人凑了些钱,叫人给买了两只鸡,看谁有空,改天给炖上送去。

昭昭放学回来,看到芭比娃娃乐坏了,“妈妈,李叔叔走了吗?我想亲自谢谢他。”

“没走吧,让佳佳姨陪你去锦江俱乐部看看。”

“我没空,让你姑陪你去。”俞佳佳双手飞快地挪动着钩针,没一会儿便钩了个袜子头出来。

昭昭扒着她的手看了看袜头的大小,脱下自己的小棉拖,伸手对着自己的脚比划了一下,不乐意了,“你又给航航钩袜子,我的呢?”

“你不是嫌我钩地没有你姑好看吗?”

“那你也不能偏心啊?”

“行、行,给航航钩好这双,就给你钩。”

“算是这一双,你给航航钩了两双。我也要两双。”

“好。”

青丫放下手头的东西,陪昭昭去了趟锦江俱乐部,没一会儿,领了位同学过来,是来锦江俱乐部找华侨、外国人练习英语的赵欢。

邱秋好奇地看向三人:“你们咋认识的?”

“我们去学校看你,去的次数多了,你们研究生班的26人,我都认识。”昭昭抬了抬下巴,骄傲道,“大家都特别喜欢我,我每次过去,他们就往我兜里塞糖塞水果塞鸡蛋。年后,还给我压岁钱了呢。”

“研究生班除我之外,还有十三人跟我学针灸,我忙得没空见你,他们就有空了?”

“有啊,下课了,他们就朝我围过来了,我们还约好了,六一一起玩儿。”

第90章 第 90 章 学习

赵欢一脚迈进邱秋家, 就被节奏明快、旋律轻松活泼,极具感染力的英文歌《Jingle Bells》(铃儿响叮当)吸引了。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叮”(叮叮当,叮叮当, 铃儿响叮当), 这部分的重复, 简单易记, 很容易让人跟着哼唱。

俞佳佳坐在沙发上,钩着手里的袜子, 跟着轻哼:“Jingle bells……”

航航趴在地毯上, 双手托腮, 看着跑动的小火车, 半天跟着吐出一个“Jingle”。

赵欢下意识地朝唱歌的小火车走去, 青丫打开鞋柜,递了双拖鞋给她,赵欢才猛然回过神来,脸一红, 接过拖鞋,迫不及待道:“青丫,你们在哪给航航买的小火车啊?华侨商店吗?”

“不是, 李先生送的。”

“方才在锦江俱乐部门口跟昭昭说话的那位吗?”

青丫点点头。

赵欢换好鞋,这时,小火车又换了一首经典的英文童谣《Mary Had a Little Lamb》(玛丽有只小羊羔)。

轻轻走过去,赵欢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一侧,双眸晶亮地盯着飞跑出的小火车。

航航看看她,戒备地一骨碌爬坐起来, 将小火车揽在了怀里,小火车不跑了,歌却没有停。

赵欢朝他笑笑:“能借给阿姨听两天吗?”

“不,坏——”航航抱着小火车站起来,撒腿便跑到了邱秋面前,指着赵欢,告状道:“坏,抢!”

赵欢跟着站了起来,窘迫道:“我听小火车里的英文歌,简单好学,想跟他借用两天。”

邱秋伸手抱起航航,安抚地拍拍小家伙的背,扭头笑道:“中午刚收到的礼物,正是新鲜着呢。”

说罢,话题一转:“我听伏若南说,你们每周末不是都去徐家汇大教堂做张弥撒,跟唱诗班学英文歌吗?”

俞佳佳跟着道:“西藏路上的沐恩堂也开放了。我听说,那边的唱诗班,歌声如同天籁,听的人都感动得流泪了。哦,对了,人民公园有个英语角,知道伐?”

赵欢喃喃地点点头:“我经常去。”

邱秋将航航放下,拍拍他的小屁股:“好了,去玩吧,阿姨不抢你的小火车了。”

赵欢脸一红,没好意思再说借的话。

“你这么努力地学英语,是要出国吗?”俞佳佳好奇道。

“嗯。”赵欢在俞佳佳身旁坐下,轻声道:“我爸爸早年救了一位叔叔,他自己都忘了,叔叔却一直记着,想报恩。去年十月来信,邀我爸爸去美国住,说路费他出,吃住他安排。我爸爸年纪大了,不愿出国折腾,可我想去呀,我想出去看看,便让爸爸给叔叔去了一封信。”

“现在就等他的回信办签证了。”

“你不是在上学吗?”

“休学呀。”

俞佳佳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瞟了眼跟孩子们说什么的邱秋,小声道:“我记得你们是两年制吧,再有一年半就毕业了,你干嘛这么急啊?”

“在国外,人家看病都是西医,发烧了,一包药或是打一针就好,谁没事抓几包草药拎回家,煮得满屋子都是又苦又涩的草药味,捏着鼻子硬往嘴里灌黑黑的汤汁,一喝不是四五天、就是七八天,把胃都喝坏了。”

“所以啊,”赵欢对听得发愣的俞佳佳笑笑,“学再多对我也没有,拿不拿毕业证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找一个培训班上课呢?”

“咋没找啊,”赵欢轻叹,“去年九月,我们街道办办了一个英语培训班,结果刚上了两天,老师平反,回大学教书去了。其他的培训班我也看了,口语跟我们那个老师没法比,价格要得还贵。”

邱秋没听两人说什么,下楼打电话去了,让老大过来拿药。

她一走,航航待不住了,戒备地看眼赵欢,扯着昭昭的衣袖往门口拉:“走、走——”

昭昭抱着洋娃娃,借着他的拉扯往门口挪:“去哪?”

“帅帅。”

找袁帅啊,行啊,走吧。

昭昭跟厨房里的青丫说了一声,牵着航航的小手,去了六楼袁家。

袁老不在,让儿子开车送他去医院看老孙,刚走。

袁妈妈还没下班。

袁军、袁帅在厨房忙着做晚饭。

袁军洗红薯,准备等会儿切切,抓把米,熬粥喝。馒头等会儿出去买。

袁帅蹲在地上,拿刀剥毛笋,早上袁妈妈抢购到两只,每个都有婴儿那么大,一个便够烧满一锅的。

昭昭带着航航来了,蹲在厨房门口,看袁帅忙活。

“你会烧吗?”昭昭问袁帅。

“会。”

袁帅还真会,就是吧,油焖笋炒煳了,盐放多了,航航和昭昭尝一口,纷纷吐舌头。

“水——”航航扯扯袁帅的衣服。

袁军拍着大腿乐得不行:“哈哈……”

昭昭白眼翻他,这有什么好笑的,咸了就加瓢水,放点醋、放点糖呗。

在昭昭的指挥下,油焖笋变成了笋丝汤。

三个大的傻眼了。

“要不,把水控控倒了,再翻炒一下?”昭昭弱弱地道。

袁帅挠挠头,想试试。

袁军怕越做越难吃,不让,笋丝汤便笋丝汤呗,咋吃不是吃。

一大锅呢,一家人吃不完。

最后,袁帅端了一盆笋丝汤,送姐弟俩回家。

黑乎乎、油汪汪,青丫看了看,不想接。

袁帅眼眸一闪:“青丫姑,这是我和昭昭一起做的,你们尝尝,咸了谈了,说一声,我们下次就注意了。”

昭昭做的呀,哦,那是得尝尝,第一次嘛,只能鼓励,不能打击。

接了汤,青丫还了盘油煎草头给他。

周六,没晚自习,褚辰到家,便开饭了。

赵欢还没走,捧着本从书柜里拿出来的《综合英汉大词典》爱不释手。

《综合英汉大词典》分上下两册,加起来有一尺厚,这套是民国时出版的,褚辰爷爷早年买来送给老太太的生日礼物。

老太太用过,儿女用,褚辰三四岁跟着爷奶学英文,十来岁翻着看。

一套书,三代人,虽然纸张捻得都起毛了,保存得却完好。

赵欢想借走。

邱秋跟这位赵同学没那么熟,他们班27人,去年开学报到后,按考分排序分组,分成五组,每个小组里,搭配有男女生,有中医院校毕业生、中医带徒生和自学成才者,主张一个“互补互助”。

她是一组的,赵欢三组,上课都在认真听讲,课后小组成员会聚在一起,做作业,抽背课上重点,讨论各自经手过的病患案例,若是谁有知识点课上没听懂,会有懂的给补导。

若是哪天上针灸课了,互相给对方施针,看效果,是必然的。

邱秋知道赵欢,是在一次临床教学上,她一针下去,差点没将同组的一个男生给扎偏瘫了,要不是老师在旁施救得快,那男生如何,真的很难说。

再说,赵欢急着出国,她现在需要练的是口语,普通的英汉词典足够她用了,真没必要借这套书。

不等邱秋开口拒绝,俞佳佳笑道:“我已经借了,先来后到,赵同学你可别跟我抢啊。”

“两册呢,你一时看不完吧,能借我一册吗?”

褚辰抱着航航从洗手间洗手出来,笑道:“不巧,我接了个翻译的活,有一些学术资料,得查字典。”

赵欢捧着书,脸色有点不好看。

“我记得书柜里有本《新英汉词典》,我拿给你。”褚辰说着,抱着航航,径自走到书柜前,打开玻璃柜门,取了《新英汉词典》出来,“这本词典,排版清晰,释义简洁明了,方便快速定位和查找所需词汇,对于时间有限、需要快速获取信息的初学者,十分适用。”

而《综合英汉大词典》则更适合具有较高英语水平、从事专业研究或翻译工作的人士,以及对英语词汇有深入探究需求的学习者。

“《新英汉词典》我买得有。”赵欢不舍地放下《综合英汉大词典》。

褚辰闻言将《新英汉词典》又放了回去。

“好了,快来吃饭吧。”邱秋招呼道。

褚辰抱着航航入座,扫了眼面前一碗黑乎乎、油汪汪的玩意儿,抬头看邱秋:“什么汤,我怎么闻着味道怪怪的?”

“你闺女跟袁帅烧的毛笋汤。”邱秋说着,端起来喝了口,呕,想吐,“昭昭你都放了什么?”

“水,醋,糖。”

“别喝了,赶紧倒了。”邱秋说着,将手里的汤倒进盆里,端起其他人面前的碗跟着往盆里倒。

褚辰伸手按住自己那碗,冲邱秋笑笑:“我尝尝。我闺女第一次做饭,当爸的怎么也得尝一口啊。”

邱秋抿嘴笑:“那你喝吧。”

褚辰端起碗,抿了口,嗯……怎么苦了吧唧、酸了吧唧、咸了吧唧、甜了吧唧的?

“爸爸,好喝吗?”昭昭期待道。

“好、好喝。”褚辰为了让闺女深信自己的话不假,闷头又喝了几口。

好了,半夜,拉肚子差点虚脱,邱秋披衣起来,又是施针,又是按摩、吊水的,折腾到天麻麻亮,褚辰才好受些,喝了碗小米鸡蛋粥,倒头睡去。

楼上的袁妈妈跟着拉肚子,凌晨四点多被紧急送进了医院,急性肠炎。

邱秋跟着睡了个回笼觉,八点起来,听说这事,看向昭昭,劝道:“昭昭,妈妈觉得你的天赋点在了中医上,至于做饭这事吧,咱不强求哈。”

“那妈妈,你让人给我打的金针,什么时候能好啊?”

“下下个月吧。”

母女俩说着话,老大一家三口和小五一家都来了。

这是邱秋第二次见小五家的孩子,爹爹给取名褚鸿辉,各房的孩子排下来,他是老七,遂乐问夏给取了个小名,叫七七。

小家伙真胖啊,脸上的肉堆积着,五官都不太明显了,双眼睁开也是一条缝,小手肉嘟嘟的,捋起袖子一看,手臂跟轮胎似的,一骨碌一骨碌的。

三个多月,小五说,前天刚秤过23.3斤。

邱秋一听,好家伙,严重超标啊。

“两个多小时,我们家七七就得喝一次奶,200毫升。”乐问夏抱着沉甸甸的大胖儿子,骄傲道。

邱秋抚额:“姆妈、小六没说什么?就让你们这样喂?”

“孩子养得又白又胖,姆妈抱着欢喜得不行。昨天还说,想找间屋子,办个英语培训班,给我们七七挣奶粉钱呢。”乐问夏瞟眼大嫂,不无得意道。

“小五,”邱秋真要被这对无知的婆媳气到了,“你带着问夏和七七,立马去广济找妇产科的赵医生,给孩子做个全身检查。”

“怎么了?四嫂,”小五惊道,“是孩子有什么不对吗?”

“孩子刚出生那会儿,体重就已经超标,你们出院时,赵医生没交待吗,不能多喂……”

小五:“她说正常吃奶就行。”

“正常吃奶的标准是三四个小时喂一次,一天喂五六次,每顿不超过180毫升。你们一天喂这么多,超过孩子身体所需,会造成诸多问题的,像运动发育迟缓、心肺功能负担加重、骨骼发育异常……”

邱秋话没说完,两口子就慌了,抱着孩子急匆匆去了医院。

丁珉轻哼:“坐月子时,我提醒过两次,每次都说我嫉妒他们家七七吃得好。能不好吗,爹爹姆妈到处跟人换票,奶粉成罐成罐的买。”

邱秋没接这话,“三哥三嫂隔屋子,你们都出来了,他们找谁帮忙呀?”

“人家两口子有本事着呢,昨天就将五夹板买回来了,一早借了锯子,在下面开板子。你大哥病着,我又是一个孕妇,用谁也用不着我俩啊。倒是小五,滑得很,一看家里有活,赶紧溜。”

两人说着话,褚青蹲在了航航的小火车旁,瞅了眼儿子艳羡的小模样,点点小火车问一旁的昭昭:“太奶奶从美国给你们寄来的吗?”

昭昭抱着自己的芭比娃娃摇摇头:“香港的李叔叔送的,我昨天去俱乐部谢过他了。”

“香港”褚青咀嚼着这个词,眸子暗了暗,“你妈妈怎么认识李叔叔?”

“他是大柱伯伯的助理啊。”

“史大柱?”他听小六说过,老四媳妇去年接诊了两位香港来的病人,是兄弟俩,老大叫史大柱,老二叫史大智。

昭昭点点头。

“他们的病你妈妈治好了?”

昭昭摇摇头:“糖尿病哦,除不了根,只能控制住血糖,提高身体免疫力,恢复胰脏功能……”

这个病症,妈妈有仔细跟她讲过,昭昭怕自己忘了,还做了笔记呢,所以说起来,滔滔不绝。

褚青有听没有懂,但他却知道了一点,眼前的孩子不是一般的聪明,才五岁吧,不,严格来说,才四岁半,这记性,这语言表达能力,远超同龄孩子太多,自家儿子跟她一比,秒成渣了。

再一听,航航嘴里时不时跟着小火车里放的音乐,蹦出的英语单词、法语短句,褚青妒了。

“大伯,”昭昭拉住他的手,“你来。”

将人扯到书柜前,昭昭指指柜顶放着的纸箱,“我想看里面的连环画。”

这一箱是去年暑假,父女俩在旧书摊收的各式小人书,储藏室放不下了,给搁在书柜顶上了。

褚青伸了下手,够不到。

昭昭忙拉了把椅子过来,褚青脱鞋站上去,一时竟有些恐高,扶着玻璃柜门不敢动。

昭昭小人儿,虽然不懂他那么紧张干嘛,但也举了举小拳头,助威道:“大伯加油!”

航航听到了,扭头跟着叫了声“加油”。

房毓笑道:“爸爸加油!”

“加油、加油……”

三个孩子喊上劲了,一声接一声,褚青越发紧张了,额上的汗都下来了。

褚辰被吵醒,披衣出来,看眼他大哥站在椅子上打颤的双腿,眼里闪过一抹笑意,走过去,“我来吧?”

褚青松了口气,扶着褚辰的手,哆哆嗦嗦地下了椅子,趿上拖鞋,让到了一旁。

褚辰上去,伸手将箱子抱了下来,递给褚青。

褚青看了眼箱子上落的灰尘,往后躲了躲。

褚辰轻嗤了声,跳下椅子,问闺女:“放哪?”

昭昭指指地上。

褚辰将箱子放下,去卫生间洗漱。

邱秋过来摸了下脉,打开一旁的煤球炉上坐的钢精锅,给他端饭。

香菇鸡蛋羹,凉拌干丝,一碟白面馒头,一碗小米粥。

航航正是慌饭的时候,闻着味儿,颠颠地跑到了餐桌旁,抱着椅子往上爬。

褚辰洗漱出来,双手从后面穿过儿子腋下,将人放坐在儿童椅里,舀了鸡蛋羹、小米粥喂他。

丁珉看得羡慕,他家房毓,褚青就从没喂过一顿饭,更别说抱在怀里带着玩了。

这么想着,刚要看眼丈夫见着这一幕是啥表情,就见昭昭抓着本小人书,扯着褚青的裤腿往上爬,边爬,边叫道:“大伯、大伯,我要听这个故事,你给我读嘛、读嘛,哎呀,我快掉下来,你快抱住我。”

褚青额上的青筋跳了跳,正当丁珉觉得下一秒他会给昭昭两巴掌时,人家弯腰把人抱起来了。

昭昭指指沙发:“去那边,沙发软,大伯坐着舒服。”

褚青绷着张脸,走到沙发旁坐下,接过昭昭的书,念了起来。

这是本1925年世界书局出版,陈丹旭绘制的《连环图画三国志》,全套24册,父女俩只找到九册。

陈丹旭采用的国画笔法,人物都是一副戏曲脸谱化特征,每页图上面的字,都是繁体字,昭昭九成九都不认识。

褚青从没给孩子读过故事书、连环画,初开始,读得极为生硬,慢慢好了点。

航航吃了两口鸡蛋羹几口小米粥,便被抱下儿童椅,放到了地上。

小孩子爱凑热闹,一下地,航航便捣腾着小短腿往姐姐跟前跑,到了近前,往大伯身上爬,姐姐坐了那边,他要坐这边。

褚青一条腿上坐着一个娃娃,两个娃娃你戳我一下,我推你一把,玩着闹着,还让他念书不要停。

那个苦……谁懂?!

一本连环画读完,褚青什么嫉妒都没有了,这俩孩子太折腾人了,谁喜欢给谁吧,别沾他。

几乎是逃一般,拿着药出了公寓。

送走一家三口,邱秋笑喷了。

褚辰笑着朝闺女招招手。

昭昭放下连环画,一头扎进了爸爸怀里。

褚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昭昭喜欢大伯吗?”

“不喜欢,气场不合。”

褚青不是个心胸开阔的,这样的人,身上的气质是阴郁的,待在他身边是不舒服的。

昭昭挠挠头:“妈妈说,面诊,也要看‘气’,看他周围的气场、身上的气质,我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