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魏尔伦说他不需要,兰波便点了点头,没有强求也给对方套上一身厚厚的冬衣,足以捂出痱子的那种。
在夏季买过冬的厚帽子,店员还是头一次听见如此离谱的要求,但又不能和业绩过不去,只能把一大堆吐槽都憋在心底,最终龇牙咧嘴的去仓库给顾客找货。
趁着在店里等待的功夫,兰波也给魏尔伦买了些夏装——由于后者还是第一次过夏天,衣橱里根本没有对应季节的服饰。
魏尔伦眼下穿的还是临时用来方便偷渡的破衣服,乍一看跟乞丐也没什么两样。
好在他和兰波长得都实在漂亮,身材又高挑匀称,才在进门时就让店员不由自主看了好几眼,没有把他们赶出去。
“深色系的款式似乎更适合你。”
兰波将挂在展示架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看过去,不时转头扫眼魏尔伦,似乎在评估他适合的风格。
那双往常仅会冷漠紧盯目标的浅金眼眸,此刻却在专注的给他挑衣服。
这番举动实在太过生活化,令魏尔伦缓慢眨动眼睛,有点反应不过来。
毕竟兰波给他的印象总是严格且一丝不苟的,人生中好像只有将排程塞得爆满的任务与训练,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都可以。”
魏尔伦想了想,发现自己对衣服也没什么特殊的喜好,“就挑便宜、款式简单的吧。”
他想起了藏在小矮楼里的那个熟悉的、朴素的家,知道自己肯定不能穿得与那里过于格格不入。
“不要说都可以,”
兰波严肃道,“如果按照你这个标准,那我能给你买的只有放在货架角落里的一双白袜子。”
没想到兰波还有这种幽默感,魏尔伦被猝不及防呛了下,只好也跟着认认真真开始给自己挑衣服。
他的左手还有些不方便活动,眼下只能用右手慢慢在这些挂起来的衣服里划过去,不时将感兴趣的一件单独拎出来,又在端详后重新放回去。
兰波站在他身边,偶尔还会出声给些搭配上的建议。
他当然放心让魏尔伦挑选,毕竟这家店本来就不是什么高档奢侈品专卖店,只是一家普通的服装零售店而已。
就算是标价最贵的衣服,在那些有钱人眼里也是根本不上档次的。
在店员好不容易给兰波找出一顶黑底白边的羊羔绒渔夫帽后,魏尔伦也给自己挑出了五套夏装,几乎都是纯黑或纯白的简约款,只夹杂有一件暗红的衬衫。
“太好了,这个很暖和。我要了,顺便把这些都包起来,还有他身上那套。”
兰波则将那顶渔夫帽戴在头上试了试,便痛快地一并付了钱,和魏尔伦离开服装店。
魏尔伦之前那身乞丐似的破衣服早在店里就被兰波扔进垃圾桶,换成新买的黑色短袖与休闲长裤,整个人显得利落又清爽。
然而,在大家都感觉冷的冬季与春季时,他们的着装差异不怎么明显,大家都穿得很厚。
等时间来到夏季,魏尔伦发现他们两个人就好像活在两个半球里。
一个北半球、一个南半球。
他没忍住瞄了兰波好几眼,发现他穿这么多、又走了半天路,竟然真的半点汗也没出,“………”
“怎么了?”
总被偷看的兰波偏过头问魏尔伦,神情从容自若,“你喜欢帽子?我们可以返回去再买一顶。”
看兰波一眼就觉得热的魏尔伦:“……没有。”
又走了一段,他没忍住再次开口:“我们不用赶回去训练吗?”
平时的兰波可不会放任他们这么长时间都只在服装店挑选衣服,各项训练早就已经提上排程了,甚至连洗澡都恨不得给他放一段听力考考。
但眼下,兰波只是将专注看着前方马路的目光分了些给他,又缓慢移回去。
“不用,”
他十分温和的回道,“先带你去检查伤势。”
虽然已经在中东那边的医院里做过缝合,但那边医生治伤的目标是奔着“不死就行”去的,治疗手段有时难免粗糙。
何况魏尔伦毕竟是被异能武器伤到了,后续又强撑着活动,再经过一路颠簸回国,必须先去做个全面身体检查才行。
“好。”
听完原因的魏尔伦应了声,等坐上摇摇晃晃的公交后,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兰波在他面前变得随意且放松起来,是因为他挨了这一枪的缘故吗…?
“——肯定是他心疼你啦,你想得没错!”
医院里,再度偶遇的福楼拜大力拍着魏尔伦右边肩膀,仿佛把它拍得啪啪作响就能增加对这句话的肯定程度——就像每敲一次木鱼,功德就能+1似的。
兰波也去做惯例的体检了,与魏尔伦不在一个楼层。
“你可是他的第一任搭档,第一任哦!之前啊,作为前辈的我想带他一段时间,结果被毫不留情的拒绝啦!哈哈!”
褪去伪装的福楼拜恢复成原本的容貌,深邃的海青色眼眸冲他一眨一眨,笑得比当初伪装成“兰波”时还要热情得多。
事实上,魏尔伦压根没见过福楼拜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在医院长廊相遇、对方朝这边一抬手打招呼——他瞬间就联想起了那位“过于活泼的兰波”。
而对方的性格更是开朗到魏尔伦无法招架,在听到“被拒绝啦”的时候,他还在思考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对方,福楼拜就先一步又快乐的大笑起来,。
“结果是你呢!哎呀,真是完全没想到,该不会兰波是喜欢带小孩的类型?嗯嗯,确实,你很乖啊,因为之前一直待在实验室里的原因?”
哪怕之前被兰波拒绝和他搭档出任务,福楼拜也完全没放在心上,反而愈发好奇究竟是谁能让兰波点头愿意接纳其为搭档。
他摸着下巴,没发现魏尔伦在听见“实验室”这个单词后,原本没什么反应的表情瞬间变了。
“……你们都知道我的事情?”
魏尔伦慢慢开口。
之前那个特意来找兰波的心理专家同伴知道他的来历,面前的福楼拜同样清楚。
“嗯?当然,”福楼拜歪了下脑袋,“DGSS来了位新人,还是兰波亲自带回来的——更别提他还改了代号——大家肯定会好奇下你是什么身份嘛。”
魏尔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福楼拜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还以为是不高兴自己的秘密被那么多人都知道了,便并拢二指举起,调皮摇了摇,“你要是不开心,我去用异能力把他们都催眠了?”
“…………”
魏尔伦震惊看向这位一开口就格外缺德的同事,“他们会允许吗?”
虽然他目前只认识三个,但从福楼拜的话里意思来看,DGSS的成员肯定不止他们。
“哎,他们肯定不让我对他们的记忆动手脚,”
福楼拜用睁大眼睛来表现惊讶,随即又笑眯眯的压低声音,“但我可以偷偷的……”
“咳、咳嗯。”
身后传来不咸不淡的一声提醒,令福楼拜的脊背一僵,干巴巴转身。
“呀…呀,路易,你的伤势没问题了?医生救人的水平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快呢。”
“假设某人没有在检查中途抛下我、又对新人讲点大逆不道的话,我的伤口可能会好得更快。”
回程路上受了点伤、因此来这家DGSS合作医院检查的路易·布耶幽幽出声,险些把福楼拜惊得当场站直、挺身、踢正步回他身边。
“好了好了,既然你没有事,我们就赶紧回去吧。”
福楼拜立刻结束话题,但在最后还是拍了拍魏尔伦的背,附到他耳边说了一句。
“放心吧,兰波肯定很喜欢你,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对谁有这么上心。”
“——”
是心脏忽然跳快了半拍的声音,一切的愉快与高兴都从这瞬间迸发出来,好似炸了漫天的烟火。
魏尔伦抿起嘴,却难以掩饰眼底浮现的轻快笑意。
“只对我上心吗?”
他再次向对方确认。
“当然,只有你一个。”
福楼拜冲这位按捺不住雀跃的漂亮男孩眨了眨单眼,抛出一个wink,便甩着手跟自家搭档离开了。
嗯嗯,克莱夫起的昵称还真是没错,这个被科技强行催熟的人工实验体,本质上还是个藏不住自己心情的可爱幼崽嘛。
兰波还没有过来,魏尔伦一个人站在原地,又怀抱着这份喜悦的心情独自高兴了会,直到兰波已经做完自己那部分的体检,上楼来找他。
“已经做完检查了?”
见魏尔伦一直站在走廊没动,兰波有点惊讶,还以为是在等他。
“没有。”
魏尔伦摇头,和兰波说自己刚才遇到了福楼拜的事情——但略过了最后那段没说。
当兰波听到福楼拜的离谱提议时,也不禁有些失语。
“他的话别全信,”
兰波淡淡道,显然不太能接受这位同事的作风,“福楼拜的性格太轻浮,虽然在完成任务上没失过手,但总是会招惹很多女性,越漂亮越容易招惹。”
魏尔伦:“………”
魏尔伦:“那他之前说想和你搭档……”
兰波“嗯”了声,“认为我长得很适合吸引女性的目光,就和他一样。”
魏尔伦:“………”
好自信又自恋的家伙。
关于福楼拜的话题告一段落,既然兰波已经过来了,便和魏尔伦一同去给他预订的那间诊疗室。
“保罗·魏尔伦先生?请坐。”
这里的医生都是属于DGSS内部的自己人,不会问多余的问题,也不会对外暴露不该说的事。
当时他们从扎赫兰走得匆忙,给魏尔伦伤口拆线的时间有点早了,一路上又没有静养的机会。
当他脱掉上衣后,能看见那块兰波给他定制的狗牌一直没有摘,正由一条细细的金属链串着,被掀起的衣服带得朝上跑,又因重力而摇摇晃晃地重新坠在胸口。
医生很有职业操守,假装没有看见。
他仔细将那些缠绕在胸口的绷带解开,观察勉强结了层薄痂的伤口。
轻轻抬起魏尔伦的左肩活动时,隐约还能窥见新生的嫩肉——是他刚刚脱衣服时没注意,不慎将伤口扯开些许。
魏尔伦很擅长忍耐,无论是枯燥抑或疼痛。
医生给他做了个细致的检查,确认这道贯穿伤没伤到神经与骨头,如今也只在边缘处有些许红肿的发炎症状后,便又给他重新清洗伤口包扎,再开些药回去吃。
“不要剧烈活动,不要碰水,记得勤换药。”
医生在把他们送走时,还特意强调一句,“禁止喝酒。什么酒都不要喝。”
兰波哑然片刻,委婉提醒道,“他还没成年。”
虽然魏尔伦在那次庆祝时喝了一杯葡萄酒……但也只有那一杯吧,后来就没喝过了。
“少来,我像你们这个年纪,喝空的红酒瓶已经可以摆满这间屋子了。”
同为法国人的医生耸了下肩,摆出一副“你别来诓我”的表情。
红酒可是法国的特产,是酒精味的葡萄小点心!谁从小没喝过几杯?
同样喝红酒长大的兰波说不过他,只好点头记下医嘱。
虽然按照之前答应高先生的要求,魏尔伦还需要再进行一次任务后惯例的心理健康评估,但兰波先以养伤为由,将它往后推了半个月。
这段养伤时间也是魏尔伦最安逸的时间,不用做任何体力训练,只学一些理论知识,再加上始终不能放松的外语学习。
尤其是库什图语——魏尔伦还惦记着兰波刻在狗牌上的那两行字,希望可以早日译读出来。
在吃饭这点上,魏尔伦倒没有觉得非常不便。
兰波会做些方便他用勺子舀着吃的蔬菜杂烩、酸奶油汤和牛肉炖土豆泥之类的菜,或者先帮忙将牛排或鳕鱼切成小块,再让他用叉子慢慢吃。
换衣服也是,他可以改成穿系扣子的衬衫,这样就不用让左肩大幅度活动了。
但唯有一点,魏尔伦总是难以适应。
——洗澡。
“我自己可以。”
魏尔伦再次强调了遍,但依旧被兰波冷漠拒绝。
“伤口不能碰水。而且,你还需要洗头发。”
“…………”
但是,在兰波面前脱光衣服……一瞬间展开的画面联想太具有冲击力,令他几乎难以抑制胸膛中的剧烈心跳声,耳朵同样开始发烫,一路蔓延至面颊。
好奇怪的反应。
被这股灼烫的热度烧得头脑昏沉,魏尔伦恍惚间想道。
明明以前在【牧神】的实验室里时,他都无所谓自己是穿着还是光着,手臂上扎进粗长的采血针或是别的东西……
是他的思想愈来愈接近人类了吗?
是兰波教给他的这些知识,让他产生了人类才会拥有的羞耻心吗?
但在那个医生面前脱衣服时,他并没有任何心理波动……
魏尔伦站在浴室里胡思乱想,但兰波直接按住他右肩,就要将人往塑料小凳子上压着坐好——压了一下,没压动。
兰波:“………不准用你的重力异能。”
魏尔伦哽了下,默默收回那份无意识抵抗了兰波力道的异能;接着,又顺着肩膀施加的力道,温驯的在小腿高的凳子上坐好。
当衣服被兰波一件一件脱去时,他心底那股想要逃离这里的反应就愈发强烈,是一种与锻炼时截然不同的躁动情绪。
兰波也会在训练过程中检查他的肌肉酸痛情况,用指尖一寸一寸地捏过去,认真听取他对于每一处肌肉被按压时的反馈,并调整接下来的训练计划。
那时的兰波每个动作皆专注、细致、一丝不苟,使他也将这件事看做某种惯例且严肃的流程,不会对它产生任何格外的看法。
但此时此刻,那双手仅仅是解完扣子、脱去衣物,将所有原本被遮挡的肌肤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下时,魏尔伦就已经开始感到难言的局促。
“兰波……”
最后,他只是低低喊出声,视线却始终往下低着,偏去一旁,将角落里的瓷砖挨个数过去,完全不敢抬眼看人。
那块铜制的铭牌在胸口摇来荡去,又被魏尔伦探出右手捉在掌心,像是这样做就能让那过快的心跳平复下来似的。
“闭上眼睛。”
但头顶只传来这么一句,声音很轻,带着点细微的笑意。
魏尔伦僵硬了片刻,还是服从这条指令,缓慢闭上了那双鸢眸。
柔软而温暖的指尖,抚上了他的发顶。
“你做得很好,”魏尔伦听见兰波这么说道。
“这是答应给你的奖励。”
在中东执行任务时,他答应过的,会用摸脑袋作为这次任务完成的奖励。
魏尔伦:“………”
兰波确实还记得这件事,甚至,也履行了他的承诺。
但是……
再度滚烫起来的面颊比方才的热度还要厉害,足以令魏尔伦的右手松开那块狗牌,转而捂住了整张脸——眼睛紧闭着,不敢睁开。
但是,怎么偏偏挑在这种时候…!?
第27章
由于被兰波看光还要帮忙洗头洗澡的这段时间过于羞耻, 躺在床上的魏尔伦总是很难回忆起他在浴室里经历的一切,感觉所有东西都是朦胧而摇曳的,浅而温和的笑意自头顶向他笼罩而来, 连带对方在俯身时拂在肌肤上的轻柔气流。
但另一方面,他又对那每分每秒都记得清楚——包括对方指尖偶尔加重的力道,热水滚落在肌肤的触感,蒸汽将所有颜色都熏染得模糊——最终在脑海里搅乱成一片升腾的雾气,托起那颗轻盈而悸动的心。
这样的情绪太过陌生且强烈,带着刀锋似的甜蜜,令魏尔伦一边为此惊慌失措, 一边又感到难以言说的微妙快意。
如此矛盾,却又莫名和谐的共存于此,且在一次接一次的“例行公事”中逐渐加深, 以至于后期在听见兰波的“洗澡”指令时,他的脚步尚未抬起,自耳尖蔓延的热度先扩散至整片面颊。
随着伤势的逐渐愈合, 每次换药时的疼痛也在减轻,魏尔伦慢慢可以驱动左肩做一些大幅度的动作, 但还不能剧烈运动,防止伤口再度崩开。
实际上,会受伤也算是他当时粗心大意,忽视了自己在普通状态下所操纵的重力异能只对“能接触到的、有实体质量的物体”起效, 而非在任何意义上都能达到的绝对防御。
倘若不是敌人的瞄准偏了一些,他当时可能真的会死。
原本,魏尔伦为这次后果严重的失误等待了许久,以为兰波会像上次任务那样,一进门就先对他的错误进行复盘, 再施与相应的惩罚措施。
但过去两周,兰波也没有提起那些。
如果非要说眼下的兰波在什么方面会拥有类似训练时的严格,大概就是对他养伤的排程——吃饭洗澡之类自不必提,每天被准时盯着上床闭眼睡觉的体验也是头一次。
要说之前被命令“闭眼”,还是【牧神】对他做的实验……魏尔伦抿了下唇,将那些许久未想起的记忆重新压回深渊。
他不讨厌如今的新生,便更不愿再想起曾经被粗暴操控的经历。
例如,眼下的他正穿着新买的纯白衬衫与长裤,坐在有阳光的窗边藤椅上慢慢喝咖啡。
——和兰波一起。
他还是第一次喝这种黑漆漆又热腾腾的液体,端起瓷杯前还能闻见一种特殊的馥郁香气——具体的形容不上来,但莫名感觉甜甜的,很吸引人。
于是,魏尔伦格外放心地喝了一口。
此刻,兰波同样端着属于他的那杯咖啡,正递到唇边,维持着“喝”的姿势,眼睛却一眨不眨注视着坐他对面的魏尔伦。
“咳咳咳咳……”
那股强烈的、木头与酸果交织的醇厚苦味瞬间挤满口腔,冲上大脑,熏得每一个味蕾细胞都开始紧急报警,驱使这具身体尽快吐出有毒物——结果就是与他咽下去的肌肉动作产生冲突,最终呛进气管里,咳了半晌才缓过来。
“……好苦。”
鸢眸瞪得又大又圆,魏尔伦紧盯手中这杯咖啡,如临大敌,难以想象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喝味道这么恐怖的东西。
他真的还能喝下第二口吗?
可这又是兰波特意给他做的……
“这是最经典的浓缩咖啡。”
看见魏尔伦的表情出现天人交战般的剧烈动摇,兰波藏在咖啡杯后的唇角微弯,为对方的反应而露出一点点恶劣的笑意。
在那双鸢眸控诉似的望过来前,兰波已经收起笑意,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瓷杯。
“看来你还喝不惯这个,”
他起身道,“我去给你加一些热牛奶和砂糖。”
魏尔伦明显松了口气,看着那杯苦苦的东西被兰波端走——再回来时,那杯让人发憷的深黑色液体已经变淡了太多。
顺带放在他面前的,还有一盘造型各异的饼干,每个大约只有拇指的指节那么大,是一些字母或小动物。
这次的魏尔伦学到教训,先是认真端详许久,才伸手捻起一块饼干,小心翼翼咬一小口。
甜的,是浓郁的焦糖味,和他之前吃的布丁味道很像。
魏尔伦眼睛一亮,随即又发现它被捏在指间时,尚且带着点余温,像是做好又放凉到现在……
包括咖啡也是,这次再喝时,就变成了充斥着浓郁奶香的甜,非常符合他的口味。
魏尔伦沉思。
魏尔伦默默开口:“兰波……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先喝一口苦的,想看我出糗的反应?”
兰波缓慢眨了下金眸:“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保罗。”
他的表情太过平静,平静到甚至透出几份无辜的意味,好似对方的猜测全都是没有根据的胡思乱想。
魏尔伦:“………”
从他离开实验室起,就一直生活在兰波身边,一举一动没有任何隐瞒——后者也早就对他的口味喜好掌握得一清二楚,这时候竟然否认刚才的小小恶趣味。
但很快,魏尔伦的哑然就转变为放松,甚至同样露出一点开心的笑意,几乎要融化在此刻明亮而炽热的阳光里。
“嗯,现在的咖啡很好喝,”
他开口,不再追究刚才的恶作剧,“这个叫什么?”
“——小孩咖啡。”
“………”
在那双浅鸢色的眼眸再次控诉着瞪过来前,兰波从容改口,“拿铁咖啡,加入了一大杯热牛奶。”
这次,魏尔伦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在气闷似的又喝了口后,才又小声回答。
“很好喝。饼干也很好吃。”
其实,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会开玩笑的兰波,是在任务与训练之外不常见的另一面——更生动且鲜活,令习惯了严苛与冷淡的他颇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应对。
是这次任务顺利完成,兰波的心情很好吗?
这个问题不止魏尔伦在思考,兰波的同事——克莱芙同样对此抱有好奇。
在兰波陪魏尔伦参加完这次的心理健康评估后,又乔装假扮成玛丽医生的克莱芙独自对着测试结果琢磨半晌,还是没忍住又给他发去一条实时讯息。
[你的焦虑状况降低了,情感回避行为,哦不对,是习惯性冷漠剥离自身情绪反应的情况也减轻不少,]她噼里啪啦地打出一行字,[怎么做到的?我记得你前段时间是去中东做任务了,对吧?]
在第二次进行心理测试时,克莱芙敏锐察觉到自己在上次对兰波的心理判断有误,并立刻修正了这点。
她之前一直以为兰波是不习惯及不擅长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会对构筑与他人的亲密关系感到畏惧与退缩;但实际上,兰波更像是试图完全掌控自身的情绪反应,将每一分产生波动的情绪都变成拥有切实来源的客观分析。
因此,兰波总能在任务里表现得很出色,自身分明还是个少年,却表现得比许多大人都要成熟而沉稳。
但这种理性远大于感性、掌控欲与支配欲太过强烈的人,想要让他拥有一段完全沉浸其中的亲密关系,难度高到克莱夫都有点不抱希望。
结果呢,瞧瞧她在这次心理测试中发现了什么!
对于同事探究欲旺盛的关心,兰波只在短暂的沉默后,动手回出一行简短而冷酷的字符。
兰波:[禁止使用DGSS内部的机密联络渠道来讨论与工作无关的话题。]
克莱芙:[哎呀,你上次不也用这个来问我们八音盒手工制作大师的联系方式……]
兰波:[………]
看来这个话题是没完了,会被这帮同事提到天荒地老。
福楼拜:[哦豁,你们在聊什么?我也想听一下!]
克莱芙:[福楼拜,你又偷偷摸摸入侵我的私人频道!算了,兰波,快点告诉我嘛。]
兰波:[……无可奉告。]
克莱芙:[小气。]
福楼拜:[不如把雨果先生也拉进来问问,他一直很关心兰波吧?正好前线的战事告一段落,目前人正在巴黎休假……]
克莱芙:[啊,好主意。]
兰波:[……福楼拜!]
福楼拜:[ :p ]
福楼拜用冒号加一个p的字母,组成横过来看是做了个调皮吐舌的鬼脸的表情符号。
小孩子吗这家伙。
——所幸他们最后没有拉雨果进频道,兰波也没有被迫在同事面前剖析自身内心。
被克莱芙从心理测试中分析出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是一回事,让他坦诚的讲给他们听,又是另一回事。
事实上,即使他没有回答什么,他们或许也已经可以猜到答案。
是魏尔伦带给他的影响。
或许是毫不犹豫顶上他掌心的脑袋,或许是直白向他索求的狗牌,或许是毫不犹豫为他挡下的那一枪……或许还有更多。
但总体而言,魏尔伦的一切都是从他这里习得——常识、技能、思想,每个举动都在他不动声色观察的眸底里,每句话都透出对方是如此依赖着他的关注与偏爱。
那份因被预言背叛与死亡而紧锁在他心头的阴霾,因此而逐渐松动,变淡,不再沉甸甸坠着他的眉心、令那双浅金的眼眸也显得阴郁而压抑。
他好像也开始习惯魏尔伦的存在,会在戒备之余多出些许放松的心态,会用更亲近而真实的态度对待魏尔伦。
是因为他自觉如今已经能完全掌控魏尔伦吗?
还是他认为向魏尔伦释放出亲近的信号,同样是能进一步支配对方的一环?
在氤氲着热气的水声中,衣冠齐整、仅袖口挽至臂弯的兰波垂下眼眸,看向掌下这具被迫在他面前袒露了所有的身体。
对方的肌肤十分细腻,在明亮的灯下呈现出一种奶油似的白——但它又并非代表瘦弱与无害,勾勒出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肌理线条都是如此清晰而流畅,蕴藏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却又在此刻显得极为克制且隐忍。
宛若一只矫健的、危险的、但选择温驯蛰伏在他脚边的豹。
那头灿金色的发丝细软、顺滑,在他指尖揉搓,被打出蓬松又洁白的泡沫。
对方闭紧眼,脖颈完全暴露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反抗。
但兰波能从指尖清楚感知到这具身体的僵硬,眼睛能看见对方紧攥在身侧的拳头——好似这样就能压制住完全暴露在他面前的紧张与赧然。
“手,”
在给魏尔伦的头发冲干净泡沫后,兰波突然开口,声音淡淡,“给我。这里也要洗。”
在听到这句话后,对方仍旧闭着双眼,浑身肌肉却瞬间绷紧了。
过了片刻,他才缓慢将握成拳头的手伸出,抬高,摊开在兰波面前,任由那条略粗糙得毛巾被压在轻颤的掌心,又一根指头接一根指头的缓慢擦拭过去。
时间过得太漫长了。
还没好吗?
魏尔伦抑制不住想要逃离,身体却始终安静而听话的待在原地。
这里的雾气太热,几乎要将他蒸得失去理智,就像煎锅里红透的虾。
无论被兰波帮忙洗澡多少次,魏尔伦依然无法完全习惯,总是被那种陌生又交杂的情绪冲击内心,挤占理智——但他从没有真正抗拒过对方的指令。
在另一只手也同样被如此对待后,兰波才终于放过了魏尔伦。
套上宽松的衣服,离开浴室,乖乖端正坐在沙发上的魏尔伦还需要等兰波拿来毛巾,擦干那头仍湿漉漉的金发。
“好像有点长了。”
擦着擦着,魏尔伦听见兰波突然出声——指尖也撩起几缕贴在颈后的发尾,似乎思索了片刻。
大概是那处肌肤过于敏感,被兰波的指尖扫过时,魏尔伦无意识绷直脊背,打了个轻颤。
“要剪掉吗?”
他听见兰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很轻,很低,险些从他耳边溜走。
魏尔伦没有半点迟疑的点头,“可以。”
他只是喜欢看兰波留长那头绸缎似的黑发,不等于对自己的头发有多少留恋。
“不,还是留着吧,等会修剪下刘海就可以。”
兰波却好似没听见他的回答,而是重新将那些湿透的金发包在毛巾里,慢慢擦拭。
魏尔伦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疑问句只是兰波在自言自语,并没有真的打算听取他的意愿。
但他却弯起唇角,露出愉悦的笑意。
“你也喜欢看我留长发吗,兰波?”他开口,声音轻快。
“嗯?”兰波淡淡回道,“只是礼尚往来。”
“只是礼尚往来?”
魏尔伦反问的声音提高了些,笑音夹杂在咬字间,愈发明显。
在此刻,魏尔伦终于确信自己在逐渐靠近对方,不管是哪方面——或者换句话说,是他心底所隐秘期望的那方面。
“……雨果先生邀请我们明天去他家做客。”
兰波无情打断了魏尔伦的刨根问底。
第28章
严格意义上来说, 雨果先生的“家”和他们同样,只是一个临时落脚点,与安全屋的概念类似。
只不过他们在表层社会上的身份是孤儿, 安全屋自然不能布置得多么豪华,生活也偏向简单而朴素。
但维克多·雨果与他们有些不同——他既是DGSS的成员之一,也是被法国政府明确摆在战场博弈上的王牌,是战力顶尖的【超越者】。
因此,他在表层社会上也拥有十分显赫的身份地位,在世界各地投资了不少房产,身价不菲。
这次邀请兰波他们前往的, 是位于巴黎郊区的一栋小庄园,雅致又幽静。
“【超越者】是什么?”
前往赴约的途中,魏尔伦认真听完兰波对那位“雨果先生”的介绍后, 好奇问出他没有听懂的这个单词。
“【超越者】是人为划分出来的一个战力概念。”
兰波沉吟片刻,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语句给他解释,“从有无异能的绝对角度而言, 人类只会被分为【普通人】和【异能者】,不存在中间项。”
“但实际上, 根据异能发动的效果不同,人类会在异能的内部进行更细致的划分,例如自然系、时间系、精神系、辅助系以及治疗系等等,这些都只是一种人为界定标准、归类异能的方式。”
“【超越者】, 则不再对异能进行普通的分类,而是以纯粹的事迹来定论,即——其作用足以正面改变一场大战的结果。”
“正面改变,”魏尔伦想了想,“是指通过异能暗杀重要人物、或是使用计谋之类的, 都不能被算进去?”
兰波“嗯”了声,“这种异能者一旦在战场上与军队正面对抗,没办法存活下来。所谓【超越者】,就是持有以一人正面抗衡整支大军、并将其彻底击溃的最高位异能。”
“但欧洲的大战之所以焦灼,就是主要参战的几个国家都拥有【超越者】,反而在高端战力上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超越者自然要使用超越者来对抗,反而互相被牵制住,依然要靠底下的士兵用人命堆出胜利。
魏尔伦若有所思点头,却在过了一会儿后,又向兰波问道,“你是【超越者】吗?”
对于这个问题,兰波仅是静静看了魏尔伦片刻,将目光移开。
“谁知道呢,”他说。
“毕竟【超越者】这个名号并非自封,而是在达成某样轰动世界的事迹后,被各国公认为【最高位异能持有者】。”
身为需要隐匿身份行动的特工,他们大概率没什么在公开场合彻底爆发异能的机会。
像雨果先生这样一开始就暴露出自身异能,被政府强行推向战争漩涡中心的【超越者】,承担的压力也并不会小多少。
像这样能邀请他们来他家做客的闲暇,也是少之又少。
“噢,兰波,我记得你现在改代号为兰波了,对不对?”
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到来的维克多·雨果露出微笑,“早安,你看起来精神很不错,我就放心了。”
他看起来年轻而俊美,却拥有一头没有杂色的纯白长发,令人一时间分辨不出真实的年龄;甚至连那双朝兰波望过来的眼眸也是浅淡的银灰色,像落在天空里的一滴雨,又像温润的无色宝石。
“雨果先生,早安。”
兰波相当恭敬地朝他欠身行礼,魏尔伦则跟着有样学样,被后者微笑着让他们不用这么客气。
“从你加入DGSS开始,我就一直担心你实在太过适应这些,连任务也选择独来独往,不愿与福楼拜他们搭档。”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朝他们眨了眨,带着天生的优雅与风度。
兰波却在哑然片刻后,带着些许无奈的语气道:“所以,还是福楼拜告诉您的。”
否则怎么会特意邀请他们过来。
这家伙,偷摸入侵克莱夫的加密频道就算了,还特意给雨果先生打小报告!
“哈哈,别怪罪福楼拜,我亲爱的兰波,我本就与他们一样在意你。”
轻快笑起来的雨果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兰波的肩上拍了拍,目光才转向魏尔伦。
“能得知你愿意接纳一位新搭档,我也感到非常开心,”——他继续道,“这位就是你从【五月革命】基地里救出来的,人造异能者?”
身为在战场上至关重要的超越者战力,雨果拥有的政府权限非常高,甚至比所有人都要提前知晓魏尔伦的真实身份。
而此刻,雨果先生就直白的道出了他的本质存在。
魏尔伦听愣了下,没有立刻回应。
“雨果先生,他的名字是【保罗·魏尔伦】。”
兰波开口,语气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强调。
“把自己的本名送给他?”
雨果微微摇头,看向他的眼眸里写满了不赞同,“虽说你的过往资料在档案里属于机密,但也不好这么随意就将名字送人。”
“………”
兰波没有再说话,仅是与他静静对视。
浅金撞上银灰,始终没有半分偏移——直到雨果先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在魏尔伦身上。
“既然兰波已经决定了你,我自然不再反对。”
他朝魏尔伦颔首,“欢迎你加入DGSS,成为我们的同伴,魏尔伦。”
“……他也拿走了我的。”
这时,魏尔伦忽然开口说道。
雨果歪了歪头,露出一点不解,“嗯?”
“我使用了他给予的名字,”
说出这句话时,魏尔伦好似有些气息不稳,“他也从我这里拿走了我原型的名字。”
而他的原型早就已经死了,死在【牧神】最初的实验里,只剩下他这个克隆体尚且独活于世,以【黑之十二号】为识别码,同时也继承了【阿蒂尔·兰波】的名字。
“这并不是施舍、付出或怜悯,这是交换。”
这不是对一无所有之人的施舍,也不是对新生搭档的付出,更不是对人工异能生命体的怜悯。
这只是一次,平等的交换。
魏尔伦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咬紧牙关挤出这句话的——抑或仅是像兰波那样普通的与这位超越者对视——只为了纠正他错误的说法。
在些许的讶然后,雨果笑了。
“你的反应还挺有趣,”他说,“我原本以为你会更没有感情些。是兰波的影响吗,还是最初就被这样设计的?”
“…………”
雨果的话让魏尔伦的心头浮现出一点清晰而鲜明的怒气,以及更多埋在底下的,无法反驳的迷惘。
但最终,他的嘴抿得很紧,完全不想理会对方的问题。
“雨果先生,”
与没有回应的魏尔伦不同,再次念出尊称的兰波加重咬字,显而易见的有些不愉快。
“倘若您喊我们来是想专研这些,我的建议是只邀请波德莱尔先生即可,而后你们两三瓶红酒下肚,就可以百无禁忌的讨论任何话题了。”
哪怕在措辞上依旧恭敬,但这段话尖锐而直白,满含讽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不给对方体面的挑衅。
对自己攻击性这么强的兰波,雨果也是头一次见——他眨巴了下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好似被骂得有点回不过神。
还顺带攻击了下波德莱尔。
“我?要和我讨论什么话题?”
刚提到波德莱尔,本人便施施然从门内出现了,手中还晃着满满一杯葡萄酒。
与普通人矜持捏着高脚杯的那根细长支柱进行品尝不同,他是用食指与中指的指腹托起高脚杯的杯肚,压根不在乎自己手的温度是否会影响到酒的口感。
包括波德莱尔的西装也完全敞开,内里的马甲更是松松垮垮,连衬衫都少系了两个扣子,随意袒露着线条清晰的锁骨与小半片胸口;当他懒洋洋斜倚在门框时,有微卷的黑发凌乱垂落在那处,顺带掩去了那双含满笑意的深绿眼眸。
如果说福楼拜是热情与洒脱,那这位波德莱尔已经是轻佻随性到没边,花花公子这种称呼用来形容他的气质简直再合适不过。
雨果看得直皱眉,“把你的衣服穿好,波德莱尔,我这里不是你平时风流买醉的地方。”
“嗨啊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自己人。”
波德莱尔慢吞吞笑了声,带着浑身醇香又浓郁的葡萄酒气过来,抬手就揽上魏尔伦的肩膀;后者条件反射想要躲开,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被那只手掌牢牢圈在原地,动弹不得。
魏尔伦瞪大鸢眸,下意识就要使用重力——
“今天不是要给这位新来的漂亮男孩庆祝吗?”
波德莱尔一开口,雨果就能听出他刚才没少喝酒,咬字都变得有点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融合了哪几个地方的口音。
“我还记得呢,是兰波喜欢得不得了的搭档。对不对,兰波?我推荐的八音盒师父手艺还不错吧?”
兰波:“………是的,魏尔伦很喜欢。感谢您的推荐。”
一个接一个的……他当初就不该在内线问这个问题。
还有克莱芙给魏尔伦起的昵称,怎么也跟着一起传得到处都是…!
魏尔伦也立刻没有挣扎了,开始专心听这个感兴趣的新话题。
但很可惜,或许是雨果觉得波德莱尔顶着这副打扮站在他院子里实在有伤风化,立刻中止闲聊,让几位都快点进屋里去。
至于兰波方才的“出言不逊”,他也没放在心上。
严格来说,兰波、福楼拜以及克莱芙等等这批同时进来的DGSS成员,都是雨果和波德莱尔他们这批的后辈,大家基本都以看孩子长大的心情看他们的,也曾给予过不少教导。
但魏尔伦的身份太过特殊,雨果在战场上体会过类似于【特异点】爆发的恐怖威力,难免会对他产生防备。
“不用太在意那个古板的老家伙,他和歌德还有莎士比亚那帮超越者打交道的时间太长了,有时就是容易有点疑神疑鬼的。”
波德莱尔跟着一道回客厅里时,还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和魏尔伦咬耳朵,“我很看好你的哦,你可是独一无二的珍品,潜力无穷。”
雨果给这位同僚气笑了。
“谁是古板的老家伙?谁疑神疑鬼?你是酒喝腻了,想尝尝我的拳头吗?”
波德莱尔冲他做了个一点也不正经的鬼脸。
与外观同样,雨果的这栋小楼也装修得相当低调而简约,哪怕为了这次的聚会而布置了番,也仅是摆了几张圆桌,放上装饰的蜡烛与花束,再摆满自助拿取的点心、红酒、水果及一些其它方便食用的餐品。
等兰波与魏尔伦进来时,这片场地上已经有大约六七人在了,或是随意端着酒杯或餐盘走动,或三三两两聊着天。
“异能者本身就稀少,DGSS的成员自然多不到哪里去,”
比魏尔伦高大半个脑袋的波德莱尔略俯低身,在他耳边轻声介绍,“这些是正好可以凑出时间赶过来的,还有几人在国外,没办法赴约。”
魏尔伦点了点头,认真打量着每一处地方。
对他而言,这间屋子里的人倒也并非完全陌生,至少克莱芙、福楼拜和他的搭档布耶都是见过的。
此时见他进来,他们还朝他举杯示意欢迎。
或许是有雨果盯着,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表现出很放松的姿态,大家都穿着得体,脊背挺直,连唇角微笑的弧度都显得如此标准。
像波德莱尔这种越喝越放荡不羁的,顶着雨果的犀利眼神也泰然自若的,纯属异类中的异类。
“福楼拜他们你已经认识了吧?那就大致给你介绍下剩下的几位,这是司汤达,这是左拉,这是都德,这是加缪……哦,别看他一副很怕生的样子,异能力可了不得哦,是一个异能空间!”
魏尔伦听见波德莱尔最后描述的那段,“是像兰波那样的亚空间吗?”
“哈哈哈,不是不是,”波德莱尔摆摆手,“兰波的亚空间比他的灵活多了。不过嘛,加缪的异能空间始终在发动中,在官方那边登记为【无限赛室】——或者换个说法,专门关押危险异能者的【默尔索监狱】。”
普通的监狱根本关不住危险系数太高的异能者,他们有的是办法离开那些钢铁水泥铸成的牢笼。
但【默尔索监狱】与普通的监狱不同,是位于监狱的地底深处、以异能开辟且隔绝一切的第二空间,专门收押全世界的危险异能者罪犯,确保他们绝对无法逃离出去。
魏尔伦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地方,有些惊讶,又觉得理所应当。
异能者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一样与生俱来的能力,并不表示他们的心性有多特殊,与是否会违法犯罪也没有任何关系。
大体而言,这次欢迎会开的时间并不长。
在雨果讲完开场辞后,大家只是轮流过来与魏尔伦碰杯庆祝自己多了位同事,又简单打个招呼后,需要走完的流程就结束了,剩下的都是自由活动时间。
兰波再度接收到来自同事一箩筐的揶揄——有说八音盒的,有说名字的,还有说把魏尔伦藏这么久也不给看的——诸如此类,令他只能全程都板着脸,以此来回绝这帮人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魏尔伦被围着问的时间也不短,众人像在逗小孩似的,用面对猫猫时才会夹起来的嗓音问他各种问题,几乎要令魏尔伦手足无措。
就算他用沉默代替回答,他们也不生气,而且聊天的方向越来越…诡异。
“哎呀,长得这么漂亮,有没有考虑过学点别的特工技巧?”
“慢着,克莱芙……你说的该不会是Horap(蜜糖陷阱)?”
“现在算一周岁还没到吧?”
“有什么关系,身体条件支持就行。啊,不如就先用兰波练手吧?反正他很喜欢你,肯定一下就能上钩。”
魏尔伦:“…………”
兰波:“…………”
兰波先向正在和他聊天的司汤达道了声失礼,而后一路气势凌人越过小半个客厅,将自家真的要被蜜糖轰炸忽悠瘸了的搭档捞出来,顺便再瞪一圈这几个蓄意教坏魏尔伦的家伙。
威胁意味十足。
以波德莱尔和克莱芙为首的搞乱分子“啊哈哈”干笑着,赶紧带大家散开了。
兰波或许在年龄上还没有很成熟,但他在异能与格斗方面可是数一数二的强,要是真惹他生气可就糟啦!
等欢迎会结束后,魏尔伦与兰波并肩走在寂静的林间小路上。
他们需要前往附近的公交车站,再坐车回到那个小小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住的家。
除去正常的用餐外,兰波还喝了一些葡萄酒,魏尔伦则因为不喜欢那个味道,再加上体质本身很容易受到酒精影响,于是只浅抿了一口。
即便如此,他仍然感觉脸有些烫,被凉风吹拂也没有半点减轻。
“如果我当初没有加入DGSS,也会被押送到默尔索监狱吗?还是最高级别的危险程度,因为我是……”
魏尔伦突然说道,几乎是将这句话冲出了口,极为仓促——却在最后又戛然而止,不愿将那个单词吐出来。
但兰波看向他的金眸依旧是平静而安定的,不见任何动摇。
“不会发生这种事,”兰波说,“你会成为我的搭档与亲友,这是早就注定的事情。”
魏尔伦瞪大鸢眸,似乎难以想象兰波为什么会如此笃定。
但诡异的是他的情绪确实逐渐缓和下去,像被一捧水浇熄的炽热火焰——连带那几乎要沸腾的理智也变得冷静,像炸毛后又被主人安抚好的猫。
“嗯。”
魏尔伦轻声应了一句,为自己方才的冲动而歉意地低下头去。
但下一刻,就像是猫猫被主人用手温柔顺毛般,他的脑袋也压上了一只温暖的、柔软的手,轻轻摸过那头同样显得萎靡的浅金发丝。
“不要多想,”兰波继续开口道,“他们并不了解你。”
魏尔伦依旧低着头,仅有长而密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下。
“嗯。”
他又一次应道,声音明显坚定许多。
见魏尔伦心情好转许多,兰波便再次摸摸他脑袋,也收回了手。
看起来,魏尔伦真的很在意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认同价值……
兰波有些走神,却忽然又听见身边传来一个问题——这次的语气听起来倒是格外期待。
魏尔伦:“如果我学习Horap,真的会对你很管用吗?”
兰波:“………”
兰波:“你想都别想。”
魏尔伦:“那是不管用?”
兰波:“……禁止讨论这个话题。”
第29章
回去之后, 兰波就通过加密频道严厉警告这帮不省心的同事,禁止对魏尔伦再提起horap之类的话题。
兰波:[需要我提醒各位吗?如果自苏醒之日开始算起,他眼下的年龄还不满一岁。]
克莱芙:[哼哼, 你自己也学过相关技巧所以清楚得很,是担心魏尔伦的horap招数对你太有用吧?放心放心,我肯定偷偷教他……]
兰波:[…克莱芙,禁止你之后再接触魏尔伦。]
波德莱尔:[哎呀,看得这么紧,你是担心小狗狗一出门就会丢失的主人吗?]
克莱芙:[噗——]
兰波:[……]
兰波:[波德莱尔先生,请注意您的比喻。]
波德莱尔:[嗯嗯?我没形容错啊。]
克莱芙:[附议。]
福楼拜:[附议。]
布耶:[附议。]
司汤达:[附议。]
兰波:[……司汤达?]
司汤达:[啊呀抱歉, 你当时气势汹汹去魏尔伦身边挡开他们的动作,真的很像……]
——后面的单词没能敲出来,因为兰波切断了频道联络。
一个两个的, 真的无人在意魏尔伦的心理发育还没有彻底成熟吗?
何况就算真正要教,也不是由克莱芙来教。
再说了,其他人也并非没有搭档, 怎么偏偏就如此在意他与魏尔伦的关系。
兰波对此有些无奈,但也不好再对这些同伴强调什么——越强调他们反而越来劲, 比真正的青少年还具备叛逆精神。
不过,虽然他目前不可能主动教魏尔伦horap,但确实有东西要给他。
一张不记名银行卡。
魏尔伦收到那张薄薄的卡片时还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是要给他什么。
“前些天才申请下来, 以后,你的薪水和补贴都会打这张卡里。”
兰波露出些笑意,“我们也不可能给国家打白工吧?”
他用ATM机教魏尔伦如何查阅余额、取钱、收好银行卡,并叮嘱要牢记密码。
魏尔伦听得很认真,再按照兰波教他的流程取了些法郎后, 跟着卡一道谨慎放进钱包里。
无论任务还是生活,他之前的衣食住行都有兰波安排,根本没有用钱的需要。
如今忽然被告知他其实还有一笔可以任由自己支配的财富,魏尔伦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想不出来该花在哪里。
“都给你。”
他又打算将这笔钱全部交给兰波,由后者来支配,但被兰波微微摇头拒绝了。
“生活方面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兰波温和的对他说道,“我们接下来可以在街上逛一逛,你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行。”
在这个难得阳光晴朗的午后,兰波陪魏尔伦到最近的集市逛了一圈,看着许多人带着巨大的遮阳伞、桌椅与售卖的商品聚集到这里,摆出琳琅满目的蔬菜、品种多样的水果、自己制作的酱汁或腌菜,甚至还有自家种的鲜花。
魏尔伦的学习速度相当快,如今已经能认出大部分蔬果的品种,走在集会中也不会满眼茫然。
相反,他的容貌出众到无可挑剔,无论走在哪里都会引来许多人频频侧目——遑论还有样貌同样拥有中世纪油画般漂亮精致的兰波陪着,根本就是次方级别的美颜暴击。
他们只需要在某个摊位前停一会,就能令这个摊迅速变得水泄不通,全是为了看他而故作买东西的,让这些临时店主简直要笑开花。
“来尝尝这个吧,小伙子,来尝尝看,你不喜欢不要钱。”
就在魏尔伦看了半晌也没选出自己喜欢的东西、正要拉着兰波离开时,那位每个月都从附近农场前来赶集的年轻店主立刻招呼着,从离手边最近的筐里抓个又大又甜的水果递给他。
魏尔伦盯了几秒,没有接,只是低声问兰波,“这是洋梨吗?”
他只在书上见过,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
“嗯,”兰波也轻声回他,“一种夏天成熟的葫芦形水果,很甜,你应该会喜欢。”
比起酒或咖啡,魏尔伦确实更偏爱口感偏甜的食物。
“你也喜欢?”
“是的,味道很不错。”
魏尔伦没有立刻买,而是又向兰波确认,并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高兴地数出几张法郎,直接交给店主。
既然兰波喜欢吃,那他也不用试尝,直接买一些给兰波好了。
就在他们拎着装满洋梨的袋子离开摊位没多久,那个装满洋梨的水果筐就被好些人跟着买了个空。
他们接下来再逛了会,魏尔伦又在其它摊位上买了几样感兴趣的东西,基本都是水果;兰波也正好跟着买了些做饭用的食材,确认魏尔伦没有其余想要买的东西后,他们便回了家。
兰波说的没错,魏尔伦在尝过所有买回来的水果后,还是更喜欢洋梨。
有时,兰波能看见魏尔伦坐在窗边的桌前一边学习,一边咔嚓咔嚓地啃洋梨。
比起那张没有表情时总是会令人联想到“高贵”或“神性”的脸,魏尔伦眼下认真啃洋梨的反差感太强烈,充斥着某种稚嫩的孩子气。
反而让人感觉……很可爱。
兰波收回目光,也顺带藏去了浮现在眸底的浅淡笑意。
为了防止那处贯穿伤留下后遗症,兰波会定期预约魏尔伦的复查,直到医生表示完全没问题为止。
这段时间里,兰波还独自出过门几趟做任务——要求并不复杂,耗费的时间也不长,他一人就可以完成。
不能跟着一起去的魏尔伦有点气闷,只能尽快完成规定的康复训练,让自己略有些下降的体能回到之前的状态。
只能独自一人训练,购买食物、回家的感觉太过陌生,兰波还是第一次从他视野里彻底离开。
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魏尔伦感觉涌动在胸口的这种情绪真是糟糕透了。
哪怕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他也无法再忍耐下去。
当兰波又一次接到新的任务资料时,魏尔伦伸出手,坚定按在那个文件袋上。
“我也要去。”
魏尔伦开口,不容置喙。
兰波发出一声淡淡的疑问,“嗯?”
“我已经休息够了,兰波。”
魏尔伦的身体前倾,是迫不及待要参与任务的模样,“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讨厌独自等在家里的时间,会令他无法抑制地回忆起那些倒映着白光的、冰冷的器械。
于是,那些惹人厌烦的思想又会困扰他,像黏糊糊的漆黑触手自每一处暗影中、自滴着水的花洒中、自一刀切断食材的闷响中缓慢探出,难以抑制地侵占他的脑海,发出嘈杂的窃笑私语。
幸好,还有兰波留下的八音盒在。
魏尔伦闭了闭眼,再次强调。
“我要和你一起去,无论这次是什么身份都可以。我已经不是新人了,我做好了准备。”
哪怕被那双冰寒的金眸静静注视着,魏尔伦也寸步不让,浑身上下都紧绷着,既像一只漂亮的、蓄势待发的狮,也像已为此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
兰波又看了他一会,似乎在评估自己是否该听取这番话语的意愿。
直到半分钟过去,魏尔伦始终没有退缩的打算,兰波才微微抿起嘴,似乎要压下唇角弯起的弧度。
“既然你说什么身份都可以,”
他开口说道,语速不急不缓,“那我就不必担心该如何与你商量了。”
魏尔伦怔住,下意识“欸?”了声。
“这次的任务,本来就是给我们两人的。”
兰波慢慢说道,那双注视着他的浅金眼眸仿若浮动着粼光,在眯起时荡开了一层微妙的、狡黠的涟漪。
…………
瑞士边境,同时毗邻法国与德国的城镇,巴塞尔。
大片空旷的山野中,伫立着一处毫不起眼的木屋。仅从外观判断,与那些普通的守林人小屋没什么区别。
但在这间木屋内部,有四人或坐或站,神情凝重,怀里皆抱着杆枪;他们腰后的衣服也鼓起一块,同样藏有杀伤力强大的热武器。
一直等到太阳缓慢落向西边,终于有人彻底失去了耐心。
“真的会来吗,那家伙?”
左脸上有一块烧伤瘢痕的男人阴恻恻出声,使用的是带些口音的德语,“要我说,去找那帮杀手来干活就是不靠谱的决定。”
“别这么说,杜布瓦。我们需要计划万无一失,就不能再用之前那些莽撞而粗糙的自杀式袭击。”
身形瘦长的另一人也开口。
“话是这样说,但他们不值得信任,万一是那帮政府的走狗假扮的,我们就真的要被一网打尽了!你们忘了吗,热拉尔前段时间还抓住了一只藏在组织里的警方卧底!”
“你在担心什么?我们这次邀请的是从无失手的杀手【13】——他出道这几年,杀了不知道多少个政府高官和资本精英,国际悬赏令的钱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一大帮国际刑警追在他屁股后面咬,却连根毛都碰不到。”
“13,竟然用这个数字指代自己?”脸上有烧伤瘢痕的男人粗哑笑了声,“我记得在某些宗教里,这个数字会带来死亡、厄运?、灾祸,还有,背叛。”
“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联想,你就要我们放弃一个好用的帮手?何况咱们老大一直藏得很好,哪怕之前学院被查,他也及时把那位夫人……”
“别说了。”
头戴布巾的第三人出声打断这两人愈发激烈的争执,目光投向始终沉默的第四位青年——他才是这几人中的领导。
在所有声音都彻底安静下去后,那位脸上蒙着黑面罩的青年才张口,声音冰冷而嘶哑。
“这才是我们定在这里碰头的意义。如果那个所谓的顶尖杀手也不过三流水平,直接杀掉便是。”
众人没有异议,又勉强耐着性子继续等了一会,直至黄昏来临。
“好像来了。”
瘦长男人一直倚靠在窗边观测动静,此刻突然出声。
这栋小木屋卡在进山前的唯一一条路中间,只要有人来,就必定能在这个窗口看见。
而此刻,四个人都挤来这个窗户后,能看见远处有身量相仿的二人,一前一后,正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朝这边过来。
“为什么有两个人?杀手不是只有那个【13】?”
烧伤脸男人顿时皱起眉。
“你还真是完全不在意杀手界的事情啊……另一位应该是他的经纪人,【R】。【13】从不跟雇主联系,一切沟通与商议都由那位R来做主。”
对这些业内传闻十分熟悉的瘦长男人出声解释。
在二人短暂交谈的功夫间,小屋外两人的轮廓已经相当清晰的出现在众人眼前了。
走在前方的是一位身形高挑的金发男性,看起来相当年轻,穿着纯黑色的外套与长裤,连领口也高高竖起,一直挡到下颚,遮去了小半张脸。
跟在他身后的那位黑发男性则穿的十分普通,走路也不比前方那位金发的发力沉稳——甚至更像是在出门散步。
非要说比较特别的地方,就是他戴着一个白色的医用口罩,同样看不清具体样貌。
“等他们靠近十米之内,开枪。”
蒙着黑面罩的青年冷冰冰下令,四个人握在手中的枪同时拉栓上膛,发出整齐划一的动静。
十三米。十二米。十一米。
十米——
几声交叠在一道的枪响,瞄准打头的金发少年而去——
视力最好的瘦长男人在扣动扳机时,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
他刚才,是不是往他们这边轻蔑看了一眼?
很快,瘦长男人就清楚的明白自己没有看错。
因为即使他们打空了弹匣里的子丨弹,对方依旧在往这边走,脚下的步伐与刚才相比,也没有任何变化。
他唯一做的事情,只有慢吞吞伸了下手,做出“抓”的动作。
这样就能抓住子丨弹??
看见这一幕的四个人都感觉分外荒谬,但事实容不得他们质疑。
他们所在的窗户边就是紧锁的木门,甚至挂上成年男人大腿粗的实心木头作为门栓。
但那位金发只是将另一只手按在木门上,坚固到能够抵抗灰熊的那扇门板就迅速发出断裂的刺耳噪音,紧接着轻巧飞出去,重重拍在墙上。
木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房顶跟着扑簌簌震落了一层厚灰。
“诸位,似乎不怎么欢迎我们?”
跟着进来的黑发男性说话很低,夹杂着两声虚弱的轻咳;他说的也是德语,但每个字的发音十分标准而清晰,与官方发言没什么两样。
四人惊讶了下,潜意识对这个能使用他们母语沟通的黑发升起些许好感,以及方才突然发难的心虚。
这时,另一位金发男性才抬起刘海下的冰冷鸢眸,另一只握成拳的手竖着抬起,在他们面前松开。
叮叮当当,子丨弹落在地上的声音响成一片。
直到这时,终于回过神来的面罩青年紧盯那些滚落一地的子弹,开口的语气难掩惊讶。
“竟然是无比稀有的民间异能者?还是高攻击性的,难怪你们能做到行业顶尖……”
竟然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他们的计划距离实现又成功了一大步!
“没有错,但我们既然出门做生意,双方互相尊重是必要前提。”
黑发那位将话说的彬彬有礼,但其余人都能听出内藏的不满,“如果你们不欢迎我,那么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忙,就不打扰了。”
“真抱歉,他们也只是试探下你们的实力,”
面罩青年立刻改口,声音也变得热情许多,“年轻人,心高气傲,总觉得有枪在就天下无敌,用不上顶尖的行家,还请您原谅。”
黑发男性皆不为所动,甚至有要转身离开的意思。
“另外,我也感谢您愿意出手教训他们,挫了挫锐气,省得以后出去给组织添更大的麻烦。”面罩青年立刻继续道,“不如这样,报酬再额外加15%,您看如何?”
“既然这样,也算是我做了件好事。”
黑发男性慢吞吞开口,夹杂两声轻而短促的轻咳,“您称呼我【R】就好,祝我们合作愉快。”
一场无声的对峙,最终也消弭于无形。
这四人未必接纳了【13】与【R】,但至少他们毫发无损通过了这关,展示了自己的实力,那就拥有见到二把手的资格。
由瘦长男人带路,他们朝山里的更深处走去。
跟在【R】身边的金发男性——【13】始终没有开口,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好似一具听话的人偶。
只有在【R】捂胸咳嗽时,他才会看过去,那双鸢眸紧紧盯着对方,一直到【R】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为止。
面罩青年不动声色观察着这两人,并在到达据点后半点不落地汇报给他的上司,也是这个组织的二把手。
“哦?异能者?”
中年样貌的二把手听完属下汇报,挑了挑眉毛,又将目光看向金发的【13】,主动开口道,“没想到拥有最高悬赏金的杀手,竟然这么年轻。”
【13】站在原地,垂落的刘海盖住了眼眸,一动不动,对二把手的话语毫无反应。
“我想,实力与年轻无关。”负责对外沟通的【R】微笑道,“您已经当上了罗卡独立组织的二把手,不也看上去如此英武,正值壮年?”
二把手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你知不知道我们邀请你们来刺杀的对象?”
“还不清楚,”【R】慢条斯理回道,“但既然贵组织出了如此高的报酬,总归是值得一杀的对象。想来【13】也会很愿意拥有大展身手的机会。”
“是这样,没错,是这样。”
这位二把手虽然笑得豪放,但整个人实则精明且多疑,目光在这对杀手与经纪人组合中来回扫视片刻,突然开口。
“我很好奇,攻击系异能者各个心高气傲,你是怎么让他这么听你话的?”
按照属下的报告,一个强大的异能者杀手,却对一个病秧子唯命是从?这听上去就过于不可思议,更像是一个滑稽的玩笑。
“是呢,抱有这样疑问的人也不只您一位。看在贵组织出手阔绰的份上,就破例为诸位演示下好了。”
面对二把手的质疑,【R】并没有生气。
他只是抬起手,向众人展示戴在中指上的一枚戒指——是一枚款式普通,没有任何装饰的银色环戒。
“这是一个控制器……嗯,确切地说,是我凑巧寻得的一样【辅助类异能武器】。例如这枚戒指,戴在手指上便会生根,无法取下。”
边这么说着,【R】边转头看向他身旁的【13】。
“给他们看看。”
他用简短的德语命令道。
而【13】也好似终于听懂了指令,用指尖勾着竖起的衣领,缓慢将它往下拉。
直至在众人眼前露出那个牢牢锁在脖颈间,看不出用什么材质铸造而成的、二指宽的金属项圈。
就在这时,R将拇指按在中指那枚戒指上,不知道做了什么。
但【13】的反应却十分剧烈——他瞬间弓起脊背,发出明显痛苦的喘息,右手也下意识想要去拉拽脖颈间那个项圈,却在距离它几厘米的时候又硬生生停在空中,不敢再往前一步。
隐隐约约间,能看见有涌动的电弧在空气中打出一道骤然明亮起来的闪烁光点。
瘦长男人的眼睛很尖,立刻叫了起来,“是电击!”
“你的观察很正确。他甚至没办法杀我,因为这样异能武器的另一个效果是戒指的主人,也就是我只要一死,他同样会跟着死去,不得解脱。”
直到这时,微笑起来的【R】才停下戒指的驱动控制,任由【13】脱力般垂下手,低而剧烈的喘息着,汗水滑落额头,濡湿了鬓角。
【辅助系异能武器】这个说法未必是真的,但电击项圈与控制器戒指是真的,他遭受的电击也是真的。
为了取信于眼前这个恐怖组织的二把手,他必须要经历这一次。
“原来如此,真是好用的东西。”
众人果然散去了七八分怀疑,二把手也恍然大悟,祝贺似的为他鼓了鼓掌。
“能用这种办法驯服一个异能者为你所用,可真是走运。”
“取巧而已,能骗他戴上项圈,也废了我不少功夫。”
伪装为【R】的兰波虚弱笑道,“毕竟您也看见了,我自身并没有多少武力,全靠他才能赚到如今的地位。”
“你能得到,自然是属于你的战利品,没什么好谦虚的。”
这一切都与组织暗地里调查到的碎片情报逐一印证上,让二把手大笑了两声,不再犹豫。
“既然如此,我也可以放心给你这次的暗杀目标了。”他说。
“你们要杀掉如今法国政府的首脑,绰号【乌鸦】的那位将军。”
第30章
【乌鸦】是一些现今政府的抗议者给法国政府首脑起的绰号, 也可以称为代号,但绝不是普通法国人会给他起的名字。
毕竟乌鸦在本国文化里喻指一种死亡、厄运与不祥的征兆,也常被联系为巫术或恶魔的使者, 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好词。
“乌鸦将军……我想想,您说的应该是那位从未真正当过将军的皮埃尔总统吧,”兰波笑了笑,“这绰号还真是贴切。”
“自然,自然,那家伙喜欢听别人称呼他为将军,自以为他正在领导法国人民走向更伟大的胜利, 却把我们拖入战争的泥潭。”
二把手眯起眼睛,言谈间对那位总统十分轻蔑。
或许他未必看得起用卑劣手段得到异能者的【R】,但此刻既然已知晓这位【R】只是身体病弱, 心思却如此狡诈阴狠,反而能放下心与他合作了。
至于他们所创立的【罗卡自由独立组织】……
“我们才是带领人民走向真正自由的英雄,”二把手冷哼出声, “等那个乌鸦将军一死,我们就会发动抗争, 并对外宣布罗卡地区独立。”
这是一场即将爆发的法国内战。
【R】轻而短促地咳了几声,好似身体已经支撑不住。
“我一点也不关心自由或名声,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玩笑话,”
他慢声细语的说道, “只要足够多的报酬,先生们。只需要价格合适,我可以为您杀掉所有阻扰您或者自由与名声的绊脚石。”
二把手拍着扶手哈哈大笑,似乎很满意【R】的回答。
“没错,所以我们才信任你的能力, R先生!”
他说完这句,转头又吩咐身边那个瘦高男人,“吕克,你带他们先去休息吧,这两天在附近逛逛也无所谓,这片土地的风景还是很好的,等我们准备好后,会正式通知你开始行动。”
“正好我今天走了这么久的路,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R】也不介意对方仍旧十分防备自己的行为,而是将话题拉回他最关心的部分。
“不过,既然您这话表示我们这单生意已经谈妥了,请先付一下定金吧,您知道该如何向我汇款的。”
“哈,这点小事不必担心,钱很快就会到账。”
二把手爽朗笑了笑,挥手示意吕克带他们离开。
目的已经达到,【R】也不再浪费时间与口舌,朝这位组织的二把手微微欠了下身,便跟着瘦高男人前往休息的房间。
越过始终站在原地的【13】时,他又开口简短命令道,“跟上来。”
始终低垂着脑袋的身体轻颤了下,似乎因电流而麻痹的身体尚未彻底恢复,肌肉尚处于轻微痉挛的后遗症中。
但他仍然听话无比,只在短暂僵硬后就勉强自己抬起腿,以一种比之前过来时虚浮许多的脚步跟上【R】。
连行走时的姿态都显得极为隐忍而克制,全身除脸外唯一露出的手背能看出发力明显的青色筋络,绷得很紧,线条清晰。
从露面开始直到现在,他始终一声不吭,被电击惩罚也只有张口发出的痛苦喘息,连半个音节也没有——几乎要令别人怀疑他是不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瘦高男人——吕克也是这么想的,在把他们送到空着的那间房后,还刻意相当冒犯的一直盯着这个传说中的异能者看,打算等对方呵斥自己的反应。
不管杀手或异能者,哪怕只是普通人,也会很讨厌别人这样一直盯着看吧?多少会说“怎么了”之类?
【R】看出了瘦高男人的小心思,但也没阻止,只是佯装在端详这间客房的布置。
但吕克盯着瞧了半天,却发现对方的视线焦点始终只落在身前的地面上,压根不在意他的无声挑衅后,才相当遗憾地收回目光,对明显是二人关系中唯一主导者的【R】开口。
“就是这里了,R先生。”他说,“很抱歉,我们之前以为只有【13】一个人来,所以只准备了一间房……附近还有一间空房,但离这里一百多米,您看……”
“即使你们准备了两间房,我也要和13睡一起的。”
【R】轻声笑了下,“毕竟我只是个没什么能力的经纪人而已,倘若没有13保护,即使是一颗流弹也会要了我的性命呢。”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颇为柔和,兼之身形清瘦,浅金色的眼眸因病弱而显得幽郁,偏长的黑发末梢搭在锁骨略下方的位置,卷出优雅的弧度。
光看外形与气质,吕克真是难以想象这个如此无害的家伙,竟然能想出豢养异能者给自己当狗的疯狂念头。
“好的,既然您这么说,有事请随时联络我。”
吕克留下一部对讲机,在【R】动手关门前,又最后从逐渐合拢的门缝里看了眼站在房间内的那个长相漂亮的哑巴异能者,在心底啧啧摇着头,背手离开了。
唉。真是可惜了,明明是这么强大的异能者,竟然变成了连话都都不会说的哑巴,和一只听话的狗。
——咔哒。
“可以了。”
门被兰波彻底关上,并同时说出这句话。
魏尔伦顿时泄了那股勉强支撑身体的力气,整个人近乎是前扑似的跪在地上,小臂撑着地面,胳膊明显在颤抖。
不如说,他全身都在难以抑制的轻微发颤,是刚才那阵电击的后遗症。
如果刚才没有一直用重力减轻自己的体重,魏尔伦早就撑不住在半路就倒下了。
就像毒一样,魏尔伦的异能再如何擅长应对物理攻击,面对电流也难以抵消哪怕半分伤害。
“呼……呼……呼哈……”
迟来的喘息比刚才抑制时要剧烈得多,魏尔伦垂着脑袋,一只手的食指挤入金属项圈与脖颈肌肤之间,勾住、朝外拉开,似乎想要让呼吸间的气体交换变得更顺畅些。
这枚金属项圈勒得太紧,边缘处的皮肤都磨出了红痕。
兰波过来在他身边蹲下,手指摸上那道红痕,似乎想要仔细检查是否有流血——但魏尔伦的反应比刚才遭受电击时还要强烈,连动作与喘息都骤然一停,半晌才扭过脸看他。
“没…没什么事,”他哑着声音说,“只是还有点不适应。”
为了让这出剧本足够逼真,锁在魏尔伦脖颈间的电击项圈是实打实的异能金属打造,既厚又沉,一体浇筑,没有锁眼也没有松紧调节扣,平常的手段也不可能取下来。
只有等任务结束后回去,才有异能技师帮忙卸掉这枚沉重的项圈。
“刚才的电流强度是不是有点高了?”
兰波没有听魏尔伦的解释,而是用指尖认真地一点一点摸过去,确定没有任何破皮或流血。
魏尔伦却被那点柔软的温度磨得神经都在战栗,远比方才尖锐的刺激一直自末梢传递至大脑,却摧枯拉朽般的摧毁了所有残留的痛楚,仅剩下清晰而鲜明的愉悦占据无上领域,在贪婪的、本能的索求更多。
如果再像之前在浴室那样……
……不、不对。
现在不能这样。
魏尔伦压在地面上的指尖无意识蜷曲了下,凉而冷硬的触感反馈令那双鸢眸的虚焦逐渐散去,再度恢复的理性压制了一切。
他仍旧温驯的任由兰波对脖颈那处肌肤进行检查,但开口说话已经平稳许多。
“嗯,是有些。”
魏尔伦恢复力气,也撑起了身体,让自己坐起来——虽然跪坐在腿根上的姿态仍旧有些狼狈,但比方才好上许多。
他动了动仍有点麻痹的手指,努力握成拳头,再重新张开。
这是任务需要,兰波没有说“抱歉”之类的苍白台词,只是摸了摸那头有点汗湿的金发。
“你先去床上休息,”
兰波道,“还是我先带你去洗澡?”
这个口吻与措辞,大有假如魏尔伦选择洗澡,他就会像之前那样全程亲自动手帮忙的意味。
魏尔伦本就在忍耐这些头脑里交锋的各种感觉与念头,一听兰波这么说,刚因抚摸而放松下来的身体顿时僵硬得更厉害,理智尚未开始分析,本能已驱使着自己脱口而出。
“不、不用了,”
他甚至不小心在开头用成了法语,才又略磕绊地转回自己不太熟练的德语,“我先去睡觉。”
“好。”
兰波点头,尊重他的意愿。
这个蓄意挑起内战的恐怖组织在决策上相当谨慎且高明,他们将据点藏在瑞士这个永久中立国的领土里,可以直接防止本国派兵围剿。
另一方面,该据点又与德国及法国距离非常近,无论是暗中与德方谈判合作,抑或前往法国境内制造骚动、扩大影响,都极为便利。
再加上瑞士是一个多山的内陆国家,森林更是繁茂而绵延,想要隐藏起行踪简直再容易不过。
而眼下,这个组织就藏在法国、瑞士与德国三方交界的汝拉山脉深处。
守林人小屋只是一个监测异常的“瞭望台”,直到兰波被带入其中,他才发现这个组织是挖开了部分山体,将建筑半嵌入其中,外墙再使用各种覆料与涂层掩盖,十分隐蔽。
好比他们所在的这间客房,面积不大,整体都是由打磨过的石材堆砌而成,摸上去还算光滑,但温度相当低。
包括窗户也只有一扇又窄又小的圆形木窗,兰波用力将它往外推开,手掌粗略比划了下尺寸,确认他们没办法从这里钻出去。
这个恐怖组织头目到底在哪里,真实身份又是什么,目前连DGSS都没有找到相关情报。
他们还需要用点计谋,引蛇出洞。
窗外吹进来的风太冷,兰波重新将窗关上,转身来到这个房间里唯一一张的床前。
魏尔伦已经躺下了,只脱掉了外套与战术黑靴,被子拉高到穿着无袖黑色背心的胸口,闭着眼,表情不算十分安稳。
就这么短的时间内,魏尔伦已经睡着了,大概是一路上的颠簸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为了取信该组织又不得不忍受电击的缘故。
兰波看了会,发现对方的眉心不时蹙起又放松,似乎是金属项圈硌得很不舒服,但又只能强忍着。
他伸出一根手指,悄无声息的点在那枚项圈上。
——异能力,【彩画集】发动。
一点点深红的光芒亮起,却没有展开成庞大的亚空间,而是随主人意志被压缩得极薄,像一层透明的空间膜般隔绝在项圈肌肤之间,提供了柔软的缓冲。
魏尔伦的表情陡然放松不少,嘴唇微微抿起,像露出了一点笑意。
兰波又盯了片刻,将那床被子也给他拉高些,才在床头靠坐下来,闭目养神。
察觉到身旁有重物在磨磨蹭蹭往这边靠过来、直到贴着他才停止的动静,兰波也没有睁眼。
他只是也弯起嘴唇,面上泛起相同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