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永安,永安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
申时中。
寒意浸染秋声,斜阳西沉天阙,橘金的圆日将天地间照成一片浓稠的赤金色,树木便也添了几分金灿灿的明意。
太后沐浴过后,起身出了净室、梳妆打扮。
对镜自照间,太后还叮嘱旁人:“去找找长公主,让她不要在外面玩儿太晚,晚些时候要去参宴。”
——
彼时,长公主与宋知鸢还在林子里打猎。
“知鸢,这边——”
密林之中,长公主骑在高头大马上,指着远处的一只兔子,高喊道:“射它!”
秋日,午后,林中少风,头顶上有细碎的金光落下,照着长公主带着笑的面颊。
彼时正是十月六日,按道理说,围猎宴明日才开始,这围猎林也得明日才能开,今日不当让人随便乱走动,但奈何,长公主就是道理。
今日刚到此处的文武百官都在住处休息,唯独长公主闲不住,拉着宋知鸢在林子里乱跑,旁的侍卫自然也不敢阻拦,只骑着马跟在身后,保护二人安危,长公主扈司里的官员们则是由李观棋带头。
陪长公主出行可是个油差,李观棋好不容易才抢到的,此时正笑眯眯的跟在长公主身后。
宋知鸢当时跟在长公主身后,闻言抽出箭来随便去射——她君子六艺学的可不怎么样,射艺更是难看,本也没想到能射中,但谁料,这一箭射过去,竟然真的射中了。
长公主惊叫一声,亲自跳下去捡。
宋知鸢则跟着一起下马。
两个小姑娘捡回来一只兔子,瞧着没多少油水,且还是宋知鸢开天辟地第一回射杀,长公主舍不得吃,特意抱过来,叫李观棋养起来。
李观棋笑眯眯的抱起来那只小
兔子,语调温和应下。
两个姑娘正言谈间,林子外面来了人,说是太后唤公主不要玩儿太晚,一会儿要洗漱参宴,两个姑娘便又回到宫中,一起匆忙洗漱,换上新衣,然后手牵手走去皇家园林的前宫。
大别山的皇家园林坐落在山中偏下的部分,此处地势平缓,且临着一处湖泊,原先建造这个皇家园林的工部尚书奇思妙想,并不曾将树木砍伐、湖泊填平另造,而是依着山势开始建造宫殿。
先用木头圈出来一个范围,随后在树林中建长廊,湖泊附近直接临湖搭建湖心亭,地面上用青砖牢牢铺上一层,比寻常的园林少了几分整齐规矩,多了几分山林本身的灵动与自然。
彼时天色已沉,暮色四合,远处的太阳坠落到山间,只留下一线红光,头顶上的黑幕压下来,皇家园林四周的廊檐上、树上都挂了六角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晃。
她们二人迎着秋风,踩着石子路绕过长廊,走到前宫之中。
宫内文武百官早已就席。
此次太后寿宴,喜迎大庆,文武百官皆可携带妻女前来,因此宫中人颇多。
还是原先的男左女右的席面,左侧一排官员,右侧则是官员的妻子,太后早已入席,因为今日是太后的宴席,连幼帝都落到了一旁处去坐。
她们俩入席的时候,一群人正在宫中为太后献上寿礼,文武百官每到此时,都是花样频出。
南疆的百年大灵芝,长的跟人脑袋一样大,说是什么西王母的玉瓶中滴落的甘露浇灌而出,人吃了能延寿十年。
北江的龙鱼,少见的类似龙的游鱼品种,身形灵动,乍一看似蛇非蛇,有四爪,头顶微微隆起,更像是蛇,却浑身金灿灿的,放在瓷缸中,缸内还种了碗莲,一端送上来,便叫太后开怀。
西沙那头送了上好的绿松石,足有一人多高,雕刻出了一株长寿松,松木的枝丫栩栩如生,绿松石的纹路格外漂亮,雕刻好后放进土中栽种上,好似真花一般。
东水那头送来了一颗鲛人珠,有人拳头大小,一打开,在夜色间闪闪发光,说是东水那头有鲛人,这是从鲛人肚子里面刨出来的珠子。
连永昌帝都没能闲着,他亲手给太后写了一个祝寿图,八岁孩子的字儿算不上多好看,但还是引来一阵追捧。
各种奇妙的宝物都堆放在太后面前,在宫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太后看着这些宝物,却并不太在意,她不是困与后宅只知道争几个头花的女人,她早已经见到了世间最顶端的权势,对其余的附属品没有任何兴趣,只随意一点头,说些场面话,叫人放下去便是。
永安和宋知鸢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走进来,进了宫内才一前一后的分开,垂首给太后行礼。
太后在一片珠光宝气中看过去,看见了她的女儿。
永安喜穿红色,大红的丝绸裙摆裹着她纤秾合度的身子,一抬眸间,便是一张绮丽艳美的面,宋知鸢穿了一身翠绿色的长衫,站在她身后行礼。
“母后——”
永安见了太后也不行礼,提着裙摆走上去,瞧见这些宝物的时候挥着手说:“都好漂亮,母后搬到女儿的宫宫中去。”
太后一见了她,那双眼眸中便多了几分笑意,连语气都温柔了许多:“好,都送去你那里——过来母后这边坐。”
永安快步奔向太后,宋知鸢则坐到女席面上、永安的案后。
——
永安走上去的时候,一旁的幼帝没忍住,端着手中的杯盏,艳羡的望了一眼自己的姐姐。
都是母后的孩子,但是永昌帝觉得,母亲好像只爱永安,不爱他。
不,母亲不会不爱他的。
永昌帝垂下眼睫,想,只是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母亲才对他这么严苛,只是因为姐姐是女人,所以母亲才对姐姐那么宠爱。
母后对他严苛,也是因为爱他。
时年八岁的永昌帝咬了一口梨子,吮着酸甜的汁水,想,姐姐就是另一个他,没关系的。
他长大了,也会疼爱姐姐的,他会开专门为姐姐开选秀,选天下美男来伺候姐姐。
到时候男人女人都选,男人是姐姐的,女人是他的!
永昌帝因此心情大好,甚至还有点期待,他抬起头来,饮了一杯果酒,随后又沉浸在满案的吃食之中。
他到底年岁小,心眼涨了一些,却又没有太多,还是随着本能依赖太后。
孩子依赖母亲,是天生便有的,这样的温情应当很暖,但这一幕落到下面的臣子眼中,却叫这些臣子们心生复杂。
李氏族人见了觉得很好,孩子听母亲的话,他们这些太后娘家人也占便宜,但是落到了其他门阀世家的眼里,这一幕却是一根利刺,直直的刺进他们的心里。
最瞧的不痛快的,便是杞县王氏。
杞县王氏在门阀中也算是地位高的那一批,王氏家主现下任太子太傅,手下门生众多,几乎遍布大陈。
最关键的是,杞县王氏与长安崔氏之间有不少联姻,这一次太后突然对崔氏动手,王氏身为姻亲者,也是损失惨重。
因此,这位王大人十分看不惯李太后。
但就算再看不上,王大人也不会在宴席间表露出来,只低着头饮酒。
而正在宴席欢乐间,突然有一武将站出来,向太后行礼,道:“今日欢辰良宵,臣有一好消息,要禀报太后。”
太后坐在上方案上,抬眸看过来。
大宫中的光芒如流水一般照映在太后丰腴艳美的面上,那双狐眼一弯,眼底里的风情浓郁的几乎要流出来。
“什么好消息?”
太后问。
这武将便躬身行礼,讲了一段最近东水边疆生出来的事。
东水最近遭遇风浪,兵力不足,便有一队民间的采珠女协助士兵,做出了一定的贡献,立下了功劳,这武将便想为这些采珠女讨个封赏。
“东海因地势问题,水面寒冷,男人性阳,在水下难以久存,女子性阴,反而擅长在水面行动,所以东海以采珠女闻名,这些采珠女能在水面下待两日,比寻常男子更久,因此臣想特招一批女兵来。”
武将的话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女兵”身上。
整个宫内都为之一静,不少目光隐晦的落到了宋知鸢身上,后又往上方的太后看去。
宋知鸢也不吃了,抬起脑袋先看看众人,随后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的林元英,和她比起来,林元英才是太后的心腹,太后不管做什么,都不会绕过林元英。
林元英位置高,左控鹤,她的案就在永安旁边,林元英当时就跪坐在她的身旁,宋知鸢一转头,就看见林元英神色自在的端着一杯酒,送到唇边慢慢的啜饮。
瞧见宋知鸢看她,林元英一回头,微微颔首。
宋知鸢猜测,林元英的意思应该是...赞同吧?
宋知鸢看林元英的时候,其余的官员也在看她。
前些日子才刚冒出来一个文官宋知鸢,现在又冒出来了女子武将,太后想要开女科的心思已经蠢蠢欲动、图穷匕见了。
一些官员立刻站出来抨击:“女子怎能为将?”
女人要做官,女人要为将,简直反了天啦!
便又有一些官员站起来反驳:“女子怎么不能为将?”
林元英是,宋知鸢也是,这俩人就摆在这呢!
得,又要吵起来。
太后低头,抿了一口浅酒,并不做声,只任由他们吵。
朝堂就是这样,一群人吵来吵去吵个没完,她早都习惯了,只是在听这些吵闹的间隙,回头望了一眼她的宝贝女儿。
永安
正在兴致勃勃的看着这场争吵。
太后略微惊讶,后又有些感动,难道她的女儿长大了,也开始知道朝政了?
正巧,永安一回头,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她,小心凑过来说道:“娘,那武将颇为不错。”
她自从见过了北定王之后,心里一直对武将有兴趣。
见永安这副模样,太后心道,果然如此。
“已成婚了。”
太后道:“孩儿都两岁了。”
永安失落,永安难过,永安叹息,永安不想吃了。
太后含笑给她拿了块点心,道:“今年武举再过一个月也出结果了,你喜欢,母后到时候带你去看。”
永安又能吃了!
她美滋滋的拿起糕点塞进自己嘴里,笑呵呵的点头。
围猎还没结束,她已经开始期待武举啦!
当时宫内争吵纷杂,但太后的目光一直落到永安的身上,看着永安吃东西,太后的眉眼也多了几分温柔。
这时候,台下的人都快用唾沫给对方洗澡了。
宋知鸢当时坐在永安的位置上,看着这群人吵来吵去,一时间听的兴奋不已,站起身来,跟着插了一句嘴道:“国之益事,何必区分男女?为国利者,不分男女,皆为大义也。”
宋知鸢一言落下后,太后便道:“好,好孩子,你说得对。”
四周的人便静下来,不说话了。
最终,一场晚宴以太后拍板,允许开办东水女兵而结束。
太后宣布这条消息的时候,宴会上的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将目光汇聚在宴席之间的男席上方。
王太傅神色平静的坐在其上,似是没听见太后的话。
而有的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所以四周的人不再言语,都顺从的认了。
当时宫内安静,所有人都在她的面前低头,太后为此而感到快乐。
没错,快乐。
回想当初入宫的那几年,她一直都被痛苦所折磨,哪怕得到了宣和帝的赏赐、恩宠、风光,她也并不觉得开心,因为她觉得,那个时候的她就像是笼中鸟雀,只能依靠主人给的食物活着,就算是有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锁住鸟腿的金链子罢了,旁人看着她,觉得她锦衣玉食风光极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痛。
直到后来,她的位置渐渐往上升,她的手里开始有了权势,她从皇后变成了太后,她成了当年宣和帝的那个角色,她才觉得快乐。
原来压在别人头上的感觉这么美妙!原来做“宣和帝”这么爽!
那她为什么不能做宣和帝呢?
她马上就要做成宣和帝了!
看着这一群敢怒不敢言的朝臣,太后满意的带着她还在吃糕点的长公主起身,从宴席间离开。
太后离去之后,宴席将散,人群三三两两的离开。
王太傅前脚刚出了宫宫,抬头看头顶上的淡月疏星时,正被一群人围上,这群人都拧着眉问他:“太傅方才为何不反对呢?”
女兵这个口子一旦开了,以后就堵不住了!难道还真让女人当官吗?这是什么道理啊!大陈难不成真的要变成女儿国了?
前些时候,左相流放,抬上来的左相唯太后马首是瞻,李氏又无脑跟随太后,一群人都跟疯了一样捧女人的臭脚,唯有同为望族的太傅反对了,他们才好说话啊!
王太傅却并不着急,只淡淡的笑了一下,道:“不必操之过急,过几日再说吧,眼下是太后宴席,只管开怀便是。”
想要让太后自取灭亡,就要让太后猖狂嚣张,今日,不过是太后最后的辉煌罢了。
见王太傅如此言语,人群有再多的不满,都不敢冒出头来,只疑惑的想——王太傅竟然还开始在意太后的宴席了?
王太傅当然不在乎什么宴席,他在意的只有他的家族,只要能保他的家族昌盛,他做什么都可以。
这群人以为他什么都不做,呵,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王太傅在宴席上离去的时候,本能的看了一眼林元英。
刚从宴席间走出来的林元英正走在人群中,察觉到目光,她敏锐的一侧头,正跟王太傅对上视线。
两人的目光意味深长的碰撞,随后又彼此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