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在那些不可言说的、痛苦的岁月里,他还有过一个女儿。
而现在,他的女儿死了。
廖寒商的手摸到永安僵硬的骨头上,呢喃着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害死她。”
最开始,这件事就是林元英去着手做的,他远在西洲,他并不知道,他随意拿来利用的荒唐公主,是他的骨血。
他带着愧疚,看着这个孩子,想用自己的血肉来温暖她,可暖不起来了,她身上好冷。
冰冷的触感让廖寒商发抖,他僵着骨头说:“不,没有死。”
不,没有死,只是长安的雪太重,冻僵了这孩子的骨头,只要找个军医,就能将她救回来了。
“去找——”
廖寒商转身。
就在这时候,他身后的李太后突然扑过来。
她瞄准了许久,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将手中的利箭“噗嗤”一声刺到廖寒商的脖颈中。
“你去死啊!”
李太后尖叫着往里刺这支利箭,似乎想将他的脖子刺出一个洞来。
沾了女儿身上的血的箭,又竟由母亲的手,刺到了父亲的身上。
他们之间的爱与恨,早已不是几个字能说得清楚的了,恩恩怨怨,恩也恨,怨也爱,相互纠缠,至死方休。
既然算不明白,那就去死吧!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距离太近,廖寒商失了神,她动作又太重,以至于廖寒商没有躲开,这一箭落进来,虽然因为骨肉阻挡而不曾直接刺穿,但是还是使廖寒商受了伤。
“将军!”
廖寒商的亲兵冲过来,却见将军捂着脖子,将其余众人挡住。
“别碰太后。”
廖寒商的血顺着脖子蜿蜒而下,他闭着眼,道:“找太医,还能、还能救回来。”
“永安已经死了!”
李太后尖叫着从头顶上拔下来另一支金簪,去刺廖寒商的眼:“你去死啊!”
她的女儿死了,她也要廖寒商去死,她要用廖寒商的命,来偿永安的命。
廖寒商不允许任何人碰李太后,他自己也不反抗,只偏过脸躲了一下,两人撞到一起,一起跌在两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的身上。
廖寒商呛出了两口血。
接连征战,再加上心中受重创、脖子受伤,廖寒商似乎也虚弱了很多,这一场闹剧,最后以李太后昏厥,廖寒商重伤而结束。
这一日之后,太后状似疯癫,不肯见任何人,而廖寒商开始四处求医问药。
他又能求来什么药呢?这人都已经死了啊!就算是南疆最厉害的蛊师,也做不到起死回生,他求不来任何药,只能求来各种道士和尚,牛鬼蛇神。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是个邪道士,给廖寒商出了个鬼主意。
真是鬼主意!他要廖寒商自裁放血在他想救活的人的身上,再让他用血来画符咒,说这样能让他想救的人重新活一世。
这主意谁会信呢?谁知道是不是骗人的?
偏廖寒商真的信了。
他怕这道士骗他,顺手先将道士杀了,并好声好气的跟人家说:“这辈子对不住了,既然有来世,来世我再报答你。”
浮在天上的宋知鸢瞧着这一幕,心说,你瞧瞧啊,你瞧瞧!你没事儿招惹他干什么啊!他连自己都杀,还能不杀你吗?
廖寒商杀了道士之后,又给了自己一刀。
他倒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呢喃着道:“如果真可以偿,便让我的命来偿她的命。”
他愿意让他的女儿活,换他去死。
而叠在一起的、互相交握双手的尸首没有声音,只静静地躺着,隔着两辈子,宋知鸢看到了永安的脸。
她看见永安的身上缠绕出阵阵血雾,随后飘出一个魂魄来,这就是永安的魂魄吗?
魂魄似乎也见不到一旁的宋知鸢,只一直盯着地上已经死掉的宋知鸢,用力地在宋知鸢的尸体上抓啊抓,最后抓出了宋知鸢的魂魄。
永安的魂魄见到了宋知鸢的魂魄,这才舒了口气,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死死的藏住了宋知鸢的魂魄。
两人魂魄纠缠之中,永安身上的血雾最终缠绕到了宋知鸢的身上。
血液涌入魂魄,宋知鸢看着她自己的魂魄渐渐消散。
在那一刻,宋知鸢在梦中突然打了个颤。
她们俩的尸首不曾分开,而能活的人只有一个,她的永安将这最后的机会让给了她。
她的永安对她一向是最大方的,好看的衣裳给她,好看的首饰给她,好看的男人也给她,现在唯一能活命的机会,还是要给她。
金兰之友,死生不二。
她下意识的想要走过去,去看一看死掉的永安的脸,可下一刻,她的身体被一股巨力拉扯,像是走路的时候脚下突然踏空,失重感猛地传来!
“啊”的一声惊呼,宋知鸢骤然从梦中惊醒。
醒来时,她的四周没有慈宁宫的绫罗纱帐与翠木屏风,没有蔓延到地面的血迹,没有死掉的廖寒商,更没有缠枝花灯与地上的符咒,在她眼前,只有昏暗的帘帐,与温暖的棉布床褥。
帘帐之外,是隐隐若现的融融火光。
她动一动,身体便能感受到温热的触感,隔着一层棉被,下面是坚硬的行军床。
这是让她安心的帐篷里。
在上一辈子,就是今日,发生了那些事情,所以也正是今日,她又梦到了当年
那些旧事,顺带夹杂了更多来龙去脉。
这...就是她重生的真相吗?
她便说,为什么能重生的是她,原来根源在这里。
当初的旧事兜兜转转,重新落到了她的脑子里,她有些许恍然。
宋知鸢在床榻间呆坐时,帘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帘帐被一只手轻轻挑开,从外面露出了耶律青野那张俊美非凡的面。
见到他的时候,现实与梦境叠加在一起,让她越发恍惚。
仿佛都分不清今夕何夕,去岁何岁了。
“做了噩梦?”
他神态自然地从床帐外走进来,低声问宋知鸢,后走到床榻边,在宋知鸢身旁坐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宽厚滚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后背上,让宋知鸢打了个颤。
醒了。
她下意识的靠向耶律青野,在他怀中呢喃:“就是个梦而已。”
提起来上辈子,也是命运捉弄,之前杀过她的人兜兜转转,成了她的心上人,她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掌管姻缘的月老是个恶趣味的坏老头,有情人总是磕磕绊绊,本该成为仇人的人却又被他系在一起,看别人痛苦挣扎,然后在一旁嘿嘿搓手笑。
她才不如坏老头的意呢,那些事都是旁人的错,耶律青野只不过是算计之中的计划的一环,她不怪耶律青野。
上一辈的仇,她不带到这辈子来。
“今日除夕。”
耶律青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样的梦,但她不说,他就不问,只抱着她道:“一会儿正好吃点饺子。”
除夕夜,正该与家人团聚,但军中远离故土,又常伴生死,唯有吃上一碗饺子,才能有点活人气儿吊着他们,让他们撑过今日。
宋知鸢慢慢的“嗯”了一声,却不愿意坐起来,只顺着他的臂弯躺下来,拉长了音调撒娇道:“我要你喂。”
耶律青野垂眸看她。
小姑娘猫儿一样蹭在他身边,似是舍不得离开他。
宋知鸢平日里颇为在意自己的言行,从没有这般缠人过,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你躺一会儿。”
他道:“我去取碗来。”
耶律青野出去拿饺子,宋知鸢则一瞬不瞬的望着帐篷,等着人回来。
她不知道眼下局势如何了,她只希望,这辈子,廖寒商与永安,与太后,都不要死。
而这时候,帐篷外的人正撩开帘帐走回来。
宋知鸢抬眸看他。
耶律青野坐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极大极深的陶瓷碗,里面大概有二十多个饺子,饺子汤醇香浓厚,带着淡淡的咸鲜味儿,他用勺子舀起来一颗,送到宋知鸢面前。
宋知鸢一口是吃不完的,半个手掌大的饺子,她要分三口吃完,还要看一看里面的肉丸子会不会滚出来,吃相还要好看。
耶律青野便拿着勺子看着她吃。
她吃东西也很像是猫,低着头看一看,伸出舌头抿一抿,因为懒惰不想起身,所以用力地抻着脖子吃,吃累了就往榻上一躺,慢悠悠的往肚子里咽。
她咽最后一口的功夫,耶律青野低头已经吃进去五个了。
等她咽下去了,又爬起来,抻着脖子“啊”的一声张着口,等着耶律青野喂第二个。
等耶律青野喂完她第二个,她就一点都不想吃了,人往床榻间一滚,先是用力的抻了抻睡僵麻的血肉,后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喂饱你了。”
耶律青野不回她的话,只抬起手捞过她,用他粗糙的指腹摩擦着她的唇瓣,低声道:“现下可该喂饱我了。”
宋知鸢欲拒还迎的推他:“人家刚睡醒——王爷讨厌。”
两人在一张榻上挤来挤去,正是情动之时,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声。
“报——”寂静的深夜里,拉长的音调在帐篷外传来,耶律青野猛然站起身穿衣裳,宋知鸢大汗淋漓的起不来身,只能瞧着耶律青野出去,顺道拉上了帘帐。
隔着一层帘帐,她听见有人跑进帘帐,向耶律青野道:“启禀将军,长安出事了,八百里加急军报,长安受袭,以韩右相为首的寿王党尽数被刺杀,只余一封小皇帝的受降信在韩右相的尸身上,长公主重掌局势,眼下,长公主正命人向廖家军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