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有极大的歧视和阻力了。
夏孟点了一支烟,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才道:“我们不选别人而选她,当然是有原因的……她的身份和经历,让她天然就是左翼,她一定会和我们站在一起,因为她无法真正融入这里。”
在小乔震惊的目光中,夏孟告诉了他事情的全部。
“你是张玉的表外甥,那你知道张玉有个亲姐姐,叫张兰的,是怎么死的吗?”
小乔就道:“说是搬家遇到了黑帮火拼,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夏孟就道:“张兰确实是在黑帮的火拼中无辜身亡的,但她搬家的原因却不为人知,她是因为躲避当局监视,才频繁搬迁的。”
“当局为什么要监视她?”
“这要从她父母说起了,”就听夏孟道:“张玉张兰的父亲母亲都是普通工人,一个在码头做搬运工,一个在纺织厂当工人,贫瘠的生活以及繁重的劳动让他们一接触到我党宣传的思想,就成为了真正的坚定人士。”
然后在‘六七暴动’中,张玉父亲积极响应,甚至发动劳工们一起反对当局,然后不幸被抓,从警察局出来之后不仅上了黑名单,还遭到了身体的折磨,回来没几年就去世了。
六七暴动是一场受到大陆文革影响,在全港掀起的冲击风暴,这个风暴因为运动的特殊性和暴力性,很不受香港人的待见,这也是左翼在香港步履维艰的原因之一。
那些发动运动的学生和工人领袖,全都上了当局黑名单,甚至包括他们的家属,都受到了当局的严密监视和打压。
张兰就是其中之一,特别是她的报摊和歌舞剧团,仍然在持续不断地和左翼接轨的时候。
她的歌舞剧团被说是非法经营而被取缔,她的门上经常贴满了来自警局的告示,她本人还要时常被带入警局问话。
所以频繁搬迁,就成为了张兰那几年的生活状态,在最后一次搬家的时候,搬到了黑帮聚居区遭遇火拼,也就是一场意外中的不意外了。
小乔不由得问出一个问题:“那你们难道没有想过,张玉年幼失亲的经历,这么多年磨难和痛苦的来源,就是坚持左翼……”
她凭什么还要加入左翼电影机构,拍摄左翼电影呢?
“你错了,”夏孟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造成她这么多磨难和痛苦的来源不是左翼,而是左翼一直以来反抗斗争的东西。”
……
观众席上,这一句话引发了所有观众的思考。
就见每个观众脸上,都有一种凝重,很多年轻人虽然并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却因为电影的深刻刻画,领悟到了课本里被凝缩成简简单单文字的东西。
今天安于享受的东西,正是前人用尽全力求而不得的东西。
这个东西离我们其实很近,并不遥远。
与此同时,蓝莓台长的心里也在无限感叹。
没想到在这样一部喜剧片里,他能看到这样深刻的东西。
喜剧这东西天生是有点排斥深刻的,因为喜剧本身有一种低俗性,你比如春晚的舞台,为什么以前搞笑的小品什么的到后来就越来越不搞笑了,就是因为在那个舞台上,小品被强行要求加入了深刻的东西。
所以喜剧和深刻天生有点敌对,就像商业片和艺术片一样,看似是一种比较难容的关系——
但实际上,喜剧如果能做出深刻的东西而不失笑果,那就是所有喜剧人梦寐以求的大师作品,你可以参考卓别林。
就像所有导演追求的不仅仅是电影的商业性,或者艺术性,能将二者统一的电影,才是真正的殿堂级作品。
台长在这一刻甚至觉得那个在休息室里跟全剧组打屁唠嗑的丁丁(他因为无法忍受才走出了休息室跑到观众席上来看电影),好像真的是有特殊的魔力。
他真的可以做到观众在震天的笑声中,又有一种思想的提升。
你不是笑过之后啥都不记得了。
你笑过之后好像更能理解电影里那些人物,你提起这部电影仍然记得一些东西,你不曾忘怀。
这电影不是快餐,不是速食,而是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有笑点和值得反复咀嚼的地方。
中国电影有这么一部电影不稀奇,稀奇的是中国电影竟然有了这样的人,一个能拍出千变万化的电影,轻松驾驭任何题材的人,却作为一个局外人,台长似乎都能看到中国电影的格局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即将焕然一新的局面。
“这拍的什么东西!电影便可以胡编乱造,罔顾事实了吗!”
观众席上,似乎只有王家成一个人发出了响亮的异议。
作为爷爷父亲都是香港报社界名流,家底殷实,对香港有极深故土情结的王家成导演,无法忍受这部电影对香港的刻画——
他想说他了解的香港不是这样的,香港是个繁荣富裕的地区,是全球第三大金融中心,是个欣欣向荣充满魅力的地方。
不是这种贫瘠逼仄、事故频发、潜藏着压抑愤怒的地方。
然而身后一双大手将他摁在了座位上。
就见台长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导啊,电影而已,何必吵吵嚷嚷,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看到的是州官放火,别人看到的是百姓点灯嘛,而且香港贫富差距大,工人阶级确实环境恶劣,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哦对了这猖獗了几十年的黑帮也是后来被我党给剿灭的,只能说电影虽有夸大,却也不失其实,怎么就叫胡编乱造,罔顾事实呢?”
把个王家成说的是目瞪口呆,呐呐无语。
……
屏幕上,就见小乔一米八的身体又滚啊滚,滚成了个球,然后趁着张玉不注意,此球又滚上了床。
“妈,”见张玉看他,小乔又心虚道:“小姨妈……”
他有一个问题。
“你真要跟夏孟去银都,拍那什么左翼电影了?”
张玉怔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你知道了?”
小乔当然还是要阻拦一下的:“本来我就不想让你拍电影……结果你不仅铁了心的要拍,还要拍那人人都反对的左翼电影,这是为什么呀!”
“要吃饭,要养家糊口,特别是要养你这个拖油瓶、大饭桶……”
张玉恨恨地戳了一下眼前这个大饭桶。
大饭桶小乔轰然倒在床上:“我不是大饭桶,我还在长身体……”
下一秒他又翻了起来。
“这是借口!”
从小乔的角度,他是可以感受到张玉对电影的热爱的,站在镜头前的那个张玉,简直浑身都在发光。
她投入而专注,热忱而令人动容。
就见张玉静了一下,才给出了答案:“拍电影的一刻,就像回到了和姐姐一起登台表演的时候。”
歌舞剧团里,多的是跟她们姐妹俩一样遭遇的人,她们一起自发表演了许多歌颂穷苦人家的舞蹈作品,那时候她们还不懂得什么是左翼,但她们已经知道艺术的花朵从哪里开出。
邵氏、嘉禾的电影再好,无非一个群体的狂欢。
银都的电影再受抵制,却是香港最真实的一面。
“可是,你们要拍什么呀?”
面对小乔的问题,却见张玉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啊。”
小乔:“?”
小乔义愤填膺地挥舞起饭勺,他妈就这样被银都的几句话骗上了船了!
人家根本连剧本都没有!
小乔刚要怒斥,就听屋子里,电话声音响了起来。
张玉顺手拿起电话,脸色却猛然一变。
“你说什么?!”
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噩耗传来,《游龙戏凤》的导演丁某,居然跳楼自杀了!
等他们匆匆赶到医院,推出来的已经是覆盖了白布的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