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普雷河河畔,丁丁走在晚霞照映的道路上。
巨大的圆顶拱廊覆盖着宏伟的市政厅,其雕塑、壁画和壮丽的大厅,展示出城市的权力和繁荣。
高耸入云的圣母教堂,其庞大的石墙、精美的雕塑和华丽的尖顶,展现出恢弘而震撼的气势。
壮丽的河流环绕着古老的城市,有高耸的石墙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和雕像,也有玻璃幕墙反射出太阳的余晖。
歌剧院高亢的女声独唱传来,吸引着无数人驻足凝听。
音乐家亨德尔的歌剧《罗德琳达》,伦巴第和米兰之王伯塔利多被格里摩多废黜,据称已死,只留下王后罗德琳达及他们的幼子弗拉维奥被宫廷的阴谋所包围。
这段歌剧本身便关于爱情、背叛与谎言,而其中有一个角色是宫廷弄臣——这类人物本身是为了取悦权贵而存在,他们看似享有言论自由,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谈笑,然而无非是权贵者手中籍以玩弄的对象,而这种丑角的存在,依然可以压迫比他们地位更低的宫女侍从,对他们不喜欢的人,他们就可以借用国王王后之手,进行惩治。
电影里,小凯的父母千辛万苦想要得到一个进入心理诊所的名额,为此不惜在规定的三万元学费之外,又提着厚礼拜访了心理诊所的话是人。
卑躬屈膝,笑脸相迎,在提起不成器的儿子的时候,又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涂着油彩的小丑跪在了国王面前。
仰望着国王的权力,期待着国王的权威,取悦着国王的意图。
他们在国王面前是一副模样,在比他们地位低的宫女侍卫面前,又是另一副模样。
丁丁穿过驻足凝听的人们,继续向前走着。
他看到了艺术角,一个街头行为艺术家正在进行自己的行为艺术。
他已经静静坐着长达72个小时了,在他的号召下,所有经过这个角落的人,都会与他凝视,并在他的要求下,留下一张有关凝视之后感受的画作。
丁丁从不理解行为艺术。
但丁丁理解这一行为艺术的主题,所有的画作只为表达凝视这个主题。
一战之前德国有一位艺术史学家——瓦尔堡,开创性地开辟了一种叫图像学的艺术史研究方法,他把这种方法称为“悲怆蒙太奇”。
就是在不同时期的艺术作品中寻找所表现的同一主题,比如‘悲怆’这个主题,比如《格尔尼卡》,比如《马拉之死》,比如《伊凡雷帝杀子》。
找到之后就用照片拼贴在一张墙上,来表现人类学中的‘本体论’。
电影里,所有类似小凯,因为早恋、网瘾、同性恋、打架、自卑害羞的、自闭的、高考填志愿与父母意见不合等等所有被认定为不服管教的孩子被送到那所心理诊所的时候,就是一堵墙正在集齐名为‘悲剧’的作品。
丁丁喜欢蒙太奇。
然而这些照片不是画作。
就算集齐了所有悲剧所获得的元素,仍然需要一个画家去安排各种景观的秩序,使得它们相辅相成地构成一幅让所有人都看得懂的画面。
爱国者国旗盘旋在柏林大道菩提树上,一个叫门采尔的画家用直觉切割了画面,欢呼的人群和国王的军队一起共舞着,带有普鲁士王国之鹰的黑白标志和表达敬意顺从的欢呼人群,谁是主次,取决于观众对谁感触最深。
如果你第一眼看到了国王,那么你是上位者,你是主宰,哪怕在一个小小的家庭里,你依然拥有无可动摇的权威,即使这个权威来源于你对子女掌控——
他们不能脱离你,不能违背你,不能反抗你,你凝视自己的国土,必须看到他们恭敬顺从且深深低下的头颅。
因为你给了他们吃和穿,给了他们保护和屏障,给了他们存活的权力,并为他们而征战。
如果你第一眼看到了民众,那么你是被统治者,被管理者,在这个国度里你必须严格遵守国王制定的法律,允许他们拥有对你的管理、约束甚至处罚权。
你想要拥有绝对的自由、言论、民主,但你的自由会被扔进监狱,你的言论会被无情烧毁,你的民主被视作对固有制度的挑衅,自由意志在被举起来的那一刻,就会被四面八方打来的子弹洞穿。
你必须要在严密的监视中长成,成为供给国家运转的合格纳税人,成为国王的义务兵源,在需要你贡献的时候没有任何怨言地贡献一切。
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门采尔用线条、色彩来调整和处理层次关系,进行位置角色关系的暗示。
丁丁用广角、长焦、四分之三构图,进行多段亲密关系的透视。
广角可以是亲密,也可以是疏远;
长焦可以是豁然,也可以是压抑;
全景可以是自由,也可以是孤独;
特写可以是顺从,也可以是决绝。
色彩、景别、构图、运镜、剪辑之下,你会看到坐在马车上身穿白色外套的国王和黑色人群的鲜明对比、反差。
你也会看到以一座心理诊所为自己国度的某个极权幽灵,在自己严酷的统治之下,将他的羽翼覆盖在网戒中心,覆盖在掌握着“网瘾”少年监护权的父母们的头顶,甚至最后覆盖在了少年们自己的头脑中。
而人群里,依然有敢直接凝视他的人。
哪怕身后就是他籍此维护统治的军队,普鲁士的铁蹄扫过街面,在一片或真或假、或被迫或主动的呼声之后,仍然有人露出不屑一顾的嘲讽和唾弃。
丁丁穿过艺术角,停在咖啡馆前。
这座咖啡馆里,一排装饰性的书架上,歌德和席勒双子星般的头像一头一尾,跨越了文学的浩瀚海洋,仍在每个清晨和夜晚传出他们富有思辨的声音。
扉页上,仍然有那句振聋发聩的句子——
“谬误越大,真理取得的胜利就越大。”
席勒一生的作品里,只塑造出两个真正的英雄。
卡尔?穆尔是这样一位年轻人,“身内燃烧着的火热的精神,使他对于伟大和美好的事物非常敏感;他那直率,能够把灵魂在眼睛里反映出来;他那深情,对任何不幸都会洒出同情之泪;他那豪迈的胆气,使他可以爬上百年之久的大橡树顶,纵游于城濠、寨栅、和急湍之间。”
命运把他推上了叛逆之路,卡尔?穆尔在经过背叛和陷害之后,终于落草为寇,成了一帮强盗的头领。
“他们是要叫我把我的身体放进妇女束胸的紧身衣里,叫我把我的意志放在法律里去。法律只会把老鹰的飞翔变成蜗牛的缓步,法律永远不能产生伟大人物,只有自由才能造成巨人和英雄。他们是被暴君似的脾胃钳制住了,做了他的脾胃的奴隶,甘心为他所放的臭屁所控制。”
名为网络成瘾戒治中心的心理诊所内,卡尔穆尔一般的反抗者诞生了。
有人绝食抵抗,有人跳楼出逃,有人乔装打扮瞒天过海,有人拧断了厕所窗户的栏杆,顺着床单溜下了三楼。
四分之三的电影构图让这个角色在跳下铁栏的时候,画面里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然而那剧烈的扭打声和金属撞击声无一不证明,这种简单的出逃方式毫无用处。
单纯的反抗是没有用处的,反叛者们会被发现并送进十三号室电击,电击的痛苦让人永生难忘,没有人能对抗那小小的四台机器——
在明令禁止采用DA-Ⅱ电休克治疗仪之后,这台小小的仪器改换包装更名为低频脉冲治疗仪,王教授常在课上用自己举例,说他腰椎不舒服的时候就会用这个仪器针灸一下。
但在十三号病房里,在王教授的示意下,管理人员会把针插入反抗者指甲盖与指头的缝隙中,使用4台机器同时治疗,把旋钮拧到最大程度,每一个被送进去的孩子深夜里的哀嚎和哭泣,床单上被浸透的汗迹和斑斑血迹,每经过一次治疗都无比乖顺跪在父母钱嚎啕忏悔的身影,都足以证明他们要反抗的道路几乎看不见任何曙光。
“你脑子里只有死这一件事”。
于是在诸多飞越十三号病房的方式里就真的出现了求死,有人喝洗衣粉自杀,有人用指甲钳毅然决然地捅向自己的手腕,在这些违反本能的时刻,人的自我已经被残忍扼杀,在这个层面上而言,自由意志确实是死了。
小凯,故事到现在为止的主角,是在一个清晨被父母连哄带骗送进去的,像是无辜之人被送进了奥斯维辛,不,应该这么说,像是他玩过的很多游戏里,一开始被困在各种关卡里的角色,这个角色必须通过各种办法解开游戏设置的难题,俗称打通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