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大学课堂。
在课堂上,有些学生总是难以抵御困意的诱惑,他们望着讲台上的老师,看似眼睛睁得大大的,在知识的海洋中畅游,享受精神的食粮——
实际上,他们的思维已经远离了课堂的现实,漫游在窗外人山人海的跨校友谊赛里,漫游在8点之后精心布置的烛光晚餐上,十分钟的时间里,一个捏着鼻子假装打喷嚏的人影,已经偷偷掏出手机看了不下五次,显然有很精彩的课外生活等待着他,勾引着他。
“总体来看,马克思的各种理论都是在探讨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这一主题,马克思所讲的解放,包括政治解放、经济解放、社会解放、精神解放等,最终的目标是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丁丁像是被早上的包子噎住了一样翻了个白眼。
对不起,他这个白眼不是对着台上侃侃而谈的谢老师的。
他是对理想和现实、理论和实际的不统一的不满,发泄。
大学里一定有一门思政必修课,经管学院也不例外,而他们还要多余掌握马克思主义里经济解放的知识,这个知识点丁丁提起来几乎倒背如流,“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无产阶级除了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没有独立性、个性和自由。在共产主义社会,消除了人奴役人的现象,劳动成为扩大、丰富和提高人的生活的一种手段,积累起来的财富归社会全体成员所支配,使人获得自由发展。”
看到没,这是经济解放。
但精神解放,丁丁觉得这他么就是挂在自己这头驴面前的胡萝卜。
你看得到,你够不到。
丁丁要求的精神解放,那就是将眼前的三座大山搬走!
《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毛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概论》、《思想道德与法治》!
有多少莘莘学子,在这三座大山下负重前行,为了期末成绩的那么一点点学分和绩点,死记硬背痛苦记忆着他们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这还不是压迫吗?
丁丁在谢老师灼灼的目光中,施施然拧开黑色记号笔的帽子,在马克思硕大头颅的图册上,涂了个大大的黑八叉。
“丁丁!!!”
……
亚克森堡山麓,岩石林立的岸边,一艘小船正在风浪波涛中颠簸起伏。
狂风呼啸,乌云翻滚,听到召唤的众人在暴风雨中赶往湖边。
“要趁夜色袭击毫无防备的格勒斯,他认为我们已经屈服,但是我们会用武器征服命运,要么独立,要么死亡!”
独立或者死亡的口号让与风浪作斗争的三人团结在了一起,在这一刻自由成为了他们心中一致追求的目标,他们要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同胞、为了自己的国度推翻暴君的统治,在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同盟面前,三人振臂高呼。
“天亮了,该行动了,为了胜利,拿起武器!”
在年终总结大会,同时也是给‘优秀生’颁发鼓励奖章的大会上,王永新声情并茂地给每一个孩子做着点评,旁边是感动得痛哭流涕的家长,和堆叠如山的锦旗。
“重获新生。”
“功德无量。”
“快,给你杨叔跪下,给他磕头,要是没有他,你现在就在牢房里蹲着呢,是他,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难忍激动的家长冲了上来,拉起孩子冲上了讲台,自己跪,也摁着孩子的头,让他跪。
陈松林那1米49的母亲忽然发现自己摁不动她的儿子了。
明明平常单手就可以拎住,可以往墙上怼,可以站在凳子上抽耳光的儿子,忽然硬的就像灶台外面那根被当了十几年砧板的槐树墩子。
还要时不时专门剔除一些偷偷长出来的杈。
在王永新凝固的目光中,陈松林站了起来:“群狼已经在门口了,我生来为终结暴君的统治,先是你,然后是驯养你的人,众神的时代已经终结,你也一样。”
他露出一个忽然像是飞起来了的笑容:“英雄联盟S12诺克萨斯之手神王,向你致敬。”
在一片目瞪口呆的死寂中,又有一个身影站了起来。
“我是温暖的群星,点缀达纳苏斯的夜晚。我是高歌的飞鸟,留存于美好的人间,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从未长眠,《魔兽世界》 凯莉达克。”
“无尽的黑,需要多少光明,才填的满呢?其实,再大的黑,只要一束光明就够了,《隐形的守护者》。”
“要么以恶人之名死去,要么活下来直到你变成一个英雄,《炉石传说》。”
一个个身影没有预兆地站了起来,他们脸上洋溢着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被解开被释放了。
那些在这个诊所里,提起来就会被视作弥天大罪的游戏名称,那些在讲台之下的家长们眼中勾引他们的孩子堕入万劫不复道路的卡碟,仿佛退去的潮水,在月亮的牵引下,再一次卷土重来,淹没过他们的全身。
在家长难以置信的恐惧目光中,一个身影举起了众人凝聚起的火焰,他将这个火把点的万分明亮,足够照耀所有人这一刻的面孔。
“舰长,我的狐狸耳朵,喜欢吗?——《崩坏3》”
这一刻,少年终于露出了符合这个年纪的稚气,慧黠的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自从父母去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
“吼,吼——”
在一个家长喘着粗气冲上来,扬起蒲扇一般的大手,准备将站在讲桌上的孩子扥下来施以老拳的时候,整个教室就乱了起来。
孩子们像灵巧的游鱼飞鸟一样乱窜着、躲避着、制造混乱着,家长们则像开着几千功率的捕鲸船,势要将大小游鱼一网打尽的的渔人。
又或者,孩子们在这一刻成为了他们爱玩的那些游戏里的真正主角,在后面紧跟不舍的父母,变成了他们用于戏弄的npc。
尖叫、嘶吼、痛叫和桌椅碰翻的声音中,两道目光穿越兵荒马乱,对视了。
“这就是你筹划那么长时间的,反抗?”
王永新啧了一声,只是略微诧异了一瞬便恢复平静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可笑甚至略显纵容的神色:“小孩过家家一样的反抗?”
“能在信服你的家长面前,宣告你这么长时间以来所谓网瘾治疗的失败,我们的反抗就有意义,”简星桥也微微一笑:“至于你说我们小孩子过家家,你不觉得你们大人才像被圈禁起来走不出去的人吗,不允许这个世界有其他的声音,不允许这个世界有多样性,无法明白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是个独立个体的事实,王教授,理性讨论一下,需要被治疗的,难道不是他们吗?”
简星桥道:“你既然宣扬人人平等、服从和被服从关系的话,王教授,那么等他们老的时候,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是否有将他们也送入诊所的权力呢?我们会嫌弃他们孤僻、没钱、生病、容易受骗,想要纠正他们不合时宜的黄昏恋,在退休金问题上跟我们意见不合的行为,就跟他们以各种早恋、网瘾、同性恋、打架、高考填志愿意见不合的理由送进来的我们一样。”
一个家长气势汹汹他身边大踏步走过去,却恰好听到了这大逆不道的话,他瞪起一双微凸的眼睛,就像第一次从井里跳出来的蛙,震惊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动作,竟然绊倒了旁边一对正在扭打的父子,三人因为惯性一起摔了出去,像一幕出人意料的滑稽剧。
整个班级动静大到门上挂着的仪容仪表镜都在嗡嗡颤抖的地步。
这面镜子恰恰是一种刻意赋予的意象,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出现了服从和被服从,反抗和被反抗的转变。
王永新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他扶了扶眼镜刚想要说话,却被身后一道力量猛地推了一把。
“杨叔好!”
王永新趔趄着扶住了讲台,陈松林在他身后挤眉弄眼发出了惊天的嘲笑声,然后跳起来躲过了他母亲扔过来的黑板擦。
王永新冷冷看着这个就在今天早上还像个标兵一样对他露出亲近服从之色的男孩,这的确是他看走眼的一次,他没想到这个男孩竟然做到了用一副假面骗过了他。
“你明明,举报了他……”
举报,告密,攀咬,指证——
这是摧毁一个团体信任基石的手段,王永新作为出色的心理学家,他很清楚每周一次的点评课是在干什么,让所有孩子无法信任、无法团结,无法形成真正的反抗力量。
信任一旦摧毁,无法重建,就像被告密者告发的小凯,当他知道背叛他的是他最相信的人之后,他的信念就像河流一样决堤了,他无法再保守其他人的秘密,而看着他亲口供出来的小珊跳楼自杀后,他建立的那个小团体,就不复存在了。
他记得,简星桥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没错,我差一点就变成了和你一样的人,”简星桥神色有些复杂道:“那天晚上我差一点变成了恶龙。”
讨厌别人在自己建立的团体里掌握更大的话语权。
想要别人按部就班地听从他的指挥。
对于不服从者,动用权力进行打压。
这不就是一条,新的、冉冉升起的恶龙吗?
缠斗太久,少年会变成恶龙,凝望太长,深渊将拖你坠落。
“那么,”王永新紧紧逼问道:“是什么让你跳出了这个怪圈?”
他以为简星桥会用特殊的、他不知道的手段,比如掌握了陈松林更大的把柄,比如许诺他什么不为人知的利益,在王永新看来,这孩子跟他相像的地方还在于擅长用把柄去维系一个团体,他们很清楚地知道信任的有限度。
没想到简星桥道:“道歉。”
就简简单单两个字,道歉。
“对不起。”
黑夜里,有一道声音比天上的闪电还震耳欲聋,比那一刻孤悬的星星还充满光辉。
“Zwei Dinge erfuellen das Gemuet mit immer neuer und zunehmender Bewunderung und Ehrfurcht,je oefter und anhaltender sich das Nachdenken damit beschaeftigt:der bestirnte Himmel ueber mir und das moralische Gesetz in mir.”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历久弥新:一个是我们头上浩瀚的星空,另一个就是我们心中的道德律。
塞巴斯蒂安喃喃道,“哦,康德,两百二十年后有人真正理解了您,以上帝之名!”
道德,是真正的救赎之路,这是电影给出的,拯救自我的唯一途径。